陈凤兰
公公从没想过,晚年生活竟跟两根竹子胶着上了。
这事,最初源于大孙子的出生。
当我娘家按照风俗,送来两根带根的竹子时,公公慎重地考察了屋前屋后的空地,决定将这两根寄托茁壮成长之意的竹子“定位”在河边的蔬菜地里。那块地,七八张方桌大,却掌管着全家一年四季的蔬菜瓜果。
公公殷切地关注竹子的长势,就像关切动不动就拉稀、感冒的大孙子。好在,两者都没辜负他的期盼。大孙子20岁的时候,一米八几的个头,都要令公公“仰望”。而那门前,早扩散出一片竹园。
竹园东边,是邻居家一点蔬菜地。向西,就是我家的蔬菜地。向南,是一条可以行船的河。北侧就是我家房子。竹子们显然也是审时度势的,极力向东西方向进军。邻居家本也想有些竹子,可以搭瓜棚啥的,没有刻意阻止。公公自是舍不得动刀动斧头,生怕有不好的兆头。
但公公没想到,这样的谨小慎微,会演变成“敌进我退”、退无可退的境地。地下的竹鞭是怎样的肆无忌惮,尚不可知。但密密的芹菜堆里,缠绕的瓜藤中间,总时不时冒出一根细嫩的竹枝,在风中摇摆,一股满不在乎的霸道样子。
公公看不过去,一把小铁锹铲断它的嚣张。可这边刚断了苗头,那边又像打地鼠一样探出头来。公公很颓唐,失了当年“挑河挖沟”人定胜天的豪情。
失败后,总会恢复理性。公公意识到:竹子不是保佑孙子的圣物,而是跟自己斗智斗勇的野蛮植物。于是,每次种菜翻地时,公公都会深挖深耕,发现竹鞭,就一定揪出,斩断,不放过任何一条。
万般无奈,竹鞭改道,从屋檐下青石板的缝隙里蜿蜒前行,四处寻找出头机会。
隔几个月回去,我们总能见到屋西墙边上,堆放着一捆捆的竹鞭、一拢拢的竹叶、一扎一扎的竹杆。两根竹子,就跟公公晚年的美好祈愿较上劲了。
这颇有点欧·亨利小说结尾那种——“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风味。
儿子对与他命运密切相关的竹子很不屑。他瞟了一眼竹园,不紧不慢地来了句:“日本福岛一些地方自从没人居住后,停车场都长满大树了。”我惊讶极了,忽然觉察到自己的蒙昧。
这地球谁是主人?谁说了算?谁主宰?
不质疑不明智,答案昭然若揭:就是被人类征服的低一等生物呀。
人类睥睨那些生灵,控制地球,垄断生存机会的时候,似乎一切胜负都已板上钉钉。但“天何言哉”,不说话不等于没意见,不说话不等于认输,不说话不等于没有发言权。
一切皆有天道。
我们住在一百多米高的空中,在房间里养了一盆花,以为“天人合一”。可“天”愿不愿意跟我们合为一体,我们却没有决定权。
公公的晚年似乎不再无聊。人能否胜天?答案是,似乎就沒有输赢。
上天让我们活着不那么无趣,于是让我们如此辛苦,然后又长久安息,直至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这是一场和解。漫长,无聊,又有些激动人心……
所有和解的意义,就是生死的意义。通达的人,都懂。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