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犁民
不能再远了,比远方更远,再远我会孤独,
不能再摇晃了,再摇晃我会呕吐。
这大海多像摇篮,再摇晃我会被颠簸出去。
鸥鸟翻飞,用方言叫我名字,
海龟在说古汉语。告诉还未长大的小海星,
不要走错领海和国籍。滩岛上,
遍地鸟蛋怀孕了,圆鼓鼓的,
仿佛要把祖国,紧紧抱在怀里。
在内陆的时候,我死死守着级别,
职位,银行卡,死死锁着房产证,上面写着:
建筑面积117.14平方米,套内面积104.07平方米,
土地使用面积44.26平方米。
到了南海,我发现它们一文不值,
我想把它们都扔了,夫复何求——
在这里:
我有百吨阳光,千座岛屿,万顷海洋,
云朵随便采摘,脚跟下面,就是最远最远的远方。
我一声呼喊,百万鸥鸟回应,
鸟蛋睡着了,十万海龟,躺在沙滩晒太阳。
不可能只有蓝,不可能只有汹涌,
不可能只有叹息,回忆。
庞大的堵塞绵延成空洞,
无垠的剔透,堆积为深邃,深不见底。
仿佛平静,是更宽阔的宣泄;仿佛喧哗,
是更持久的沉默。
不可能只有蓝,只有浩瀚,
泯灭,不可能只有一望无际。不可能只有重复,
翻卷,永无休止。不可能,
永无停顿,永无痕迹,和证据。
不可能只有蓝,只有苦涩,
那么多海水,却没有一滴泪,哭自己。
阳光奢侈,海风浪费,
我坐在海滩边,脚下是低徊的潮汐。它们,
运载过郑和的船队,
明朝的瓷器,大唐的丝绸。每一滴水,
都是新生,同时也很古老,
蕴含千年的沧桑和回忆。
我坐在这里,像个新人,
衣衫鲜艳,幸福到无法言语,
仿佛不为别的,只为等待一只椰子,
从树上掉下来。
“去三沙。”海鸥已经喊我很多年了,
水母还在书写童话。海龟用甲骨文,
把我名字写在沙滩,载我远行的海马,
至今没有长大。
思念长出了钢铁翅膀,轮船把浪花轻轻拍打,
就算把一条大海呕吐出来,也没关系。
蓝色那么重,那么宽广,
刚好能够枕下我的梦。梦里的天空,
飘满钻石和棉花。
我用母语喊:大海,故乡,祖国,
声音很快随海风飘远了,我用脚在沙滩上写下汉字,
汉字很快也被海水淹没,
不见了。一切,都已经抹平。但是,
我仍然执着地喊:海风一刻不停息。
我相信我写下的文字,
已经刻进石头。
什么都可以抹去,沙滩不可抹去,什么都可以抹去,
海水不可抹去。在这里,一滴水就是一座大海,
一粒沙就是一块陆地。
在海上,准确地说是在南海,
道路是不存在的,因为海有无限道路,
只有依靠罗盘,GPS,北斗,才能导航。
可每当夜幕降临,当我仰望,我晕菜了:
所有星星,都来自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