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行胭脂
微信圈每天都有刷屏的事件。某一天的事件是:霍金,这个解释时间的人被时间带走了。时间,真是一个令人恼恨的词语,它不开恩于任何一个人。木心说:“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如果不从人类艺术留存、精神存在的角度而单从生物个体存在的角度来看,这句话只可算作天真之句,逼近着我们无可奈何而自我解嘲的需求——因为肉体人生百年寂灭而时间永恒,在对时间的抵抗中,我们全都是失败者。
个体与时间之间是暧昧而混沌的。大的时间单位是一年一年,小的时间单位是一天一天,更细碎一点,那就是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一秒一秒。时间常以小的单位来作用于我们,触碰我们,然后又以大的单位来引发我们的焦虑。一分一秒逝去,我们并不可惜,一年一岁逝去,常使我们悲叹。有时候时间是慢的,有一种古老感——挂钟在家里,在一面安静的墙壁上,时间在安静的屋子里慢条斯理地在静静的光线与灰尘中走动;有时候时间是忙碌的、世俗的——在赶赴公交和地铁的急匆匆的脚步声中、在嘈杂的人声鼎沸的交易市场里……时间制造人间情绪和人间故事,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皆由时间说了算。
有一天逛街,看上一只手表,在准备付款时放弃。这种记录时间的东西,有点叫我畏惧。之前,我的一只手表走不动了。表盘上那个时间固定在那里。那只手表,有着时尚的外观,我戴它,只做装饰品,并未真正看过时间。而当它坏了,我才关注它永远不再转动的指针。而当指针不肯动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戴了。我害怕某一天,有个陌生人向我打听:几点钟了?我害怕那时那种慌乱与尴尬。我总不至于告知对方我戴的是一只废表,它只与过去的时间联系。以时间来做装饰品,我看以后在我这里是行不通了,我怕钟表厂生产的时间死在一只表盘上,我怕强大的真正的杀手“时间”杀死钟表厂生产的伪劣时间。
我居住在临潼小城。这是一座时间的城市。中国科学院国家授时中心的总部设在这里。每天早晨六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十八点,这座小城上空都会传来北京时间的播报。我从2001年住进小城,在时间中忙碌,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直到2008年,我湖北的老同学来旅游,他用一个外地人新鲜的耳朵捕捉到了这个秘密,并且告诉我。我为我疲倦而陈旧的耳朵而惭愧。之后我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时间的声音就鲜明起来,我每日都能感觉时间以小时在流动,这种小的时间单位的聚集与提醒,增添了我的许多倦怠和惆怅。
读米沃什的《路边狗》,他讲到语言的力量:“一切没有被说出来的,注定要消失。”我想,和时间能针锋相对的或许唯有语言的力量吧,藉借语言才能适当缓解时间加于我们的重负和压力,让我们消失的部分尽可能少一点,留存的部分尽可能多一点。由此在时间中,我写下我所置身的这座城市、以及周遭以及自己细碎的生活。
人间草木。博物馆的雪檐。寺庙钟声。也许它们能长久。我记录它们的长久与自身的短暂。让词语的琥珀珍藏时间的样子。我无数次听见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在我耳边说:“我缓慢地写作仿佛我会活上二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