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与反思
——德国当前高等艺术教育对中国的启示

2018-01-25 11:28范英豪苏州大学艺术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关键词:卡塞尔当代艺术德国

范英豪(苏州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艺术学在2011年初成为我国高校《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中第十三个门类学科,一方面,艺术学在人文学科中的专业性得到了承认,另一方面,也对艺术学的学科建设与发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以此为契机,近年来艺术学在学术研究、学科体系的构建等方面,出现了一轮又一轮的研讨高潮。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艺术学在高等教学、艺术教育与人才培养等教育学层面,显得略为冷清。近期作为国家战略而推行的高校“双一流”建设,又对年轻的艺术学科提出了更高的期望。如何建设国际一流的大学和国际一流的艺术学?国内的艺术教育必须站在国际化舞台上,才有可能在知己知彼的前提下,与各国艺术类高校一争高下。

近二十年来,非英语国家的德国慢慢成为欧洲的中坚力量。事实上,德国当代艺术在国际上也起着不容小觑的导向作用。对于德国的当代艺术、以及被称为当代艺术“奥斯卡”的德国卡塞尔文献展的研究已持续多年,但国内对德国当代艺术与高等艺术教育的关系的研究仍然欠缺。《民族艺术研究》在2014年曾所作的一个专题,对德国“习明纳”作为一种艺术教学模式的传统和作用作了较全面的探讨,李心峰、李新、秦佩等对此有专门的论述。本文关注了二战后的特殊历史时期,德国高校在历史传承与现实创新的双重压力下,在艺术教育方面的应对策略。这些策略一方面宏观涵盖了高等艺术教育的目标、体制、管理等方面,另一方面也注意到了艺术教育的特殊性,希望为中国的高等艺术教育在如何解决技术与艺术的矛盾、如何实现艺术教育的审美价值,以及如何处理继承与创新的关系等方面,提供一些有益的参考。

一、德国高等艺术教育体系概况

根据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DAAD)①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成立于1925年,最初由一个访问美国的德国学生发起,现在是德国官方高等教育对外执行机构,也是世界最重要的学术交流平台之一。https://www.daad.de的官方信息,德国的高等教育非常普及,目前有各类高等院校398所,分布在16个联邦州,注册学生总人数超过280万。其中综合大学(Universität,包括理工大学、师范大学等)111所;应用科学大学(Fachhochschule)229所;艺术学院(Kunsthochschule,Kunstakademie)和音乐学院(Musikhochschule)58所。德国大部分高校是由国家资助,还有几所由基督教会或天主教会资助的高校。除此之外,目前还有国家承认学历的约120多所私立大学,其中大部分是应用科学大学。但是,目前德国绝大部分的学生选择了在公立高校注册学习,只有约百分之七的学生选择了进入私立大学学习。其原因主要在于部分私立学校需要学生缴纳高昂的学费,但两类高校的教学质量并无差异。

德国高等艺术教育分布于综合大学、应用科学大学、专业艺术学院,以及与音乐院校合一的艺术类院校中,并有着相对不同的教学宗旨、课程体系和办学特色。但这些特点并不以不同的名称来表达:Hochschule(高校,如柏林设计艺术学院)、Universität(大学,如柏林艺术大学)、Akademie(研究院,如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大学入学一般注重学生作品集的质量,并要求学生通过一个偏重技能,如素描等的测试。申请艺术(如绘画、雕塑等)、设计(如平面设计、工业设计等)专业均须参“专业能力考试”(Eignungsprüfung)。如果确有过人的艺术造诣,德国艺术院校及应用科学大学的设计类专业无高中毕业等资格也可以破格入学,但必须通过“天赋考试”(Begabtenprüfung)。德国的公立艺术类高校开设的专业有造型艺术、建筑、导演、表演、艺术设计等专业。德国某些独立音乐学院,除了提供训练音乐家的课程之外,也提供培养绘画、雕塑等艺术家的艺术课程。

专业艺术院校和综合大学都可以按照学士和硕士颁发学位,但也有一部分学校颁发Diplom学位。此外,还有一些专业文凭:如Graduierter、Künstler、Akademiebrief、Bühnenreife 等。

高校框架中规定,造型艺术领域内的艺术院校应通过教学和科研来推动艺术和科学的继续发展,尤其是促进实现艺术发展设想。德国近代高等教育改革的先驱者威廉•冯•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提出:“教学与科研相统一”的思想至今仍被推崇为大学治学的指导原则。在德国的艺术类高校中,“教学与科研相统一”与艺术的个性化追求,促进了严谨学术与浪漫艺术相结合的观念艺术的发达;科学理性主义的传统刺激了艺术教学中的技术爱好和观念创新;从艺术教育向为人的艺术教育的转变,形成了审美教育中的哲学趣味与当代艺术中无所不在的反思精神等等。

二、教学与科研相结合的学术自由

蔡元培曾言:“所谓大学者,非仅为多数学生按时授课,造成一毕业生之资格而已也,实以是为共同研究学术之机关”。(蔡元培《〈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作为中国近代教育奠基者的蔡元培,他为中国大学教育定位时与洪堡的“教学与科研相统一”的现代高等教育思想有着相似的内核。学术自由,并不是漫无边际的随心所欲,在德国的高等艺术教育中,更是与严谨相结合的学术“自律”。

1.“教学与科研相统一”形成的历史背景

现代高等教育“教学与科研相统一”的方向,作为在德国自身的文化土壤里成长的事物,必然有更符合其生长规律的人文环境,也由此形成了德国高等艺术教育严谨而自由的双重性品格。

1737年,德国著名学者格斯纳(Johann Gesner,1691-1761)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创办了“研讨式”教学,并起名为习明纳(Seminar)①习明纳,德语Seminar,被直接引入英语,中译名又称“席明纳”或“习明纳尔”。。这样的一种建立在尊重学生思考的独立性和独创性之上研讨式教学模式,培养了许多古典学者,其中就有德国教育家洪堡。他首次将学术研究引入大学,主张将科研与教学相统一,通过多渠道培养人才。1810年,洪堡筹建柏林大学,以“学术自由”“大学自治”“教学与科研相统一”为教育思想,在大学内部,允许师生自由地探索真理,学生也拥有选科、选择教师和转学的自由。以此为根据地,德国为自己、甚至为世界现代教育奠定了基础。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所熟知的格林兄弟——雅各布•格林(Jacob Grimm,1785-1863)和威廉•格林(Wilhelm Grimm,1786-1859),在1830年后活跃于习明纳的起源地:哥廷根大学,并在1837因抗议汉诺威国王违宪而作为哥廷根七君子的成员,遭到驱逐。格林兄弟的工作,比整理德意志民族童年时代的故事有更重要的工作是,他们研究历史和语言,第一次确立了德语的规范,编成了精确的体系《史》《法》《典》。他们以收集民间故事的方式,与德意志童年时代的历史作理性的告别,在德国的学术型文学艺术史中,奠定了一种自由与严谨相结合的教育品格。

可以说,在18世纪上半叶到19世纪上半叶,以哥廷根大学为一重要的教学根据地,以研讨式教学为主要形式的教育方式,形成了德国现代高等教育在核心思想和外在表现两个方面的格局。

2.研讨式教学方式:“习明纳”

德国大学所崇尚的“学术自由”与“教学与科研相统一”的定位,对艺术学院的教授和学生都提出了苛刻的要求:要么用理性来自律,以严谨治学来保障其在艺术领域内的感性自由;要么“自由”主宰命运,或降低大学的标准,或被大学淘汰。在自由与严谨之间的通道,洪堡认为,是教学方式“习明纳”。“习明纳”很好地体现了大学中非常重要的“协作”思想,他说:“人的精神活动只有通过协作才能有所进展。”[1]这种“研讨式”的教学模式现在仍是德国高校艺术教育的主要形式。

以师生互动探讨、小组协作探讨为基本形式的习明纳,不仅在德国,而且在欧美国家都多为流传运用。特点是思想活跃、研究气氛浓郁。1892年。哥伦比亚大学一位学者说:“习明纳是轮中之轴。是使现代大学真正具有生气的中心,是激动人心的和富有创造性的力量。没有习明纳,大学教学就不是完整的;有了习明纳,且加以正确实施,任何大学都能够实现其主要目标。”[2]在德国现在的高等艺术教育中,除了一小部分教授授课以外,其他都坚持小班教学,“研讨式”教学是运用得较多,其核心是由教授提出案例和问题,学生通过自主学习和思考,并在小组讨论后再将结论提交给教授,并与教授多次探讨后得出结果。这种授课方式一方面是“习明纳”的传统,另一方面也是包豪斯的传统。包豪斯期间的艺术设计教育提倡客观地看待事物,主张“授之以渔”。教授力求避免把自已的主观思想和手法强加于学生,仅指导解决问题的方法而让学生自己去寻求答案,同时还注重设计的协作性。

3.“自由”之下的高辍学率

德国高等院校“自由”和公立大学的免学费政策,并没有使德国大学成为大学生的养老天堂,反而对学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们必须自主完成大学教授的课程作业,证明自己的自主科研能力,才能得到相应的学分。习明纳为德国高等艺术教育达到“教学与科研相统一”的目标,提供了一条有效的途径。但即使如此,在非英语国家中,德国大学仍以辍学率高而著称,特别是综合大学的辍学率超过了30%。德国大学实行“宽进严出”,将无法达到学业要求的学生筛选出去,是德国大学的一个重要潜在功能。对德国大学教师的一项调查显示,多数教师认为,辍学是将专业上合格与不合格的学生区分开来的必要手段,对于保持德国大学的学术水准来说是必要的。多数教师认为,有限数量的学生辍学是正常现象,辍学是大学生在自我定位过程中的一次决策转换,与大学教学质量并无必然关联。

与这一认识相应,德国大学教师不仅在学业要求方面以内在的学术标准为准绳,而且在考核和评价方面也十分认真和严格。凡是达不到学业要求的学生都会被筛选出去。按规定,如果某一门专业课程,学生连考三次都没有通过,便失去了在整个德国学习这一专业的资格。只能选择退学或改学其他专业。这种淘汰制相当严格,形成了高辍学率和“皓首穷经”并存的局面,同一个课堂中的学生在年龄结构、学习经验和文化背景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差异。艺术类院校更是如此,艺术所提倡的个性发展和创作自由,一方面要最大限度地培养和发挥个人的创造性,另一方面需要严格的制度和严谨的学术来保障。

相比较之下,中国的高校“严进宽出”的惯例和保姆式教育模式,使我们的学生在入学后往往感到茫然,在学习中缺乏自觉性和主动性。在艺术类高校中,我们也早已引进了类似于习明纳的讨论课,也会组织一些注重协作和个性创意的“工作坊”,但大多是形式大于内容,学生们自主性、个性和创造性相对欠缺,出校门后的社交能力和工作能力实在堪忧。

德国艺术类高校遵循着洪堡以来的“教学与科研相统一”“学术自由”“平等合作”的现代大学教学理念,其研讨式教学模式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现代大学的当代转型模式。对此进行合理的借鉴将有助于我们切实提高大学的教学质量,培养出适应社会需要的创新型人才,对于我们建设世界一流大学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三、技艺与理论双线并进

德国高等艺术类院校,特别是综合性大学中的艺术院校,配合“教学与科研相统一”的思路,注重学生在艺术教育和研究能力方面的培养。但设计和艺术这样的特殊专业,大多脱胎于以前的职业学校,在进入现代高等教育体系,承担起“教学与科研相统一”这样的重任后,仍会遗留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大部分集中于艺术与人文学科其他专业的差异性和特殊性,具体到教学活动中,就体现为操作性与思想性、技术与艺术、视觉性与观念性之间的矛盾。

1.艺术学与人文社会科学之间的关系

虽然双轨制的德国教育体系近年来在应用科学大学中投入了很大的政策与奖金支持,为德国的就业市场培养了大量高质量的产业工人和专业人才,并形成了德国特色的职业教育,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但有趣的是,并行不悖的还有一种应用科学大学合并或升级为综合性大学的潮流。以卡塞尔艺术学院为例,它成立于1777年,有着辉煌的历史,特别是在20世纪中,经历了从纯艺术、工艺美术、应用艺术、视觉艺术、艺术与设计等等不同的专业名词,与建筑与环境设计专业也是分了合,又合了分。卡塞尔艺术学院所培养的艺术人才,以及其对卡塞尔文献展(Documenta)的有力支持,使其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望。而卡塞尔大学是个很年轻的大学,成立于1971年。在2000年,老牌卡塞尔艺术学院中的艺术系、产品设计系和视觉传达系并入年轻的卡塞尔大学,正式成为综合性大学中的一个学院。

对这种与中国相似的高校合并现象,本人曾作过一个简单的调查,归类而言,大概有三种态度。消极态度:一些专业领域内知名的教授,因为受不了综合性大学体制的限制,选择了离职,并认为现在的艺术学院,今不如昔;中性态度:无所谓,最起码Universität听上去高级一些;积极态度:综合性大学里的艺术学院,可以获得其他学科更多的支持,在学术上把握艺术发展的方向上更有潜力。

我们不去对这种高校合并现象作主观的评价。但德国艺术高校这样的历史背景,使其在实施教学的过程中,一方面仍然保留着职业教育的某种特质,另一方面,又在向综合大学靠拢的过程中,更加注重艺术教育的理论形态和艺术观念的学术创新。

2.艺术与技术的新统一

德国的艺术类高校的授课形式中,与现代高等教育的课堂集中授课相并行,传统的师徒制仍是艺术学院中一种较为常见的教学形式:只是师傅成了教授,作坊变成了大学里相对独立的工作室。以教授工作室为主体的教学模式,起源于注重技术传授的师徒制,但在包豪斯设计学校的改良下,它所强调的必须把设计理论教育和车间的手工操作结合起来教育理念,催生了现代高等教育中操作性学习与理论性研究双线并行、切实可行的有效形式。

1919年,成立于德国魏玛的包豪斯(Bauhaus)是世界上第一所完全为发展设计教育而建立的学院。自成立至解散历时虽然只有短短14年,但它在这期间进行的探索与实验却影响深远,如对于传统艺术与设计教育的挑战:到底艺术与设计如何进行教育?现代设计教育的体系应该是怎么样的?包豪斯的奠基人瓦尔特•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1883-1969)提出:“艺术与技术的新统一”,他认为艺术与手工艺不是对立的,而是一个活动的两个不同方面而已,于是他在包豪斯创造性地启用了“双轨制”教学设计教育体系,由技术教育导师和艺术形式教育导师两部分共同进行教学;使学生共同接受艺术与技术的双重影响。[3]

在人事制度上,除了特别杰出的教授会与大学签订非限制性合同,成为大学的终身教授,大部分教授在与大学签订工作合同前,都已在大学之外有自己的工作室,并以其个人影响而在专业内享有很高的声望。如卡塞尔艺术学院,其前身之一,为卡塞尔工业艺术学校。二战后,特别是60年代,它成为国际化的设计与设计训练最著名的根据地,保持着与美国前包豪斯教师们的密切联系。这种包豪斯的传统而今仍然延续在课程的设置上,保留一定的教师席位和课程给社会上拥有深厚工作经验和实际操作能力的设计师和艺术家。基于德国严格的聘请教授的要求,当大学某个艺术领域的教授空缺时,这个方向就会停止招生。

改良后的师徒制教学,非常切合艺术与设计教育的特殊性。以专业教授为核心的工作室教学,与大学中理论知识课程的教授相辅相成,形成一个既有理论知识指导,也能解决实际问题的艺术与设计教学体系。这样的一种教学模式,使教授成为不同艺术领域在大学里的代表,是艺术学院的灵魂人物,可以实施自由的教学,是洪堡“学术自由”思想在艺术领域内的呈现。

在谈及师徒制教学模式的时候,这里需要强调的是:虽然传统的师徒制授课模式重在技术的传授,但在当前德国的艺术教育中,即使是工作室里注重动手操作的课程,也在从技术向艺术转向,教学活动从师傅的“教”向平等合作的“研”转变,其实施过程更侧重于一种艺术观念与创作思想的导向与熏陶。可以这样说:在经过招生考试基本技术技法的把关后,进入大学的艺术生,在未来的学业生涯中,重心在艺术,而不是技术。而在艺术中,又侧重于观念,而不是技巧。

3.技巧与观念并重

技术乃至技巧在德国高等艺术学院中偏安一隅,并不是德国高等艺术教育对技术的忽视。相反,科学理学主义是欧洲的传统。即使古典绘画和音乐,都以其精致的结构而呈现出一种理性的完美。在科学与艺术之间,技术是科学在感性领域内呈现的中介。在欧洲的各国自然科学博物馆中,那些结构复杂的建筑图纸、环环相扣的钟表连动装置等,都呈现出一种理性的艺术之美。而以功能主义著称的包豪斯,其在设计中所展示出的技术力量以及其影响下的20世纪的抽象设计,也达到了一个不可逾越的辉煌。在这样的传统之下,高等艺术教育要另辟蹊径找出路,反而会更看重技术的另一端:艺术观念以及相应创作与教育理论。这让一些留学于此的中国学生非常不习惯:千辛万苦考进来,发现教授和同学都不谈可传授的技术与技巧问题,似乎谈论技术是非常低级而无知的。有些德国同学的创作惨不忍睹,却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天花乱坠,还能获得教授的好评!中国留学生一方面由于语言上的障碍,一方面在艺术创作中的水土不服,都会经历一段迷茫和痛苦的阶段。只有等到一两年后,才慢慢理解并接近德国教授的核心理念。独特的中国文化背景和思维特色,加上前期积累的技术,最重要的是,当他们能真正沉下心来,沉浸于德式孤独的忘我中,在观念中找到艺术表达的突破口时,就会在艺术界迸发出夺目的光彩。

对照国内的艺术类高校,特别是综合类大学中的艺术学院,面临着一种相互矛盾、不能完成的任务:一方面,需要与世界接轨,需要站在艺术与设计前沿,却因多种局限缺少校外杰出艺术家、设计师、艺术理论家和艺术策展人等的持续性参与;另一方面,本科教学面临着学生的就业率问题,需要为学生的谋生作打算,因而在课程设置中又降格到职业培训的技能层面,多技术的传授而少观念的引导,多操作性实践而少理论性探讨。引进德国高等艺术教育中的双线并行的教学模式,可以打破高校封闭怪圈,真正提升艺术在技术层面的品质,同时反过来刺激艺术在理论研究上的跟进,充分发挥综合性大学其它学科的交叉优势,在术学并重的定位中,迈出切实可行的第一步。

四、从艺术教育到审美教育

在技术和艺术之间,德国高等艺术院校更注重艺术的成分,而较少涉及技术传授。在艺术实践中,他们更注重观念;在艺术理论中,他们更偏向于作人文学科内的研究。具有理性主义美学深厚根基的德国,进入现代以来,艺术教育也深刻地影响了德国的审美教育,并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席勒最早提出的美育思想。经历了高校合并的卡塞尔艺术与设计学院,其学科也经历了从工科转向人文,又从人文转向人文艺术。德国以人文为本的艺术教育,和当代艺术的氛围相关联,更关注艺术观念的演变,也更接近于人文科学本身。作为人文科学的艺术,首先要解答的一个问题是:艺术教育的目的,是为了艺术,还是为了人?

1.中德不同的艺术“繁荣”

在此有必要比较一下中国和德国不同的艺术氛围:在德国,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涂鸦艺术。特别是一些地下过街通道,和火车站等获得许可的某些地方,可爱的、唯美的涂鸦作品和恐怖的、血腥的、丑陋的作品,两者绝对都能在第一时间震惊到过客。还有随处可见的街头艺术,与教堂、城堡和博物馆中的经典艺术一起,都会使你觉得艺术是人人可以触及的表达媒介。艺术是自由的,用艺术来表达自己的人也是自由的。

而在中国,艺术也越来越普及。一方面,艺术教育欣欣向荣。除了本已非常繁荣的社会培训之外,2017年两会最新政策,从2020年开始,音乐与美术正式纳入中考的范围。另一方面,博物馆、美术馆、画廊、艺术空间等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与之相应的,我们的生活艺术化,城市越来越漂亮,不管是城市雕塑,还是园林景观,都越来越美,街道越来越整洁,我们从未像现在这样注重城市的整体形象,清除脏乱差的城市死角,城中村的搬迁工作,面街住宅的美容工程等等。我们注重街道广告的整体设计,注重房子内部的装修装潢等等。不管是艺术教育的普及还是生活艺术化,都离不开艺术类院校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在美的形式规律之下,人需要遵循这样的规律,开辟美好人生。

比较这两种艺术氛围,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德国的艺术氛围突显为自由表达的行为, 而中国的艺术氛围更多的是规范性表达的形式美。不同的现状来源于不同的历史背景,我们并不想分孰高孰低,但我们需要理解与我们不同的他者。诚如孔子所言:“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学而》)

2.艺术的自由与人的自由

德国的这种以人为目标的艺术教育,脱胎于审美教育的传统。弗里德里希•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的《美育书简》(或译为《审美教育书简》),认为人从自然人走向理性人的桥梁是审美教育,其核心是理性的自由。他指出:“从感性的受动状态到思维和意志的能动状态的转变,只有通过审美自由的中间状态才能完成。要使感性的人成为理性的人,除了首先使他成为审美的人,没有其它途径。”[4]“美引导感性的人回到形式和思想,美引导重精神的人回到物质和恢复感性世界。”[5]而德国古典主义美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在他的著作《美学》说:“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它让对象保持它的自由和无限,不把它作为有利于有限需要和意图的工具而起占有欲和加以利用。”[6]。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作为对独裁和专制的拨乱反正,崇尚独立人格和个体自由的教育观念使教育的理念更加包容开放,并对艺术创作的观念产生了指导性的意义。而当代艺术所体现出的这种“自由”的价值取向,与洪堡指出的“自由的学术研究是培养‘完人’的惟一途径”[7]的教学思想,都使德国当前的高等艺术教育,在哲学层面上与席勒首倡的审美教育遥相呼应,即高等艺术教育的终极目标,在于培养于感性与理性之间达到自由的完人。在这个意义上,它应属于更广泛意义上的审美教育。

卡塞尔艺术与设计学院从专科院校成为综合性大学的一个学院,其艺术史论与教育专业占了艺术学院的半壁江山。艺术学的一个重要部门,就是艺术教育学系,承担了高中美术教师的资格培训与认证工作,为德国的中学输送了大量的艺术教师,从而也深刻影响了德国的基础审美教育。

高等艺术教育,不应停留于知识的传播层面,而应该是以艺术为媒介的审美教育,最终的指向是为了培养实现其全部潜能的自由的人。而作为自由的保障,理性,以及理性在艺术领域内所呈现的历史知识、理论修养与哲学思考,仍是不可或缺的。唯其如此,才有可能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的自由。

在卡塞尔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每年七月的学年作品展Rundgang是学院一年一度的盛事。Rundgang不再局限于博物馆、美术馆,而更多的是一种空间,或者是一种互动体验。对学生来说,这是一年中最重大的事:既是学习中最重大的事,也像是生活中最欢乐的派对。看似随意,甚至粗糙的作品,其实是反复尝试、不断纠错的结果。而他们的创意,与中国的艺术生相比较,更是集中体现了“自由”的涵义。审美教育区别于狭义的艺术教育,是在培养学生的过程中,并没有以课堂上的喋喋不休和马不停蹄的实训充满学生的时间。一方面,它不以高高在上的“艺术”限制他人,一切都可以为艺术;另一方面,在与教授和同学的交流中,不断打破自身的认知抑制机制向自身挖掘,拓展观念的空间。有了空间,自由才有显现的可能。

五、艺术教育与当代艺术的相互促进

Rundgang翻译成中文,大概就是很轻松的“走一圈”“逛一逛”的意思。这样的名字很符合当代西方对于艺术的观念变化:艺术,早就不局限于欧洲宗教传统的壁画、天顶画、祭坛画,也不是博物馆收藏的架上绘画,而已经与生活打通,成为对现实的沉思。或者说,当代艺术正以其艺术形式替代了艺术的理论形态,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黑格尔“哲学取代艺术”的预见。

1.传统与创新

Rundgang是卡塞尔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艺术教学和审美教育状态的直接呈现,而卡塞尔文献展(KasselDocumenta)与卡塞尔大学在组织筹备、理论支持和公共宣传等多个方面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从中可以看出面对历史和现实问题时,中德两国的艺术教育所呈现出的不同态度。

卡塞尔文献展诞生于1955年,开始四年一届,后来五年一届,至今已经成功推出了13届,今年(2017年)已迎来第14届文献展。与巴西圣保罗双年展及威尼斯双年展并称为世界三大艺术展,也被称为当代艺术的奥斯卡。

二战前,贵族与艺术气息浓厚的卡塞尔,是当时欧洲最美的城市之一。二次大战时作为德国飞机与坦克的制造中心,它受到的轰炸也很彻底。战争前后的极端性对比,应该也是它后来以艺术的形式联结地方与全球、过去与现在的一个契机。战后十年,1955年的第一届艺术文献展(当时被称为20世纪欧洲艺术)作为德国国家花园展的平行展,从一开始就暗示了德国在战后重建中回到过去花园城市的梦想和对战争和历史的反思。

艺术是什么?艺术在人类生活中占据怎样的地位?1955年第一届卡塞尔文献展,艺术家、卡塞尔大学美术教授阿尔诺德•博德(Arnold Bode,1900-1977)作为该展览的发起人和策展人,展出了被纳粹贬谪的当代艺术。鉴于当时的情况,各种现代艺术的风格在战争中几乎成为禁忌,而在战后的重建中已被人们所遗忘。他觉得有必要举办一个展览把那些现代艺术风格重新介绍给德国民众。尽管展览规模并不大,但已引起世界性的反响。卡塞尔文献展从第1届就以严肃的发问和解决问题开始,它的展览组织的方式和策略也总是围绕着特定的问题展开。

卡塞尔文献展,不同于其他的展览,是以艺术的形式进行的一种反思,或者说,它是一种学术型的展览,以明确的态度标明了其以艺术的形式回应世界政治悲剧的哲学观念与人文精神,并开启了延续至今的“文献展的神话”。2016年,“文献展60年”的总结性展览在卡塞尔举行,2017年3月,中央美术学院与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共同主办了面向中国的“文献展的神话——阿尔诺德•博德与他的后继者们”,并以此为平台,对卡塞尔文献展的美学、设计、空间、叙事、管理等作了深入全面的研究。2017年4月8日,第14届卡塞尔文献展的雅典分会展开展,主场在6月10日在卡塞尔在卡塞尔再次启动。文献展的反思性也早就渗透到了卡塞尔大学的艺术教育中。在2015-2016学年的第二个学期,围绕文献展的内容,卡塞尔大学艺术学院在每周五下午的阶梯大教室,都会有一场专题讲座。这样的讲座,以艺术为名,将历史、战争、政治、女权运动、非洲饥荒、人文关怀、生态危机等宏大叙事,拓展了艺术学生的视野,挖掘其对世界的内在感知力,从而激发他们的艺术创造性。在当代艺术中,艺术家本人一定是思想家,是艺术的感性与艺术史论、艺术哲学的理性的结合。

从历届文献展我们可以看到,在当代艺术浸润下的卡塞尔大学的艺术教育,以反思历史来回馈继承,以问题意识来面向创新。理性主义哲学与自由的艺术结合,使他们的艺术教育更加理性:历史的传承只有在帮助我们解决现实问题、创造美好未来中才能真正实现其价值,而不是为了传承而传承。

2.焦虑与反思

德国艺术类高等院校在当代艺术的时代氛围中,必然与当代艺术的观念互为表里。这并不意味着德国对于悠久艺术传统的忽视,而是说,其艺术教育中的传承和创新,都是在他们自己的历史逻辑上进行的,因而创新并不必然意味着背叛。在德国各地的博物馆、画廊、美术馆等等场所,仍然是德国人民喜闻乐见的艺术教育的公共场所。而在以“教学与科研相统一”的大学中,特别是偏重于“科研”的综合性大学中,当代艺术,不管是创作还是理论研究的氛围,总要相对浓厚一些。其所承担的艺术史、艺术理论和艺术哲学等的研究任务,也为反思历史和现实的当代艺术,提供了持续性的反思。

在谈到继承与创新的矛盾时,中国的艺术类高等教育,深受中国传统的影响,时时陷入一种继承焦虑;而在艺术创作和理论研究中,又时时为找不到个人风格和创新观念而焦虑。我们困扰于学生传统素养的欠缺,担心文脉不继;又为他们的思想刻板而着急,不能创人所未创、言人所未言。似乎我们的先人和国际艺术大师已经将所有的艺术表达途径用完了,占据了所有艺术创新的可能。我们有大量的非物质遗产要传承,有很多的国际展览和赛事要参加。教师疲于奔命,学生无所适从。自由从来都不是由焦虑而达到的,只能通过理性的思考:观念思考和途径思考来达到。

当然,中国的继承焦虑和创新焦虑其实是一种焦虑的两个方面,都是因为在当代艺术的发展轨迹中,我们仍然身不由己。这种身不由己,是因为以现代和当代为名的艺术,都是以时间概念遮蔽了一种更深层的地方概念。现代和当代,都是西方发展逻辑下的现代和当代,所以,对他们来说,路自然而然的在他们脚下,他们的经验是自己成功的经验,他们的挫败可以成为发展的教训。而对于中国来说,一方面,我们要紧随西方的现代与当代,却又时时饱受传统断裂之痛,因而有继承的焦虑。另一方面,当我们勉力与西方同在一条发展之路上时,他们的所思,我们要努力理解;我们的所创,却又常常被忽视或逅病,因而如何创出被认可的“新”的形式是一种使我们夜不能这寐的焦虑。当现代成为一种观念的时候,欧洲地方主义就从地理概念转变成了时间概念,掩盖了其本质中的排他性。用思想直接来言说,这大概就是当代艺术的内核;而我们国内大部分流于形式的艺术,特别是流于形式的某些当代艺术,恰恰成了当代艺术努力想褪下的皮囊。

在面对历史和现实时,在继承传统与艺术创新之间,中国式的焦虑以其痛感保持着发展中的清醒。但解除痛感必须寻找理性的途径。德国高等艺术教育以及与之相互反哺的当代艺术,以反思意识和问题意识取代了我们的单纯焦虑。用理性来解决情绪问题,是值得我们仔细研究和学习的,也是我们在现代化的道路上反客为主的一条思想通道。

结语

综上所述,在德国大学“教学与科研相统一”的办学思想之下,在崇尚学术自由与个性自由的艺术氛围中,德国高等艺术院校在教学中以“研讨式”的教学模式,达到科研与教学、艺术和技术的平衡,在艺术与审美中侧重于培养审自由的完人,在传承与创新中侧重于有现实针对性的创新。以德国高等艺术教育为参照,中国目前高等艺术院校在艺术教育中,一方面需要下沉,以满足艺术类职业的市场需求,一方面又需要上升,在理论上达到审美教育以人为本的高度。

在高等艺术教育的国际化方面,德国高校的国际化进程一方面有着基于《博洛尼亚宣言》的进程,学分、学制、学位等的互认,可以按部就班的推进,使欧洲范围内的高校交流日益流畅;另一方面,历史悠久的德国学术交流服务中心DAAD为德国高等教育的国际化提供了持续的支持。而大体量的中国,在走教育国际化道路时,所面临的文化阻力更大,但同时,其国际化的路径也必将更加多元。

当我们立足于自身,积极而理性的寻求高等艺术教育的优化方案时,对他者经验的借鉴,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成就更好的自己。如费孝通在引进德国研讨式教学后,又创造了一种“跨文化习明纳”,提出:“总体言之,这一文化价值的动态观念就是力图创造出一个跨越文化界限的‘席明纳’,让不同文化在对话、沟通中取长补短。”[8]中国高等艺术院校,应在传统与现实、地方与全球的结合中,找到适合自身的办学专长,形成各自的专业特色。我们可以借鉴德国高等艺术教育的经验,但在中国的格局中,仍须警惕:自由不能成为散漫懈怠的伪装,重艺术并不意味着对技术的轻视,理论与观念并不是对艺术规律随意揉捏的授权,而创新更不能成为无知者无畏的借口。

当然,德国艺术类高等院校,特别是综合大学中的艺术院校,也有其面临的困境和难题:如大学和政府决策层重理工、轻人文的倾向;如学生的高辍学率问题还有国际交流中的语言障碍等等,有些与我国的艺术类高校有相似性,有些则有其特殊的深层原因。在中德两国日益频繁的交流中,可以互为借鉴,照见自身的不足,寻找可取的经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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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受之.世界现代设计史[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144.

[4][德]席勒.美育书简[M].徐恒醇,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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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黑格尔.美学:第1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147.

[7]李均.习明纳——历史考察与现实借鉴[J].石油教育,1996(10):62-64.

[8]费孝通.跨文化的“席明纳”——人文价值再思考之二[J].读书,199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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