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亚豪
阿鲁小宝溺亡的消息自上海传来的那天傍晚,阴雨下个不停。八月初,昼长夜短,七点半的时侯,白天还留有一截小小的尾巴。阿务胖胖把牲口赶进圈里,刚进屋,电话就来了。愣了一阵,随即痛哭。大家闻迅而来,女的围着胖胖玛嘎拖着彝腔哀哭,男人们一脸凝重地商讨办丧事谊。上个月,一只乌鸦停在阿务胖胖家高高的烟囱上叫了好一阵子。他用石子掷,飞走了。问过邻村的毕摩,说是凶兆。阿务胖胖打算做一场法事的,但被耽搁了。他未满十岁的侄子被人砍杀在溪水边,尸首支离破碎,缝了一天才还原全尸下葬。当地政府出动了全部警力,在茂密的林子里搜捕凶手,一个星期后才缉拿归案。阿务胖胖以为乌鸦预示的凶兆即是指此次祸事,也就不再去想法事了。哪知祸不单行啊。眼下最要命的问题是如何想办法去上海把儿子接回家。
大屋基历来封闭传统,打工热兴起后,一些年轻人沿着光芒山脚崎岖的小路涌向中国沿海开放城市。阿鲁小宝刚满二十岁,三年前初中毕业便加入到了打工者的队伍中。我没有见过阿鲁小宝,他父亲阿务胖胖,我也只见过三四次。妻子的老家在大屋基,和阿务胖胖家邻居几十年,两家没有吵过一句嘴。我们结婚不过两年时间,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回去小住几日。阿务胖胖并不胖,也不魁梧,但长得厚实。话不多,见谁都不客套迎合,但极少的问候语中透着坦诚。他是农村里那种正派务实,重义守诺的好人。这种人往往传统保守,深受道德律的束缚,宁愿损己利人也绝不肯损人利己。高寒地区,农作物只有洋芋、苦荞和燕麦。产量低,仅能糊口。每年卖几只自家养的土鸡和高原猪,有些年份,牛马下崽了,养一养也能卖一头牛,一匹马驹。这便是全部的收入来源。村里的年轻人出去打工赚了钱,盖起了新房,还有一些人已经迁到城郊安家落户了。阿务胖胖不眼红,不着急,也不愿随大流去打工。他不识字,到了外面怕听不懂汉话。他也离不开土地,怕没人侍候庄稼。
已是午夜,雨越下越大了,间或伴有轰隆的雷鸣。雨点垂击着屋瓦,叮叮地响。在一盏昏暗的吊灯下,大家围在火塘边沉默不语。火舌摇曳间,照亮了经烟熏火燎而黑不溜秋的土坯墙。最终决定,二弟阿支小渣家拿出一万元,小妹佳萨阿力家拿出一万元,阿务胖胖家没有积蓄,准备卖掉那头唯一的耕牛,凑足近三万块钱,带上八九个人,于第二天早上赶往昆明,再乘飞机直抵上海。
一直以来,阿务胖胖不知道儿子所在的城市在哪里,在光芒山大屋基的东边、南边、西边还是北边?他的脑中完全没有中国地理概念。他的女人问他上海在哪里,他就说在天边,或者说是在大海的上边。上海,上海,不就是在大海的上边吗?上海很大,很繁华。远远超出阿务胖胖想象力的极限。他简直不会挪脚了。他的侄女在外地打工,预先赶到上海,接他们去太平间看阿鲁小宝。冷,寒气侵骨,阿务胖胖从来没有见儿子这么白、这么胖过。他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难过的感觉。有一瞬间,他甚至奇怪儿子何以在冰天雪地里睡大觉。他想抓住什么东西把这个大白天睡懒觉的小子抽醒,就像在家里,儿子不听话时,就抓起树枝抽屁股。他的侄女搀扶着他走了出来。大家去了阿鲁小宝的工厂,老板说阿鲁小宝几天前已经辞职了,而且是自己去户外游泳导致溺水而亡。对于他的死,工厂一概不负责任。大家要让阿务胖胖住在工厂门口,叫老板看着办。老板说他要请法院裁决。阿务胖胖叫那八个跟他一起来的亲戚回旅店,自个儿蹲在工厂门口等老板回话。上海又下雨了,对面的高楼闪烁着霓虹,一点点往天空中刺去,又缓缓向人压迫过来。汽车飞驰而过,溅起一阵阵泥水。当警察把阿务胖胖揪上警车时,他掏出砖头般的金立手机看了看,正好深夜十点整。
在一个高高的陡坡上,阿务胖胖看见殡仪馆旁边的树木浓绿发黑,野花艳丽,散发出一种阴森的鬼气。把尸体带回宁蒗焚烧已经不可能了,可以租车,但费用太贵。他没有进焚尸间,叫人把骨灰带出来。阿鲁小宝的皮包里还有一沓钞票,阿务胖胖说,一起烧了吧。儿子客死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异乡,没有毕摩诵唱《指路经》引他去祖界。他的身体、他的灵魂都回不到大屋基去了。阿务胖胖说,真没想到老板会报警,更浑蛋的是,警察和法律都向着老板。那么大个老板,即便没有责任,给个几千块丧葬费能咋的。还不如咱们农村人,真他娘的没人情味。大家都劝阿务胖胖再去闹一闹。阿务胖胖说,上海这地方,天气冷,法律冷,人心也冷,咱们回去吧。于是大家带着阿鲁小宝的骨灰回来了。
我是在进校第三年才搬进现在这间宿舍的。在此之前我还搬过一次家,那是我入校后的第二年,我从即将拆建的老宿舍楼里搬到学生宿舍楼。底楼住学生,二至四楼住教师。我在那间宿舍里换过三位舍友,其中一位与我住了一年,第二年便调到县城去了。接着来了一位代课老师,姓杨,本地人,住了一个学期,去参加教师应聘考试,考上了,去另一个乡镇任教了。他耿直,心肠热,极好相处。我去街上吃米钱,吃完才发现没带钱,他在上课,二话没说,撂下学生跑下街来为我付钱。他走的那天,我与一位同事带他吃午饭,运他的行李到他家便回来了。头几个月,我们还有联系,之后就断了音信,彼此忘却了。接着来了一位老教师,与我同姓,当属本族宗亲,他安了铺子,但神龙见首不见尾,总不见他归寝,神秘得很。他的铺子空了两个月,其间我的小堂弟跟我到战河上学,他住班级宿舍,周末也到我的宿舍来挤挤,正好舍友不在,堂弟就鸠占鹊巢,占了便宜了。久而久之,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舍友的铺盖卷走了,堂弟搬了进来。
我住在三楼,提水倒也方便,随便喊住一名学生,扔给他一个水桶就行,学生不会拒绝为老师提水。但上厕所可就麻烦了,总不能让学生替你解决吧?没人代劳,只好一趟一趟地从三楼跑下来,往厕所里赶。不可多食,也不可多饮,更不可腹泻,否则光是跑厕所都能把人累够呛。倘若是在冬日夜间,那就更折腾人了,半夜醒来,腹痛难耐,套上短裤,靸着拖鞋往厕所赶,在阴冷的厕所内,寒风一吹,两股战战地蹲着,恶臭味直往人脸上扑,简直生不如死。我上语文课,早读课极多。好不容易挨到某个可以睡懒觉的早晨,本想享受一下难得的偷懒时光,晨间恍惚身在梦中,耳边铃声叮叮当当,惊出一声冷汗,掀开棉被立起来,才记起今天没有早读课,松一口气,却还不放心,开灯看课程表,再躺回被窝里。这一惊,再也无心睡眠了。余光中说电话铃声是现代人的催魂铃,我对电话铃声并不太敏感,但对于上课铃声却有着病态的畏惧。从小到大被它折磨了几十年,今后由于职业的原因,注定要被它继续折磨下去,不知几时方休了。
拖儿带女的老师很多,倘若把教职工子女集中起来,足够成立一所幼儿园了。每天下午,孩子们在过道里咿咿呀呀地追逐打闹,我的隔壁,左右两边的同事都带着孩子。到了夜间,婴儿哭闹声穿过墙体肆无忌惮地在我的宿舍里飘荡。一声尖利的哭声刺破夜空,接着,左右两边宿舍里,婴儿的哭声互为感染,此起彼伏。夜游的野猫发情了,在楼下的墙根互相追逐,也发出一阵阵婴儿呜咽般的声音。隔壁宿舍的杨老师很懒,他会把孩子拴在床脚上,任由其在屋里乱爬,自己在一旁弄手机。小家伙挺机灵的,就是长得磕碜,眼睛眯成一条缝,塌鼻梁,鼻翼如两点随意敷上去的小泥巴,嘴唇裂到了耳根,显得极醒目。第二年,小家伙能走路了,夜间哭闹少了些。他常常来我的宿舍串门,我给他选读过几节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他听得入迷,却不知道他听得懂故事的内容么?今年,他大约去上幼儿园小班了,没有跟杨老师来学校。我再也没见过他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塔尔波忍山上还有大量积雪,风一吹,冷飕飕的。下过一场小雨,柳树开始抽芽了。我搬了家。学校新建了一套公租房,一些老师搬了进去,他们原先居住的周转房空了出来。我不愿再和学生住在一栋楼里,卫生条件不好,也不方便。我虽斯文,偶尔喝高了,也难免嚣张跋扈。打人倒不敢,就是说话大声。夜深人静时,再小的动静,声音都会被成倍地放大。影响了学生休息,翌日常常悔恨。如今可以住到教师周转房,再也不用担心打扰到学生了。我的一应生活用具皆从简,就是书籍多一点,搬起来有困难,只好请了几位学生帮忙。我搬到二楼最左边的宿舍内,置了两车床,把小堂弟接了过来,中间摆一条课桌,用来摆放常读的书籍。我之所以要将小堂弟接来与我同住,是想为他营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同时也可以给予他必要的辅导。那小子是个极不安分的家伙,不看严点怕要学坏。但我终究没有给他太多的辅导,我真是自私的人,我一心埋头阅读与写东西,没有把必要的课余时间分给他一点。他最终还是被淘汰在了高中大门之外。
我生性沉闷,不喜应酬,不善交际。与我做舍友大约是件极其无趣的事。整天说不上几句话,晚上入睡前,我才偶尔与舍友交谈几分钟,除此之外,我希望安安静静地阅读与写作,不想被过多地打扰。我那时甚至觉得我可以营造一个自足的内心世界,根本无需通过外部环境来确证自己的存在,因此我想一个人住,只不过条件不允许罢了。认识了几个乐观的同事后,经常跟着他们吃酒谈天,打扑克,又一起运动,一年之后,我变开朗了许多。“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迂腐的书呆子最是可悲,写作写到走火入魔真是人生的大悲哀。这些年,我了解了太多被文学整废的家伙。我分明看到文学这玩意儿也只能抱着玩玩儿的心态。玩好玩不好,多半取决于天分。何必非要把自己弄疯不可呢?多没劲!
冬天了,战河又开始降雪了。户外正飘着雪花呢!我们围在电火炉旁闲话。我的女儿还不能说话,她裹得像粽子一样,只露出一双小小的手握在妈妈的手心里。火炉上烤着洋芋,我泡了一杯茶,听见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了起来。女儿哭闹了一会儿,已经躺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妻子剥开一枚洋芋,雾气氤氲了她的脸。我真没想到,这间冰冷的职工宿舍也会有充满人气儿的时候。在此之前,我一直把它当作客居之所,就像旅途中陌生而冷漠的客栈。妻子和女儿的到来使它一下子有了家的温暖。我本来想在县城安顿她们的,购置了一小块地基,正打算建屋的时候,被政府制止了,据说要征收了。我的心凉了半截,这可是我花光了积蓄,又贷了款才购下的,倘若被征收,大约是要血本无归了。我一时觉得身陷泥淖,想抽身却已力不从心。真的,直到那一刻,我才突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其实比一粒细砂还微不足道。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注定要像蛛网中的小小蚊虫,会轻易被生活网住并被其吞噬掉的。刚成家却没有了家,我总不能让妻女四处漂流吧?我只好将她们接到了战河,和我挤到那间狭小的学校教职工宿舍里来。她们来后,我的生活节奏被打乱了,仿佛死水中猛然漾开了一圈漪澜。我不能再过上课——阅读——写作轮回往复的简单的日子了。孩子的哭闹声使我无法享受往日那种生活。然而没过几天,我便学会了适应并对这种充满柴米油盐的生活甘之若饴起来。有一段时间,她们回老家住几天,我反倒不适应了。
凤凰花开满了校园,初三的孩子们开始忙着照毕业照。中考过后,他们中的大多数将会被排斥在高中大门外,涌往中国沿海城市,成为千千万万打工者中的一员。我看到他们的脸还那么稚嫩,这样的年龄,应当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继续求学。但义务教育的法规和各种免费政策终究抵挡不住利益的诱惑。有太多学生,从进入学校开始就抱着退学打工的念头得过且过。他们能坚持到初三毕业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实际上,他们中的一部分早已在初一,初二时就陆续退学,投入到打工的浪潮中去了。他们把所有的教科书扔进垃圾箱,欢呼庆贺自己初中毕业了。他们一脸轻松,我却分明从中看到了一丝无奈与迷茫。但生在这个时代,谁不迷茫呢?这是一个功利主义横行,普遍缺失人生信仰的时代。即便大学毕业了又如何?我看到成堆的大学毕业生游荡在社会上,成为无业游民。他们不迷茫吗?那么像我这样的人呢?大学毕业了,也找到了工作,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后又如何呢?不是也陷入迷茫中了么?这个时代,到处都是像我这样的“房奴”。对我们来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难道我们苦苦挣扎一生就是为了买一栋房子?我看不到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太阳已经从远山上落了下去,只发射出一点柔和的残光。我躺在床上,阳光正好落在我的脸上,麻酥酥的。我随手抓过一件衬衣盖在脸上。我觉得自己沉沉睡去,堕入无边的暗夜中。我梦见了星空,月亮挂在天边,很圆。月光从夜空中洒下来,柔柔的。起风了,路旁的柏树往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碎影。我梦见自己刚查完夜,借着月光走在通往宿舍的路上,我的妻女烤了洋芋,正守在炉火旁等我回来。
今天,一个寒雪飘零的傍晚,小白,我又想起了你。在空宗伊德村,立在我家房屋的旧址上,我看到纷纷大雪中狗尾巴草枯黄的残躯刺破积雪,迎风瑟缩。一年年,一株株荒草荒芜了我的记忆,一场场大雪覆盖了我幼年时的家以及你守望了一生的小窝。我看不见归圈的牛羊,看不见屋顶的炊烟,只看见漫天簌簌的飘雪。村庄阒静,我听不见牛哞声,犬吠声和鸡鸣声,只有寒鸦掠过苍白的天空,留下一阵哀鸣,恍惚飘渺,消逝在寒风中。
小白,那一年,春寒料峭的时候,你来了,雪还没有完全消融尽,但杜梨树开花了,柳树抽芽了。也是傍晚,你歪着小小的身躯,耷拉着耳朵,怯生生地躺在父亲的披毡里不肯出来。火塘驱散了屋里的寒气,费了老大劲儿,我们看见你通身雪白,如一个尚不更事的小婴儿,摇头晃脑地从地上立起身来打量着周围,满眼的天真与惶惑。“就叫小白吧”,父亲说。我们都觉得贴切,从此就这么叫开了。在磨房旁搭了一个小窝,那儿就是你的家。我曾听到你的叫声在寒夜里飘荡,拖着一声声嘶哑的尾音,稚嫩,虚弱,夹杂着惊惧与委屈。从万桃村到空宗伊德,从大姨娘家枯黄的燕麦桔梗堆里,那只瘦弱的母狗旁,到万格火普之外一个陌生的小窝,我想你多少会有些不适应。冷风呼啸的夜晚,我总会想象你蜷缩在竹筐搭建的小屋内瑟瑟发抖的可怜模祥。我想起身给你披一件旧披毡,帮你挡住寒风的侵袭,但天黑着呢,我不敢走到屋外去。在窗户旁,我探着脑袋往屋外窥望,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满天的星斗闪闪烁烁。
飘舞的雪花中,我登上一块小土坡。我知道,就在我的脚下,正有无数条小路往户外辐射,每条小路上都有我们的脚印。我恍惚看见你正在撅着尾巴,蹦着后腿,围着我打转撒欢。那时没有白雪,没有寒风,洋芋花开得正灿烂,路边尽是青褐的山石,蒲公英长在石缝间,开着淡黄色的小花朵。我的怀里抱着绵羊羔子,穿过户外的山路。温暖的阳光泻在松林间,漏下斑驳摇曳的碎影,布谷鸟一声声地叫着。祖父醉卧在一棵索玛花下,溪水哗啦啦流。我解下披毡,舀一碗溪水,兑着燕麦粉喝。一种清凉馥郁的芬芳弥漫舌尖。小白,你蹲在我眼前,不住地吐着长长的舌头。我把燕麦粉搓成粑粑放在手心里伸到你面前,你的鼻息触到我的手掌,我抚摸着你的头顶,你竟一下子蹿到我怀里来了。
秋天了,苦荞黄了,燕麦白了。小白,我要去上学了。我已经过了上学的年龄,再过一个冬天,你也到了能够看家护院的时候。小白,每一天早晨和傍晚,我们一前一后穿行在屋后的冷杉林里。林子很密,中间的小路上落满了枯叶,上边鸟粪点点。我看见松鼠迅速从一棵冷杉树上跳下来,蹿进左边的林子里不见了。你从我身后冲出来,昂着头,竖着耳朵往松鼠跑过的方向望了望,扯着嗓门叫了几声,低头在枯叶上闻了闻,回到我身边拿脑袋蹭我的裤脚。白天的时间很漫长,你不能进入校园里,只能在校外的墙角根下躺着。下课后,我就去看你,你总是从墙角的阴影里站起来,摇着尾巴朝我走过来。午后,我把大半个从家里带来的荞粑粑掰给你,便揽着你的背靠着墙根睡着了。我们回家时已近黄昏,天边荡漾着火红的晚霞,附近的林子也被染红了。我们披着夕阳回到家,天边已有暗云。我不敢一个人走山路,可是小白,有你在我身旁,我什么都不怕。
新年到了,你的脖子上多了一副沉沉的铁链。你来的时候,我们都是小孩子,第二年,我仍然是个小孩,可你却已经长大了。成长总要付出代价的,从此,我将被围困于校园,而你将被禁囿于我家那个小小的园坝内,寒来暑往,或怒目狂吠,或摇尾乞怜。你再也不能到户外去了,你一生的活动范围就是你的窝棚外那一小块地了。我在校园内结识了许多小朋友,我们村上学的伙伴也多了起来。小白,我不再需要你的陪伴了。放学回到家,你拖着脖子上的铁链,跑到我跟前套近乎。可是,我渐渐嫌你脏了。你朝我跑来,我抬起手吓唬你,企图把你赶跑,可你不识相,还是兴高采烈地朝我跑来,我随手拾起一根柴禾狠狠地抽了你。你哀鸣一声,嘴里发出“咝咝”声,悻悻地退回到了你的小屋内。你并不长记性,此后每一天,你总是企图向我靠近,却总是挨我的揍。你渐渐变得令人厌恶了,有事没事总要大声叫唤。有一回喂猪食时,你围着我瞎转悠,铁链子把我绊倒了,猪食洒了一地。我怒不可遏,拾起一块石子朝你甩去,正好打中你的眼睛。你乖了,躲在你的窝棚里轻声哀叫了老半天。
雪小一些了,只有一点零星的雪花在空中飞舞,我顺着模糊的记忆往村口走去。在集体院坝内,我看到当年我们一家搬离村子时走过的小路。
小白,那个阳光灿烂,处处虫鸣的夏天的午后。我们要到一个遥远的村子里去安家了。那儿桃花红艳,梨花洁白,气侯温暖,四季如春。那儿很少下雪,没有咆哮的朔风。倘若你和我们一起去那儿安了家,那么,你将不会在寒夜里受到冷风的侵袭了。可是我们都走了,你留下了。在残垣断壁中,我看到一只雪白的土狗神情落寞地注视着一家远走他乡的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你在我们家呆了八年,我刚刚长成少年,你却老了。人活一天,狗活一年。我们不需要一只年迈的老狗,邻居说你还能活几年,我们就将你当作顺手人情,送给了他家。也许,再过几年,当你年老得已经站不起来的时候,邻居会按照彝家的古老习俗将你妥善安葬的。某个鸟儿归巢的傍晚,你发现自己直不起腰了,邻居家的男主人给你煮了一块荞粑粑,和一根顶大的肉骨头串起来,挂在你的脖子上,用竹蒌背着你,放在野外的某个山沟里。那时,你一生的忠诚便得到了回报。然而,当我再次回到已阔别二十余年的空宗伊德村,听人说起你的去处时,我的良心受到了刺痛。我们家搬迁后的第二个年头,来了一伙收狗的永胜人,你和一群土狗一起被装上车,运出了村,从此,杳无音讯。我知道永胜人是爱吃狗肉的,我也知道杀狗过程中惨不忍睹的景象。把活狗吊起来,一壶滚烫的开水从狗嘴里灌下去,立刻嘴歪眼斜,屎尿横飞。
今天,一个寒雪飘零的傍晚,立在我家房屋的旧址上,我看到纷纷大雪中狗尾巴草枯黄的残躯刺破积雪,迎风瑟缩,小白,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你刚到我家时天真可怜的瘦弱模样,想起我的童年生活里,我们的相知相伴以及我对你无情无义的背叛。
1
1993年,我家从牦牛坪迁到空宗伊德;1999年迁到烂泥箐;2003年秋天迁到新营盘光光村。我对前两次搬迁没有太多清晰的印象了。但对于第三次搬迁却记得很清楚,时令也确乎是秋天。我当时还在县城读小学,九月中旬的时候,一年一度的骡马物资交流会正如火如荼地举行。那时,环城公路和东河之间还是大片稻田,稻子收割后只留下一层短短的茬儿。田间帐篷隐天蔽日,人声鼎沸。某个周末的午后,逛过交流会场后,我搭了一辆面包车,开往一个陌生的村庄去了。
我只知道那个村庄在新营盘乡,对于其具体位置却不甚了然。车窗外,天空瓦蓝,阳光刺目,一车的人都昏昏沉沉的。我看见司机点燃一根香烟,猛吸两口,满脸的倦意顿时随喷薄的烟雾消散开来。在新营盘乡镇中心下车的时候,我一下子感觉置身于陌生的异域了。这是一个简陋破败的小城镇,当街摆满各种小摊,普米族人,彝族人,汉族人往来穿梭,服饰不同,口音各异。问得光光村的大致方位,稍作休息,我就朝着村子赶去。
我记得那天走了许多冤枉路,傍晚时分才找到了村口。其时落日辉煌,晚风呜咽,远处天边已有晚霞荡漾开来。在一个山坡下,零星有几户人家错落其间,其中支着几个帐蓬,蓬顶飘着炊烟。那是我的父母临时支起的。赶到家,吃过晚饭就有邻居来我家串门了。在此之前,我家家庭殷实,尽管父亲刚下岗失业,家道中落,但原先毕竟是阔过的,电视沙发一应俱全。印象中,当时宁蒗刚刚兴起打工热,在农村,沙发,电视还都是稀罕的玩意儿。每天傍晚天一黑,好些邻居备上手电筒,拉扯着小孩挤到我家临时支起的帐篷内看电视。其中有一家彝姓家日的邻居,据说男主人常年在外游荡,每天由女主人领来我家串门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小不点,男孩叫佳浪,十岁出头的模样,瘦弱得紧,凸颧骨,小眼睛,吸着鼻涕虫,身子缩在一件旧披毡内,只伸出细长的脖颈往外窥望,常用细若蚊吟的声音怯怯地应答别人的问话。
有一个周末,他的父亲回村,来我家帮忙搭木屋。后来喝多了,我扶他回家。大约是夜间十点多钟的时候吧,我们穿过户外的野地,夜黑魆魆的,星斗闪烁,偶尔传来犬吠声,显得飘飘渺渺的。他尽说浑话,骂骂咧咧,嘴里连珠炮似地嘣出各种污言秽语。我暗自发笑,从他醉后的自言自语中可以想象,这个终年在外游荡的陌生男人看似潇洒不羁,其实过得并不光鲜。给我们开门的正是佳浪,他先打开用简易木板钉制的大门,把狗拴在牛栏旁的木桩上,接着过来帮我扶他的父亲。绕过农肥堆,进入一间土坯房。屋子很幽暗,燃烧的松明摇曳着一条条火舌,忽明忽暗的。火舌明灭之间,我恍惚看见漆黑的火塘和开裂的墙壁。松柴的香味和被褥鞋袜味相汇合,形成一种异味弥漫在屋里。佳浪去涮玻璃杯,打算给我沏茶,我谢绝了他的好意,说夜已深,没工夫喝茶了。随即出了门。狗叫开了,佳浪跟上来,喝住狗,跟我道别。
2
老实说,佳浪留给我的印象虽不坏,但也不美好。他初次来我家时一副瘦弱伶仃的可怜模样,胆儿又小,人又羞涩,简直像一只懦弱的鹌鹑。但此番接触使我对他颇有好感。家贫,但实诚,热情,待人是善意的。那一年暑假,我家的房屋总算是建好了。农忙之余,我到户外的林地里砍枯木桩,劈开后当柴禾烧。午后的林子静悄悄的,索玛花开得正艳,间或传来黑头鸪嘹呖的鸣叫声。我背着枯木桩穿过林间的小路,在一块土坡上歇息。我看见佳浪从旁边的另一条小路上向我走来。他停在我附近,正朝我微笑呢。我们还不熟,并没有立刻开口打招呼。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通身火红的血雀,用手轻轻地摩挲着。我围了过去,问他怎么弄到的。他扬了扬挂在胸前的弹弓,说这种鸟怕生得很,一见人,老远就躲开了,用弹弓是不成的,得用这玩意。说完摊开左手,是一副用马尾编织的捕鸟套具。他说从发现鸟巢开始,再到鸟蛋孵化,他等了十几天,又费了老大劲才利用鸟给幼仔喂食的时机将其捕捉到手。见我眼睛发亮,他什么也没说,把那只血雀塞进我的手里。
我们接触一多,他也就不再拘谨,话匣子终于打开了。他对野花,鸟儿,野生菌的种类及其习性了如指掌。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蒲公英可以入药,甘草可以止咳,黄盖伞有毒,吃多了会头晕呕吐。我还得知有些鸟儿长两个头,有些老鹰大到可以叼走小孩子,有些狗通了人性以后会开口讲话。总之世间稀奇古怪的东西,似乎没有他不懂的。我那时总觉得他虽生在农村,但知道的可真多。
3
我家屋后有一块大坟山,是邻村普米人的坟地。我们在坟山的底部开辟过一块集体院坝。前不久,回了一趟村,去后山转悠,我发现那块院坝早已荒芜了。其间长满了红棘和狗尾巴草,中间被雨水冲涮出一道道沟壑。前几年,村里整修沟渠,又把院坝铲去填土,雨季的时候,常年被牲畜践踏的地方坍塌了一大块,如今院坝面积缩减了一半不说,原先的大致模样也难以辨认了。就在院坝的下方,有着几株大榕树,树下是一块大土坡,是过路的行人休息的所在,也不知何时起,榕树被连根拔起,山坡被铲平,围以荆棘,成为农田了。但在那时,这儿可是我们的游乐园。秋收的时候,这个院坝成了场圃。苦荞,燕麦,红腰豆都要堆放在这儿打取。我们这儿属于两个村子的边界地带,跟村子腹地的村民少有交集,直到现在,我还对本村村民很陌生。只有周围的几户邻居和我们常有往来。佳浪和我年纪相仿,按彝族的辈分,我还得管他叫舅呢。但我们好像从未将它当作一回事,整天没大没小地在一起瞎闹。有一段时间,他母亲批发了饼干糖果之类的小商品,用竹篓装着,放在集体院坝里卖。每天守着竹篓的是佳浪,假期到了,我有事没事总往他那儿跑。饼干倒也不敢偷食,他母亲看得紧,但几颗糖果,几根辣条,偷吃了也无妨。那阵子,在院坝内,我们想尽了各种游戏以打发无聊的白昼。跳房子,推铁环,弹钢珠,滑泥梯。人一多,还可以躲猫猫。天热的时候,则挤在大榕树下玩扑克牌。
火把节到了,找好艾草和柳枝等祭祀用品便可以去点火把了。天一黑,佳浪在坟山下叫开了。我们迫不及待地点了火把走进暗夜中。我们几户人家总共五六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由佳浪领头,举着火把去户外的苦荞地里插火把。据佳浪说,这样可以烧尽害虫,带来丰收。青山隐没在浓浓的的夜色中,只隐约可见模糊的山的轮廓。蛙叫声,虫鸣声,与远处的犬吠声交汇在一起,一浪一浪地响彻田野。火把插在苦荞地里,火苗随微风摇了摇头,随即熄灭了,火星喷溅开来,一闪一闪的。回去吧,佳浪说。我们排着队,佳浪垫后,他高举剩余的火把给我们照路。在集体院坝内,点燃早已备好的柴禾堆,围着篝火打跳。没有音乐,大家都不敢开口,后来佳浪抬头吼唱几句,大家都来了劲,咿咿呀呀地附和起来。我们都是雏儿,佳浪可是打跳的好手,我发现村里有婚嫁喜事时,打跳队伍里总少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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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我家发生了很多变化。由于搬家,父亲花光了积蓄。小妹辍学,我从县城转到新营盘中学。我在好几篇文章中都写到过当时我家所面临的窘境。家里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我也由此见识了一些人情冷暖,炎凉世态。如果说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也可以谈所谓的成熟,我在那一年里应该是成熟了不少。新营盘中学如今增大了规模,学校也建设得漂亮多了。当年我入校时,两栋简陋的两楼房兼一块篮球场便构成了整个校园。佳浪矮我两届,我初三那时,他进入新营盘中学读初一。刚开始的时候,他很不适应中学生活,常常愁眉苦脸的。但不久就好多了,人也变得开朗起来。
周未回村得赶近一个小时的路,没钱买吃的。我们都不敢从街上路过,怕闻到饭店里的菜香味会饿得更凶。出了校门,踅进一条山路,直接往村里进发。梨花开了又落,转眼间果实已挂满枝头。佳浪跳过一丛红棘篱笆,猫着腰爬上一棵梨树,摘下几颗梨子往外扔。梨儿在空中划过一条条高高的弧线,落地,滚到我的脚边。我赶紧拾起来,藏在书包里。我示意他该回来了,要不该被发现了。他右手食指搭在唇间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出声。我看见他爬下梨树,往一株向日葵走去。接着,我看见一个圆盘似的向日葵滚落到我脚边。他扑通一声跳过了篱笆丛。
我觉得那时的梨子真美味,不曾计较过它并不光彩的来历。“志士不饮盗泉之水”,肚子一饿,谁还能计较那么多呢?炎炎烈日下,咬上一口,酸爽可口,肚子也不饿了。边走边嗑着瓜子,一会儿就到家了。只是我没想到佳浪那么瘦弱的躯壳里居然藏匿着那么大的胆儿。每次周末回家,每当饥渴难耐时,他总能一马当先,毫不犹豫地跳过红棘丛摘取梨子。有好几次,被发现了,对方只是喝住我们训几句话。后来我总是想,那时倘若能堂堂皇皇地向主人讨几颗梨子吃,人家未必不肯吧。
他在新营盘中学读了一个学期就辍学了。刚开始的时候,他的成绩处于班级中上等。期末考试时已滑到末尾去了。第二个学期一开学,他的朋友多了起来,家里带来的伙食费总是不够花。他向我借过几次零零散散的小钱,后来也不再来借了。周末回村时,我再也见不到他的影子。有一天,我在校门口见到他的母亲,据说佳浪逃学好几天了。她问我可知他的去向。我哪里知道呢?我的心里充满了惊讶和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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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新营盘街上被我发现的。当时他推着一辆后轮刹车已坏的半旧自行车在街上游荡。我从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嘴唇干裂,显然一天没吃饭了。我给他买了一个面包,又在一家米线店里给他要了一纸杯白开水。狼吞虎咽毕,他并不说话,只呆呆地瞧着地面。得知自行车是在县城偷的,骑了一个上午才到新营盘。听他母亲说他前几天还偷偷地从家里带走了一袋燕麦种子。可能卖得了几十块钱。时值周末,我打算把他劝回家,带他在街上逛了一下午,总算说动他了。
已是傍晚,我突然觉得我们已生疏了许多。我以大他两三岁的优势,学着大人的语气企图教育他。倘或是平时,他会笑话我的,但那一个傍晚,在那一条以往我们一起走过无数次的长长的山路上,他默许我数落他,始终未顶我一句嘴。
他的母亲劝了他整整一晚,让他怎么也要读完初中。这么小的年龄,思想不成熟,禁不住诱惑,容易误入歧途,况且没有一技之长,到外面能干什么呢?然而他终究不肯,他已经厌学,能有什么法子呢?
第二天早晨,当我准备返校时,他已经决定要去外面打工了。他来向我辞别。晨光柔柔地泻在我家那个小小的院落内,他向我展望他的美好未来,大抵是赚很多很多钱之类的话。我只能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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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实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般美好。第一年,他大约混得还不错,每个月往家里寄钱,把原先破败的土坯房修整一新,还起了一栋漂亮的木屋。我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他往家里寄了几套衣服,其中有一套浅灰色的运动服是指名要送我的。我感激他的好意,可惜太大了,穿在身上简直像套了一条大麻袋似的。只得随手挂在屋檐下,后来又丢在了木栅栏上,经风吹雨淋日晒,逐渐褪了色,久而久之也不知去了哪里。
有一年,大约是我高考前夕的时候吧,他突然回到了村里。人长胖了不少,打扮也时髦了起来,浑身上下都透着洋气。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瘦弱胆怯的少年了。他来我家找我聊天,谈起在外谋生的不易。但是我们已找不到太多共同的话题了,只是我们都不愿这么轻易丢弃少年时候的友谊。夜已深,我们挤在一车床上,企图彻夜闲谈。然而,除了聊聊小时候的事情,此外便只有长久的沉默。
第二天早晨,当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当我再次见到佳浪的时候,已是三年前了。那时,他刚刚从丽江戒毒所里出来。进过监狱的人身上有晦气,他的母亲老早准备好了一个旧竹篓,放在大门口,让他从竹篓内钻过,接着朝他身上洒草木灰,喷水,祛除一身的晦气再进屋。
这一次,他没有再来我家。有一天下午,在我三叔家,我见到了他。人很消瘦,眸子深陷于眼眶中。他见到我,只是面无表情地朝我点点头,并未开口说话。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也就住了口。我的心里充满了悲哀,还有莫名的沉重。我知道,我将失去极好的伙伴了。然而,我的眼前还是常常浮现出十几年前那个瘦弱而善良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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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浪的大哥和小舅都是村里有名的瘾君子。父亲常年不回家。他的母亲曾经在村里给他物色好一块地基。夯实了院坝,修了一间土坯房,打算让他安家落户,娶妻生子。后来他进了戒毒所也就作罢了。按照传统习俗,他老早就该成家了。倘若真那样,他的孩子应该能上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