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松
1
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1976年的转学对我的一生有看悲剧性的影响。
那年春节刚过,父亲便和我进行了次严肃的谈话,父亲阴着脸说,去你叔那吧,再有一年就得升初中了,在这,李老师是不会推荐你的,好歹得有个初中文凭,今后也好混碗饭吃,求你到新学校要听话,别再惹乱子了。我想,父亲大约已知道我在学校的事了。
李老师是公社附设初中毕业的,教我们那年已二十岁了,可个头却只和我们一般,在背地,我们都喊他李矮子,我得罪他是一年级的一次语文课。
那次,李老师踮起脚,用石膏粉笔在那块涂了墨汁的木板上写下:“红彤彤”三个字,然后转过身,扯起嗓门高声喊道:“同学们跟我念:红丹丹、红丹丹。现在我们造句,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红丹丹的红太阳”。
孩子们闭上眼睛,拚足力气一齐吼起:“红丹丹、红丹丹、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红丹丹的红太阳”。
不知怎地,念了两遍,我忽然想起父亲教我念过这课文,父亲指着天对我说:天上太阳红彤彤。这一想,我便站了起来说:“李老师,是红彤彤的太阳,不是红丹丹的太阳”。
李老师一怔,随即冲到我面前,扯着我的手说:“滚出去,我是老师还是你是老师,你日屌个球”。
我随手拿上那本封面印有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的《语文》课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这以后,我变得聪明了些,譬如半年以后的一节语文课,李老师把狐狸念成瓜狸的时候,我便只是问:“老师,那狐狸是什么”。
李老师呆了会,便从容而肯定地说:“瓜狸是一种比狐狸还要狡猾的动物。”
直到现在,我还很欣赏这个聪明的答案,它甚至成了个典故。“瓜狸比狐狸狡猾” ,它的意思相当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后面还有拿弹弓的人。
从那以后,我明白了人大约都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一般所说的虚心接受批评,完全是一种对过失的解脱或以退为进的战术。
直到现在,我对当初质问李老师的红丹丹的太阳的做法还表示后悔,尤其在我明白一些事理以后,本来《佛经》里面就有:“给我拿一个杯子吧,其实不一定是杯子,只是能盛水的那种东西。”事实上,管它红彤彤,还是红丹丹明白是那么回事就行。
我最初对李老师的得罪,导致了我小学时代的一系列麻烦。虽然干劳动时,我常捋起裤腿第一个跳到粪池里,放学,时常跟在几条水牛屁股后拾粪交到学校,甚至在十岁的时候我便创造过一次挑粪八十斤的记录,但李老师就是不让我加入红小兵,直到小学的第四个六一节,班上只有我和二毛还没戴上红领巾。二毛经常逃学,拿鱼、捉泥鳅、掏鸟蛋,还偷生产队的苞谷,他脸上,只有嘴唇上的常年被鼻涕冲涮的一道是白的,我一直羞于与他为伍。
1975年的“六·一”,李老师一定是作了精心安排的。那天刚上课,李老师就说:“今天我们有活动,不是红小兵的出去。”我站起,拿上书就往门外走,二毛也傻乎乎地跟了我出去。
李老师突然喊道:“毛二柱同学别出去,从今天起,你就是毛主席的红小兵了,毛主席的红小兵要提高革命警惕,别和班里的落后分子搞拢。”二毛像没听懂,还呆呆地站在门口,见李老师从裤包里拿出块皱巴巴的红领巾,才咧了咧嘴,坐了回去。
第二天,我见到二毛笋叶壳似的乌黑的脖子上,套了红红的一圈时,感到滑稽极了。
上早课的时候,当他像往常样伸出那双肮脏的小手来我的书包里翻书时,我恼火了——把他安排来和我坐是李老师的主意,因为二毛从来没有课本,李老师每学期就让他和我一起看,并还多次教育我们说,毛主席的好孩子就要大公无私,相互帮助,有课本的就要分没课本的看,因为班上有二十多个学生,每学期分到的教材只十来本,缴清书学费就有,二毛读了四年,连每学期五毛的学费都从没交过,他每次拿我的书,就像拿他的样顺手——而且,似乎还是他在给我机会,以证实我最听李老师的话,可今天我不干了,攮了他一掌,说:“不许你的脏手再碰我的书,要看书自己买去”。
二毛吸了吸鼻涕说:“我告李老师,你不让我看书”。我说:“告吧!我的书干嘛一定就要给你看”。
果然,下午,李老师就在班上讲:“有的人看不起贫农子弟,自以为买得起书,尾巴就翘到天上了”。顿了一会,李老师又狠狠地盯着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可别忘了自己是啥出身”。直到现在,想起李矮子那阴毒的目光,我还止不住地发怵。
下午放学的时候,在小树林里我喊住二毛说:“要看书我借你”。二毛用手背揩了揩那快进嘴的鼻涕,靠了过来。我忽然一把抓住他套在脖上的红领巾,给了他个耳光。
“让你告去,你这条红脖子蛇,红脖子蛇。”我大声骂道。没想到,为这话,我负出了沉重的代价,它在我一生中,投下了最初的阴影。
第二天早上,李老师在得到二毛的汇报后,便亢奋得难以自禁,看我的目光也比往日亲切了许多。下午,他便放了我们假,一巅一跳地向大队跑去。
后来我才得知,他那时正在拼命表现争取入党,并想转为公办教师,为这,他常去找大队的沈书记,而他在得知我把二毛称为红脖子蛇的时候,他便以为机会来了——竟敢把毛主席的红小兵称为红脖子蛇,这不是“现反”是什么。
李矮子满脸通红,跳起跳起地在沈书记面前比划着,大声嚷嚷:“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要挖根,这小反革命,反革命,想变天!”李矮子一天重复着这几句话。
沈书记那年已六十多岁,大概已觉仕途无望,便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他和我父亲谈了几次话,说让我转学算了。
事后,父亲给他提去了十几斤甘蔗渣酒,并从村里搜罗了两个腊狗腿拿去给他老人家下酒。
因而,我1976年的转学也便成了必然。
2
1976年3月,我便转到叔叔所在的猛玛公社猛玛小学四年级就读。
小学校座落在山坡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山后空空的山谷上间或有几棵高大挺拔的沙松,坡脚有条一丈多宽的小河,河水除了雨季清澈见底。与小学校隔河相望的是猛玛街子。小学校有一到五年级五个班,五个老师,一至三年级是三个本地老师,教四、五年级的是从农场抽调的两个知青。
小学校回字型的布局,中间是块不大的球场,球场两边栽了两棵树桩,上面用铁丝握了个圈,算是蓝圈,我一辈子再没见到过比那更简陋的球场。听说原先学校是有两个蓝球的,后来都烂了,球皮被左校长拿回去,让婆娘给几个娃做了鞋底,球胆被左校长的儿子拿去做了救生圈,那年夏天,我们在学校背后的龙潭里玩水,校长的儿子拿着支吹鼓的球胆,游出游进地很是风光了一阵。
球场是天然的会场,每星期,我们都要在那站上两个或更多的下午,听左校长或大队的张书记训话。
开学的第一天下午,我们就被喊到大操场集合,听左校长传达最新指示,这次是一首诗(其实是词)。左校长让我们的老师,一个高个的上海女知青上台朗诵了遍《念奴骄·鸟儿问答》后,便开始了讲话。
左校长点燃一支金沙江香烟,深深地吸了口后吐出,然后清了清嗓子道:“同学们、革命小将们,咋两天,我在报纸上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了,革命小将们放心,他老人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正领导我们反修防修,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们红小兵要争当革命的小闯将,在三大革命斗争的风浪中茁壮成长”。
这话我熟得能倒背。但后来得知是有所指的,左校长强调毛主席身体健康、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是因为猛玛公社春节前后出了起震惊全县的“现反”案,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居然说她梦见今年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忌年。
这还了得!老太婆被王营长指挥的民兵押到了县革委会,当即判了“现反”,一时间,猛玛坝子人心浮动,沸沸扬扬,老辈的讲得更玄,说这老太是仙婆,能掐会算,旧社会就干这营生,准极了。而且还有种更神秘的说法,说,这老太说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是帝王命,到了阴间也是帝王,他的将相也要跟着去,要到那边建个国家,人手不够,因而今年还要有场大地震,要改朝换代了。这是我后来听叔叔他们在夜晚的火塘边喝茶时,极其神秘地说的,他们以为我在里屋睡着了。
左校长接着讲了通国际国内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后,便开始对最新指示《鸟儿问答》进行讲解了。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最精彩的一段:“伟大领袖毛主席在诗里面,对苏修帝国主义进行了嘲笑和将军,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革命小将们,你们说苏修帝国主义多蠢,连煮饭做菜的常识都不懂,要先放土豆还是牛肉?嗯?土豆熟了才放牛肉,牛肉当然半生不熟,这样吃了不放屁才怪哩”。
全场一阵哄笑,左校长越发得意,又说:“我看,吃了生牛肉,不仅会放屁只怕拉稀也难说哩,活该拉死苏修帝国主义。”
左校长原是乡干事,文革开始,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他便来到猛玛小学。那年春天,我常见他拿本画有盐巴、锄头、玉米、蓑衣的小学一年级的教材,抬个小凳坐在校园里的那棵李子树下学习,他还时常拿了《语文》课本,向我们的舒老师求教。
3
1972年,猛玛小学从农场调来了女个知青,一个是教我们《语文》的上海知青舒老师,一个是教《算术》的成都知青林老师。
很多年以后,我在省城念大学时看到电影《巴黎圣母院》里那个吉普塞女郎——爱斯梅拉达时,大吃一惊,以为演那吉普塞女郎的一定是舒老师——虽然我知道那是意大利影星菲亚·罗索兰的杰作。舒老师教我们《语文》的时候应该是22岁。我们每天都盼着上她的课,听她讲那棉软的普通话。
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舒老师是个混血,否则她面部的轮廓不会那么清晰、鼻梁也不会那么挺直,嘴唇的线条也不会那么丰满而眼睛更不会那么大而幽深,她一米七的身高,走在猛玛街上,都得让男人仰视。她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我便暗想,这世界真怪,舒老师会在这待着?那一学期,由于舒老师的缘故,我的《语文》有了长足的进步,尤其喜欢作文,只盼着舒老老师给我们多布置几个题目。
直到高考的时候,我的《数学》依然只是七窍通了六窍,我想这大约和林老师有关。林老师是个讲话语速极快,圆脸、微胖、矮个的女人,成都知青,和舒老师一起来到猛玛小学,但我却很少见她俩待在一起。
那时,她上我们《算术》,她的做法是每天在黑板上出几道题,让我们上去演算,她坐在讲台边的椅子上看,然后,她对做对的说:“好,回座位去”。她对做错的说:“好、你给我出去”。
我多次被她请出教室。因而,后来一见林老师进教室,我就恐俱,越是恐惧就越是紧张,越是紧张就越是出差错,有时明明想写个7也莫名其妙要在下面拉上一横成了2,后来,我对林老师的《算术》真地产生了种生理上的反感和厌倦,一见《算术》就头痛,有一次小测验,她批了我59分的分数,发下来,我一看,应该是71,拿上去和她说,她很不耐烦地说,错了改回就行,我想,作为一个《算术》老师,这么简单的连我一眼都可以看清的问题她是不应该错的,如果她确实不会算十位数的加法,那么她不配做一个老师,如果这错误是有意识的话,那么从她的道德品质来说,她也不配作一个老师,如果是无意识的错误,那,涮我已成了她潜意识的东西,这还更为可怕。
常有知青从农场来找舒老师和林老师。
那年三月,常有一个满脸胡子的大个子北京知青来找舒老师。他来时,舒老师屋里就会传出一阵优美的手风琴声。有时他高兴了,还会喊上我们到学校傍的小树林里听他演奏。
现在想来,大胡子该是我最早的音乐启蒙老师,他挂在手臂上的那架红漆斑驳的手风琴里流出的音符,深深地镌刻在了我少年时代的心里。一些年后,我才知道大胡子那时拉的全是俄罗斯民歌和苏联卫国战争歌典,什么《三套车》《山楂树》《卡秋莎》《红莓花儿开》之类。有一次大胡子拉了几首,得意地问:“有你们今天唱的那好听吗”。我们咧咧嘴傻笑。
那天下午,林老师教我们唱的是:“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嘴上讲仁义/肚里藏诡计/妄图搞复辟/呸,都是坏东西/我们红小兵,坚决斗死你。”
我喜欢听大胡子拉琴。但有些恨他,恨他常和舒老师呆在一起。三月底,大胡子知青不见了。舒老师脸上那本来就不多的笑容就更少了。
我相信同行相轻,而天下女人都是同行的说法。我很少见舒老师和林老师待在一起,虽然她们就住隔壁,而且上同一个班的课,现在想来,也有可能是由于共同的经历和长年生活在同一环境已无话可说,而事实上,她们彼此敌视的原因简单得不可思议。
多年后,我看到萨特的剧本《禁闭》时,便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她俩那时的处境,萨特在剧中说“他人即地狱”。公社张书记答应1976年给猛玛小学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另外代课的两位,包括左校长都有家室。给一个名额,也就是说在舒老师和林老师之间玩一场游戏而已。
4
和学校隔河相望的是猛玛街。五十来米长的泥土路坑坑洼洼的,两边住着十来户人家。那地方的人自古喜欢做生意,即便是“资本主义尾巴”已被割秃的1976年,依然空四赶五地“赶街子”。街天,所卖的大多是山货,或“小瓶小罐咯换线,狗脚把把咯换米”式的以物易物。
叔叔是街子天最为气派的人,每日抬了椅子,抽着带把烟,喝着甘蔗渣酒,威风凛凛地靠着,他前面的桌子上,永远摆着只刮得白净的猪,惹的那些几月不知肉味的山民常来围观,叔叔高兴的时候就让他们看,有一次甚至还给了沈家山的一个老头两根骨头,叔叔不高兴的时候便会瞪起眼睛吼:“滚!看过球,要买这肉下辈子。”
叔叔的意思是,这肉只卖给吃公粮的,凭票供应每月每人一斤。另外,供销社卖布的那大胖婆娘也非常地神气。“布票,布票!少一张不行,不行!”。胖婆娘扯起嗓门一吼,整条街都听得见。
叔叔和那大胖婆娘不算啥,这条街上最威风的要数张书记和王营长(其实,只是民兵排长,可他总喜欢吹本营长如何如何,人家都怕他,营长也便营长了)每逢街子天,张书记都会拿根篾笺含在嘴里,上上下下地走上那么几圈,张书记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有一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牙,公社的人说,瞧,人家张书记,那才叫金口玉言呢。
张书记的一口金牙在猛玛公社挺有名气,于是,便惹得那些自以为很有身份的人纷起效尤,都偷偷到县城安了一颗或几颗金牙回来。张书记每街都要到汤锅铺吃狗肉,那年月狗肉便宜,张书记那张油腻腻的大团结吃了半年从来就没人补开过。张书记每街都腆着那发福的肚皮,含着牙笺,满面微笑地遍街吃上吃下。
和他不同的是公社民兵排长——那自称为营长的家伙。这人极严肃,每街背着枪上上下下地转,那枪上着刺刀。“赶街”的山民都怕他。
这一带的母亲哄哭闹的孩子睡觉,说王营长来了,比说豹子老虎来了管用,这大约是豹子老虎是抽象的而王营长他们见过的缘故,王营长每街来转是监督公社的“四类”份子,看他们是否又长出了资本主义的尾巴。
有一个街子天,我见到王营长正在训金柱的爷爷——一个头发花白,腰躬背驮的老人,王营长喝道:“沈老财,你老实交待你背的什么?”金柱爷瑟宿着,护着胸前的竹篮一个劲地抖。
“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变天账,拿出来”。
老人脸色惨白,嘴唇哆嗦。
王营长飞起一脚,向篮子踢去。
“噘”一声猪叫,从树叶盖着的篮子底下,跑出了两只一拃多长的小猪。
老人顿时爬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求求你,营长大人,我小孙子病得急,等着用钱,下次我不敢了”。
王营长呵呵冷笑,刹时飞起两只脚,向那两只一拃来长的活蹦乱跳的小猪踩去,一脚一个,可怜两只小猪,肠花五肚撤了一地……
王营长得意地哈哈大笑,然后弯腰,检了匹菜叶,揩干净沾在那双巨大的翻毛皮鞋上的猪血,回头恶狠狠地说了句:“哼,死不改悔的老地主”。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柱爷先是呼天抢地地嘶哑着哭了一阵,后来,竟没了声响,躺在路边像是睡了……
围观的人也便悄悄地散去。
五月的一个雨夜,王营长来找叔叔喝酒。喝得大醉,出去解手时,摔了一跤,沾了一身污泥,进门后便大骂:“今晚,老子睡不成了”。
王营长坐了一会,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直往外跑去,边跑边骂:“今晚老子睡不成了,他们,他们倒可以躺在床上做复辟梦,妈的,没,没那好事”。
几分钟后,公社所有的有线喇叭都响了起来:“公社附近几个生产队的地富反坏右们,通通起床,别再做复辟梦了,带上锄头,半个小时后到河湾集合抗洪、抢险!”
又过几分钟后,我就看见一伙伙的人抬着锄头、披着蓑衣,赤着脚,顶着瓢泼大雨,从我们门外跑过,金柱的爷爷居然也在其中。
“杂种!”叔叔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砸上了门。
骂谁呢?
5
舒老师很孤傲不大理人,不像林老师,一条街的人都和她熟,尤其见了张书记、王营长、左校长他们,林老师总是笑呵呵地像有讲不完的话。
现在想来那该叫“会做人”,而至今,我对这类八面玲珑、巧舌如簧,似乎和谁都能打得火热的人都还很是警惕,人不是靠“做”的,“做”便失之伪。
在我少年时代的印象中,林老师就远没舒老师那么善良、美好。
那年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班上又有一些同学失学了,舒老师便常去家访。而林老师只和街上那些吃公粮的熟。有一次舒老师要到李二苟家去,路过街子时,她喊上了我。
我们翻过一座山,绕过一个小箐便到了李家山。正巧遇到班上的李小福砍柴回来,在村口歇气,小福见舒老师来寨里串门很是高兴,嚷着要给舒老师带路。
又爬上一个山丫口,李小福说:“二苟家到了”。
寻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山前,黄昏的夕阳下瑟缩着两间低矮灰黑的茅草屋,门外的核桃树上不时传来几声乌鸦 “呱呱呱”的叫声。再走近,便见那草屋外站着一排孩子,大的是个背着小孩的十二、三岁的女孩,大约她已看到了我们,正在呵斥那几个更小的企图让他们静下,她身旁是两个面孔黝黑腆着肚皮含着手指的男孩,他们前面还有一个更小的正在地上爬着。
沈小福隔着门老远就喊:“三叔快出来,老师来家串”。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黑而瘦小的男人从屋里走出。见了舒老师,他“哦”了声便呆住了。
“还不快让老师进家”。小福又嚷道,那黑而瘦小的男人木纳着一旁闪开了身。
舒老师对他微微一笑,低头进了那低矮的茅屋。
屋里一片昏暗,火塘里的树疙瘩发着幽暗的光,一棵从梁上吊下的树勾正对着火塘上面,那勾上挂着口锅,锅里像在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
那男人在火塘边的草墩上坐下,便点上烟叭嗒叭嗒地吸了起来,陶制的烟嘴搭在火塘边上,那烟杆足有二尺多长。
吸了阵烟,男人想起什么似地喝了声:“蠢驴、还不快来给客人上茶!”。
寻着喊声便见一个满脸菜色,头发散乱,半眯着眼的女人从屋的另一端走了出来,女人表情畏琐、谄笑着看了男人一眼,便从墙上挂的篾箩里抓了把茶放进火塘边的小土罐里,一会儿罐里就冒出了黑烟,女人摇了摇罐子,利索地提起火塘边的铜壶往罐里注水,接着,三个装了茶的土碗便摆在了我们面前,我见那碗边沾了些不明身份的黑东西,便自始至终没去碰那碗茶。
我仔细地看着舒老师,见她还是抬起了那碗,但我发现她的嘴唇并没贴那碗边,她只是对着碗心的茶水伸出舌头那么轻轻地舔了一下。
沉默了许久,舒老师开口了。放下茶碗的时候,舒老师对那女人一笑说;“这茶好喝”。
站在一旁的女人显得有些手脚无措,舒老师又说:“今天我是来看看李二苟的,这几天不见他去上学,听说是病了”。
男人喷了口烟说:“你挂欠了,大老远地跑来”。
“他大,吃饭了”。站一旁的女人插话。
“去去,外边吃去”。男人显得很烦躁,挥挥手,瞪了女人一眼。
女人上前弯腰,取下火塘上煮的那锅东西提着出去了。
门外接着便传来几个小孩的争抢声和碗筷的碰撞声,那稍大的女孩端了碗站在门口看我们,在昏黄的晚霞中我看见那女孩的碗里全是绿色的东西,青瓜或野菜之类。
沉默了一会,舒老师又说:“再有一年,孩子就小学毕业了,再读两年初中,难说,难说还可以招工的”。
男人“叭嗒叭嗒”地吸了会烟说:“你大老远来家串,真过意不去,听你口音也不是本地的”。
“我是上海人”。舒老师说。
“哦”。那男人沉默了一会又说:“上海我去过,真热闹,天天赶街,五八年大闹钢铁的时候,县长还给我们挂红花表扬呢”。
我一听他把县城混成了上海就乐,见舒老师没有笑的意思,也便忍了。那男人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站起转身到了隔壁的屋子。
一会,他便双手捧了捧金黄的玉米过来,放在火塘边的空地上,说:“大老远地来,也没啥吃头”。说着便用刀背从火塘里铲了几铲火灰,盖在那堆玉米上,接着便听到一阵“霹霹叭叭”的米花爆裂声,然后,他蹲下,仔细地用一根木棍把爆米花从火灰中分离开来。
这时,门口站的一排孩子就冲了进来,他们围着那堆火灰或蹲或爬下,于是,几双小手一齐在火灰堆里乱舞起来,孩子们抓到一颗就迅速地往嘴里塞去,全然顾不上烫和一头脸的灰。
因为争抢或是火烫于是又有哭喊声响起,那黑而瘦小的男人大骂起来:“小死丫子,短命鬼,抢屎吃”。
无奈孩子们的注意力全被面前一堆玉米花吸引,全然顾不上他的喝斥,男人便操起手头的烟锅,朝五个爬在地上忙着刨玉米花吃的孩子们的屁股上依次打去,每次烟锅落下,便传出一声喊叫,可孩子们依然不顾,直到他们确认最后一粒爆米花已被刨尽,才迅速起身或走、或爬地离开了火塘边。
那男人觉得扫兴,又坐下吸烟,小死丫子,短命鬼的骂声不绝于口。
舒老师似乎觉得有些尴尬,说:“怎么没见二苟。”
“你挂欠,跑这大老远来看他。”
“病了”?
“嗯,只怕好不了啦,好了也不能去了,家里劳力不够,他哥咋天才死”。
“你家昨天死人”?舒老师瞪大了眼睛,显得很是吃惊。
“嗯!今早,我才把那短命的拉到山上丢了的。这苦,让他重新投胎去”。
“怎么会这样”。舒老师一副惊恐的样子,把这话重复了三遍,声音越来越小。
天已黑了。舒老师说要去看看二苟,那男人说:“有啥看头,黑灯瞎火的”。
一直站在傍边的女人说:“就让老师看看吧,人家福大命大,难说会给二苟避邪消灾呢”。
那男人不再坚持,火垅边劈了把松明撑着,给舒老师带路,进了隔壁一间低矮的茅屋,便听见一阵呻吟声,寻着声音走近、便见二苟躺在一床草席上,身上盖张灰黑的通了洞的毡子。
舒老师走上前去坐在床沿,用手摸了摸二苟的额头说:“烧得厉害呢,看医生没”。
一旁立着的男人咧了咧嘴说:“看他的命,闯得过去不”。
舒老师伸出双手把二苟的头扶在臂弯里。
一直哼唧着的二苟动了动嘴唇,声音微弱,但却异常清晰地说了句话:“妈妈我想吃碗米汤”。
舒老师浑身一颤,两颗硕大的泪就从眼眶滑了出来,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我看见她闭上了两眼。
从二苟家出来,舒老师就哭了起来。我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加之走夜路心里毛得很,因而便大气不出跟在她后面,只顾走。出了村口,回头便见二苟爹隔我们十来米远,抬着火把在跟着我们。
第二天左校长又要传达最新指示。照例他抬了杯茶,坐在李子树的树荫下,让我们五个班的孩子头顶烈日站着听他发话。(他说这叫锻炼我们的革命意志)。
在一通往常的全国形势一派大好,是大好而不是小好,全国一派莺歌燕舞欣欣向荣的景象后,左校长神情严峻地说:现在两个阶级生死大搏斗的时刻已经到来,北京出现了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弄不好我们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万恶的旧社会就要回来了,我们要提高警惕。革命小将们,毛主席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左校长所说的“反革命事件”,其实就是一年后平反的“四·五”运动。
那天,左校长训完话后,舒老师把我们喊进教室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一个皇帝酷爱漂亮衣服,有一天,来了两个骗子,说,会织天下最美丽的布匹,但他们织的这种布,愚蠢的人是看不见的,皇帝听了很高兴,给了他们好多金子。
于是,那两个骗子就在空空的织布机上工作,被派去监工的大臣什么也看不见,可他们不愿承认自己的愚蠢都说那布漂亮极了,皇帝也看不见那布,但也说对那布十二分的满意,后来,皇帝脱光了衣服,穿上那布做的衣服参加游行,突然一个小孩说:“皇帝什么也没穿啊”。我们听了哈哈大笑。两年后,我才知道,舒老师给我们讲的是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装》。现在想来,那该是我最早接触的外国文学。
我隐隐地觉得舒老师讲这故事是想说点什么。但我猜不透。
二苟后来死了。舒老师第二天托李小福稍去的十斤米,最终也没能改变他死亡的命运。
我确信他是死于饥饿的。多年以来,耳闻目睹过一些所谓悲剧和不幸,但我总以为一切都没有1976年4月,李二苟那句:“妈妈,我想吃碗米汤。”来得深刻、苍凉、彻骨寒心。
6
五月,学校放了半个月的农忙假,让学生回去帮生产队插秧,开学由生产队出示参加劳动的证明。原先是不准备放假的,学校要组织起来,到附近的某个生产队学农,不料第一天就没一人到校,学生家长纷纷来说,要学农还来学校干嘛。附近几个生产队也都来学校,争着让学生到他们队去学插秧,左校长干脆宣布放假半个月,各人回村学算了。
因为叔叔是供销社的,我不知该到哪学。放假的第一天我就到学校去找左校长,问他学农的事,左校长见我来很高兴,说学农的事好说。
左校长拉着我的手说:“来,来,我教你玩样东西,好玩极了。”
走进左校长屋里,见代小学一年级课的老师和刘医生的儿子也都在,左校长从床尾拖出个小黄布包,“哗”地抖出些后面嵌了竹片前面是白的磨平的骨片的小土基,半个火柴盒样大。左校长说:“这东西来事极了,我教你们玩,一下午就会”。
那天,我们玩的其实就是麻将。我们玩的那副麻将据说是左校长1967年破四旧时,从一老地主家搜出的。后来,在左校长提议下我们玩“123” ,就是平和一个小钢镚、放炮两个、自摸三个。
那以后,左校长的屋里便时时传出欻欻欻的响声,而父亲给我的每月二元的零用钱也都全部和我不告而别,悉数进了左校长的腰包。左校长那时以每月三十七块五毛大洋养活着家住农村的四个孩子,手气不好不行。
有一天,我们正在玩那东西,我听到对面舒老师屋里传来一阵忧郁的手风琴声。我想那拉手风琴的大胡子叔叔一定又回来了。
农忙假过了。传闻舒老师要念大学去了。听到这消息我很难受。我每天到学校不就是想上她的课么。
听说假期里舒老师上了趟县城,干了些什么,便得到张大学招生表。那几天,学校和街子上的人讲了许多关于舒老师的事,我不大懂。后来,明白了些事理,便觉这没什么,美貌本身就是财富,就是通行证。
我想,倘若舒老师也像他们一样麻木,不思改变自己的生存境遇,那他们注定也不会说舒老师什么的。
我不愿推测舒老师是用什么方式得到那张招生表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到城里开始新的生活。
大约是舒老师要上大学的缘故,林老师忽然对她变得客气了起来,每天上午最后一节课,林老师都要出去把饭煮上,她们开始在一块吃饭了。我甚至还看到了她俩一块散步到街上,看到她俩说说笑笑的亲密画面。
六月中旬的一个傍晚。王营长忽然领了几个民兵,背着枪向学校冲去。因为好奇,我们街上几个孩子也跟了去看,天!他们把舒老师抓起来了。
等我见到舒老师,她的双手已被王营长带去的一个民兵反扭着,舒老师一声不吭,她那大而丰满的嘴唇边上挂着殷红的血渍,她的眼睛已被散乱垂下的头发遮住。
王营长正在吼着、指挥着另外三个背着枪的民兵说:“想不到,要反了!我平时就说阶级敌人就在我们身边,搞不好就会千百万人头落地,我们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你们不信,今天瞧!搜,给我搜,凡是有字的东西都不能放过,搜!”
看着舒老师嘴唇的血渍和凌乱的头发,看着王营长的大皮鞋,我忽然想起刘胡兰英勇就义的那幅画。
舒老师当晚就被王营长和他的民兵们押送到县里。舒老师站在押送她的那辆公社的“铁牛”上的时候,我看见她头都不往回看一下。
当“铁牛”“突突”起动的时候,我想,这辈子怕再也见不到舒老师了。
“舒……”我刚张开嘴刚要喊,叔叔的大手已严严地将我的嘴堵住。那晚的事惊动了附近的许多人,站在“铁牛”下目送舒老师的居然还有左校长,但,自始至终我都没发现林老师的影子。
舒老师走后,就再没回来。听说她被判了十五年的“现反”。但,一年后即被释放。
两年后的1978年她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1996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她和一个大胡子的美国人早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国生活几年了。
关于舒老师的“现反”,是因为那拉风琴的大个子北京知青藏在她屋里的一个手抄本,就是一年后出版时署名为童怀周,被称为《革命诗抄》的那本集子,那次“现反”的主犯是那北京知青,1976年四月,他在天安广场抄了本“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之类的诗集,然后被通缉,他逃回了云南,并把那本子托付给了舒老师。
那本子是林老师偷去交给王营长的,多年来,我都不愿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
舒老师走后,林老师填了一份大学招生表,一条街的人对她一下子都变得客气起来,我想大约是怕她的缘故。但,最终大学通知书没有落到林老师手里,那年,被推荐的是供销社卖布的那大胖婆娘,我喊她大胖婆娘完全是一个孩子的感觉,其实那年她才22岁。
她之所以被推荐去上大学,完全是因为张书记恼火,惩罚她。张书记说:“我让你注意,你说没事,现在又说有三个月了,再在这待下去丢人现眼,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老子眼不见心不烦。”那年六月的一个晚上,我听见张书记骂那大胖婆娘,就在二叔的窗外。
7
九月我们又回到了学校,撒了一个多月的心,又从田间地头、河谷山林收回到了学校。最新打下的早稻,已在农家孩子的脸上添了些许红润的色彩。
我们的课几乎停了。舒老师走后语文课就由左校长来上。他每日都来给我们念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让我们跟着念,直到会背为止。左校长曾在1970年全县背诵毛主席语录比赛大会上获过第一名,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他多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说:在我一口气背诵了四十二段后,排在我后面的选手就不敢上场了。
每说到这,左校长的脸上便漾溢出幸福的光芒。这是他平生唯一引以为自豪的荣耀。他的才能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派上了用场。直到现在,对左校长的能耐我依然由衷地佩服,我以为一个半文盲甚至文盲能一气背诵四十二段语录,就凭这,无论如何也该算是一个时代的奇迹了。
上我们《算术》的林老师,在舒老师被抓后的一个雨夜,被一伙人来狠狠打了一顿。一个本地的老师说,那晚他起来解手,听到响动,那伙人操的是外地口音。估计是农场过来的知青。
林老师假期里回到了成都。从此我再没见过那个圆脸、矮胖、讲话语速极快的女人,那个常把我揪出教室的老师。
散淡的日子终于像小学校坡脚的猛玛河一样平缓地流去。
1976年9月9日黄昏。左校长,一个民办教师、刘医生儿子我们四人正在玩麻将,忽然,对面公社的有线喇叭一齐响起,一阵哀乐声铺天盖地而来,我还没听清什么的时候,左校长已把桌上的麻将掀了一地,左校长嘶哑着声音,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起来,那民办教师的哭声更是嘶哑得骇人。
两人不断地重复吼着:万恶的旧社会又要回来了,千万人头又要落地了,我们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这时,我才明白:毛主席逝世了。
走出小学校,路过村子,到处也都听到一片哭喊声,村子里的狗仿佛也知道主人的心情,也跟着狂吠起来。
看看刚才还挂满天空的彩霞,一下子也变成了一朵朵滚动的黑云,像要压下来似的,风吹过,四周的山呜呜地吼起,由于云的缘故,仿佛山也动了起来,那些巨大的黑影随时都像要往坝子里压下。我心惊胆颤地撒腿往家里跑。
第二天早上,左校长召开了校会。他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丢下我们走了”。台下还在吵闹,直到他明白无误地说:“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了”。台下先是静默,继而便是一遍惊天动地的嚎叫声,呜咽声。
课是不用上了。
以后几日,我们的任务是扎灵堂。
张书记决定把18号公社的追悼会主会场设在学校。到时全公社的一万三千多贫下中农都要来参加。因而这是一项极其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张书记从各大队选来了几个贫农出身的能工巧匠来参加。他本人亲自坐镇指挥。
有一天,我见金柱爷爷站在一旁,大约是他要求参加扎灵堂的缘故,正被张书记教训,张书记吹了下鼻子说:“你也配,想变天了,哼。”那几日,我们负责到山上砍柏枝树,松树,掣毛边草。张书记要求我们把整个操场的边上都铺满柏枝,因为附近没有柏枝,得去远处,因而一天只能拿二趟。
有一次李小福居然神气地对我说:“我要有新衣服了,你知道吗,开追悼会每人发一尺布票”。
那些日子,王营长成了全公社最为威风的人物,整日背着枪,领着二十多个民兵走村串寨,要大家提高警惕,发现什么重要的阶级斗争新动向马上向他汇报。王营长表情严肃、精神抖擞,仿佛没他全公社一万三千多人头就要落地,王营长那双巨大的翻毛皮鞋,弄得猛玛街上尘土飞扬。
9月18号一早,民兵早已在小学校的四周站好。经过我们一周的努力,小学校正中的操场上已矗立着一座翠绿的建筑,松柏编织的灵堂的墙上挂着巨大的毛主席像,像的四周挽着黑布。
灵堂和台建在一起呈凸字形,从台的左边上,绕过灵堂正中,敬礼、默哀,然后从台的右边下。因为人多,各大队组织好就可以入场,追悼会从中午十二点便已开始,到下午两点钟喇叭才开始传来哀乐声,于是追悼会更显得庄严肃穆。王营长背着枪,亲自站在灵堂边上,维持秩序。
我们在下午三点出场。
我低垂着头,迈着沉缓的步子跟在沈家山贫下中农的队伍后面。
千不该万不该。走在我前面那老头在撅起屁股默哀时放了一个极其响亮而富于乐感的屁。
天!那一瞬间我居然笑了。
当王营长的大手落到我的脸上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确实笑了。当王营长把我幼小的胳臂扭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灵堂时,我才意识到我确实曾经笑过。
一个星期后,叔叔领着我回到了父亲身边。叔叔对父亲说;这孩子怕不能再上学了。
后来,我得知叔叔为我那不经意的一笑,花费了工作七年的积蓄。叔叔紧急到山里收购了十张狐皮,给张书记和王营长送去,一人五张。王营长还愤愤不平地说:“便宜了那小反革命”。叔叔只好又给了他十斤肉票,并托人从城里搞来了二十斤甘蔗渣洒。王营长在酒足饭饱之后,打了个饱嗝说:“谁让他还是个小屁娃娃呢,否则……”
那年,我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