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佳将
(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天津 300350)
马基雅维利在《论李维》一书中称,佛罗伦萨与威尼斯“恰似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1],虽然这两个城邦同属共和政体,但它们在政治设计上却迥然相异。作为佛罗伦萨公民的马基雅维利,对自己祖国的颓势忧心忡忡,而威尼斯长期稳定的政局则令他颇为赞许。
在中世纪的意大利诸城邦中,威尼斯的政治模式确实堪称一朵奇葩。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后,热那亚各大家族间的斗争愈演愈烈,那不勒斯王国的继承权则被西班牙与法国两大强国所觊觎,而威尼斯却有条不紊地度过了之后的三百年,期间没有发生任何政治上的动荡。甚至在君主国家已成为大势所趋的时代,威尼斯作为疆域与人口都不占优势的共和国,经济实力仍然处于欧洲的顶峰。威尼斯之所以能获得长期的稳定和繁荣,威尼斯人经商与航海的天赋固然功不可没,其优良的政治设计则是取得一切成就的前提。
在西欧中世纪的背景下,欧洲基督教会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存在。威尼斯建国最初实行的教区制度,就是一种神权与世俗权力的结合。但我们回顾历史却可以发现,威尼斯共和国是意大利诸城邦中,世俗化程度最高的一个。甚至当时的威尼斯人有一句名言:“我们首先是威尼斯人,其次才是基督徒。”[2]威尼斯人非但会说出这样忤逆的言辞,在行动上也体现出其政权的世俗性质。譬如威尼斯对十字军东征的冷淡,以及公然去和北非的异教徒通商贸易。
基于地缘政治的需要,威尼斯在中世纪前期与拜占庭帝国关系十分密切,并以附庸国的身份负责保卫拜占庭帝国的西部海域。而作为回报,威尼斯商人在君士坦丁堡享有通商的特权。这一战略的后果是,既然亲近了拜占庭帝国,就必然疏远神圣罗马帝国。拜占庭举国上下信奉东正教,而罗马教廷主导的西欧自始至终将东正教视作异端,威尼斯便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在历史上,罗马方面曾数次要求威尼斯中断与君士坦丁堡的贸易往来,而威尼斯人始终不为所动。奥斯曼苏丹于1453年攻占这座名城之后,威尼斯甚至长期维持和异教徒间的通商。[3]这当然也是情理之中。因为威尼斯人的贸易航线中,利润最为丰厚的便是君士坦丁堡线路,源自东方的香料和丝绸是中世纪西欧最受欢迎的奢侈品。在精神和物质的对决中,威尼斯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威尼斯秉持着一种世俗化的政治立场,是因为它在政治运作过程中会首要考虑理性,而非神性与狂热。在后来反对马丁·路德改革的浪潮最为汹涌之时,威尼斯人仍然保留着言论自由的权利;当罗马当局宣布一切宣扬世俗政治的著作为禁书之时,马基雅维利的作品仍流传于威尼斯的大街小巷。这种开放和包容的环境,一定程度上也吸引了达芬奇、提香这些著名的艺术大师,使威尼斯继佛罗伦萨之后成为了文艺复兴的中心。
在现实利益和精神得救两者之间,威尼斯人首先会选择前者,而这意味着,当罗马当局试图利用威尼斯去削弱米兰和其他意大利城邦之时,威尼斯会轻而易举地识破其中利害,避开这趟浑水。这种务实态度所带来的更深远影响是,威尼斯人始终站在世俗政治的轨道之中,他们拒绝萨伏那罗拉修士式的鼓吹和说教,并拒绝教皇所指派的地区大主教在威尼斯政治中发挥影响。
“我们必须经常思考的,是如何把伤害降到最低。将降低伤害作为真正的目标,处理所有的危机。因为一个完美、没有任何缺陷的制度,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马基雅维利《论李维》
我们回过头来去看马基雅维利时代的意大利诸城邦。佛罗伦萨人充满艺术的灵感和政治的激情,而欠缺沉稳冷静的思考,所以也轻易地被萨伏那洛拉煽动起来,在15世纪的最后几年遭到了文化与经济上的惨重损失。米兰公国靠佣兵和强权建立统治,维斯孔蒂家族倒台之后,斯福尔扎家族迅速依靠暴力建立起新的统治,政权的交接中不可避免地造成流血和重创。热那亚的政治则是十分紊乱,几大家族间的明争暗斗很难停息。而威尼斯,载诸史册的政治动荡仅有两次,且均没有波及到广大平民阶层。这种政治上的稳定性,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
威尼斯共和国是贵族的共和国。这种贵族政治,并不是几个人在元首宫中进行暗箱操作的权力游戏,而是由一千余名国会议员共同商议决定国家大事。比例问题是至为重要的。依据历史记载,1510年威尼斯共和国国会议员数为1671人,而这个数字占到了威尼斯成年男子总数的3%[4]。尽管这远远不能和古希腊全体民主相提并论,但3%的比例已经足够保证这个国家不会被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的意志所主宰了。
威尼斯的贵族是经济上、文化上的佼佼者。而这些佼佼者,除了能够参与国家事务这项特权以外,在任何其他方面所受的待遇都与平民一样。而且,如前文所述,威尼斯的贵族的开放性和流动性是十分强的,如果有足够的商业头脑和运气,从平民过渡到贵族甚至是一代人的事情。同时期的英国和法国的贵族则强调传承和家族血脉,新贵是不被认可的,乃至享受不到政治权力。所以我们发现,英国和法国的封闭性政治也是资产阶级革命的诱因之一,而在威尼斯,这种危机是不可能存在的。
威尼斯国会议员的任期是终身制的,而且是世袭的。说到世袭,以当代人的眼光来看自然是落后的、不公正的、不合理的。但我们需要考虑时代的背景。在那个年代,任何一个国家的贵族和爵位都是世袭的,威尼斯人显然也不具备超越时代的眼光。另一方面,我们要看到,议员的世袭并不会侵损到后进者的权益,因为威尼斯的议员席位在逐年增加,“1381年威尼斯击败热那亚来犯之后,有平民30家,包括一些小商人和工匠因军功升为贵族”[5],平民可以通过努力和机遇而成为新贵,并介入国家事务的讨论和决定。
然而,多达千余人的共和国国会是不可能日常召开全体会议的,而国家机要事务又必须立即解决,所以在共和国国会的基础上,威尼斯又成立了“十人委员会”,由国会公开选举产生十位30岁以上的议员,来裁决国家的日常重要事务。
十人委员会当然不是终身制,更不是世袭制,其任期只有一年。
相对于阶层间的流动性,分权精神更能确保威尼斯的贵族政治免于腐化和堕落。威尼斯人极力避免国家权力长期集中在几个人手中,以防止寡头和僭主的产生。尽管委员会成员拥有很高的权力,但他们没有任何的薪俸报酬,更有甚者,十人委员会的委员长需要时时被人监视,且不能出席任何宴会,以防委员长被腐化。威尼斯人认为仅此仍然不够,十人委员会仍然有着侵害政体的风险。我们知道,在古罗马时期,执政官本来也是有任期限制的,同一个人十年内只能竞选为期一年的一届执政官。在十人委员会的基础上,威尼斯人又设立了四十人委员会主管财政,十人委员会作出的决议需要同时经过四十人委员会通过。威尼斯人同样避免某个家族的势力过于庞大。四十人委员会成员必须来自于不同家族,每个家族仅可有一名成年男性选入其中,这就保证了委员会成员之间没有直接利益关联,也确保了政治资源的分配平衡。
以上是威尼斯共和国政治体制的基本情形。可以看出,在威尼斯的政治运作过程中,教会和大主教没有占据任何位置,也就是说,在那个基督教会实力强大的时代,威尼斯共和国施行的是一种彻彻底底的世俗政治,这在整个欧洲都是罕见的。此外,威尼斯政体在为防止某个人、某个家族甚至某个机构独揽大权方面,有着精细缜密的设计。本来就没有独立决策权力的威尼斯总督,还设有6位辅佐官作为监督。说到家族,同时期的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最终建立起僭主统治,而威尼斯的政治则从未被某个家族肆意操控,这也是维系其近千年政局稳定的一个缘由。“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把缺乏文化素养的平民排斥于政治之外是不可行的。然而,在中世纪的历史条件下,国家的核心机要事务交由具备政治技术的人来操作,会使政治运行更加可靠和稳定。威尼斯载诸历史的两次政治动荡,有一次是便是总督马里诺·法利耶试图解散贵族构成的国会,将威尼斯政体变为君主制。支持法利耶建立君主制的均为平民,并组成了一支约一千人的武装。然而阴谋提前泄露,法利耶被处以斩首。经过这次动荡,威尼斯人更加担忧共和政体的命运,四十人委员会就是在此时成立起来的。而在这种具备专业政治技术的贵族掌控的政权下,平民的权益同样能够得到保障。至少在威尼斯,诚如马基雅维利之言,贵族并不享有参与政治以外的任何特权。实则,对于威尼斯人而言,是何种政治体制,是君主制、贵族制还是平民政治,都无关紧要。他们关心的是,如何建立一个具有优秀治理能力的体制。相比于意大利的其他邦国,威尼斯在政治治理这一层面确乎是最为出众的。这种贵族制共和政治的确立,得益于威尼斯的自然环境和历史传统,更为重要的是,威尼斯人在面临具体的问题和危机之时,会去不断修补、完善它们的政治体制,而非像法国大革命中的罗伯斯庇尔那样,凭空建立出一个“完美无瑕”的国度。威尼斯政局的稳定,是理性的胜利,也是分权精神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