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 婷
桌面上、沙发、小几堆满各种永远看不完的杂志报刊,双目被电视剧、影碟、综艺节目熏得眼珠儿暴突,几欲夺眶而出,就想逃到一本清静的好书里去栖身。可是,好书也需“众里寻她千百度”啊!
随便看一眼家中几排满满登登的大书柜。且不说那些成龙配套的文集和丛书,仅就这些书名:《意义的瞬间生成》《后精神的梦典》《感觉画廊》等等,都是无底深渊哪,需小心翼翼绕过。若是失足栽进去,不知哪年哪月方能生还呀。这类天书是丈夫的“诰命夫人”,傲慢至尊地占据书房。如果我要找一本可人的作品,比方《最后一炉香》,就要蹬着高凳橱顶上找,捏着手电筒爬阁翻楼,甚至拍出旧报纸的灰尘,一定找不到。要等丈夫回家,才可能从哪个角落里刨出来见光;每每与丈夫据理力争,获得短暂的正当权利。过些天稍不留神,又被暗地排挤,直至放逐边远。
终于将想读的书拾在了一起。放上一碟轻音乐,是儿子从北京寄来的《神秘花园》。水仙花善解人意,不敢香得太热闹。因为失眠,没有清茶咖啡伺候,只得一杯清水贫贱相随。
从前的儒生,若得一卷圣贤书,自是欢喜不尽,便得焚香沐浴,明窗净几,正襟危坐。《康熙帝国》里的玄烨是例外,他看书从来西倚东靠,还磕巴着小零嘴。就连嗜书如命的姚启圣,读到酣时,也不知不觉将皇帝面前的京果子一一摸得精光。因此老父亲在世时,一张竹躺椅横在阳光长廊,左手翻书,右手剥花生抓薯片,弹指一地果壳瓜核,不见得就有辱斯文了?我不喜欢甜食零吃,胃疼熬不过时,顶多割一片面包。唱戏有清唱,我看书也是清看。或许如此,口中寡淡无味,便十分挑剔。
先拿一本,是孙惠芬的《歇马山庄》,这本书获第四届曹雪芹文学奖。该奖的第二届第三届均空缺,真正宁缺毋滥。能够摘取此项桂冠,“孙歇马”必定艺高一筹。我在宁夏西海固与她同骑骆驼,沙舟起伏我十分享受,她却将白裤子磨出血来,可见马不能总歇着。这个东北女子的手和心都是热的,笔下一定沸泉氤腾。长篇小说的阅读,需要完整的时间,而我明天要上省城参加政协年会,心浮气躁,怕不能得其精髓而辜负孙惠芬的赠书美意。暂且放下。
再取一本,是余怒的诗集《守夜人》。丈夫从事诗歌研究,画了红线提醒我精读:余怒的深度叙述潜藏在地层下观望人生,碎然从难以置信的角度窜出地面,破衣婆娑跳一场小丑之舞,转眼又消失。余怒不可理喻正乃嘲讽存有的悲剧性本质。这本诗集放在手边日久,犹如“苍蝇的嗡鸣:一双大耳环/仍在我的耳朵上晃来晃去。”招之即来,挥之又不去,真是恼人。因为,现在读诗,心情太老。读诗有如朝圣,首要虔诚,胸中还要有佛性。否则镜面蒙翳,天光闭塞,看山不过是山,很多石头堆在一起罢。
读小说牵肠挂肚,读诗需择吉日良辰,散淡随机正好读短文。散文随笔是老朋友的家,顺路推门进去小坐,不必打招呼。意到兴尽,转身就可以离开,下次有空再来。
“作代会”期间,冯秋子送我散文集《寸断柔肠》,且布置作业,嘱我细读后交她一篇读后感。曾在北京与冯秋子同住一宿若等去海拉尔的机票而不得。她一边折着杨柳姿态一边和我说现代舞,说她的蒙古包说摄影机说儿子巴顿,说《我跳舞,因为我悲伤》。唉,和她比较起来,红尘滚滚,我真真俗不可耐呀。
北方冯秋子宽厚纯朴,有内蒙草原液菊的天真和奶茶的醇香;南方筱敏悲壮求真,书卷气重重理想色彩浓浓,两位皆如林贤治的慧眼,凤凰栖在了梧桐树上。当时等不及就在会场翻开《寸断柔肠》,只读到林贤治写的序,节节喝彩。回房间跟来访朋友说起,朋友死皮赖脸求借三天。彼时我的变异性流感初露杀手,头痛欲裂加喷嚏咳嗽,高烧即将来临致使意志不坚定,让朋友掠夺了去。
想起失守的城池,立即起身打电话收复。
唧唧复唧唧,话筒里不知日月长。眼前渐渐模糊,丈夫的影子忽长忽短,抬头问他何事晃眼,才发觉餐厅灯火通明,碗筷待命,九十岁的婆婆守饭桌打吨。
急急收了线,伸手拉灯,见贾平凹在封面上,他那里被孙见喜涂抹成《鬼才出世》《制造地震》《神游人间》。我这里一天之内玩完。
电脑知我指肚儿长茧,此时黑着脸不肯作证。咳,百无聊赖始读书嘛,今天算我百无聊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