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遥远的钟声

2018-01-25 07:24王玉范
北极光 2017年12期
关键词:青春教师

⊙王玉范

1

火车汽笛的一声长鸣,撕扯着我翻江倒海的心。随着车轮的转动,站台上一只手还在摆动的师姐——赵旭的身影渐渐远离了我模糊的视线,我的学生时代就这样结束了,五味杂陈一时涌上心头。

那是三十年前,高二的下学期暑期还没有到,我心里流着泪,告别了老师和同学,带着同桌诚挚的话语及信笺,揣着心里最大的遗憾,回了家乡。

由于父母年迈,我不想给他们增加负担。每当看到老父亲步履蹒跚送我上学时的情景和供我的艰辛,我的心就揪得很紧。一次母亲在家里给我做好了鹅绒褥子,要给我送到上初中的小县城。她站在冽冽的寒风中,在上火车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人把那缝进母爱的褥子拽了去。每想起此事,我的眼前就出现母亲在煤油灯下,那伴着一针一线的场景,我的泪水顿时就扑簌簌地落下。

高中没毕业,我就应聘到离家乡几十里路的乡政府所在地的初中当起了“名副其实”的英语教师。在那里一干就是十五年,那口挂在大树下的老铁钟,发出的唤我们去上课、下课的幽幽钟声,似乎并不遥远,还萦绕在我的耳畔。

我是在教师节诞生前一个月走上讲台的,也是当时学校里年龄最小的教师,十八岁,青春四溢的年华。在小山附近的校园里,秋风即将送燕子启程之时,我有幸和老教师们在一起,穿着一套统一的灰色带暗条纹的西服,在呼伦贝尔的一个偏远山乡中学庆祝中国的第一个教师节,从那时起,我意识到身上承担的责任和义务。虽然我是一根发不出多少光和热的小蜡烛,但这毕竟标志着我开始为家乡的教育在奉献着微薄之力,也是我教学生涯的起点。

记忆又怎能忘却那简单而难忘的生活呢?

2

当时我们三位女教师住在简陋的教师宿舍里。一个小锅台直通一铺炕,边做饭边烧炕了。冬季炕烧得能烙饼,门缝及墙体透进来的风吹得人头痛,头顶上旧报纸糊的棚里,每到夜晚老鼠准时出来溜达巡游,刷啦刷啦地从这头到那头,窸窸窣窣地寻觅那点极具诱惑它们的浆糊,掀起一阵阵稀里哗啦的响动,时常还伴有吱吱的刺耳的尖叫声,真害怕它们在忘乎所以之时从某个破损处失足掉下来,落到谁的头上。同一个走廊过道那头的小学门卫室里的那老两口一浪高过一浪的吵骂声也同时传来,穿着黑色的卡上衣,顶着满头霜花般白发的瘦高老头,总抱怨老伴儿的贪酒。我们几个也曾跑过去试图平息他们之间孩子般的“争吵”,可那倔老头儿更来劲儿了:把桌子敲得山响,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似的,冲着嘴角抽动委屈极了的瘦小的老太太喊。我们无力阻止他们的“战争”,如果老太太没有毅力节制酒,这样的场面就会经常发生,我们没办法替她做主,只好无奈尴尬地无功而返,清官难断家务事。

有时艰苦的环境并非是坏事,相反锻造出来的意志品质是终生受益的,也能给人很多回味和思索的空间,从而让人知足常乐,心态平和。

3

天有不测风云。学校的几间教室在我上班第二年春天的某个夜晚突然发生了一场火灾。发现时已火光冲天,松木料的房梁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塌落声,玻璃的碎裂声,借着风势条条魔鬼般的火舌扑向四周,无情地吞噬了房盖、门窗和桌椅,也咬噬着师生员工们的心。我们久久地站在夜风中,束手无策痛心地看着我们心爱的教室只剩下了被烧得乌七八黑的四壁的墙体,直至黎明我们才散去。

孩子们学习的地方暂时没有了,借用小学的一些教室,把能利用起来的地方都利用起来了。

在政府的大力关注和帮助下,新的教室又建好了。教学恢复了常态,我的学习仍然继续,奋斗的激情像火一样在青春的胸膛里熊熊地燃烧着。

雪花纷纷扬扬的冬日里,我们几个组在一个大办公室里备课办公。柴火在由半拉油桶搭起的炉膛里噼啪烧得正旺,橘黄色的火焰把炉身舔得红彤彤的。坐在旁边的宋老师,胖胖的身体抵着办公桌儿的抽屉,笑呵呵地帮一个学生求证数学题,被烤得热烘烘中年的脸上好像开了一朵红花儿,一个劲儿地往后挪椅子;郭老师的铁笔在钢板上吱吱地刻着试题,朱老师一边吐着烟圈儿,一边喝着茶水,琢磨怎么把“社戏”讲得让孩子们更感兴趣;老崔大姐备备课鼻窦炎又犯了,哈欠连天,脸冲着墙接连打几个喷嚏,不得不伏案一会儿;靠窗户坐着的王老师眼睛微睁,双手打着拍子,嘴里哼着“中国心”的曲调;李老师在手推式的印刷机上推着滚筒,一张张练习题便飞了起来……

看似简陋的办公室,但大家的工作热情十分高涨,和谐的氛围是令人难忘的。难怪新上任的校长在期末总结大会上,在教工面前眉宇间写着自信,攥紧拳头情绪高昂地读着他精心准备好的发言稿。

有时看似艰苦的环境,更能激发一个人的拼搏精神。

4

极其有限的食宿条件,更加培养了我的乐观精神。

从女教师宿舍出来走不到二百米就进了中学大门。这条不足两百米的人间小路,每天伴着我美好的理想启程,在我的记忆里就像那悠长的钟声一样,永远是那么清晰、明丽。小路的南北两侧,都是中小学教师的家属房。他们的菜园子随着季节的变化在变换着颜色。当春风拂绿了小草,王嫂家的那一垄垄葱绿得诱人,整日笑容满面的王嫂,她好像把春天搬到了自家的园子,独自贪婪地享受似的。

夏日里,西边的天际飘着红丝带。下班后,通常能看到手里拉一个招弟,怀里还抱着个唤弟,性格和善的满脸挂着笑意的A哥,在院子里和孩子们玩耍;一根扁担放在肩上,挑着两桶水,手插着兜,边走边哼着老歌的热心肠的D哥,每年冬月他家杀猪那天,中小学的老师都被请到他家里美餐一顿,小巧玲珑笑呵呵的D嫂忙活得脚不沾地,让大家过足了“东北杀猪菜”的瘾;还有一笑先仰头,随后躬身拍大腿,土豆丝炒的倍儿棒的老“编代”大姐……这些都是我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影像。

那时和我一样不在编的老师,每个教研组都有,我们是被人挂在“嘴边”的临代教师,还有比我们高一档次的“编代”和“民办”。这几种称谓的教师在当时占了相当的比例数。每月开工资的日子,出纳把算盘打得那叫响亮,我拿着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三十几元钱,一位正式工亮着嗓门儿:“工资就是不一样啊!”甩完这话,手里不停地颠着刚领完的一摞钱,眉飞色舞地撇着嘴从我和孙老师身旁擦过。她的举动对我是一种莫大的鞭策。

我边教边学,边实践边摸索。如果坐视等待转正,那恐怕遥遥无期,我也绝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救世主的说法,那是一种不思进取的消极态度。

青春的旋律在流淌,我的课堂内外都精彩万分。春暖花开之时的课间,我和同事们在似乎铺了一层绿毯子的操场上活动,羽毛球在我们的球拍之间上下翻飞;篮球场上,偶而我能出乎大家的意料进个三分球;乒乓球更是打得热火朝天。每天放学后,我和孩子们在大树间荡起高高的秋千上目送着和我们挥手的夕阳,树梢间回荡着我们灿烂的笑声。

北方的冬天,时不时空中就飞舞着雪花,给大地接二连三地盖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棉被,也使静谧的山乡平添了许多的灵动和诗意,戴着顶顶絮帽的小矮松,好像一棵棵挂着新年礼物的圣诞树,农家散落的小草房让雪装饰得圆咕隆咚,雪路上印着深浅不一的鞋印,带有几分神秘的童话色彩。这时我和孩子们在足球场地奔跑着、呼喊着,一把把的雪从我们的手里飞了出去,眼前是白蒙蒙的雪雾。

青春在我脚踏的这片热土上飞扬、奋进。

5

讲台就是我奋斗的天地,学习是我最好的精神大餐。我通过收音机学习北京外国语学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联合举办的大专英语函授课程,我感到生活充满七彩的阳光,工作的热情在昂扬。

天道酬勤是永恒的真理。在几年的寒暑假里,有时我听着听着广播就睡着了,里面还在嘀哩嘟噜地翻着英语。妈妈帮我熄灭了烛灯,给我盖了盖被子。我打了个激灵,已过了时间,有的章节重点已讲完,庆幸还有重播。最终,我以九十分取得了英语专业单科的好成绩。和我教的第一届学生一起毕业了。接着我又报名系统地学习黑龙江省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英语专业的全部课程,花了“三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台便携式小收录机,它陪伴在我的左右。我凭借平日里打下的基础,顺利地通过了英语自考中较难的两门课程:口语和听力,不到两年我获得了大专毕业证。继而转了正,也转了干。甩掉了戴在头上五年的“临代”帽子。让说话“南腔北调”的人正眼相视了。

父亲又一次微笑了。只可惜,这种对我鼓励和奖赏的微笑,自从25年前我就再也看不到了。我心里思念着,坚强着……父亲刚毅的精神助推着我,我还要努力,人活着要充分显现一种给人以正能量的精神。让父亲在九泉之下永远为我微笑吧。

随之,一九九三年我又接到了哈尔滨师范大学英语系本科函授的录取通知,九六年六月顺利地毕业了。

由于不断地探索和认知,我在教学中也有了一些经验和见解。在农村学校,虽然教外语的环境和难度可想而知,但我自制教学卡片,学习简笔画,练习孩子们的口语、听力及基本技能,利用唯一的教学先进设备——投影仪,设计大量适合学生实际的练习题,尽量创造情景,培养他们的兴趣和爱好,批改作业时因人而异给出一些积极的或鼓励的评语:good ,great,excellent,well done,good job……当他们的脸像一朵朵小葵花般绽放的时候,我幸福而欣然。陈亚娟、田红梅、王凤英等天真、稚气的笑容至今在我的大脑内存中还能随时抽取。

每至元旦和春节,一张张写着稚嫩感人话语的贺卡就会伴着洁白的雪花飞到我的身旁,一封封来自上中师、中专学生们的饱含深情、感恩的信也堆满了我的床头。

青春的年华如雨后的虹桥那般多彩炫目。我为教师们的每一个晚会及活动主持节目,承担着学校的播音、录音工作,并参加学校和乡里的一些文娱比赛。生活的每一天都如诗如歌,如灿烂的朝霞那般绚烂。

一九九八年的五四青年节,乡政府举办的全乡近百名参赛选手参加的卡拉OK大赛中,我为大家唱了一首毛阿敏的“女人不是月亮”,台下观众的掌声沸腾了,我获了一等奖。

是的,人活着要自强不息,让闪光的青春对人生做出回答。

6

回首走过的路,还真觉得有几分把青春奉献给家乡教育事业的味道。很遗憾,在一起摸爬滚打教数学的郭老师因病走了,愿她永远安息。

英语组我是常驻人口。十五年后才“滚蛋”的。其他的人都走马灯般的来去匆匆。戴着深度近视镜的阿兰,梳着马尾巴,说话尖声尖气,字里行间透着“高学历”的姿态,常常被不懂事的孩子们气得鼻青脸肿。有一阵子听说和某单位的一位小职员在热恋之中。她红润的面庞,热辣辣的眼神,高挑的马尾巴,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有几分娇气,走路还带着点跳跃,充分调动五音不全的嗓音哼着天南地北的爱情曲调“阿哥阿妹情意深……”并看着我们:“笑什么笑?甜蜜得很!”虽然笑得我们前仰后合,但我们还是祝福她,等着吃她的喜糖。

几乎这对“恋人”快要谈婚论嫁了。不知何故,突然有一天,阿兰的脸色暗沉,眼神空落而冷漠无光了,把她所有的“家当”装进了行李箱,和学校打了声招呼。也正是当王嫂又把串串的红辣椒挂在房檐下,人们眼里的一个成熟火辣的季节又到了的时候,阿兰站在曾经充满爱情气息的小路上,捏烂了手里的一片黄叶,望了望平日里眼睛很少顾及的绵绵的山峦,庄户人家的房屋,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酸楚的回忆,匆匆地登上了回老家的列车。请问世间情为何物?

还有一说一笑的阿凤,鸭蛋形脸,洁白的牙齿如颗颗镶嵌在嘴里的白玉。春天,她的办公桌上常放一个插满山花儿的玻璃瓶子,花儿的幽香让她的微笑更甜美,时常侧过脸问:“王姐,花儿漂亮吗?”我扭过去点点头:“beautiful”! 但山里的孩子们上课时总是和她贫嘴、捣乱。某一天接到家里的电话她也收拾铺盖走人了。就这样,她去你来的,学校也一直在招聘英语教师,不知幽幽的钟声迎来了多少人,又送走了多少人。

春去秋来,那口老铁钟仍然毫不懈怠地尽职尽责,校园的一草一木不倦地听着它的歌唱。日复一日,青山在钟声里一次次地由绿变黄,由黄变绿,时光好似都淹没在它的气息里。

岁月无情,催人奋进,也时时使人回望。

7

已过花甲之年,但掌握敲钟时间从不含糊的E大爷,每天放学后,一两小酒下肚,唱几段他最喜欢的京剧,高音处,脖子上的青筋蚯蚓般地蠕动着,笑容埋在他瘦消脸上横竖的皱纹里。

有一天,E大爷看着不愿看到的匆匆落日,长叹夕阳无限好的佳句告老还乡了。

但钟总得有人敲,时间一刻都不停也不能等,总是一个劲地往前冲。

又一位C大哥接班了,钟声在继续传唱。他每日平和地看着东山那边的旭日和水面上辉映着夕阳那道如诗如画的明亮的光芒。

有时我还想亲耳听听大树下那口老铁钟的长音,找寻逝去的时光,我经常带着学生去踏青的那片草地一定碧绿无比,留下我们青春倩影的小河也在感慨光阴的流逝吧?我多想轻轻地走进曾留下我朝气蓬勃的年华的教室,看看那块我熟悉的黑板,重现我们师生青春的话语;重摄操场上我跳跃的身影……我感谢那里给我的锻炼机会和朴素的情怀,我留在那里十五年的韶华仿佛都已锁在了那并不遥远的钟声里。

只遗憾此生我报答不完父母的养育之深恩。

8

一九九九年五月七日凌晨,我八十岁的老母亲,在我父亲去世的第七年也驾鹤西去了。

父母的离去,我的漂泊也开始了,我要从这里启航了。

有位作家写得好:“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按着自然的时序在走着,遵循着谁也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

乌云在我的心里渐渐消散,曙光又升腾起来。

阳光一直在毫不吝惜地朗照着我的生活。赶上县高中招聘英语教师,我被录用了。又开始了我在第二母校里新一轮的工作、生活。

虽然我的青春没有大学校园里的华彩和浪漫,但也不失为有追求、奋发的青春。没有大海的波澜,可以有小溪的轻音;没有大树的参天,可以有小草的顽强与坚韧。我慨叹美好的青春已逝,但它的精神永远激励和鞭策着我。

每有余暇,回响在耳畔的那并不遥远的钟声,还时常让我想起曾在宁静的山乡奋斗过的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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