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清
总于夜半时分,被一个梦境惊醒,一个孩子在夕阳里,在无边无际的草地里奔跑,无边无际的草穗,慢慢地,慢慢地漫过她的背影……醒来,眼前是空洞洞的黑暗。
故乡的村落,在早春含露的清晨或初秋斑斕的傍晚,炊烟会袅袅地升起来,找不到日程开启的痕迹。似乎隔壁二大伯叼着旱烟袋,扛着旧锄头,牵着那头老牛走向南山的时候,这一天便开始了。母亲用木梳沾着盆子里冒着热气的水,那水刚刚从大锅里舀出来,带着炖白菜的味道,慢慢梳通我凌乱的头发,水滴在肩上,湿了夹袄,湿了搭在肩上的红头绳。
果季,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叫这么个乳名,或者那个发音是不是这两个字,她是圆圆胖胖的小姑娘,住得和我家隔一个当街,门口有一棵大槐树。她比我年长三个月,却能把我装进去,脸颊鼓鼓的像塞进了两个大苹果,老是抿着嘴巴,目光深沉。冬天一到,她的脸上就会有裂纹,像生长过度炸裂了皮的苹果。
她每天很早跑到我家里来,甚至炕上的被子还没有整理好,她便来了。她悄悄坐在炕梢,母亲让她上桌喝碗粥,她不肯,一直等到我梳洗完毕,完全听从我的安排,她会待到她妈妈喊她回家带弟弟时。她要么跟我玩,要么带弟弟,绝不肯带弟弟跟我玩,她说,弟弟烦人,她怕会烦到我。
两年后我上学了,放学必能看见她背着弟弟在门口的大槐树下。我远远地冲她挥手,喊一声“果季!”她答应着,把弟弟往背上送一送,往前走两步,说:“你放学了。”我说:“是啊。”然后我们坐下来说些学校里的趣事。
上到二年级,我们要搬家,傍晚大汽车停在门口,大人们把东西装上车,我坐进驾驶室,看见果季急急地背着弟弟跑来。我们隔着驾驶室的玻璃望着,我的视线一点点被漫上的泪水模糊,她的眼睛水晶晶,像两汪泉,夕阳洒了一身。车子开走了,好长时间,我的眼前都是这个画面,看不到其他。
新学校我很不习惯,便常常想起果季。寒假跑回故乡去看她,竹板的篱笆门挂着旧锁。乡下是不锁门的,如果锁了门,就是这户人家不在了。院子里扔着破箩筐。问二大伯,果然是,果季的父亲春天帮人盖房子出了意外,果季的妈妈带着她和弟弟回了娘家,或者又嫁人,没人知道。我望望远处的天,不知道沉默的果季在哪里,过得开心吗。
小画是我上初中的同学,我的前座,她疯狂地崇拜我,不知作文课上我哪里来得那么多话可以说。我们课间在教室的平房外和其他同学晒太阳挤香油,她老是和我挨着,用长长的手臂抱住我的肩,我们像两团棉花球搂在一起。夏天放学时,太阳还很高,我们在操场的杨树下玩藏宝,她会作弊,偷偷告诉我,宝贝藏在哪里,无外乎一块儿糖,或者带香味的小橡皮,甚或一颗未熟的青杏子。为了那也许并不珍贵的小玩意儿,我们把墙根和树边的草皮翻得稀烂。
我很讨厌搬家,也不喜欢不停地换环境,因为我不得不面对新人、新环境,而那些已经处得熟悉的朋友,我万分不舍。和小画分别,她抱着我哭啊哭的像恋人。分别的头一晚,她特意跑到我家里来,送给我一只绿皮的钢笔。我送她回去,她的家在镇子的西边,过一座小桥就到。我们在桥上流连,说了所有想说的话,然后又说一遍,还是没有分开,后来天黑了,她说,我送你回去吧,于是她送我回来,父母怕天黑危险,留她住了一夜。
我们挤在打好的大包小裹中间,抱在一起。天刚亮她就走了,我醒来只看见枕边的一封她留给我的信。
从前的日子就像村头小河边的大水车,哗啦哗啦日夜不停息,无穷无尽,渐渐就觉得河流也有枯水期,日子也有穷尽。分别总是突如其来,充满无助和无奈。无论怎样的不舍,现实还是会造成流离。有时,就要那样强忍眼泪,回头看看,那些岁月的风烟中奔跑的草穗,那些走丢的人。
(编辑 思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