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丁倩
20世纪60年代,西方文学研究实现了向“读者中心”的转变。在这一过程中,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们功不可没。早在20世纪40年代初,著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家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一书中就已经充分关注读者在文学活动中的重要作用,表达了强烈的读者意识,对后来兴起的读者理论产生了直接影响。以致于后来最著名的接受美学理论家姚斯在《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的序言中不无敬意地这样写道,该书“首次给读者恢复了名誉,将读者概念演示为一种有关阅读和写作辩证法的理论,可谓意义重大”。[1]萨特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在西方文学的读者转向过程中,毫无疑问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突显读者在文学活动中的重要作用是萨特文论最具启示性的观点。萨特第一次鲜明地提出:写作是为读者而写的,文学创作目的和功能的实现离不开具体的阅读过程,甚至文学的存在与显现本身也依附于此。
萨特把文学的对象形象地比作一个不断旋转运动的陀螺。文学只存在于运动中,而其中所包含的辩证关系只有通过具体的阅读行为才能显现,存在关系的延续时间对应于阅读延续的时间。这种解读以萨特的存在主义世界观为前提。
文学作品中所包含的“作品—作家—读者”之间的辩证关系,一切都要通过具体的阅读行为才能显现出来。人的意识本没有实体,是“虚无”的。创作中的客观世界进入作家的意识,是一个由客观走向“虚无化”的转化过程。因而萨特认为,没有进入读者意识的没经过具体阅读过程的作品是虚无的没有意义的。他的这种观点极大地肯定了阅读接受过程在文学活动中的重要意义,读者的参与是决定文学文本自身实现与否的关键因素。
在“为什么写作”中,萨特集中阐释了写作的目的,在萨特看来写作是为了揭露,你想要揭露世界的哪一个面貌?通过揭露带给世界怎样的变革?作家要揭示世界就必须介入到社会生活当中去,而作家正是通过揭露世界,感到自己对于世界来说是重要的,这便是文学创作中最深层的动机。然而“精神产品这个既是具体的又是想象出来的对象只有在作者和读者的联合努力之下才能出现。只有为了别人,才有艺术,只有通过别人,才有艺术”。[2]从目的看,经过读者阅读,作家才能实现揭示客观世界的目的。只有通过读者的意识,作家才能认为自己在与作品的关系中是本质的。这从实现写作的目的出发,进一步把读者提高到与作者同等的位置上。
写作是实现自由的方式,自由来自人意识的不断创造,实现自由要依靠读者。原则上我们面向所有人的写作,然而这只是最为理想的状态。“事实上作家知道他是面对一些陷入泥潭、被掩盖、不能支配自由的人说话”。[3]作家为那些精神受困的读者写作,在审美接受中,读者获得自由,并承认作家的价值。这是作家、作者自由的相互吸引与彼此影响的过程,如果没有自由的读者响应作者的召唤,作者的自由就无法实现。
萨特强调文本意义离不开文学接受主体的创造性。在他看来,读者不是被动的承受者、反应者,读者是自由的选择者、积极的创作者;读者不是抽象的而是生活在特定历史时空下的富于历史性和社会内涵的。总之,读者是积极的。
读者的自由体现了两层含义。一方面,读者是主动响应作者的召唤,依据自己的审美经验、情感体验,理解和评价作品,充分体现了能动性。读者不再是被动接受作家的创造,而是主动选择,如何理解和评价书中的人物、事件完全是读者的自由。萨特对作者中心论范式、文本中心论范式的反思,在20年后的接受美学和读者反应批评那里得到回应。另一方面,读者的自由还体现在,读者在阅读中应当付出自由,全身心地投入、充分地发挥自由个性及潜能。在读者没有全力投入的情况下,阅读无法达到理想的效果,这就意味着读者必须积极创造。
完全投入阅读的读者具有积极的创造性,读者与文学之间的辩证关系表现在,“一方面,文学客体确实在读者的主观之外没有别的实体……如果没有读者的这种迫切的心情,那么剩下的只是一堆软弱无力的符号……另一方面,字句好比是设下的圈套,它们激起我们的情感然后再把我们的情感向我们反射回来;每个词都是一条超越的道路”。[3]从这段论述中可以看出,阅读是指导下的创造过程,文学的对象并不是由作家创作出来的,作者只是提供了“字句”。语言作为符号必然被超越,而作品本身只是物质载体,真正的审美对象在读者想象性的审美活动中,在阅读中读者在作者的引导下根据自己的理解将意义生发出来。萨特认为阅读是归纳,为原文增补文字和推论。在作品文字、主题、题材和意义四个层次之外,还有更深层的意义。萨特把这种作品里没有言明的东西称为“沉默”。阅读便是不断地超越浅层内容,发掘深层内容,这时的读者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赋予字句意义的只能是读者,正因为读者的积极创作才使得作品的意义生发出来。这并非萨特的创见,英伽登在《文学的艺术作品》中首先提出了文学作品存在的方式问题:作品的存在既离不开作者复杂的创造,也离不开欣赏者(读者)的再创造。
在《什么是文学?》的前两章节“什么是写作?”与“为什么写作?”中,读者还是比较抽象的存在,从“为谁写作?”开始,读者就被赋予了丰富的历史和社会内涵。正反映了他在20世纪40年代后受到马克思主义文论观的影响。读者和作家一样都具有历史性,作家应该积极面对跟他处于同一历史层面的读者。同一时代同一集体的人们可以建立一种共谋关系 ,在阅读中更易相互理解而无需赘言在“为谁写作中?”萨特对文学中作家与读者的关系做了历史性的考察。他以法国文学发展变化为主,梳理了从十七世纪到二十世纪初的法国文学,通过展现读者群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分化以及作家职能的历史性变化,来阐释写作、阅读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当作家处于特权阶层内部时,文学便与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相一致,这时潜在读者群根本不存在。12世纪的欧洲就处于这种状况,神职人员为自己阶层写作,阅读和写作是专业人员才能掌握的技巧作,作家与其他作家形成的团体是唯一的读者群,以永恒价值和先验思想为写作内容。积极的读者群出现在17世纪,读者是上流社会的全体成员,艺术家们不加批判地接受精英集团的意识形态从而成了读者的同谋。所以,古典主义作家与他们所处的社会非常融洽,他们批评越轨的思想和行动,而不批评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这时的潜在读者与真实读者相一致。读者群的分化产生于18世纪,当时处于上升时期但政治上受压迫的资产阶级充当了积极的公众。他们要求作家阐明他们的历史作用。作家们受到两方面的吁请,夹在敌对的两派读者之间,一边是逐渐没落的统治阶级读者群——贵族,另一边是上升的被统治阶级读者群——资产者,作家被赋予新的职能。然而等到资产阶级取得胜利,两个分裂读者群的对立不复存在,作家随之失去了之前的特权地位与追求,18 世纪文学自由的本质也没能延续。
作者无论是个体还是作为群体,置身于历史境况中。他们先于阅读的知识储备源于历史,读者群分化的潜在规律源于历史读者不像英伽登、伊瑟尔所言是一张白纸。他们是有待填补的亟待回答的提问者。他们的头脑不是抽象的,而是置身于历史之中的。
总的来说,萨特的文论是一种主体性文论。萨特总是关注作者和阅读者相互作用,从而共同实现主体的自由,“作品”在萨特的文论中反而成了客体。事实上,萨特已经透露出他初步的“主体间性”构想。而“主体间性”理论则是后来西方马克思主义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个理论创新。
英伽登在《文学的艺术作品》中,阐发了他对文学的认识。“文学作品一方面产生于作者的艺术创造行为,同时作为一种物理的实体存在,它使作者的一项活动在结束之后具有了某种继续存在的形式,使审美接受者可以重构艺术家的创造层次”[4]。文学作品是在创作和欣赏的过程中呈现出来的,文学作品作为“意向性”,包含着许多作者在构思时所形成的无法被完全表达出来的空白,读者积极解读是在填充这些空白,使之具体化。通过读者“积极的阅读”,读者与作者“共同创造”了一个形象化的“审美客体”。
但是这也暴露了现象学美学读者观的缺陷。那就是:英伽登的“积极”读者在阅读中所起的作用,并不是指他们在阅读中对作家意图揭示、作品意义阐释、价值评价方面表现出主观能动性,而仅仅是对作家提供的所谓“图式化结构”进行“具体化”。而这种“具体化”只是一种具体的艺术想象力的体现,而不是判断力的彰显。萨特的积极读者显然高于英加登的读者。因为萨特的读者不仅参与作者对世界的揭示,而且参与作者对现实的介入,更参与自由的表达和争取。
与萨特的“积极读者”论相比,其他西方文化批判理论也显得苍白甚至倒退。例如同时期的法兰克福学派中,霍克海姆和阿多诺提出了“文化工业”的著名论断,机械复制时代的大众被娱乐欺骗着、奴役着。马尔库塞更是把后工业社会中的人比作单向度的人,完全丧失主体性。在法兰克福学派看来,大众文化的受众是完全被动的受众,他们无法对文本进行积极的选择性的阅读。他们面对文化工业制造的“精神鸦片”,是一群“皮下注射”式的接受者。虽然法兰克福学派在对资本主义文化的整体批判上有不可磨灭的功绩,但是这种精英论调忽视了每个人的经历、心境、修养、社会环境、审美情趣的不同而产生的独特审美感受和审美差异不同,过分强调大众的被动和受控性,忽视了人的主体性功能。相比之下,萨特提出了有关文学接受的一系列观点,如阅读过程中读者的参与、情感的介入、阅读即创造、阅读是读者的预测和期待等,虽有偏颇之处,其亮点却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