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杰
(内蒙古艺术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市 010010)
从某种意义上说,蒙古族图案包括了蒙古民族赖以生存的全部自然世界。自然生态不仅对于蒙古族图案的生成与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对于蒙古族图案乃至整个蒙古族艺术的美学表达及审美意识也产生着绝对的影响。在蒙古族图案对自然世界外在形式的表现和内在规律的遵循中,以及在图案象征性和实用性的深度融合中,不仅凸显了蒙古民族对于自然生态的尊重、依赖和珍惜,同时也化成了蒙古族图案与自然生态相生相应、意蕴丰厚的美学表达。
圆作为一种几何图形,看似简单,却奥妙无穷。从远古时代发展至今,圆形在作为日常运用最为频繁的基本形状的同时,已经升华为影响至深的思维方式、精神取向和审美追求了,不论中西,概莫能外。毕达哥拉斯学派就曾指出:“一切立体图形中最美的是球体,一切平面图形中最美的是圆形。”[1](36)从中可以看出,早在古代,人们就已经将“圆”赋予了极高的审美价值。对于蒙古族图案来说,圆形图案也更受青睐与推崇。
在蒙古语中,“图案”一词为“贺乌嘎拉吉”。蒙古族把盘羊称为“乌嘎拉吉”,这是根据盘羊卷曲的盘角而命名的。因为在蒙古族人们眼中,盘羊的圆形犄角是很美的,因此把形似盘羊角的卷曲式样称为“乌嘎拉吉”,而其他形式的纹样称为“贺”。由此可见,蒙古族对于卷曲呈圆形的图案是十分偏爱的。“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这首北朝民歌不仅描述了苍茫的草原景象,也从中反映了草原上生活的人们原始朴素的宇宙观。“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在那时人们的心里,充满着神秘色彩的天空有如圆形毡帐一般,笼罩在四方原野之上。在蒙古族对日月的崇拜信仰中,也逐渐转化生成了对圆形的喜好与尊崇。由敬畏天地宇宙、崇拜自然万物开始,“尚圆”逐渐成为蒙古族的生活哲学追求与形式美学取向。从蒙古包的搭建,蒙古族圆形计时法的发明与运用,到早期蒙古部落的驻扎方式,以及蒙古族日常生活用品的形制,无一不生动鲜活地实践着蒙古族对圆形的崇尚,展示着“圆”在蒙古族生命中的重要地位。蒙古族图案也是“尚圆”观念的直接体现者。
在蒙古族图案中,“圆”有两种表现形态:一是圆形图案,图案整体呈现对称形态,一般为独立运用的中心图案;另一种则是由曲线构成的图案,整体形态并非圆形,但带给人的视觉感受与心理判断却充满了圆润饱满、均衡优雅之美。这两种形态的圆形图案,都流露出蒙古族文化中“尚圆”的审美意识,同时也体现出自然世界对蒙古族图案,乃至蒙古族艺术整体形式与秩序构成的影响与呼应。
蒙古族图案中的圆形造型是最常见,也是最具普适性的。在蒙古族人们日常所用的众多生产生活用品中,不论其造型、材质与用途如何,都将必不可少地用各种图案加以装饰。充满造物智慧与设计天赋的蒙古族人们会将装饰图案根据器物造型的实际需求进行组合搭配与适形变化,从而在达到绝妙装饰效果的同时,使得图案与应用媒介达到形式与内蕴的有机结合与高度统一,彰显出独具特色、饱含魅力的设计理念与艺术价值。需要注意的是,作为“图案”含义的另一重要组成内容,蒙古族常用器物的造型也以圆形居多。这一方面表达了蒙古族对圆造型的钟爱,同时也是为了满足器物制作技艺和实际使用功能的需要。
在蒙古族图案的实际应用中,圆形图案总是被放置于中心位置,或单独装饰,或与直线型边饰进行组合,以此呈现图案装饰的效果与主题。“蒙古族装饰纹样的线条基本以卷曲造型为主,外缘边饰常用规矩的直线造型,形成外方内圆的纹样结构布局,方与圆之间的四角饰以角隅纹样,使得方圆之间更加美观协调,体现蒙古族外刚内柔、外表刚毅强健,内心细腻、情感丰富的性格特征。”[2](89)同时,非圆形图案(如哈木尔图案、回形图案等)通过适形变化,也可巧妙地变化为圆形图案,充实与丰富了蒙古族图案的表现内容,增强其表现力与感染力,体现了圆形图案的普适性。
如果说“圆”是图案外缘边界形式的话,那“满”则是图案内容的整体布局了。“满”包含两层意义,一是完全充实,呈饱满状态;二是力显完整与完美。蒙古族图案就充分诠释了这两点。就第一层意义来讲,充实饱满是蒙古族图案的最直观特点。无论是动植物纹样、几何纹样,还是各类器物造型,都在追求一种充实饱满的视觉呈现。在蒙古族图案的平面纹样中,每个纹样都巧妙地以线条或色块的均匀分布与有机结合形成布局和谐、画面丰满的意象表达,从而在图案的进一步相互搭配及其运用过程中不断体现出对于“满”的追求与把握。在器物的立体造型中,同样彰显了蒙古族对充盈饱满形式美的智慧与崇尚。在蒙古族传统器物的各种造型中,不论方形圆形,还是如葫芦形等其他造型,也不论其制作材质与使用功能如何,均呈现出对称均衡、饱满庄重的特点,与蒙古族大气信义、刚正忠厚的民族性格相得益彰。
“满”的第二层意义——完整与完美体现的是对“残缺”的“完满”追求,即在表现局部形象时,同样采用“全”和“满”的艺术处理。“完满(或圆满)不外乎多样性中的统一,部分与整体的调和完善。单个感觉不能构成和谐,所以美的本质是在它的形式里,即多样性中的统一里,但它有客观基础,即它反映着客观宇宙的完满性。”[3](207)在蒙古族图案中,体现这种“部分与整体的调和与完善”主要集中在动物、植物的具象图案中,即通过部分具象形象的“完满性”表达来“调和与完善”整体的表现力,最终达到形式与内容“多样性的统一”。例如,在花卉题材图案中,一般采用侧位视角进行创作表现。虽为侧面视角,但在具体的图案构图中,花卉的各个组成部分(花瓣、花蕊、枝叶)均以自然饱满的形态、均衡和谐的秩序加以排布组合,如花朵是侧面的局部表现,叶子却是正面的完整呈现,以此达到表达完满、追求完美的艺术效果。在图案的具体应用中,侧面表现的局部形象时常与正面视角的完整样态相互搭配,造型生动,形式活泼,产生画面优美、意蕴高雅的审美体验。
“圆”决定了图案的外在形状,“满”体现了图案的内容构造。二者有机结合,便构成了蒙古族图案“圆满”的形式特征与审美取向。“生活方式是文化的核心,其他文化要素都是与该核心相适应并围绕这一核心展开的。……蒙古高原的先民一直以‘逐水草而牧’的方式演绎着他们的历史。”[4](57)在此进程中,游牧生活的形式与状态深刻影响和决定着蒙古族的思维方式与情感诉求,也同样影响着包括蒙古族图案在内的蒙古族艺术。蒙古民族游走于苍茫空旷的蒙古高原,单纯的自然世界与单一的生活内容,使得人的内心难免生发出孤寂和空虚之感。作为心理调剂与视觉补充的重要内容,圆而满的图案就自然而然受到人们的追求与热爱,并被广泛应用开来。充满生存智慧的蒙古先民早已知晓心理渴求该如何满足。生存环境是天地间宽广辽远的自然世界,生活中却可自由发挥创造力,完成形式繁复而丰满的图案创意。这一简一繁、一空一满的强烈对比,正是蒙古族图案“圆满”审美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因此可以说,蒙古族图案的“圆满”审美体现的正是对自然生态积极主动的调和与适应,反映了蒙古族对自然生态的依赖与爱护。
蒙古族图案与其他民族图案一样,除了满足视觉方面的审美需求外,更为重要的是精神层面的建构和满足。这主要表现在心灵的安慰与寄托、美好愿望的诉求,甚至民族情结的释放与族群的认同与回归。在此过程中,图案作为一种象征性表达,阐述着内在所包含的特殊寓意和丰富内涵。象征即“符号性、比喻性与暗示性,此三者构成象征的三个最基本的性能,是构成象征的三个基本条件。”[5](127)蒙古族图案形态各异,象征不同,每个图案所含寓意也各具特色。但不论异同,都离不开图案的“符号性、比喻性与暗示性”象征表现。对于蒙古族图案来说,这三个基本性能集中体现为图案寓意的鲜明“包蓄”内涵。
“包蓄”即包含与积蓄,是指蒙古族图案在内含的象征意义及蕴藏的民族精神方面体现出的丰富与深厚。丰富是由包含范畴的广度所决定,而深厚则来源于内容及其意义的积蓄与沉淀。蒙古族图案选材宽泛,表现多样,其蕴含的寓意也是极为丰富的。在动植物图案中,对具象题材的表现一方面体现出蒙古族人们对于日常所见自然世界的崇拜与热爱之外,更在其中凝结了每个图案所代表的不同寓意。这种寓意的表达,也因象征性的丰盈表现与接续传承而显得包含宽广,积蓄深厚。
在蒙古族图案的象征性表达中,饱含丰富寓意的图案及其运用将蒙古族充沛多情的内心世界和求美向善的意愿诉求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人类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吉祥顺意的希冀是永无止境的,这也就决定了吉祥观念象征性符号的多元与深入。“符号化的过程,即赋予感知以意义的过程,经常称为‘再现’(representation)。”[6](35)通过将现实自然世界艺术化“再现”于图案之中,并将象征意义赋予受众与图案的交流互动之中,由此实现蒙古族图案内涵的彰显与丰富。蒙古族图案包含了蒙古族人们对生产生活的所有美好愿望,主要分为祈求生产富饶、祝福生活安康两类吉祥图案。
作为蒙古族生存与发展的最重要保障,游牧不仅是蒙古族独特的物质生产方式,也是决定蒙古族文化艺术外在形式与精神内核的重要因素。在表现祈求生产富饶寓意的蒙古族图案中,卷草纹、犄纹、哈木尔纹、马纹、驼纹等深受人们喜爱,被广泛应用于蒙古包、家具、马鞍等物品的装饰。这些图案从表现题材上就凸显了与畜牧业紧密的联系,其寓意也自然地被赋予了水草丰美、六畜兴旺、繁盛富饶的内涵。在蒙古族图案蕴含的祝愿生活幸福的寓意中,同样彰显了图案所承载的丰富内涵。牡丹外形华美,气质高贵,寓意生活富贵,幸福安康;蝴蝶灵动多姿,色彩斑斓,象征生活蓬勃发展,蝶与花的组合是夫妻相爱、家庭和睦的象征;石榴果实饱满,色泽红艳,内含多籽,寓意生活红红火火,多子多福。除了具象图案之外,蒙古族图案中的几何造型也生动体现了对幸福生活的热爱与追求。回纹连续反复,绵延不断,象征福运绵长,吉祥长久;盘肠纹盘曲循环,无休无止,寓意生命不息,福寿永续;兰萨图案稳重庄严,是无限繁衍、万代延续的象征。动植物图案与几何图案构建的蒙古族吉祥图案系统,在题材选择与形式表现方面都是自然世界的写照,其寓意内涵包容宽大,积淀丰厚,成为蒙古族文化崇尚自然、表达自然、丰富自然与沉淀自然的突出代表。“丰富自然”即使自然变得丰富,在图案中让自然世界更加丰满多姿,“沉淀自然”即让自然世界沉淀积蓄,通过图案的表现使其更加深厚,更具内涵。
“兼容”是蒙古族图案自然美学表达的另一个内涵体现。“兼容”即同时容纳几个方面,对于蒙古族图案审美来讲,主要包括图案造型的多重融合与图案寓意的融会通达。在蒙古族图案的实际应用中,单独纹样孤立出现较为少见,最常见的是不同造型图案的组合运用。“各种装饰图案之所以成功,其秘诀就在于重复几个简单的成分,组成大的图形。”[7](58)“重组出新”就是蒙古族图案富于变化、丰富灵活、常用常新的关键所在。蒙古族图案造型元素形态多样,构成方式变幻无穷,极大满足了图案之间相互完美组合搭配的基本条件。正因如此,蒙古族图案造型的丰富性与兼容性才会完美体现。在蒙古族图案,尤其是几何图案的构图中,基本是以闭合式结构为主。不论是线条勾勒,还是色块填涂,如果按照图案的最小构成单位来看,每一个元素都是独立封闭的。但正是这看似相对封闭的图案造型,通过重复与拼接的组合方式,构成变化无穷、形式多样的新图案。曲线型图案与直线型图案相互融合重组而形成一个全新的独立图案,在造型上显得富有层次,刚柔兼具,装饰效果更加强烈。在寓意内涵上也生动呼应了自然世界曲直互动、阴阳相合的规律与法则,彰显出除了图案元素本身象征意义之外,更具多元与深厚的全新意味。如盘肠图案直线交叠、造型方正,与卷草图案卷曲婉转、优美生动的形态形成鲜明对比。在实际应用中,盘肠图案、卷草图案、哈木尔图案的组合重构随处可见。这些图案有机融合,形式上更显活泼灵动、空间感强的装饰韵味,寓意也更见多元与全面,在表达生生不息、绵延不断的厚重生命理念的同时,增添了灵秀热情、活力张扬的自然气息,体现出蒙古族图案“兼容”的自然美学内涵。
“兼容”的另一方面是图案造型的适形变化与寓意的谐美表达。蒙古族图案的应用媒介品类众多,形式丰富,材质各异,用途广泛,由此带来的图案构图方式、搭配组合,及其寓意内涵的彰显都需要以“兼容”的视角和途径来实现。在蒙古族对图案的长期艺术创作与应用实践中,已经完全掌握了图案的适形造型技巧,使其巧妙地与其它组合图案或应用媒介谐适融合,并产生新的富于变化、和谐美好的寓意内涵。直角方正的回纹图案,在组合搭配及媒介环境的“兼容”需求下,可以适形变化为三角形或圆形造型,形式更为多样,寓意表达与呈现效果也更加多元、和谐,更富表现力。盘肠纹作为最常见的吉祥图案,在日常应用中常单独完整呈现,且居于装饰部位中心位置,显出庄严厚重之感,寓以福寿吉祥之意。但有时盘肠纹又会取其部分结构变化为角饰图案,以起到器物边角界限的强调与美化,突出器物的体积感与艺术性。这样的艺术化处理,使盘肠纹与中心主体图案共同达成疏密有致、主次分明但又和谐统一、相映成趣的装饰效果。此时,作为边角装饰的盘肠纹图案则蕴含了希望物品结实牢固、经久耐用的寓意。
蒙古族生产生活中使用的器物造型多样,均以蒙古族图案加以装饰。同一个图案,或是各种媒介中相同位置惯用的装饰图案,在不同器物上的实际应用会产生不同的变化,以适应器物形制、寓意内涵和审美实践的需要。常常作为器物边角装饰的回纹图案,在蒙古靴的靴口收边处却很少使用,取而代之的是卷草纹、蛇纹或花卉纹装饰。这些图案并无回纹图案的笔直线条,也非反复连缀的闭合结构,而是以卷曲婉转、活泼生动的线条和繁简有序、张弛有度的造型,配以靴体主体装饰图案,营造出自然轻快、灵巧生趣的装饰效果,并强化了富贵吉祥、蓬勃兴旺的寓意内涵。
整体来看,蒙古族图案在形式与内涵上体现出“包容”的审美特质,一方面是蒙古民族顺应自然包罗万象、生生不息规律的艺术创作实践,另一方面也是将自然世界融入蒙古族图案的“形”与“意”,生发出丰富题材表现与深厚意蕴积淀的美学表达。“包容”既是保证蒙古族图案魅力独显的创作技巧,同时也是以图案为代表的蒙古族艺术精神品质与创作理念的生动写照。
蒙古族图案作为蒙古民族众多艺术形式的典型代表,是蒙古族对自然万物的艺术化视觉表现,从产生、发展到演变为当下的图案样态,已经成为一种民族的精神象征与形象符号。蒙古族图案以自然为选材来源与表现核心,从主题到形式均恪守自然之道,遵循自然之意,完成了艺术本体的自然阐释。这些都成为蒙古族图案饱含自然之韵的关键因素,也成为其张扬艺术个性的有力支撑,并最终呈现出圆满与包容的艺术特征与美学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