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王力克《甲午·1894》

曹意强

(中国美术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历史画是以图像书写的史诗，它是画家笔下所呈现的史实，折射出画家本人对所属民族和文化中某个时代的历史观。因此，历史画创作之成败，首先取决于作者是否能够处理好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之间的关系。如果说历史真实是“体”，那么艺术真实就是“魂”，无体之魂或无魂之体都将违背这两者的真实。王力克在《甲午·1894》中，通过恰当地处理历史与想象、事件与瞬间、群体与个体、主题与情感等多对要素之间的关系，使之幻化为一幅经得起史实与情感检验的力作。

甲午海战是一个不易处理的题材，作为一个承载着失败和伤痛的民族记忆的历史事件，它对其后一百多年的中国历史的走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战争的失败、民族的伤痛是文艺作品表现的重要主题之一，要处理好这个题材，关键在于创作者站在什么样的高度，从什么视角来审视这样的失败和伤痛。譬如电影《敦刻尔克》，再譬如我们非常熟悉的苏里柯夫的《近卫军临刑的早晨》一画，作者都抓住了一个关键的要素：即人。时间会流逝，创伤会抚平，民族、政治的立场可能会转变，但对人的同情是不会因为其它因素的变化而变化的。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可以迅速而真实地捕捉到历史感，在作者与主题、作品与观众之间建立起通畅的情感流淌的渠道，同时能够有效地避免宏大叙事带来的空洞、浅表、概念化的弊病，而后者一点恰恰是在历史画创作中最常见、最突出的问题。

显然，王力克在创作中紧扣住了“人”这一要素，他让画中人物与观众产生直接的，且极富表情的视线交流，使观者能够在巨幅的画面和纷繁的场景中迅速聚焦于主要人物形象，并触摸到作者想要传达的情感。同时，作者通过对很多细节，如战士身着的红肚兜和鲜血淋漓的手掌的推敲与设计，让画中人物变得真实而鲜活，让主题具有了人性的温度，让事件变成鲜活的现场。这些手法并没有冲淡这个题材的历史沉重感，也没有降低其思想高度。相反，它为这个历史事件打开了情感宣泄的闸门，画家本人、事件中的个体、民族群体的情感在这里汹涌。艺术的真实因此而超越了历史真实的限制。归根结底，历史画是一种艺术形式，而艺术的目的就是打动心灵。历史画的创作目的不是说教，而是要让观众产生历史的同情。

创作《甲午·1894》的第二个难点在于典型瞬间的选择与典型人物的塑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历史画创作往往不是做加法，而是做减法。对于一名成熟的画家而言，在积累了一定数量的史料之后，将这些材料罗列于画面之上并非难事，而难点恰恰在于在林林总总的史料中进行选择。在这样一场历时数个小时，参与战舰达二十余艘，参战士兵数千人的浩大海战中，选择哪个时刻、哪些人物呈现到画布上，这考验着画家的创作能力，尤其是他对历史画的本体语言与价值定位的理解。受到电影作品的影响，提到甲午海战，中国人的脑海中可能都会浮现出影片中邓世昌指挥“致远号”撞向日本战舰的那几个经典镜头。对于同一题材的绘画创作者而言，这种集体记忆是一把双刃剑。如果运用得当，可以减少观众对作品主题的陌生感，迅速拉近两者之间的距离。但这也容易让绘画成为电影镜头在二维平面上的转译，丧失了绘画特有的形式语言与表意方式。不论是莱辛的“包孕性时刻”，还是布勒松的“决定性瞬间”，都是在回答静态影像如何处理动态与时间的问题。王力克所选择的，是中方战舰即将覆没，舰上将士慷慨就义的瞬间。在此，沉没的船体勾起了观众对于经典镜头的回忆，但作者有意模糊了画中人物的具体身份和战舰的信息，从而使得这一时刻具有了普遍性的意义。同时，历史画创作常常运用象征与寓意的手法，让有限的画面要素变得意义丰厚。在这件作品中，沉没的战舰成为一个没落帝国命运的缩影。因此，那些将士也就升华为民族精神的群像，其目光中饱含着作者的历史之问。

对构图、场景的经营，对画面色调的推敲也体现出王力克的匠心。三角形的画面结构显示出画家对《梅杜萨之筏》的研究与借鉴，而人物群像的梯形构造又透露出《狼牙山五壮士》等本土经典的影响。铁流般黝黑的海浪、爆炸的火光、冲天的水柱作为重要的背景要素，不仅营造了悲壮慷慨的情绪，而且为画面赋予了听觉的效果，使得场景更加立体，让观众仿佛身临其境。同时，作者选择用血红色的残阳作为画面核心区域的主色调，与周围的幽暗晦深形成反差，不仅进一步突出了主要群体在画面中的位置，也具有强烈的情感与象征意味。

《甲午·1894》之所以能够成为一幅憾动心灵的作品，还在于作者抓住了历史画创作的内在逻辑，即如何能够在基于主要历史信息的基础上进行合理而自由的想象，呈现事件但不局限于事件。只有做到这一点，那么画家才可能真正成为创作的主人，而不是材料的奴仆。作者最终在画面中所展现的不仅是一群人的牺牲和一次战争的成败，也不再局限于国家的兴亡和民族的命运。从根本上来说，作者表达的是对生死的思考，尤其是对个体生命在历史洪流中的意义的追问。在这个最根本的人生问题上，作者真正融入了作品所表现的那个历史情境，将对个人、民族、国家、战争等命题的思考融为一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件作品既是用图像呈现的民族史诗，也是作者生命体验的一次历史升华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