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健 傅宇斌
内容提要 一百多年來,譚獻詞學研究大致可以分爲三個時期:晚清民國時期,學界對復堂及其詞評價很高,但多是零碎的印象式論斷;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至二十世紀末是承上啟下階段,學界開始對譚獻詞學理論進行現代闡釋,突出‘比興柔厚’説和尊體論;進入新世紀以後,研究方向和角度多樣化,主要表現爲大力挖掘相關詞學文獻、具體解讀復堂詞、全面分析其詞學理論,並從詞史、流派等宏觀角度鳥瞰譚獻詞學成就,但在譚獻生平、學術思想、文體觀念等與其詞學的關係上,尚有不少可以開拓的空間。
關鍵詞 譚獻 復堂詞 詞學
劉履芬比譚獻年長,他最早對譚獻和莊棫二人進行合評。其《莊蒿庵譚仲修詩餘合刻序》評二人詞曰:‘古之所遇,及今已陳;心之所遊,託辭於興。方今逆賊鴟張,天命申討,兩君年近三十,皆有志用世,顧方優處菰蘆,奔走衣食,不得已著此無益之言。’〔一〕指出譚獻年輕時寫的詞,即含身世之感、家國之憂。其弟劉觀藻評復堂詞曰:‘踐南唐之跡,雖未去町畦,而清真婉約,自是本色詞人。’〔二〕亦是較早評復堂詞特色的言論,指出早期復堂詞作有南唐之風,爲婉約本色。莊棫在《復堂詞敘》中評道:‘仲修所作,殆無憾焉……觸物有懷,蓋風人之旨也。世之狂呼叫囂者,且不知仲修之詩,烏能知仲修之詞哉?’〔三〕莊棫則認爲復堂之作藴含風人之旨,此乃‘世之狂呼叫囂者’所不能理解之處。稍後的丁紹儀亦稱讚復堂詞,其在《聽秋聲館詞話》中兩次提及譚獻‘工小令,筆情逋峭’。陳廷焯也認爲譚獻更加長於令詞,其《白雨齋詞話》爲最早全面具體評價復堂詞之作,既指出其非凡之處,又不掩其疵,他認爲譚獻詞作‘品骨甚高,源委悉達’,‘最是高境’〔四〕,‘小詞絶精,長調稍遜’〔五〕,能力追夢窗玉田。同時,他也將莊、譚並稱,認爲二人詞作皆含風騷之旨,故蔣春霖不及。另外,他還尤爲激賞復堂《蝶戀花》六章,稱其‘意寓甚遠’,‘頓挫沉鬱,可以泣鬼神’,評價極高。而譚獻對自己的詞,也頗爲自信,雖未明言,然從其晚年閲《白雨齋詞話》稱陳廷焯‘持論堅卓’〔六〕即可見一斑。
總之,譚獻生前,其詞已獲中肯評價,時人大抵言必稱其‘風人之旨’,與莊棫並稱,後人亦多沿用此説法。而自徐珂徵得譚獻同意,摘録其日記編成《復堂詞話》後,其影響愈發深遠。同時,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對《蝶戀花》六章、《青門引》、《昭君怨》、《蘇幕遮》、《臨江仙》、《浣溪沙》、《清平樂》、《賀新郎》等詞作的鑒賞,也皆爲後世詞學選本所關注。
至譚獻卒後,學界對其詞學創作和詞學批評的相關研究,則可以分成以下三個時期。
晚清民國時期,詞壇對於譚獻關注較多,形成了諸多經典的評論。究其原因,主要是譚獻選評《篋中詞》,影響了後人的詞學觀念和對清詞的總體印象。加之,徐珂和朱祖謀等人的高度評價,以致於論晚清詞,譚獻已經成爲一個繞不開的人物。這一時期對譚獻的評論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 對譚獻詞及其詞史地位的評價。對於譚獻詞,張德瀛《詞徵》評嘉道以還詞人,即贊其作‘如草根清露,融爲夜光’〔七〕,大抵主要就其令詞而言,認爲清發可愛,内涵生氣。王國維《人間詞話删稿》第二十二則稱譚獻詞‘深婉’,且‘在半塘老人(王鵬運)之上’〔八〕,可見其非常欣賞譚獻詞之婉約深隱。徐珂認爲譚獻詞‘窈眇而沉鬱,義隱而指遠,腷臆而若有不可於明言’〔九〕,冒廣生亦言譚獻詞‘意内言外,有要眇之致’,所論皆可謂精準。譚獻詞在晚清民國時期,總體上被認爲是比較婉約而含蓄的。舍我撰《天問廬詞話》,甚至直接拈一‘澀’字評譚獻詞,如‘譚獻論詞主澀,足爲特識’,‘予聞此言(指譚獻填詞易稿數十次,累月積壓方成),益信仲修主澀之論,實由經驗而來也’〔一一〕,‘澀’字即主要著眼於譚獻詞的内斂深婉。實際上,舍我認爲晚清以來的詞作多滑,染北宋習氣,而譚獻是南宋吴文英的‘棘練’一派,即以一‘澀’字矯正晚近以來詞學之弊端,功勳甚大。葉恭綽亦指出,譚獻詞之沉鬱深婉,是‘正中、六一之道’〔一二〕。而譚獻詞中最能體現其深婉藴藉特點的則當屬《蝶戀花》六章,吴梅《詞學通論》尤爲激賞此六章詞,稱其香草美人,寓意甚遠,直追温、韋。梁令嫻《藝蘅館詞選》選譚獻詞一二首,亦録六首《蝶戀花》。此外,龍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詞選》、陳乃乾《清名家詞》、葉恭綽《全清詞鈔》所選篇目亦大都相同。
譚獻生前即已名滿海内,去世後弟子徐珂則更加推尊其在詞史上的地位。徐氏認爲在晚清詞學四大家之前,譚獻堪稱爲同光間大家;冒廣生亦言其爲‘倚聲巨擘’;朱祖謀撰《清代詞壇點將録》,爲清代詞人排座次,譚獻對應的是‘天損星浪裏白條張順’,排名亦較靠前。而且,譚獻和莊棫是同時代的人,生前交好,互相欣賞,詞風亦相近。譚獻就曾在日記中記載:‘己未(一八五九)以後,南北皆成譚、莊,莊謂中白。’〔一三〕可見二人當時齊名,后經過劉履芬、陳廷焯等人宣揚,到民國更爲人熟知,只是改稱‘莊譚’,如:朱祖謀有《望江南·雜題我朝諸名家詞後》組詞中一首言‘沆瀣得莊譚’〔一四〕;龍榆生在《中國韻文史》中也説:‘莊棫、譚獻並稱於同治、光緒間。大抵皆標比興,崇體格,受常州派影響。’〔一五〕指出了莊、譚二人齊名,同爲常州後勁。至於二人優劣,亦是一樁公案。盧前《望江南·飲虹簃論清詞百家》言:‘爐煙潤,佳句篋中藏。感遇霜飛鏡子語,出頭一地讓莊郎。所喜兩當行。’〔一六〕似言譚遜於莊,但二人皆不失爲詞家當行作手。
(二) 對譚獻《篋中詞》的相關評論。這一時期的詞選頗爲重視譚獻對前人的評語,多採自譚選《篋中詞》和譚評《詞辨》。例如:《藝蘅館詞選》對清代詞人的評論幾乎就全用譚獻語;《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在詞人詞作後面的‘集評’部分,也大都摘録譚獻評語。正如冒廣生所言:‘《篋中》一選,海内視作玉律金科。’〔一七〕《篋中詞》已成詞評的經典性文本。譚獻評《詞辨》初衷本爲弟子徐珂指導學詞門徑,近現代詞人陳聲聰在其《論近代詞絶句》中説:‘要有金針勤度與,珠璣滿載《篋中詞》。’〔一八〕認爲譚獻悉心指點後學的行爲本身較之其詞學方面的成就而言,更爲重要。的確,譚獻的詞選刊刻風行,對民國乃至後世詞學的發展皆産生了深刻的影響。當然,也有持批評態度的,如舍我就認爲《篋中詞》乃是祖述張惠言,對詞的‘選擇稍濫,不及皋文之精刻’〔一九〕,其言亦有一定道理。
(三) 對譚獻其他詞論的相關評價。譚獻在《篋中詞》中提到,納蘭性德、項鴻祚和蔣春霖三人鼎足同光以前的清代詞壇,王國維《人間詞話删稿》第十八則發展了這種觀點。彭玉平疏證道:‘王國維以納蘭爲第一,蔣春霖爲第二,項蓮生爲第三,其標準即是前揭之所謂“深美閎約”、“要眇宜修”。’由此可見,王國維是藉譚獻詞論來表達自己的詞學理念,也發展了譚獻詞學,影響深遠。此外,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程千帆先生《復堂詞序試釋》一文,程先生首先指出這是譚獻的晚年定論,他仔細分析了譚獻序中的三句詞在原詞中所表達的作用後,認爲譚獻要人參透詞的方法是‘透過一層的想法’。〔二一〕這既是詞的一種鑒賞方式,也是增加情感的寫作技巧,還是譚獻‘温柔敦厚’、‘忠愛纏綿’的詞學主張的證明。程千帆先生還指出,譚獻把詞上升到了一種崇高的境地,而對項鴻祚‘無益之事’的危苦之言略含不滿。程千帆先生可謂是第一次以現代學者的方式,對復堂詞序做了合理的解釋,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譚獻推尊詞體的闡釋。
這一時期的詞論家還注意到了譚獻詞風轉變的現象。冒廣生指出譚獻早年和張景祁、張鳴珂有‘浙西三詞家’之稱。吴梅《詞學通論》言:‘仲修詞,取徑甚高,源委悉達。窺其胸中眼中,非獨不屑爲陳、朱,抑且上溯唐五代,此浙詞之變也。’〔二二〕認爲譚獻手眼甚高,有變浙詞之事實。陳聲聰則説,譚獻能匯合浙西和常州。這些都説明當時人已經認識到,譚獻早年曾受到浙西詞派的影響,後來又折衷於張惠言一派,以致於能融匯二派。
總而言之,晚清民國是學術新舊交替的時期,譚獻研究也得到了比較充分的展開。然而,這些研究多數都還是傳統印象式的批評論斷,缺乏系統性。但所論觀點,基本上都堪稱的評。葉恭綽在《廣篋中詞》中説:‘仲修先生承常州派之緒,力尊詞體,上溯風騷,詞之門庭,緣是益廓,遂開近三十年之風尚,論清詞者,當在不祧之列。’〔二三〕此言可視爲對這一時期總體研究成果的評價。
一九四九年以後近三十年時間内,大陸地區的譚獻詞學研究處於低谷,幾乎没有什麼進展,而港臺地區學者有零星幾篇文章發表了對譚獻詞學的見解。從七十年代末期開始,隨著古代文學研究的重新興起,譚獻研究迎來了新的繁榮期。
揭開新時期譚獻詞學研究局面的第一人是錢仲聯。早在一九七七年,他就發表了名作《光宣詞壇點將録》,他認爲朱祖謀之前的詞壇大家首推譚獻,故設‘舊頭領一員’,讓譚獻做了光宣詞壇的第一把交椅。錢仲聯此録,還有詳細解釋和評論,足以體現其詞學觀念。他繼承夏敬觀的觀點,認爲復堂詞創新不足,摹擬過重,同時指出了譚獻廣大常州詞派堂廡之貢獻。此後,譚獻就又漸漸受到詞學界的關注。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到二年,譚獻詞學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 復堂詞的釋評。譚獻存詞才一百多首,但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眾多清詞選本皆選録其詞作,且許多選本鑒賞成分較多,在很大程度上也普及了復堂詞。截至二年,較爲重要的選本有《清詞選》、《金元明清詞選》、《清詞菁華》、《清詞三百首》、《清詞選注》、《清花間集》等,這些選本的編選目的或爲尊體,或爲存詞,選復堂詞都未超過十首,且入選詞作大同小異,均集中於前人評價較高的《蝶戀花》六首、《金樓曲》、《渡江雲》、《桂枝香》、《青門引》、《一萼紅》等。很明顯,這是受《白雨齋詞話》、《藝蘅館詞選》、《近三百年名家詞選》等晚近詞學選本影響的結果。這些選本對選詞各有注釋,多有賞析,如《金元明清詞選》著意分析復堂詞的婉轉隱晦之處,《清詞三百首》則嘗試分析復堂詞中的思想内容和寓意啟示。
對於復堂令詞和慢詞的高下問題。前輩學者多認爲復堂工於令詞,但沈軼劉等在《清詞菁華》中雖贊成此觀點,却又説譚獻‘慢詞掃却陳言,辭意特出,用力最深。論獻之能事,實在長調’〔二四〕。錢仲聯亦力挺慢詞,並舉《金縷曲》爲證,以爲‘深情感人,是譚獻的力作’〔二五〕。嚴迪昌在《清詞史》中進一步指出,譚獻小令因有意識的煉意,而減少了情的真率度和濃烈度,故長調顯得更有生氣。同時,嚴迪昌還認爲,譚獻‘讀者之用心未必然,讀者之心未必不然’乃是‘以意逆志’的深化,而‘這觀念對譚氏自己的創作有影響,他的詞之所以没有泥古不化、一味擬古,當得力於此’〔二六〕。這比錢仲聯在《清詞三百首》中所表達的復堂詞‘篤古而幾近贋古’之觀點,顯然全面得多。施蟄存《清花間集》還指出了復堂詞刻意求寄託的缺點。至於莊、譚優劣問題,《清詞菁華》、《清花間集》則都表達了莊不如譚的觀點,認爲莊氏遜在句中有‘刺目語’〔二七〕。
(二) ‘柔厚’説和尊體論。譚獻論詞,多持‘柔厚’。邱世友有《譚獻論比興柔厚——常州派詞論之三》一文,認爲譚獻‘柔厚’説從周濟而來,雖然和封建倫理相關,但更多的是從藝術原則出發,結合自身創作的經驗總結。他還認爲,譚獻提倡詞尚澀而反對晦澀,把詞從體制、風格,乃至意境嚴格同詩區别開來,是‘接觸到了藝術概括化和典型化原則’〔二八〕。一九八四年第一期《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上發表了陳志明《譚獻〈復堂詞話〉選注、説明》一文,該文認爲譚獻發展了周濟的‘寄託’填詞説,將之成功引到鑒賞論,即‘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這是譚獻對常州學派最大的貢獻。同時又認爲,譚獻特别崇尚的‘柔厚’風格,是其詞論之中心,然而正因如此,所以其論詞多含糊不清,而對豪放一派時有微詞。一九八六年章楚藩在《杭州師範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發表《評譚獻的詞論》一文,指出譚獻‘比興柔厚’之説,包涵藝術手法、藝術境界和藝術風格三個方面,要求詩詞以微婉含蓄之辭,寄諭揚諷諫之義,達到婉而不露、隽秀深長的藝術境界,又指出譚獻詞實踐了其詞學之旨。而方智範《譚獻詞學的美學藴涵》一文則是從美學方面來立論,他認爲‘譚獻的詞學觀是經世派的學術思想和以儒家詩教爲基石的文學觀引申出來的’〔二九〕,但是並不滿足於常州詞派的理論,而是向美學方向發展。譚獻的折衷柔厚是一個審美原則,其對在藝術中表現的潛氣内轉、返虚入渾、一波三折其實是含蓄美、整體美、曲折美的統一。謝桃坊則在《中國詞學史》中認爲‘譚獻長於作品的鑒賞’,揭示了譚獻鑒賞詞作的能力,是極其中肯的。早在民國時期,葉恭綽就指出譚獻承常州之緒,力尊詞體,而其《篋中詞》亦有尊體傾向。曹保合《談譚獻的尊體論》〔三一〕一文指出譚獻尊體的方式有二:一是在詞的内容和比興手法上攀比《詩經》;二是以詞類比賦。而陳志明則指出,譚獻自己對尊體的見解有二:一是聲詩合一的詞,與古樂、樂府一脈相承;二是作者的‘用心’決定了作品的高下。
可以説,這一時期的譚獻研究,具有承上啟下的意義。不再是傳統印象式的點評,對前人觀點探討的系統化,開啟了真正意義上的現代研究,爲後來的深入研究提供了新思路。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譚獻詞學研究呈現猛烈勢頭,進入多角度、多方法、全面深入的階段,不僅論文數量眾多,而且在許多方面取得了不少創新。這一時期,譚獻詞學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 對譚獻生平與詞作編年分類的考察。前人對復堂詞的研究多集中於《蝶戀花》六首等,且都是傳統印象式的點評。新世紀以來,學界對譚獻及其詞作的研究進入了全面系統化的階段,如:二三年暨南大學王玉蘭的碩士學位論文《譚獻及其復堂詞研究》,此前朱德慈作有《譚獻詞學活動徵考》,對部分譚獻詞作作了繫年,王玉蘭則在此基礎上,對譚獻一百多首詞作進行編年箋注。該文還將譚獻詞分爲詠物詞、感懷詞、閨情詞、題畫詞四類,深入分析了譚獻詞深婉柔厚的藝術風格,并探討其成因,同時也指出了譚獻詞陳而不新、藏而失真的不足之處。另有南京大學任相梅碩士學位論文《譚獻年譜》,在充分占有材料的基礎上,對於譚獻的生平情況作了細致的梳理,同時也涉及到大量詞作的編年問題。
(二) 對譚獻詞學文獻的梳理與研究。建國以前的譚獻詞學研究都基於《篋中詞》、《復堂詞話》幾種有限的文獻。而自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尤其新世紀以來,學界開始全面深入發掘和研究譚獻的詞學文獻,成績斐然。
關於《復堂詞録》,《詞學》第二十五輯刊有沙先一《譚獻〈復堂詞録〉選詞學價值論略》一文,該文結合了譚獻日記中有關《詞録》的材料,從編選過程、選源情況、選詞觀念、詞學價值幾方面來研究《復堂詞録》,充分肯定了其在研究譚獻選詞觀上的意義和詞學史料價值。二一四年安徽大學王娜娜碩士學位論文《〈復堂詞録〉研究》,進一步從詞選批評角度考察了《詞録》的編選過程、體例、選詞情況,並作了定量的統計分析,總結出選詞意圖、標準,指出了《復堂詞録》對常州詞派的繼承和發展。
(三) 對譚獻詞學核心理論的研討。這一時期對譚獻詞學思想的探討非常突出,且多系統化并具有宏觀視野。二四年第四期《中國文學研究》刊登楊柏嶺《優生念亂的虚渾——譚獻‘折中柔厚’詞説評價》一文,揭示了譚獻‘折中柔厚’理論藴含的詞派意識和詞家的時代體驗,考慮了讀者之心,是一種普及化的藝術理論。二五年第三期《中文自學指導》刊發了朱惠國《譚獻詞學思想論略》一文,該文指出‘比興柔厚’是譚獻對常州詞派理論的繼承,而‘讀者本位説’則是其發展,具有獨特的批評史意義。孫維城《論陳適焯的‘本原’與‘沉鬱温厚’》則從比較陳廷焯‘沉鬱’説和譚獻‘柔厚説’入手〔三二〕,認爲譚獻對陳廷焯的‘沉鬱’説有著深刻的影響,但比陳氏要顯得通脱,而此説正是張惠言、周濟到陳廷焯、況周頤思想一脈中承上啟下的詞學理論。方智範、鄧喬彬等著《中國古典詞學理論史》用一節論譚獻,直接標出‘折中柔厚’以涵蓋其詞學内涵,指出譚獻在評浙西詞派得失和繼承張惠言、周濟的基礎上,順應了時代變遷、詞壇召唤的要求,提出了‘折中柔厚’這一個核心詞旨,包括情感上‘潛氣内轉’、境界上‘返虚入渾’和章法上‘一波三折’三個方面。遲寶東在《譚獻的詞學思想》〔三三〕一文中,認爲譚獻的詞學思想有著明顯的從嘉道到同光的過渡特點,‘潛氣内轉’和‘一波三折’是兩個互相補充的主張,‘虚渾’之境是對當時詞壇浮薄空疏之弊的糾正。而針對鑒賞‘虚渾’之境提出的‘讀者本位説’,一方面豐富發展了常州詞派理論,另一方面又多政教,尚處於缺乏嚴密界定和論證的初級階段。二一三年安徽大學關偉碩士論文《論常州詞派對詞境的構建》,提出柔厚的重心在‘厚’,而‘柔厚’之境的實現,賴由‘幽澀’和‘虚渾’二者的渾融,詞尚幽澀,而虚渾救其弊。
(四)宏觀視野下的譚獻詞學研究。宏觀視野主要著眼於詞史角度。譚獻作爲同光間的詞學大家,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從詞史角度來研究譚獻,具有高屋建瓴之妙,更能凸顯其在詞史和詞學流派中的地位。
陳水雲《論同光之際浙江詞壇的詞學思想》〔三四〕一文,截取同光、浙江這一時空範圍,認爲譚獻作爲常州詞派在同光間的代表人物,其推衍常州詞派,標榜温厚,返虚入渾等理論功不可没。伏滌修《清代詞學由辨體向尊體的批評轉向》〔三五〕則從整個清代詞學角度,指出清代詞學有著一個由辨體到尊體的過程,而譚獻以深遠柔厚、念亂優生的批評方法推進了這一過程。譚新紅、余明銀發表的《推闡張、周説 妙不落言詮——譚獻詞學理論研究》〔三六〕一文,認爲譚獻在源流正變看法、有意識尊體、論詞宗旨和方式上繼承了常州詞派的詞學觀念,而在深化‘寄託’説和提出‘讀者本位説’方面是創新的,并由此闡釋了譚獻在常州詞派流變中的貢獻。朱德慈著《常州詞派通論》〔三七〕則認爲尊體論、比興論、正變論乃常州詞派批評‘家法’,而譚獻屬於‘守成型’詞人,其主領的同光時期是常州詞派的拓展期。趙曉輝另選視角,從選本批評角度來考察譚獻對常州詞派的推進問題〔三八〕,他把譚獻對《詞綜》、《草堂詩餘》、《詞選》、《宋四家詞選》和《復堂詞録》、《篋中詞》所作評語及詩人入選詞作數量進行對比,認爲譚獻既認可常州詞派理論,又不持門户之見,從而以‘柔厚’説使得常州詞派在同光間發揮巨大影響力,這正是對常州詞派的接受與推衍。沙先一則著重探討《篋中詞》在詞史上的意義,并以此來説明譚獻於清詞史的獨特貢獻〔三九〕,他指出,《篋中詞》對清詞流變的勾勒和詞史建構有重要意義,其選詞特色對當代詞的經典化同樣意義重大,而民國關於清詞的詞史框架、詞學觀念、作家批評、風格體認,幾乎都受到了譚獻影響。張宏生《晚清詞壇自我經典化》認爲清詞選本中自我經典化的典型代表就是譚獻及其《篋中詞》,其收録一卷《復堂詞》,即是信心滿滿的自我肯定。而傅宇斌則單從譚獻的正變觀探討其對常州詞派的推進〔四一〕,他認爲譚獻的正變觀不同於周濟,通過比較《復堂詞話》和《宋四家詞選》中的重要詞人選目,并檢視《篋中詞》中譚獻正變觀的評語,便可得出結論——譚獻正變觀並非源於詞體的發生,而是樂教的手段,而賴此建立起的詞史體系顯較周濟更加客觀、公允,這也是其對常州詞派的一大推進。關偉《論常州詞派對‘詞境’的構建》則指出譚獻開始使用‘意境’、‘詞境’等範疇論詞,構建常州詞派詞境觀,啟陳廷焯、況周頤之先河。
此外,還有《晚清詞學的思想與方法》、《晚清民初詞學思想建構》、《清代詞學發展史論》、《常州詞派與晚清詞風》、《清代詞學批評史論》、《清詞的傳承與開拓》、《晚清詞壇‘尊體運動’研究》等大量的詞史性著作都涉及到了譚獻詞學研究,它們大都對清代至民國的詞史進行梳理,從不同角度對譚獻的詞學理論、詞學思想、詞學成就等提出精到的見解。
總之,新世紀以來的譚獻研究,在各個方面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相較於二十世紀的研究而言,這一時期更加系統全面、細致入微。在詞學理論上,不僅繼續深入系統探討了譚獻的‘比興柔厚’説,而且突出了‘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的讀者本位論。在詞學思想上,對譚獻的尊體論、正變觀、宗派論進行了深入演繹,闡發了其在清詞史和常州詞派中的地位和貢獻。在詞學文獻上,拓展了研究範圍,把談藝豐富的日記也納入其中,對詞話、詞作和選本,都有專門細致的探討。在研究視野上,更多的從詞史和流派角度來闡釋譚獻的獨特地位和貢獻。
譚獻生前身後的晚清民國,是其詞學影響期,比其稍後的陳廷焯、馮煦甚至曾被夏孫桐稱之爲‘復堂學派’〔四二〕。因而,這一時期譚獻詞學的評論不僅多而且高,少有負面論述。一九四九年之後,譚獻研究一度出現了停滯不前的局面,但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文學研究的不斷繁榮,也帶動了譚獻研究,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之後,譚獻詞學研究成果層出不窮,方法和角度各異,成爲詞學研究中的熱點。縱觀譚獻詞學研究,百年來取得了很多成就,但仍還有一些可以拓展的空間,主要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 譚獻生平與詞學的關係。眾多的譚獻研究論文,幾乎都只對譚獻生平作例事式的簡要介紹,而一些論文多只著眼於交遊,很少挖掘譚獻實實在在的生活經歷,探討對其詞作和詞學的影響。實際上,譚獻的生平經歷對譚獻詞學的影響巨大,比如:譚獻的家鄉在太平天國運動的發生範圍,他的母親和一些朋友因此死難,他自己也曾差點在汀州遇禍。這些在其日記和詩文中隨處可見,而這種切身的家國之憂患,對他從浙西詞派醇雅轉而認同常州的寄託理論,不能説没有關係。
(二) 譚獻學術思想對詞學的影響。事實上,譚獻的經學家身份爲其詞名所掩:他偏愛公羊今文經學,對於《董子》一書,情有獨鍾,爲其作校注,在幾十年中,數易其稿;他一生服膺章學誠,以爲其‘六經皆史’乃不刊之論;其與戴望等人切磋經史,其經世致用的思想和詞學的詩教觀點是一致的。另,《譚獻日記》記載:‘中白嘗以常州學派目我,諧笑之言,而予愧不敢當也。蓋莊氏一門,張氏昆季、申耆、晉卿、方立、稚存、淵如皆嘗私淑,即黄仲則之詩篇又豈易抗顔行乎?’〔四三〕實際上,這段話是針對於詩而言。對於常州派與常州詞派的淵源關係,朱惠國有《論‘常州學派’與‘常州詞派’之關係》一文有宏觀把握,但具體到譚獻,則無人作正面的辨析。
(三) 譚獻的其他文體觀念和詞學的關係。譚獻一生存詩千首,多抒寫憂生念亂之情,其詩學觀念‘折中詩教’,和詞學觀念非常接近,其中必定存在内在統一性。彭玉平等已經注意到了清代詞學觀念中的《詩》學話語〔四四〕,比如以比興論詞等,而譚獻‘柔厚’説正是這種話語的體現。陳銘也注意到了晚清詞論中‘以詩衡詞’的現象,而譚獻詞學中不僅有《詩》學話語,亦有不少詩學話語,還有以詩衡詞的情況。如譚獻日記中記載:‘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是先未得之於詩,而今得之於詞。’可見譚獻詩詞觀念互相滲透的程度。此外,譚獻曾遊學京師,參與了當時對‘同光十三豔’等戲曲伶人的品評,留下了《菊部群英》、《增補〈菊部群英〉》等梨園著作,可見他對曲藝的造詣。另外,《譚獻日記》中還有大量文字談論古文、小説。總之,譚獻在這些文體上的觀念,還有很多可供探討的地方。
(四) 譚獻《復堂詞》與詞學文獻的輯校。復堂詞曾經幾次結集,《篋中詞》後附録有一卷,《半厂叢書初編》收録三卷,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譚獻集》又加詞續一卷,是爲目前收入譚獻詞集最爲全面的集子。但仍有遺漏,如:冒廣生《小三吾亭詞話》録其《虞美人》(東風冷向花枝笑)〔四五〕一首就不見於《譚獻集》。又,谷曙光亦曾補詞六首〔四六〕。譚獻一生作詞諸多,又多有改動,確實還可以做補遺工作。同時,《復堂詞》至今還没有一本箋注本,相對於譚獻詞學的長足研究來説,不能不説是個遺憾。此外,《譚獻日記》中還記載了他的很多詞學活動,比如校訂、刊刻、評論他人詞作或者選集等,也很值得注意。
(五) 譚獻及其著作的綜合研究。在文學史上,譚獻主要是以其詞學方面的成就贏得巨大聲譽,但是他在詩文方面也具有相當的成就,與其同時代的吴懷珍在爲譚獻詩歌作序時,稱其詩‘柔厚善入,惻然動人’〔四七〕,後爲《清史稿》館臣所引,入其本傳。許增《書復堂類集後》則稱其詩文‘峻絮遒美,足以信今傳後’〔四八〕。他在詩文評論方面水準很高,比如:他第一個重視章學誠,在其‘六經皆史’的基礎上,提出‘丁部之總集,可附於史家’〔四九〕的概念;他曾作《漢饒歌十八曲集解》傳世;又在日記中對歷代詩歌多有臧否,表現出了詩學宗唐傾向;對於清代詩人的評論,也在客觀上勾勒出了清詩發展脈絡;譚獻又曾輯評《駢體文鈔》,推尊駢散合一的觀念。另外,復堂不僅是文學家,還是學者:在諸子學方面,他校訂《鄧析子》、《商子》;史學方面,對於六朝唐五代史書皆有精到的見解;金石學上,作有《非見齋定審定六朝正書碑目》一卷;此外,譚獻日記和書信中,還有大量的關於晚清社會的文化和思想的文獻,亦需引起今人的重視。
〔一〕劉履芬《古紅梅閣集》,光緒六年刊本,《清代詩文集彙編》第七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一年版,第七六二頁。
〔二〕劉觀藻《紫藤花館詩餘跋》,附於《古紅梅閣集》後,光緒六年刊本,《清代詩文集彙編》第七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一年版,第八五頁。
〔三〕、〔四七〕、〔四八〕、〔四九〕譚獻著,羅仲鼎、俞浣萍點校《譚獻集》,浙江古籍出版社二一二年版,第六六四頁、第三七七頁、第三七三頁、第一四七頁。
〔四〕、〔五〕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第一一頁、第一一三—一一四頁。
〔六〕、〔一三〕、〔四三〕譚獻《譚獻日記》, 中華書局二一三年版,第三三一頁、第四八頁、第四一頁。
〔七〕張德瀛《詞徵》,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四一八七頁。
〔八〕參見王国维著,徐調孚、周振甫注《人間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二五年版,第二三—二三一頁。
〔九〕徐珂《近詞叢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四二二四頁。
〔一一〕、〔一九〕舍我《天問廬詞話》,朱崇厚编《詞話叢編續編》,人民文學出版社二一年版,第二二九二頁、第二二九一頁。
〔一二〕、〔二三〕葉恭綽選輯,傅宇斌點校《廣篋中詞》,人民文學出版社二一一年版,第一一八頁、第一二一頁。
〔一四〕朱孝臧著,白敦仁箋注《彊村語業箋注》,巴蜀書社二二年版,第三六七頁。
〔一六〕盧前《飲虹簃論清詞百家》,張璋、職承讓等編《歷代詞話續編》,大象出版社二五年版,第一七一頁。
〔一八〕陳聲聰《填詞要略及詞評四篇》,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第一六九頁。
〔二一〕程千帆《閑堂文藪》,齊魯書社一九八四年版,第九六頁。
〔二二〕吴梅《詞學通論》,‘萬有文庫’本,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三年版,第一八三頁。
〔二四〕沈軼劉、富壽蓀《清詞菁華》,安徽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第三二頁。
〔二五〕錢仲聯《清詞三百首》,嶽麓書社一九九二年版,第二八三頁。
〔二八〕邱世友《譚獻論比興柔厚——常州派詞論之三》,《文學評論叢刊》第十八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第三五一頁。
〔二九〕《詞學》第十一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第五二頁。
〔三一〕曹保合《談譚獻的尊體論》,《甘肅廣播電視大學學報》一九九八年第一期,第三九—四二頁。
〔三二〕孫維城《論陳廷焯的‘本原’於‘沉鬱温厚’——兼論況周頤重大説、譚獻柔厚説比較》,《安慶師範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二八年第十一期,第一六—二頁。
〔三三〕遲寶東《譚獻的詞學思想》,《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二五年第六期,第四—四六頁。
〔三四〕陳水雲《論同光之際浙江詞壇的詞學思想》,《北方工業大學學報》二年第四期,第四六—五一頁。
〔三五〕伏滌修《清代詞學由辨體向尊體的批評轉向》,《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二四年第四期,第四二八—四三二頁。
〔三六〕譚新紅、余明銀《推闡張、周説 妙不落言詮——譚獻詞學理論研究》,《南陽師範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二五年第一期,第七八—八一頁。
〔三八〕趙曉輝《從選本看譚獻對常州詞派詞統之接受推衍》,《湖北社會科學》二七年第四期,第一三四—一三七頁。
〔三九〕沙先一《選本批評與清代詞史之建構——論譚獻〈篋中詞〉的選詞學意義》,《文學遺産》二九年第二期,第九六—一三頁。
〔四一〕傅宇斌《論譚獻詞學‘正變’觀及其對常州詞派的推進》,《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二一四年第三期,第二一四—二二頁。
〔四二〕夏孫桐《廣篋中詞序》,施蟄存編《詞籍序跋萃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第八二二頁。
〔四四〕彭玉平、陳桂清《清代詞學中的〈詩〉學話語》,《煙臺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二一年第一期,第五七—六三頁。
〔四六〕谷曙光《梨園花譜〈群芳小集〉、〈群英續集〉作者考略——兼談〈譚獻集〉外佚作補輯》,《文獻》二五年第二期,第一八九—一九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