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旸菁菁 慕容浩
(重庆大学 博雅学院,重庆 404100)
学术界对两汉时期与“西南夷”地区的贸易状况较为关注,但有关铁器贸易的成果则较少,刘弘《汉代铁器在西南夷的传播》*刘弘:《汉代铁器在西南夷地区的传播》,《考古研究》1991年第6期。,详细论述了汉式铁器在“西南夷”地区的出土状况,由于其成文年代较早,未能涉及近年新出的考古成果。其余专注此问题的研究,大部分致力于传世文献的考证,未能关注大量的考古证据。20世纪末期以来,西南考古取得了重大进展,尤其是赫章可乐和晋宁石寨山汉墓群的考古成果尤为丰硕,大量铁器实物的出土,弥补了文献记载的不足。为验证文献资料的真实性,探求“西南夷”地区铁器贸易状况,本文拟从《史记·西南夷列传》入手,结合考古成果,梳理两汉时期“西南夷”地区的铁器贸易状况及其影响。
“西南夷”是秦汉时期对巴蜀以西、以南诸少数民族的总称,包括夜郎、滇、邛都、嶲、昆明、筰都、冉、駹、白马等数十民族,分布在今四川西部南部及贵州、云南等区域。*参见田继周:《秦汉民族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第422页;方铁主编:《西南通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2页。当时,“西南夷”政权数目众多,大小不一,且互不统属,有着各自独特的政治经济特点。秦朝时期,尝试沟通与西南地区的交通,设立管理机构,“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官吏。”*《史记》卷116《西南夷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993页。秦亡汉兴,“西南夷”拒绝接受汉朝统治,并关闭了与汉王朝之间的通道,“十余岁,秦灭。及汉兴,皆弃此国而开蜀故徼。”*《史记》卷116《西南夷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993页。
汉武帝之前,中原与“西南夷”诸国交流趋于停滞,两地商业往来很大程度体现在走私贸易方面,史载“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筰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史记》卷116《西南夷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993页。交易对象中除了筰马、僰僮、髦牛等,还有铁器,巴、蜀逐渐富庶。汉武帝时期,以司马相如为代表的官员,注意到西南夷地区的重要性,建议武帝恢复对“西南夷”地区的控制,“邛、筰、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於南夷。”*《史记》卷117《司马相如列传》,第3046页。汉武帝先是要求唐蒙、司马相如等人联络“西南夷”君长,赠予财物并且说服其归顺汉朝,又在平定南越之后,利用南越兵力对西南边境进行武力征服,一时“蜀、西南夷皆震,请吏入朝”*《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848—3849页。,汉朝便趁机设立了牂牁、沈黎等七郡,震慑了诸夷,“西南夷”地区正式纳入王朝版图。两汉之交,由于公孙述割据巴蜀,出现了多起“西南夷”反汉事件,直到建武十二年,公孙述政权覆灭,“西南夷”地区才重归中央统治。东汉政府对“西南夷”整体采用镇压加安抚的政策,尽管东汉后期“西南夷”诸国叛乱时有发生,但基本上维持了在西南地区的统治。
两汉政府积极开发“西南夷”地区,中原地区与西南地区的贸易活动也日趋活跃。铁器在两汉与“西南夷”社会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是双方贸易中的重要物资。西南地区与中原铁器贸易的历史开始较早,战国时期,就有蜀人卓氏冶铁并销售“西南夷”的记载,“铁山鼓铸,运筹策,倾滇蜀之民”。*《史记》 卷129《货殖列传》,第3976页。
当然,汉朝与西南地区铁器贸易的开展,也有一个过程。汉初,双方铁器贸易开展不畅,“西南夷”主动切断了与汉朝的官方商业往来,中央政府也限制铁器贩卖给“西南夷”,民间走私必然成为双方铁器贸易的主要形式。
汉武帝平定西南边疆后,贸易线路恢复,开始在蜀地开办官营冶铁,《华阳国志》记载 “(临邛)有古石山,有古矿,大如蒜子,火烧合之,成流支铁,甚刚。因置铁官”,巴蜀地区随即成为汉代的铸铁业中心之一。官府同时禁止私人铸造贩卖铁器,铁器贸易遂被官府垄断。官营贸易取代了走私贸易,和朝贡贸易一起成为汉与“西南夷”铁器贸易的主要形式。
官营铁器贸易在西汉中期迅速发展,大量官铸铁器进入“西南夷”市场赚取了巨大利润。西南地区墓葬中出土大量精美官铸铁器即为明证,如云南昭通地区出土的西汉铁锸上就刻有“蜀郡千万”铭文,应属于官营贩卖的蜀地铁器。*参见戴天飞:《两件带铭文的西汉农具》,《收藏》2011年第8期。
朝贡贸易虽仅在汉朝统治者及“西南夷”君长中少量存在,依旧是“西南夷”地区铁器贸易的重要形式,并且十分稳定长久。《西南夷列传》“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以为汉道险,终不能有也,乃且听蒙约”,为我们展示了“西南夷”国家臣伏汉朝,通过进贡当地宝物,获取汉王朝赏赐的贸易方式。朝贡贸易在出土墓葬中也可得到印证,部分君主和高级贵族墓葬中有少量汉式铁器精品,远超出走私及官府规模制造的铁器水准,应属于朝觐天子时获得的赏赐。
两汉时期与“西南夷”地区的铁器贸易的特征,主要体现在贸易规模迅速扩大、铁制生产工具逐渐普遍以及出现铁器在地再加工等方面。
汉初,由于道路不通和官方贸易限制等原因,“西南夷”地区铁器贸易主要依靠少量走私及朝贡贸易。由于贸易规模过小,高风险走私的铁器过于昂贵,即使是贵族,汉式铁器也并非皆可享用。从铁器所占随葬品的比重可见一斑,如江川李家山西汉早期墓葬群中,共出土随葬品1300多件,铁器仅有7件*云南博物馆:《云南江川李家山古墓群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75年第2期。,晋宁石寨山48座汉代贵族墓葬中,共出土精美铜器两千余件,铁器仅115件。*李家端:《两汉时代云南第铁器》,《文物》1962年第3期。
西汉中后期,汉政府在巴蜀地区设置铁官,大量铁器进入“西南夷”地区,这种变化从“西南夷”墓葬中汉式铁器陪葬品突然增多可以证明。如赫章可乐共发掘西汉后期墓葬51座,出土随葬品900余件,其中铁器130多件,占随葬品总数的14%,已与中原比例相近。*《贵州考古十年》,文物编辑委员会编:《文物考古工作十年》,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53—56页。
随着汉朝官方贸易畅通,铁器贸易规模迅速增大,汉式铁器在“西南夷”社会中逐渐普及,不再是高级贵族独享的物品,铁制生产工具占贸易比重不断增加。西汉晚期“西南夷”地区墓葬中出土的铁制农具,在数量与种类上都有明显增多。
20世纪90年代初,贵州省发掘了战国晚期至东汉晚期墓葬群四百多座,从该墓群出土铁器数量、铁制农具所占比例可以看出明显的阶段性变化。战国晚期墓葬20座,出土16件铁器,其中没有农业生产工具;西汉前期的墓葬约140座,出土80多件铁器中有镢、锸、斧等农业生产工具,但铁器与墓葬数之比没有明显增多;西汉后期墓葬70座,出土铁制生产工具数目众多,且比例大大超出前期*《贵州考古十年》,文物编辑委员会编:《文物考古工作十年》,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53—56页。
东汉时期,汉式铁器在“西南夷”地区大量流通的同时,随着“西南夷”地区冶铁技术的提高,还出现了部分在地再加工铁器和自铸铁器,改变了其铁器完全依赖蜀地输入的状况。当时的产铁地点有越西郡的台登、益州郡的滇池、永昌郡的不韦,但规模大小文献不载。*参见刘弘:《汉代铁器在西南夷地区的传播》,《考古研究》1991年第6期。
近年来,考古发现亦出土了带有明显“西南夷”特征的铁器和铜铁合铸器,如赫章可乐出土的镂空牌形茎首铜柄铁剑,剑茎首遍布镂空卷云纹牌形片,茎部铸有繁密的云纹、辫索纹、雷纹、三角雷纹,十分具有层次感,具有非常明显的夜郎特色。推测此铜柄铁剑,极有可能是夜郎人结合自身需求,对传入汉式铁器重新熔铸锻造,加工成符合其实用需求及审美的器物。赫章可乐墓葬中,还出土了带有明显云南滇池地区滇文化特征的铜柄铁剑,应与上例类似,同为“西南夷”在地再加工铜铁器。*参见张合荣:《赫章可乐套头葬再探讨》,《考古与文物》2012年第5期。此外,夜郎套头葬M274出土了与当地铜戈形制非常相近的铁戈。对墓地其他兵器进行检测,均为钢制,推测该铁戈应为夜郎铁器加工技术的产物。当然此种铁器十分稀少,仅有身份地位较高的墓葬才有,说明当时该种铁器产量低,无法普遍作为陪葬品使用。
铁器贸易为中原王朝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有利于维护汉朝与“西南夷”各国的良好关系,也有利于维护西南边疆的长期稳定。同时,铁器贸易对“西南夷”地区亦产生了重大影响,主要体现在促进生产力发展、推动该地区汉化进程两个方面。
随着铁器贸易的扩大,传入西南地区的铁器数量和种类日益增多且价格低廉,可以运用到社会生产各个方面,大大提升了当地的土地开垦效率和耕作水平。“西南夷”诸国也有机会学习汉人先进的生产技术、金属冶炼技术,并开始自发铸造铁制武器、工具,推动了当地社会生产力的发展。
同时,汉式铁器的进入,不仅使西南地区开始流行汉人的审美情趣,还使“西南夷”自然接受了中原王朝的部分价值观念。贵族间掀起了“以汉物为贵”的风潮,汉式铁器甚至成为阶级尊卑的象征,滇国墓葬中汉式铁器同传统酋帮社会的“剑带”“权杖”一起,成为了滇国社会等级区分的重要标志。*童恩正:《中国西南地区古代的酋邦制度——云南滇文化中所见滇实例》,《中华文化论坛》1994年第1期。再如西汉前期,夜郎套头葬中的铜釜规格和样式皆达到顶峰,但随着西汉中后期汉式物品大量传入,夜郎民族放弃了自己的传统铜釜,选用更为精美的汉式铜釜及铁釜,陪葬物品亦多有汉物,最后逐渐放弃了原本的套头葬俗,追求汉人恢宏气派的葬式。*参见梁太鹤:《赫章可乐墓地套头葬研究》,《考古》2009年第12期。
两汉与“西南夷”的铁器贸易,密切了二者之间的联系,深刻推动了“西南夷”地区的社会变革,并使汉文化深深地熔铸在“西南夷”的文化性格当中,促进了汉民族与少数民族的大融合,形成了汉与“西南夷”诸国的经济贸易共同体,实现了汉朝大一统天下的共同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