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慧君
花草生活
我这里说的草,可不是城市草坪上整齐划一、千篇一律的草们,它们虽然还被叫做草,早已失去了草的野性,被驯化成了没有灵魂的模具,站在那里摆摆姿势就行。生命,露出一点点独自成长的欲望,就被割草机齐刷刷削过去,任凭你内心再强大,都抵不过冰冷的现代化机器。有风吹过,但草不能有一点动的心思,就在这四四方方里,规整生活着,看见人了,和颜悦色地笑着,要始终看起来精神饱满。做一棵城市的草,得学会察言观色,学会看人脸色讨生活,内心无论怎么想,都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和城市的草比起来,老家的草们就自在多了。偌大的地盘,由着它们撒野,以前它们可是牛、猪等的好饲料。现在没牛了,连人都不常在,猪也没人养了,草获得了更加自由的生存环境。现在,乡村还真是草生活得最好,那架势,想要霸占整个村庄似的。路边、墙头、瓦缝,只要是能长的地方,到处是草的身影。好多院落,没有人没有牲畜,门上挂着铁锁,铁锁锁住了小偷,却锁不住花草,它们任意攀爬游走,是庄子新的主人。
打碗碗花,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种花草,路边野地里,多的是这种植物,茎细细的,枝枝蔓蔓,缠绕匍匐在地面上,或其它杂草上,花朵如喇叭形状的粉色,小时候我曾经摘下吮吸过,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母亲给牛拔草的时候,我也提个小笼,乱拔一阵。我干活随性子,母亲也不管我,在母亲心里也没指望我干活。打碗碗给牛吃,还不够塞牙缝,我拔的那点拿回去,刚够给鸡吃,草被母亲往院子一撒,我们家的十几只鸡就拍打着翅膀过来了,乱七八糟一阵狂啄。我喜欢拔打碗碗,是因为它根细小,茎蔓却很多,抓在手里一拔就是一大把。有时看着它们开出的花朵我就舍不得拔了。夏天麦子一收,秋天耕了麦茬地,一场雨,许多打碗碗就在地里泛滥开了,一个下午,光打碗碗都拔不完。
车前草,有着尖尖花瓣形的绿叶,茎直戳戳长出来,上面缀满了米粒大小的颗粒,项链一般好看。其实我对车前草没什么好感,影响却很深刻。因为我一直很难得到一个完整的车前草,这一直让我很沮丧。车前草大都长在瓷实的路面上,路被人和牲畜踩得光光溜溜,用手拔,拔下来的只有两三片烂了的叶子,茎根还好好留在地上,用镰刀割,因为不得要领,镰刀总是擦着地皮就过去了,还是哗啦几片散叶。我始终觉着车前草是在捉弄我,它认为我就是拿它没办法。母亲看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拿过镰刀,刃尖着地,斜擦着车前草根部,猛一使劲,整个车前草已到了母亲手里,完完整整一棵。镰刀到了我手里,草还是被我割得零零散散。关键是路面坑坑洼洼,不平整,还瓷得跟铁板一样,我的镰刀刃根本下不到土里去。因为这缘故,我的心里总是和车前草过不去,蹲那儿干脆啥也不干,细细观察起来。看来看去,就那么五六片叶子平平整整地紧贴在土地上,坚不可摧的样子,任凭牲畜和人、架子车过来过去踩,它就像是越发长得牢靠了。如果换做其它草,早都被压扁压烂汁液肯定都挤出来了。车前草是很耐旱的一种植物,有一年天气干旱,玉米大多都枯死了,冰草等其它野草全都蔫不拉几,整个塬看上去没有什么生机,太阳整天白花花照着大地,门外我经常提着笼来回晃荡的那条小路,车前草照样贴在路面上,贴在快要晒化了的路面上,和太阳对抗,一副铁骨铮铮坚强不屈的样子。北方雨水少,干旱是常有的事,所有植物都长得茎干极为细小坚韧,而根又扎得很牢靠。这应该是受自然环境影响的结果。所以和人一比,在适应环境上,植物更加顽强。
还玩过一种叫做“老鼠它舅”的植物,我们在野外玩的时候,男孩就把“老鼠它舅”的果实摘下来往我们女孩头发上衣服上扔,衣服上的还好取,扎到头发上的,半天取不下来。“老鼠它舅”后来我知道就是指曼陀罗。曼陀罗具有麻醉功效,李时珍《本草纲目》对其有所记录;三国时期华佗所制的“麻沸散”以及民间的“蒙汗药”中就有它的成分。“老鼠它舅”的花我也曾轻轻摘下来拿到鼻子跟前嗅过,因为有一股臭臭的味道,我们都不喜欢它。想想真后怕,幸亏它不好闻,不够香甜,所以才没有怎么玩它,否则就被麻醉了。玩得最多的就是果实,绿色滚圆满身的刺,像一只团起来的绿刺猬,绿的刺因为还没怎么长老,还不太坚硬,扎到人身上,痒酥酥的,长熟长老的曼陀罗果实,风干成了黄色,刺变得坚硬无比,我们只摸摸,也不敢再玩。球形带刺果实,看着都有一股刀剑江湖的气势,果真,用其制成的药就是走江湖的。现在想想,每个植物长成的形状样貌都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这是一种自然法则。
树木春秋
在我的家乡最常见的树种就是槐树、柳树、杨树、杏树等,小时候桐树也很多,现在桐树不多见了。自从国家提倡搞绿化以来,每年春秋两季栽得最多最广泛的就是槐树了。槐树根系小好栽,只要墒情好,用锨直接铲个坑,树苗一放,填上土,踏瓷实,就好了。只要上天开眼,下一两场雨,这树百分之九十都能活。看看沟里山上,荒洼荒坡峁峁梁梁全都被槐树占领了,春天一到,漫山遍野全是槐树的绿和槐花的白。土地是最无私的,你种了就一定有收获。有一年干旱,沟里的草都蔫巴巴的,被人割了一茬又一茬,割得来不及长,而村里百十头牛还等着填饱肚子呢,那一年是槐树救了牛的命,没有草割了,人们只好捋槐树叶子混合干麦草给牛吃,直到一场救命的雨下来,大地重新又披上了绿装。
杨树多被栽植在路边和房前屋后。以前上学,从村里到学校,沿着宽阔笔直的乡道,两边全是高大挺拔的杨树,车走中间,行人走两边,刚好可以遮阴。后来拓宽路面,两边的杨树全被砍伐殆尽,路一下变得光秃秃的,行走成了一种枯燥,没有沙啦啦的风吹叶儿声,没有了自然和人的对话,这段路变得漫长而寂寞。现在这条路早已柏油罩面,但路两边仍然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生机。
桐樹的花很特别,我记住桐树也是因为它的花,浅浅的紫,晕染在喇叭形的花朵上,仅仅看它的花,就觉得这应该是一种浪漫的树才对。其实在乡村,无论是树是草都与生存有关,因为浪漫不能代替生存。在乡村,桐树一般用作衣柜棺材的木料,因为木头表面相对光滑,不曲不翘,不变形,软硬度适中,价格又经济实惠,适合大多数人家用。后来人们不再做家具了,村里最后一个木匠去世以后,桐树也没人栽植了,若纯粹为了赏花而栽植,村里人没有这份闲心,他们得为一天三顿饭操劳。好多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桐树。有一次开车去西安,在礼泉县的村子里看到桐树,高大茎干上紫色花朵灿烂旖旎,就像我多年前破了的梦又圆了。
树只要你栽下,对人再没有多余的要求,只是长,往高往粗里长。高大的树人看着喜欢,知道是个材料,鸟雀也喜欢,鸟雀的窝都搭在高大的树上,这样才有安全感吧。人看到树长大长高,心里也踏实,哪怕仅仅是做棺材用,死也算有了依靠。记得那时祖父总和我开玩笑,说院墙侧面那棵最粗大的桐树就是给他做棺材用的,祖父总是在一些个黄昏对我说着这样的话,说着说着祖父真的就走了。祖父的棺木也确实是村里最后一个木匠做的,只不过是提前就做好的。我记得用了一周时间,清早他就从家过来做活,在我家吃饭,晚上回去。那段时间我是快乐的,我还对棺材没有什么概念,因为木匠在村里很受人尊敬的,木匠在的这段时间,家里伙食极好,顿顿有细长面,顿顿有鸡蛋。除此,我记得木匠刨出的刨花,我喜欢站在长条凳子前面看那些刨花一层层吐出来,我用手接不及,它们就滚到地下,被扫进了伙房的灶火里,最后成了一缕青烟,树的一生也就完了。其实这是有些树的光荣任务。还有的树,还没长大长成,因为形状不好,直接就被当成劈柴进了灶火,都没有机会看看远处山那边的风景,也没有机会感知一窝鸟雀在它身体上垒成一个家的温暖。最可怜的是那些已经长成、却被卖到城市景区的树木。一次,回去老家,看到很大一棵槐树被连根带土运输走了,我去问了一下主人卖了多少钱?说是三百多。树冠被砍折地七零八落,再看曾经长了树的坑,就像废弃的庄子,让人心酸不已。我知道,它和其它许多树的命运一样,被迫离开家乡,离开生存了许多年的村庄,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看着也许风光无限,但对于这棵树却是不适的,许多树病了挂起了营养液。我摸摸管子,看到一些液体流进了树的身体里,但是我知道它的灵魂正在枯萎,它的朋友它的亲人都不在这里,它一把年纪了还要离开故土站在这里出卖色相,这对于树不知算不算一种侮辱。但是我知道,树是有尊严的,和人一样。所以比起这些尽管还活着的树,那些被做了棺木的树倒是活得更有价值,最后和栽它的主人葬在了一起,葬在了生养它的这片土地上。
动物命运
村里最后一头牛什么时候不见的,我竟然没有记住。它们在的时候,我任何时候回去,都可以看到它们悠闲地卧在路边咀嚼,大大的眼睛无辜地望着人们。在眼睛里,我认为最虔诚的是牛的眼睛,任何时候它们都没有一丝一毫贪婪或是杂念。即使在每天早上,父亲将新鲜的苜蓿铡好,捧到牛嘴边的时候,看它的眼睛,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头迅速转过来,舌头伸出来表示它十分想吃。每年从冬天开始牛就要去沟里喝泉水,平时则喝的是涝池蓄的雨水。去沟里赶牛喝水是祖父的事,周末没事干,只要不睡懒觉,我就跟着祖父去饮牛。公牛看到母牛,就撒欢地追赶,大人怕出事,使劲往开赶,在喜欢的异性面前,你看牛的眼睛,还是那样的大、黑而无辜,单从它的眼睛你读不出什么。所以牛总是任人驱使,任劳任怨,丝毫不计较它们来到人世就是干活出大力的,有时干得慢了人骂一句,它也没什么不满的表现。牛的心思应该是动物里边最单纯的。我其实挺怕牛的,看着它们的大眼睛感觉它从任何方向只要想看都可以看到我,我就吓得从前面后面侧面都不敢过去,因为路面窄,它们的大屁股占了好大一截地面。我怕往过一走冲撞了它们,它会用大大的尖角抵我。也难怪,有些牛长得实在太高大太壮实了,即使常使唤它们的女主人面对它们有时都有点胆怯,何况我这个不太熟悉的陌生人。这个人类最忠实的伙伴,现在土地不需要它们了,沟里的草长了一茬又一茬也没有牛吃了,草于是疯长,房前屋后,村里村外,全是草。墙上的犁铧早已锈迹斑斑,不知它是否还记得最后一次犁地的情形,最后一次和一头牛在地里撒欢奔跑的情形。
任何时候,村庄里都少不了狗。以前村里人多,家家户户都有人,孩子多狗多,因为几乎每个孩子出来的时候后面都跟着他们家的狗。孩子在一起玩,狗也聚在一起玩,一个村的狗都是熟狗,所以一个不咬一个。要是外村来了生人生狗,一个狗一叫,全村的狗跟着一起叫,都在那汪汪汪,地里干活的大人听见了知道是陌生人或什么东西进到了村里,就急忙赶回来。以前总听老人说,谁谁家的孩子是狗救下来的,因为以前狼太多了,大人又忙,狼直接就进到人家院子里,从房台上把娃叼走了。二队有一个男人,半边脸和耳朵没有了,说是被狼吃剩下的,一辈子没结婚,和母亲相依为命。可见,狗是很有灵性的动物,它有判断意识,也有护主意识,这一点比有的人强。
那天在村子转了一圈,狗还是挺多,就是大多都拴住了,被一根铁链束缚住了命运,不像以前的狗可以满村自由自在地走动。因为好多人出去打工了,老年人耳朵不好使,眼睛不好使,腿不好,走不动了,不敢让狗到远处去晃荡,只好拴起来,稍微有个风吹草动,狗就一阵狂吠。其实狗也不一定完全是咬人,狗因为拴着无聊,稍微有点人声什么的,狗就不由自主想说说话,但狗又不会说人的语言,说出来无论什么话,在人听来,都是咬人的话了。于是一个村的狗也因为拴着互不认识,那天我牵着我家的狗,就这样绕着村子转了一圈。天啊,如果不是我胆子大,差点被围攻回不来,临时没拴的那些狗因为平时不太出门,全部赶来围吠我家的狗,幸亏我们跑得快,幸亏我手里还拿了一根棍子。
现在人和人之間来往少了,因为都忙着在很远的地方打工,一年见不了几回,这狗也因为拴着或者关起来,互不来往。孩子因为计划生育也少得可怜,进了村,你不会听见大呼小叫吆喝的声音,静悄悄的。似乎只有蚂蚁还感受不到这些变化,继续在路上游荡寻食。路上少了人的行走,蚂蚁倒好了,可以大摇大摆走在大路上,不用再躲躲闪闪,唯恐谁把它踩一下。不用担心,因为半天大路上也看不见一个人影晃动,听不见一声狗吠。
往远方的更远处看去,是铺天盖地的草在蔓延,站定细听,除过草的生长声,就是风,无边无际的风声。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