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是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现代文学史研究,是鲁迅、周作人与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方面的专家。代表作有《心灵的探寻》、《与鲁迅相遇》、《周作人传》。本文摘自他最新出版的《二十六篇——和青年朋友谈心》
我出生在1939年,按今天流行的说法,应属于“30后”那一代。我最感自豪的是,我与以后的六代青年,都有生命的交集。六代人又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即“40、50后”为一阶段;“60、70后”为一阶段;“80后、90后”为一阶段。
我和“40、50后”两代青年的交往,是真正的理想之交、生死之交
我1960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贵州安顺卫生学校教语文。那年,我21岁。那时候,我的学生基本上都是“40后”。我的父亲曾留学美国,与胡适是同学。抗战时期,曾任国民政府农林部次长。1948年胡适准备组阁,我父亲是名单中的农林部长。我小学、中学、大学读的都是南京和北京的名牌学校,自己也是以当作家、学者为追求。
一下子去了最边远的一个中等专科学校教书,可以说,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以最尖锐的形式,突然呈现在了我的面前,要如此年轻的我独自应对:我当如何面对现实?还要不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又如何坚持?开始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冷静下来,就做出了此后决定我一生的选择:对于我这样的天生的理想主义者,放弃自己的追求是不可能的;但是,面对严酷的现实,我又必须做出某些调整。我一到贵州,当地的人事部门就告诉我说:只要进了贵州的大山,就别想出山。我曾经想考研究生,但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学校明确表示不批准。这样,我就必须做好长期(甚至一辈子)待在贵州的准备。
那么,我又是如何坚持理想的呢?情急之中,我突然想起了“狡兔三窟”这个成语:是不是也应该将自己的理想分为两个层面。首先是“现实的理想”,即客观条件已经具备,只要我努力,就可以实现的理想。于是,我冷静地分析了自己的处境:尽管我受家庭出身的影响,学校对我多有防范,连班主任都不让我当;但总还是给了我一个课堂,一个和青年人接触的机会。于是,我就决定以“成为受学生欢迎的教师”作为自己“现实的理想”,并由此开启了我自觉充当青年朋友的人生之路。
我不仅全身心地投入教学,而且搬到了学生宿舍,与学生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由于我和我的学生年龄差别不大,很快就打成了一片,我们一起学习、逛街、踢球、爬山、演戏、办壁报,我的周围很快就聚集了一大批学生,我真的成了“最受欢迎的老师”。几十年后,当年的学生每次聚会,回忆学生时代的生活,首先想到的就是我。前几年我到贵阳,还有学生从几百里外赶来看我。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从与学生的交往中,特别是学生的成长中,感到了生命的意义,获得成功感,从而获得了坚持理想的力量。也就是说,我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学者梦,只是把它作为一个“现实条件不具备,需要耐心等待,作长期准备”的“未来的理想”。因此,在学生睡觉以后,我又挑灯夜读,主要是继续我的鲁迅阅读与研究,现在我还保留着当年所写的数十万字的《鲁迅研究札记》,并且有了更为明确的“回到北大讲鲁迅”的梦。
这是一段漫长的准备与等待,一直等到1978年“文革”结束,我才获得了报考研究生的最后机会,最终回到了北大讲台,这一等就是十八年。回顾这段历史,我总要感激我的贵州的“40后”学生,如果没有和他们休戚与共的生命交织,我早就被现实压垮了,根本不可能坚持十八年的理想,保持生命的本色不变。但我与这些“40后”学生的交往,也让我们彼此都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文革”一开始,我就被打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我的许多学生都被打成了“以钱理群为首的三家村”里的“小牛鬼蛇神”。尤让我感到难过的是,我的一个学生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其实不是我这个圈子里的学生,而是护士班的一个女生,她只是随着其他同学到我那间小屋坐过一两次,我甚至连她的样貌都记不清楚了。
只因为她为我说了句公道话,就被扣上了“公开跳出来为反革命钱理群鸣冤叫屈”的帽子,成了“现行反革命”。她想不通,再加上家庭出身不好,压力大,就投湖自杀了。她的死让我觉得,我在无辜的青年面前,是有罪的!从此,这种负罪感便如梦魇般永远没有离开过我。在我与青年之间,永远横亘着一座“压在心上的坟”。或许正是因为有这具沉重的尸体的存在,我后来参加了“文革”“造反”队伍,从而得到了走出了校门的机会。我走向了工厂、农村,乃至兵营,接触到了更广大的社会人群,我的影响也在逐渐扩大。
1974年前后,我周围又聚集起了一批爱读书的年轻人,有学生、知青、工人,还有社会青年,他们的年龄都在二十岁上下,属于“50后”了。我们这个小群体,大概类似于今天的读书会,“文革”后期,这种“读书会”是相当盛行的,研究者将其命名为“民间思想村落”。这样的民间聚集,有两个背景与推动力。一是大家都陷入了精神的困境:我們这些人大都有“造反”的经历,但最终却发现,“文革”并没有解决我们一直期待解决的问题,面对“文革”进入绝境的现实,我们又面临了“中国向何处去,我们(我)向何处去”的问题。我和我的“40、50后”朋友,都是把中国的选择和命运与自己的选择和命运联结在一起的;在我们的观念中,中国的问题又是和世界的问题联结在一起的。与此同时,我们又意识到,当“文革”陷入危机,也是一个转机:中国正处在一个巨大变革的前夕;当然,我们并不能预知以后中国的改革开放,但却自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就是要为这样的不知何时、以什么方式到来,却又必然要到来的社会变革作好理论准备。
要做好理论准备的第一步,就是读书。这就意味着,我们当时是为了一个宏大而高远的目标聚集在一起读书的;这和我们当时的身份、地位——边远地区、社会底层、文化程度不高(除了我这个大学生外,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只读过小学和中学的半大孩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我们连最起码的书都没有,就只能偷;当时能够读到的只有马列、毛泽东与鲁迅的书;而且读书,特别是聚在一起读书,本身就有风险: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这群人从一聚集起来开始,就受到了当地公安部门的特别关注,而且“文革”后期,也确实有人因组织“读书会”而被捕。
对此,我们都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夸大一点说,我们是为追求真理而读书,并且准备作出牺牲。当然,我们一起读书,也不全是如此严肃,毕竟都是年轻人,大家也经常在一起唱歌、朗诵、爬山、游泳、做游戏,甚至谈恋爱。后来,一位朋友曾赋诗一首,描述我们当年的生活:“更难忘,娄山湖畔(这是我所住的地方),登吟《井冈》(指一个雪天的早晨,我们一伙人爬上附近的山岗,齐声朗诵毛泽东的《井冈山》);陋室聚首,鲁迅文章;朝来暮往,笑语喧堂。遥望共产主义理想,眼前烧饼和清汤。”可以说,我和“40、50后”两代青年的交往,是真正的理想之交、生死之交。(未完待续)
据《视野》钱理群/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