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

2018-01-23 23:30贾登荣
壹读 2018年7期

贾登荣

1

凌晨3点,《顺江日报》记者张成功的手机“滴滴”响了几声。作为一名资深新闻工作者,职业习惯让他拿起手机,点开微信。

从市“新农人”微信群传来的消息让他惊呆了!

“霞光农业开发公司老总刘星服毒自杀,经抢救无效去世。”

天哪!就在上上周,全市“新农人”联盟与市企业家联合会举办联欢活动时,张成功还见过刘星。那天,刘星上台深情演唱了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博得了全场的掌声。聚餐时,刘星还专门跑到张成功坐的席位上,向他敬酒,邀约他去农场观赏那一百多亩即将盛大开放的紫薇花。这才仅仅过去十多天时间,刘星咋突然就自杀了呢?

张成功坐了起来,呆呆地望着窗外。深邃的夜空里,突然掠过一颗流星。耀眼的光持续了仅仅两三秒时间,就一下子消失在茫茫宇宙间,不知踪影。

认识刘星,是在四年前全市推进现代农业经验交流会上。那天,作为长期跑文化新闻的记者,第一次轮岗跑经济新闻。所以,对于坐在市政府会议厅的这百多号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于是,只好打开会议上发的文件袋一件一件翻了起来。一份经验交流材料引起了张成功的注意。这就是刘星的书面发言稿。

从这份发言中他知道,刘星本来是蓉都理工大学计算机专业的毕业生。在国家政策的召唤下,她毅然辞去在省城一家公司的白领职位,回到流水区一个偏僻的山村,流转土地一千余亩,创办起霞光农业公司,公司下辖的霞光农场,成为观光旅游基地,吸引了大量城里人去农场体验种菜、钓鱼、休闲,从而带动了两个贫困村的群众脱贫致富。

“女大学生、创业、观光旅游、扶贫”,这几个关键词一下子涌入张成功的脑子,如同注射了兴奋药物,张成功有些热血沸腾了。这可是绝好的新闻素材啊!张成功心里想。

作为刚开始跑这行业的记者,张成功为自己第一次来出席普通的会议就发现了可以不断挖掘的新闻素材而有些得意。会议进行中,张成功找到市农业局的工作人员,要到了刘星的电话号码,散会后,他马上给刘星打去电话,想约她作一次采访。不想,刘星却回复道:“张记者,我已经回农场了!”

这女子真敬业啊!张成功嘀咕道。看来,这个刘星真是一位值得大书特书的大学生创业者。张成功决定,一定要追踪下去,不放弃这个可能成为重大典型的新闻人物。

“那你好久有空,我准备到农场来采访你!”

“好的,张记者,我这段时间都在农场。”刘星在电话那头爽朗地回答。

2

回到报社,匆匆写好会议新闻,张成功就从九楼的记者中心坐电梯来到十二楼,敲开分管采编工作的副总编辑的办公室,向他汇报了自己的想法。得到副总编辑的同意后,张成功开始准备前往流水区。

流水区是个近郊区,和主城区相距只十来公里。不过,当张成功向流水区委宣传部新闻干事江非打听霞光农场的具体位置时,想不到江非结结巴巴地说,“张哥,这农场我还没去过,大概是在逝水乡和华来镇交界的地方,你顺着省道332线走,边走边问吧!”张成功心里说,这个江非呀,真没有一点新闻敏感,连在全市都有点名气的霞光农场,他居然也没有去过!

第二天一早,张成功没有来得及吃早饭,就开上自己的小车出了报社大门。从市区驶入省道332线后大半个小时,他在公路边上林林总总的广告牌中,看到了一块霞光农业开发公司的标牌。标牌不大,在那些巨无霸广告牌面前,显得有些不起眼。稍微不注意,就不会发现它。沿着广告牌的指向,他的车,一路奔驰。这时,咕咕叫起来的肚子提醒张成功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跑了30多公里路了,可还没看见农场的影子。

昨天晚上赶稿子太晚,回家后一个人也懒得做饭,吃了几块饼干就上床了,现在肚子实在太饿了,张成功只好把车速放慢下来,朝路边望去,看哪儿有没有小卖部,好去买点吃的。可惜的是,路边只有一排排笔直高大的水杉树,没有房舍,自然也没有小卖部。没办法,他只好坚持着。又跑了约摸20分钟,公路旁有一个指示箭头出现:霞光农场由此去。

顺着这个箭头,张成功的车驶上了一条只有四五米宽的乡村公路。前行了三五分钟,一块高大的牌坊赫然出现在眼前,上面有四个飘逸的大字:“霞光农场”。张成功跑过多年文化新闻,一眼就看出,这些个字是本市著名书法家锋波先生的手迹。

张成功把车停在牌坊下,然后下了车,他想一个人在农场走一走,看看真实的农场,寻找新闻的切入点。

顺着弯弯曲曲的路走下去,首先映入张成功眼帘的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工地。空旷的田野上,竖起了不少钢结构架子,路边写着花卉基地的字样。不过,这些大棚都没有完工,当然也没有花卉的影子;而在另一片竖着“开心之角”的地里,全部空置着,长满了野草。

张成功的眉头开始紧皱了。不过,他还是鼓励自己,继续看下去,也许最好的风景在后面在挂着“霞光养殖场”牌子的简易棚前,张成功停下了脚。从材料上他知道,农场的养殖场去年出栏了生猪一千多头,今年又已经饲养了仔猪八百多头。不过,当他走进圈舍时,又让人失望了。偌大的圈舍里,大约不过十多二十来头仔猪,看上去都萎靡不振。

从养殖场出来,张成功又来到农场的农家乐。这里,除了两个无精打采的工人,再没有游客;而挂着“钓鱼场”招牌的池塘边,虽然杨柳依依,但也人烟迹罕见。“萧条,冷落”,这两个词汇一下子出现在张成功的脑子里。

不过,张成功还是想见见刘星,问个究竟。终于,张成功在一排绿树掩映的平房前,看到了挂着总经理铭牌的房间。敲开房子,里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请问,刘星总经理在吗?”

“刘星,她已经十来天没来过了呢!”其中的男人答道。张成功心里“格登”一惊。这女子,居然欺骗我,昨天不是说这一段时间都在农场吗?

张成功拨通了刘星的电话。知道张成功到了农场,刘星忙不迭地说,“报歉,张记者,昨天我撒了谎。其实是我家中出了点事,害得你白跑了一趟。要不这样,等几天我空了,再约你喝茶!”

没有见到刘星,只好怅然地开车返回报社。

这天,张成功正在办公室,在电脑上浏览新闻,电话响了,是刘星打来的。

“张记者,有空不,想请你喝茶!”

“有空,我正想采访你呢!”张成功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他真实的想法是,要问问刘星,为什么用虚假的材料,来欺骗人?

刘星告诉他说,“下午两点,在滨江大道环水茶房,行不?”

“好的,一定准时到!”

3

当张成功敲开环水茶房的8号包间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看年纪,约摸26、7岁光景;看打扮,地地道道的都市职业女性的味道,这与张成功先前想象中的形象大不相同。

“喝什么茶?张记者。”

张成功点了一杯普通的绿茶。

“张记者,非常对不起,这一段我的确忙得焦头烂额,没去农场了。”

看着充满疑问的张成功,刘星声音有些颤抖:“大概你都看到了,农场的大棚摆在那里没有搭,仔猪也没有添,农家乐也处于歇业的状态,还有大片大片的地撂荒。唉,这不怪我呀,是农场没有钱呀!”

看到刘星在倒苦水,张成功不忍心质问这位年轻的女子为什么欺骗自己,稍微稳住自己的情绪后,张成功平静地问道,“那么,是咋回事呢?”

“张记者,说实在话,我现在有些后悔,当年不应该听老公舅舅的话,回来办这农业公司,当这挂名的总经理!”

这话,大大出乎有张成功意料了,材料上不是说,刘星是主动辞职回来创业的吗?

刘星呷了口茶,说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学毕业不久,他就和也是大学同学的李伟均结婚了。前年春节,在回乡探亲参加李伟均舅舅王举力的家宴时,这位流水区政府副区长王举力告诉他们,政府大力支持大学生回乡创业,还要给予一笔不小的扶持资金;同时,如果承包土地创办农字号企业,又有各种各样的补贴。“刘星,有国家作后盾,回来创业吧!比你们在城里打工强。”王举力说。

“我学的计算机专业,对农业一窍不通,哪有法办啥农业企业呢?”刘星急忙摇头。

“你呀,那是陈旧的观念!当老板不一定啥都要懂嘛!关键是懂管理会经营就行。”

吃过饭,王举力又让刘星的丈夫留了下来。晚上,李伟均又继续给刘星做工作,“星,舅舅都把地帮我们流转过来了,公司的管理人员也帮我们物色好了,你就回来当老总吧!”禁不住丈夫一而再再而三的游说,刘星松口了。春节一完,就只身返回流水区。

“有你舅舅当后盾,那还有啥困难?”

刘星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沉思许久才说,“开张第一年还是热火朝天的。天有不测风云呀,今年,自有资金没有了,国家补助的资金也迟迟没有到位。没办法,所有开工建设的项目就只好处于停工状态。当然,最要命的是,应该兑现给农民的土地流转费,还欠了一大半没有给。这一段,只要我一到农场,当地农民就来要钱,在我办公室大吵大闹,我哪敢去农场呢?所以,就在区上到处找资金,想办法无论如何把农民的土地费兑现。要知道,这可是农民来源不多的收入之一呀!”刘星的眼里,闪动着泪花。

张成功这下子才明白,刘星不在农场的原因。

“那你那个发言材料不是说……”

刘星笑了起来,“张记者,你懂的,这年月,先进典型材料哪个没水分呀?这材料,是区农业局的笔杆子坐在办公室里写的,从来没有到农场实地调查过。”

张成功有些愤怒了。想不到自己以为典型的材料,数据都是弄虚作假的产物!

“张记者,我是实话实说,估计你也没法报道,浪费你时间了,对不起哟!”

原先对刘星有些气恼的张成功,这时仿佛发现,刘星其实是无辜的。是一双双无形的手,把并不是发自内心来创业的她,推到目前这个尴尬的位置。张成功原谅了刘星,礼貌地和她道了别。

刘星把张成功送到小车旁。当他刚上车发动车子时,刘星把一个红包塞到了张成功手中,“小意思,张记者,没请你吃饭!”张成功正要推辞,刘星已经返身快步走了好远。张成功想,等几天再把红包退给她吧!

张成功第二次见到刘星,是在几个月后市里的“新农人”联盟成立大会上。这天。当张成功来到会场时,一眼就认出了刘星。张成功关切地问,“资金解决得如何了?小刘。”

刘星莞尔一笑,“谢谢张记者挂念!农民的承包钱付了,项目又在开始启动,欢迎你来农场看看哦!”

4

当张成功还没来得及去霞光农场深入了解时,一个关于刘星的消息传来了——刘星向省纪委举报了她丈夫的舅舅王举力。

坊间有两个不同的版本流传:一说是刘星到王举力的办公室时,身为副区长的王举力居然抱住外侄的妻子开始亲吻。刘星被王举力的行为吓坏了。经过一番激烈挣扎,才逃出王举力的办公室。

当她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丈夫李伟均时,想不到李伟均反而在电话里骂道,总是你个婆娘在舅舅面前太轻佻了吧!丈夫的态度气坏了刘星,于是就连夜坐车前往省城,向纪委举报王举力贪污农业开发资金的情况;而另一个版本是,王举力才是真正的霞光农场的老板,刘星只是挂名而已。王举力的本意,是想借农场这个平台,套取国家扶持资金,然后中饱私囊。

不想刘星却真的要用国家的钱去发展观光农业,结果两人闹起了矛盾,一气之下,刘星举报了王举力。

为了印证事情的真伪,张成功拨通了刘星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当张成功提及这个话题时,刘星“嗯”了一声,就匆匆挂断电话。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一条短信出现在张成功的手机上,“张记者,我现在被王家人跟踪,逼我去向纪委翻供,说那些举报全部是假的。”

连续好多天,再没有刘星的消息了。正当张成功为刘星的安危忐忑不安时,终于有一天,张成功接到了刘星的电话,两人又坐到了环水茶房。

“其实,社会上的传闻,有的是假的,是无聊的人编造的。估计总要弄些绯闻才能吸人眼球吧!不过,王举力鼓励我们办农场的确是有自己小算盘的。”刘星把霞光农业公司开办的前因后果一鼓脑说了出来——

已经在副区长岗位上干了两届的王举力知道,根据我们国家的干部人事制度,年过五旬的他,下一届将转岗到有职无权的人大或者政协工作,于是就产生了大捞一把养老钱的念头。恰好,流水区被列为国家级现代农业示范区,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扶持政策、还有相当数量的配套资金。他便和几个铁哥们谋划,成立一家农业公司,套取国家资金。

春节期间,当自己的外侄李伟均夫妇来家拜年时,在官场厮混多年的王举力脑子一下子闪出了新念头:借人捞钱。在饭桌上,他开始动员刘星,刘星离开后,他又开导对李伟均说,动员你老婆回来,当公司挂名的老总,其它的事情,舅舅会安排人办好的。王举力还承诺,在三年内,他帮李伟均夫妇套取至少五十万元资金。

密室中的谋划,自始至终瞒着不明究里的刘星。很快,由刘星担任总经理的霞光农业公司在鞭炮声中挂牌成立了。

不过,对于刘星夫妇来说,并没有什么积蓄,哪来启动资金呢?王举力二话没说,爽快地拿出了五十万元,让农场红红火火的开了张。伏笔埋下了。从此以后,国家下拨的经费,很少再进入农场的帐户了。不到两年时间,农场无法运转了,连应该支付当地农民的承包款也推了一月又一月。

那天,被农民缠得无可奈何的刘星到区政府找舅舅,询问补助资金的事。区政府的工作人员告诉她,王举力率队外出考察去了。郁郁寡欢的她漫无目的的在区政府广场上散步,恰好遇到了在区财政局工作的一个同学,她于是问,国家什么时候才兑现补助我们公司的钱呀?

这同学惊讶地说:“天,你们霞光农业是政府重点扶持的企业呀,资金拨得不少。”刘星不信。这位同学拉着她,在财政局拨款的明细表上,刘星看到,春节前,财政局一次性就拨了200多万元资金给霞光。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两年时间,国家给霞光农业的各种资金已经达到了400多万元。不过,在刘星的记忆中,农场实际得到的资金只有100来万元。归还了王举力的50万元借款后,实际使用资金不到100万元。

还有300万元到哪里去了呢?刘星大惑不解了,她马上打通公司会计的电话。这位会计是王举力安排来上班的,平时也很少到公司来。接到刘星的电话后她漫不经心地说,“钱呀,你去问王区长吧!”

焦急地等待了几天后,王举力终于考察回来了。当刘星问及资金时,王举力有些不耐烦了。“刘星,叫你挂名你就挂名嘛,其余的事不要多问。”

“可是,农民要找我要钱呀,舅舅!”

王举力慢腾腾地说,“你就不会敷衍吗?国家没拨噻!”

天哪!刘星对眼前的王举力感到有些不认识了。明明国家拨了钱,偏要让我去撒谎,这实在让人搞不懂。见刘星还不肯离去,王举力发话了,“刘星,我要告诉你,做农业,在而今眼下的中国休想赚什么钱。投进去的钱也等于白投,你尽快想法,早点从农场脱身,还是回省城和伟均在一起吧!”

刘星更加糊涂了。当初是这位舅舅,信誓旦旦邀请她回来搞农业,才两年时间,他就变卦了。刘星感到十分不解,从王举力办公室出来,刘星拨通了李伟均的电话。

李伟均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说,“有些事,这几天忙,没来得及告诉你,你来吧,当面好说些。”刘星马上打开手机,在网上购买了晚上八点半的动车票。一下车,李伟均已经在车站等她。然后,李伟远程对刘星说,舅舅前几天外出考察时特意绕到省城见了他,要他转告刘星,想办法尽快离开农场。

“为什么?”刘星质问李伟均。李伟均这才吞吞吐吐把舅舅一手设计的秘密告诉了刘星。刘星懵了。一个堂堂的国家公务员、政府领导干部,居然利用自己,来达到贪污国家资金目的。

刘星恍然大悟了。自己误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成为这个局的一颗棋子。

“星,舅舅也是为我们好。你回去后就悄悄把放在农场的东西搬走,然后撤退,继续回城里来。到时,舅舅把承诺的钱付给我们了,我们就可以在省城按揭一套房子……”

“靠骗国家,骗农民得来的钱,你住这样的房子舒心吗?”不等李伟均说完,刘星就打断他的话,“李伟均,我决不做这样没道德、昧良心的事!你赶紧告诉舅舅,把国家的钱转到农场来,兑现给农民的土地款!”

一个张开贪婪大嘴的人,哪有可能轻易放弃那些真金白银。那可是能让他过上比普通人优裕生活的支撑呀!在反复讨要国家拨款没有结果的情况下,刘星走进了省纪委。一桩惊天大案很快露出了真相。

一个月后,省纪委的一份通报印证了刘星的话:流水区副区长王举力伙同区农业局长、水利局长、国土局长等,以霞光农业开发公司的名义,从国家套取土地整治资金、小水利建设资金、新产品推广资金、新农村综合体建设资金300多万元进行了瓜分……

5

看到这份通报,张成功对这个年轻女子有些刮目相看了。想不到在金钱面前,她把道德与良心看得那么重要。如果不这样,她完全可以从这些资金中分得一杯羹,然后远走高飞。

看来,刘星是个有思想、有见地的女子。张成功心里想。于是,他约刘星在农场见一次面。

距离上一次去农场大半年了。农场的变化让张成功耳目一新。弯弯曲曲的公路,经过了平整,铺上了砂石;塑料大棚也已经搭起来好几十个,里面有的栽种了花卉,有的栽种了蔬菜;养殖场也添了上百头仔猪……与上次看到的农场相比,处处焕发出的勃勃生机,给人有一种天翻地覆的感觉。

不过,以前见到的那个英姿飒爽的刘星明显的憔悴了,眼角居然出现了她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皱纹,皮肤也变黑了,没有了过去的白晳红润。

在采访了周边的农民、农场的务工者后,张成功告诉刘星,他想写一篇通讯,介绍一下刘星和她的霞光农业。刘星连连摆手说,“张哥,你看看听听可以,稿子千万不要写啊。现在的霞光还很脆弱,也没有什么效果,不值得宣传。同时,农场潜伏的危机不少,随时都有可能崩盘。所以,路还长哟!”

夜晚,住在农场简易房里,听着外面不断传来青蛙的鸣叫,在市中心居住多年的他,睡意顿无。他起身走出来,欣赏大自然的天籁之音。这时,一颗耀眼的流星从农场顶上划过。那光亮,闪烁一下就消失了。就在这时,张成功看到,刘星一个人还站在塑料大棚前,不知在想什么。

张成功有些动容了。刘星呀刘星,你独自扛起这公司的旗帜,不容易呀!他在心底感叹。

过了一段时间,刘星打来电话告诉张成功说:“我与老公离婚了。”

应该说,这样的结局,张成功早就预料到了。由于刘星的举报,身为流水区副区长的王举力等七人,都以贪污罪受到法律的惩罚,分别被判处三到十年不等的刑期。不但让唾手可得的金钱没有了影子,而且让自己的亲舅舅一夜间成为了阶下囚,李伟均肯定是无法容忍的,不愿意和刘星继续生活下去的。

丈夫是刘星创业的鼓动者,如今离她而去,一个弱女子,今后的路又怎么走呢?张成功不禁发问:“那么,农场还办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呀!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不走也不行呀!何况土地流转合同签了二十年,为启动农场建设,又向银行贷了不少款,向亲朋好友借了不少钱。想走,现在也走不脱呀!就在这农场慢慢挣扎吧!”刘星的话语中,透露出几分无奈,几许悲凉。

仰望天空,一颗流星正急速的从头顶飘过。那锃亮锃亮的光芒闪铄了几秒钟,就再也没有影子了。望着无垠的天际,张成功陷入了沉思。

6

第二年春天,市上召开大学生创业座谈会,张成功又见到了刘星。当问及农场的情况时,刘星显得很自信:“张哥,一切都正常!对了,农场新栽种了上百亩向日葵。等向日葵开放时,欢迎来赏花哟!”不过,张成功从新农人联盟的成员处得到一个消息,为了保证农场的运转,刘星开始在民间拼命借贷,利息高达三分。

经过这两年多与农业口的人打交道,张成功了解到,其实,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农业都不是一个能赚大钱的产业。它的收成好坏,也往往与天气、市场紧密相连。所以,在西方发达国家,农业主要靠国家政策扶持。而在我们国家,长期实行的重城市轻农村的政策,农产品价格长期处于倒挂的状态。这些年,虽然国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加大了对农业的投入,但总体上说,力度还不大,政策还不到位,补助方式也不够规范,象刘星这样没有任何背景的公司,显然是不可能得到更多补助的,加上她的举报,让那么多官员锒铛入了狱。这些官员多年来在当地耕耘织就的庞大关系网,自然也不会给刘星好颜色看。刘星的公司,肯定也得不到应有的照顾。

张成功暗暗为刘星捏了一把汗。他决定会会刘星,劝她不要向民间借款。

“张哥,现在摊子已经铺起了,政府又对我冷眼相向,撒手不管了,我总不能让土地再一次丢荒呀,再说,现在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呀!”刘星噙着泪花说。

张成功没有话可说了,只有在心底默默祝福刘星。也就在这时,离异后单身多年的张成功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天,张成功把刘星约到环水茶房。已经曾经沧海的过来人,张成功也没有客套,就直接进入主题。“小刘,我是单身,你也是单身,你看我们能不能结合在一起……”

刘星对张成功的表白,一下子怔住了,半天没有回应。在张成功的催促下,刘星缓缓地说,“张哥,让我再考虑一下吧!”说完,就抓起自己的提包,匆匆离开茶房。

第二天,刘星打来了电话,约张成功见面。张成功心里想,虽然自己比刘星大七八岁,但有一个固定的工作,凭借自己多年在顺江的人脉关系,还可以帮助刘星的公司。刘星了解到这些,估计应该会答应自己吧。

事物的发展方向,从来不随人的主观意愿前行,更多的时候,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见面后,刘星主动挑出了话题:“张哥,谢谢你对我的这份感情。我考虑了一晚上,我们两人不适合,做普通朋友吧!”

“为什么?嫌我年纪大?”

“年龄与爱情无关。你不要问为什么!”

张成功的情绪一下子跌落了,只有默默看着刘星提起包向门外走去。就在要开门的那一瞬间,刘星又转过身,一把抱住了张成功。滚烫的嘴贴住了张成功的唇。一股激情从张成功关闭多年的心底迸出。他也开始去吻刘星,刘星却马上把头偏了过去。

这时,张成功又把手伸向了刘星的内衣。刘星“腾”地闪开,从张成功的怀中迅速离开。刘星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张哥,到此为止吧!”说罢,象一阵风似的,推门离开了茶房。

在以后的两三个月,刘星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有与张成功联系过。

7

就在张成功想和刘星联系时,刘星打来电话,告诉他说,“张哥,我结婚了。”

什么?张成功感到这消息太突然了。不过,理智还是让他冒出了这么一句话,“祝贺啊,小刘!好久我上门来贺喜。”

“张哥,没什么值得祝贺的。没办法,要生存呀!”这无厘头的话,有些让张成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想问几句农场的近况,刘星已经挂断了电话。

关于刘星第二次婚姻的传闻,很快吹进张成功耳朵里了。与刘星结婚的,是一个比刘星大15岁的当地农民,这人叫任诚,结过两次婚。第一任妻子生的女儿已经高中毕业,外出打工去了。

人们有鼻子有眼的说,这次婚姻,是刘星占主动的。40多岁的任诚是刘星租赁土地这个村的农民,在第二任妻子不辞而别后,就应聘来到农场当上了后勤工,负责水电安装、机械维护等。老实巴交的他平时吃住都在农场,与刘星的住房隔了一间保管室。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有人看见刘星钻进了他的宿舍。不一会,灯灭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看到刘星从任诚的宿舍出来。没几天,两人就在众人面前宣布:结婚了。

张成功知道,爱情婚姻都是十分私密的话题。旁观者不会知道当事人心中的想法,也不会了解其中的原委。刘星自然要与这个男人结婚,总是有她的理由的。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干涉她的选择自由。

也许刘星也明白,对于自己这次匆匆的结婚,张成功是想知道原由的。一天,刘星给张成功打来电话,约他到一家以前没有去过的茶房见面。

刘星没有直接说与任诚结婚的事,却自言自语般地说,“在偏僻的农村办农字号企业,许多困难是意想不到的,政府也是手长衣袖短,没有办法保护创业者的!”接着,刘星如数家珍般道出了这些年遇到的各种矛盾与困难——农场修机耕道时,当地农民不准修,说这原来是耕地,变成了机耕道以后没法种庄稼了,硬是逼刘星支付一笔补偿费才允许动工:

一个喝醉了酒的当地农民,骑着摩托车从农场里经过时,突然停车把农场的大门砸了个稀巴烂,说是农场的围栏害得他回家要绕道;附近几个泼皮到农场农家乐餐厅消费后,结账时却大骂服务员,你们在我的地盘上开餐厅,老子还给啥子钱?然后扬长而去。后来,当听说她住在农场宿舍,经常故意喝醉了酒去敲她的门,吓得她只好用床把门死死顶住。

“为了让农场继续支撑下去,我想有个人保护自己,他是本地人,家族的人也多,大概能够发挥一些作用吧。”刘星喃喃道。

张成功这下明白了。刘星的结婚不是因为爱,而只是一种需要。这也不是她个人生理上的需要,而是生存的需要,农场的需要,创业的需要。

张成功知道,在这次婚姻中,刘星是得不到爱情的。张成功不无感叹地说,“刘星,你不应该拒绝我,其实,我也一样可以保护你呀!”

“不不不”刘星急忙说,“你是文化人,也许并不知道和基层民众打交道的办法,更不知道和农民打交道的艰辛。张哥,以后你会明白,我们不适合的。来吧,最后拥抱一下吧!”说着,就抱住了张成功,把头埋在张成功宽阔的胸脯里。

很快,张成功胸前感到了一股湿漉漉的。他知道,这是刘星的泪水。

8

第二天中午,张成功接到“新农人”联盟成员的电话,他们将组织会员去刘星老家慰问她的父母,问他有没有时间去?张成功二话没说就应承了下来,他跑到报社外的花店买了一束洁白的鲜花。下午二点多钟,就开车早早来到了集结的地方,足足等候了其他“新农人”联盟成员一个多小时。

经过大约两个小时的颠簸,一行人来到了停放刘星遗体的老家。

这是一个四周让大山包围的村庄。山洼里形成一块不小的平坝,一条清澈的小溪从中间穿过,小溪两旁是纵横的农田。刘星家的房子让一行人倒抽了一口气。这位名声在外的霞光农业公司老总,家里的房子还是上世纪60、70年代修建的土坯房。家里除了一台老式的电视机,再没有像样的家具。

张成功把鲜花献给刘星的遗像前。照片中的刘星充满朝气与活力。这时,有人告诉说,她的父母发现了刘星的遗书。遗书在“新农人”成员中传递开来。当遗书传到张成功手中时,他发现,信纸上还有明显的泪痕——

“其实,对这个世界有太多不舍的情怀,毕竟我才活了30个春秋,还没有当母亲,也没有享受更多人间的快乐。现实又逼迫自己做出这无奈的决定。一次彻底了断,不再让痛苦天天缠绕肉身。

对不起,亲爱的父母亲,你们含辛茹苦供养我上了大学。没有供养过你们一天,反而花光了你们的钱,弄得家徒四壁,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呀!

冲动是个魔鬼。的确如此。一时的热情,走上这条不熟悉也看不到光明的创业之路。拼搏六年,一事无成。愧对关心我的朋友们!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教训,愿成为后来者的借鉴吧!

生活是张网。得罪不起这网上任何一个人。否则,痛苦的日子会象幽灵般伴随你。

一次错,步步错。想找一颗树遮荫,结果成为男人泄欲的工具。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吧!我真贱。也许这就叫命。本来有另一支丘比特箭,自己却主动放弃。

计算了一下,除去银行的贷款,欠民间借贷大约本金有一百七八十万元吧。怪你们太有爱心了,盲目听信我对农场美好前程的鼓躁。各位亲,只有来世偿还吧!真正对不起!”

读着这封遗书,人们依然感觉到,人们似乎一下子明白刘星自杀的原因:事业、婚姻、债务这多重的压力,让她绝望,从而走上了不归路。

从刘星家出来,夕阳已经下山,暮色降临大地。当张成功刚刚发动汽车时,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流星!”抬头看,果然有一颗锃亮的流星,从大家头顶一闪而过,随即消失在茫茫苍穹里。瞬息间,一行20多人全部沉默无语了。

张成功的脸颊上,也挂满了挥之不去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