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讨论社会表演的时候,社会表演往往涉及社会生活的多方面,既有职场的,也有家庭的。职场可能涉及包括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艺术的等表演活动。家庭涉及的角色较多:父母子女以及许多旁亲至戚等。所以社会表演这个大概念往往令人感觉抽象,难以把握。上海戏剧学院孙惠柱教授在其著作《社会表演学》一书中说:“人来到后台意味着角色的改变,例如从工作单位回到家里这个后台,就变成了家庭成员。”(孙惠柱 《社会表演学》343)孙惠柱显然已将职场表演和家庭表演做了一定的切分,虽然他关注的焦点是前台和后台的问题。
社会表演学以剧场研究为前提。在剧场中有观众区,有舞台区。舞台的区域有前后之分,即前台与后台。前台为表演区,后台为准备区,如化妆等准备活动基本都在这个区域进行。后台部分尤具隐蔽性,一般是不让前台的观众看到的。当然后现代作品有特意展示后台的倾向,即尽力将后台活动展示给前台观众。社会表演的研究除了前后台之外,还有其他的研究分支,如自我与角色等等。本文将以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作为研究对象,以前台为视角,以家庭表演和职场表演为中心,探讨海尔茂在家庭表演和职场表演之间的选择,以及他的前台表演行为背后的价值取向和意义。
《玩偶之家》创作于19世纪末,是易卜生创作中期的代表作品。这个作品无论是对西方还是东方的中国都具有极为重要的影响。美国当代戏剧史家奥斯卡·布洛克特认为,《玩偶之家》是第一部重要的现代剧作,其艺术质量和对公众的思想所产生的影响都是高超的,有力的。经过细读发现,《玩偶之家》值得继续探讨的原因之一,是其本身所具有的多元性解读的潜能所在。社会表演与《玩偶之家》的结合必定会产生新的思想火花,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和影响。
《玩偶之家》中的男主人公海尔茂是个具有强烈社会表演意识的人。他的社会表演意识首先体现在家里。这个家庭有五口人:海尔茂、娜拉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作为丈夫的海尔茂对待妻子始终是关心体贴的。从海尔茂对妻子说话的语气就足见他对娜拉深深的情爱。结婚八年了的海尔茂一开口便是“我的小鸟儿又唱起来了?小松鼠又淘气了”“小松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易卜生181)语气之委婉简直达到肉麻、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程度。想想看他们已经结婚多年,海尔茂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说话还这么浓情蜜意,不输于热恋中的情侣,足见海尔茂家庭表演意识之强烈。
当时的挪威,社会规则和中国差不多,妻子是不出去工作的,生活的重担由丈夫承担。面对生活的压力,海尔茂这个大男人时时都体现了他对生活的热情。在第一幕和第二幕中海尔茂没有责备过妻子,相反随时都是爱的赞美。在前一年圣诞节快来临的时候,娜拉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许海尔茂观看她在房间里做什么,时间长达三个星期之久。海尔茂虽然心中有些不悦,但话中凸显的仍然是关心和体贴:“每天晚上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熬到大半夜,忙着做圣诞树的采花和别的各种各样不让我们知道的新鲜玩意儿。我觉得没有比那个再讨厌的事情了”。(184)从讨厌一词反映的都是满满的爱。“可怜的娜拉,你确实没有办法。你想尽了办法使我们快活,这是主要的一点。可是不管怎样,苦日子过完了总是一桩痛快事。”(184)生活真的不易,但是在他眼中,妻子是完美的,妻子是尽力了的。家庭快乐的来源都是妻子所为。怜悯中充满希望,充满感激,苦日子过完了,作为妻子的娜拉有什么不开心的呢?所以在全剧的第一幕和第二幕,欢快的气氛始终围绕着娜拉,所以导致娜拉为了保全海尔茂的好名声,哪怕为海尔茂去牺牲生命也在所不辞。可见,海尔茂的家庭表演达到了何种炉火纯青的境地。海尔茂的表演绝对是完美无暇的。
当林丹从报纸上看到娜拉的丈夫海尔茂升任银行经理的时候,她特意马上探访娜拉,以求谋个职位。对于这位陌生人的探访,海尔茂不是排斥和拒绝,而是爱屋及乌,关切地对妻子娜拉说,大概是我太太的老同学吧,很好很好。当娜拉告知海尔茂林丹今天的来意时,海尔茂一切以妻子为重,态度极为积极,首先表示肯定,然后再询问林丹太太是否做过薄记等背景情况。略微了解后即刻拍板答应林丹太太的求职要求。海尔茂全程的语气都是以一种商量的口吻,肢体动作也是积极配合的,丝毫没有大男子主义的霸气之道。
如果说海尔茂的家庭表演只能体现在一般生活中的话,超出底线的时候他的表演又如何呢?当海尔茂发现柯洛克斯泰可能来过他们家,于是询问妻子,娜拉的表现是不真诚的,她撒谎了。海尔茂有所愠怒,然而他也只是伸出一个手指吓唬娜拉说,“我的小鸟儿以后不许撒谎,唱歌的鸟儿要唱得清清楚楚,不要瞎唱”,接着用一只胳膊搂着妻子说,不要再谈论柯洛克斯泰了。要知道海尔茂是最讨厌撒谎的。撒谎完全触碰了海尔茂的做人底线。然而,海尔茂并不死磕,而是即刻转移话题,感叹生活的美好,说家里真暖和,真舒服!在海尔茂的心理,妻子永远第一,家庭永远是一切生活的首选。肢体语言是温柔的,说话的语气也是温和的,哪怕是触碰了海尔茂的做人底线也是如此,他没有在乎。
对待妻子如此,对待孩子又是怎样的?海尔茂对待孩子也是有严格的表演标准的。当海尔茂得知娜拉非法伪造签字,他开始反观娜拉的父亲这个不讲道德,没有责任心的人。海尔茂深感他不能再将孩子交给娜拉了。海尔茂的人生历练中做过多年律师。律师的经验告诉他,年轻人之所以犯罪,大多可以追溯到撒谎的母亲。如果有人撒谎,整个家庭环境就充满了有毒的细菌,无法忍受。可见,海尔茂对孩子的爱,不仅着眼于肉体,更着眼于精神;不但着眼于现在,更着眼于将来。孩子不仅肉体在成长,更在于应该怎样培养的问题。现在是小孩,将来就是成人。海尔茂的社会表演意识不仅仅流淌在他的血液中,更具前瞻性,更具远见。
在谢克纳看来,“这些社会表演要求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社会角色,设计自己的形象、服装、规定的行为方式。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好几个生活圈中,我们生活在谋生的生活圈中。还生存在家庭圈中,还生活在社交圈中。每个圈都对你提出特定的社会要求。我们有生活当中的角色:父亲、母亲、女儿或者朋友。[……]对于一般人来说,每天需要扮演不同的角色。[……]”(谢克纳 6)
根据谢克纳的观点,人都是生活在一定圈子里。海尔茂也生活在自己家庭的圈子里。他既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双层身份的海尔茂,他的家庭表演是极致的。娜拉甚至和阮克说,跟海尔茂在一起有点像跟爸爸在一块。娜拉的点评可谓一语中的。
海尔茂在家庭中有着超人的社会表演意识和行为。职场中的社会表演又是如何呢?海尔茂是个工作狂。海尔茂与娜拉之间的对话,开篇就发生在书房里。娜拉在海尔茂的书房前路过,有时都需要踮起脚尖,生怕打扰海尔茂的工作。当林丹太太来探访求职时,海尔茂也是从书房中走出来的。海尔茂当时的形象是手里拿着帽子,外套搭在胳膊上,一副要去银行工作的形象。当娜拉一边精心打扮圣诞树,插蜡烛,一边念叨着一定要想尽办法让海尔茂度过一个极其丰富、极其开心的圣诞节的时候,海尔茂正好到家。海尔茂的胳膊底下夹着文件,一副回家还要加班工作的模样。海尔茂和娜拉的谈话也是一边工作一边聊天,哪怕他发现娜拉欺骗他,结束谈话后也是即刻翻看文件,还说饭前他还需要看几个文件,还说需要把人事和机构方面的事情赶在圣诞节之前完成。圣诞节要到了,还有一堆文件需要处理,这令娜拉吃惊不已。对于海尔茂来说,他的生活没有“休息”二字。柯洛克斯泰专门上门求助娜拉,娜拉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海尔茂书房门口,从外面把门闩好。一方面娜拉不希望海尔茂知道她在家里会见柯洛克斯泰,另一方面足见海尔茂还是在工作。海尔茂的工作热情有目共睹。海尔茂知悉娜拉被柯洛克斯泰纠缠难以脱身时,他即刻决定辞退柯洛克斯泰。这个关系柯洛克斯泰生存还是毁灭的重大决定也是海尔茂在家里做出的。海尔茂起草文书,交代佣人爱伦马上将文书交给信差发送出去。阮克虽然不是海尔茂的家庭成员,然而阮克是海尔茂家的常客,他几乎每天都会来串门,述说着他的人生感受和即将身死的痛苦纠结。阮克是一个医生,他发现他的疾病是他所有病人中最重的,而这个病不是因为他的生活作风,而是他那个花花公子的父亲染上的花柳病遗传给他的。孑然一身的他全然将海尔茂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海尔茂也知道阮克在圣诞节的这几天和往日一样会随时光临,于是海尔茂特别交代娜拉,阮克来了的话让他直接到书房找他。会客与工作两不误。海尔茂关心的重点仍然是工作。海尔茂虽然圣诞节不打算工作,但他依然惦记着信箱,“你不是知道我今晚不工作吗?喔,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弄过锁。”(易卜生214)信箱与工作基本可以划上等号。圣诞节可以不工作,但是不等于精神上是不工作的。
职场中的社会表演体现的是一种对职业的虔诚和踏实地实施。海尔茂的职场社会表演是完美的。正如谢克纳所说的:“我们还有职业的角色:博士、医生、教师或者清洁工。”(谢克纳 6)作为银行经理的海尔茂,他扮演的职业角色虽然才刚刚开始,给人的印象却是如此深刻。生活中两点一线,银行和家里。在家里也多半在书房超负荷地工作。
其实最能够体现职业表演的远不止地域,更多地体现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海尔茂的银行生涯遇到了两个棘手的问题。一个是海尔茂过去的同学柯洛克斯泰行为不端,曾经犯过罪,名声受到很大影响,从此被推到人生的深沟,再也没有人相信他。有一段时间他只能靠打打零工来勉强度日以养活几个孩子。现在孩子长大了,他已痛改前非,希望重新做人,以获得社会的尊重,孩子的尊重。虽然海尔茂口头上说,只要改造好就可以恢复名誉。然而他并不认为柯洛克斯泰有改好的可能,所以海尔茂一走上经理岗位,首先想到的是怎么辞退柯洛克斯泰。令海尔茂没有想到的是,他最亲爱的妻子居然也犯了同样的罪。妻子因为丈夫生病,在向父亲借钱的时候并没有劳驾父亲大人,而是自说自话地伪造签字。柯洛克斯泰触碰底线,海尔茂没有原谅,急切地发出正式函件辞退了他。面对自己妻子的违法行为,海尔茂狂怒了。他一方面怒斥娜拉,一方面关心社会给他的压力。他关心自己的名声甚于一切。他担心他可能由此身败名裂,不再有翻身的机会。人们也不会再相信他。然而娜拉关心的是自己,她希望海尔茂能够挺身而出为她遮风挡雨,但是海尔茂没有,这使她大失所望。娜拉当晚就决定出走。她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回老家。从海尔茂处理柯洛克斯泰的违法行为到处理其爱妻的伪造签字,可以说,海尔茂没有站在自私的角度,而是坚守职场的社会表演原则,一竿子插到底,毫不动摇。海尔茂的职业表演意识显然已深入骨髓。
“我愿意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男人不能为他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荣广润&刘明厚220)”这句话可以作为海尔茂职场表演的最佳脚注。
家庭表演和职场表演之间总是构筑某种关系:有时是合作的,有时是冲突的;有时是简单的,有时是复杂的。在没有原则问题的前提下,合作关系较多,冲突的可能性较小,或者说没有什么激烈的冲突。《玩偶之家》牵涉到法律问题,触及了做人的基本原则,显然属于那种比较复杂、需要面对、难以处理的情况。
家庭表演和职场表演之间的冲突在社会生活中属于比较常态的表现形式。原因在于人的多重身份,或者身份的复杂性。《玩偶之家》中的男主人公海尔茂和任何现实中的男人一样,也有多重身份的。一方面他是丈夫和父亲,另一方面,即:社会身份方面,他不仅是个银行职员,他还是一家银行经理。他不仅需要照顾家庭的日常生活,更需要考虑社会身份的维持和坚守。他不但需要家庭中的社会表演,更需要坚守维持生计的职业场上的社会表演。
海尔茂爱他的妻子,他的肢体行为随时都会凸显他深深的爱意。如在整个《玩偶之家》中,海尔茂使用了多个爱称来称呼他的妻子娜拉,一个是小鸟儿,一个是小松鼠,一个是孩子,最后一个是宝贝。四个称呼轮换着使用,而且是高频率地使用。小松鼠用了五次,宝贝用了七次,孩子用了八次,而小鸟高达十六次之多。可见,海尔茂不是特别喜欢娜拉这个真名实姓,他更喜欢以爱称来代替娜拉。海尔茂使用爱称也是很有讲究的。只有在特别高兴的时候才使用小鸟儿,为了调节情绪,海尔茂有时会将小鸟儿和小松鼠一起使用,以强化他当时的爱意。一个过了七年之痒的丈夫还能够以这样的爱称称呼妻子娜拉,如果没有真诚执著的爱情的话,是难以想象的,也是不可能发生的。
然而,在面对职业表演的时候,他的表现又是怎样的呢?为了不使职场同行误解他的职业判断受制于妻子,他使用了印象管理手段,即刻行文将柯洛克斯泰予以辞退。面对爱妻的罪过,他也没有袒护,而是抓住重点,把控职场男士需要的好名声。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名声,他认为任何人都是没法立足生存的。名声决定一切,名声决定生存和生活。名声与社会表演被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名声在此已经等同于社会表演。可见海尔茂拥有多么强烈的社会表演概念。柯洛克斯泰在林丹的斡旋下放弃娜拉,不再追究娜拉的罪责,这才挽救了海尔茂的名声,挽救了海尔茂这个有社会身份的男士的一切。名声已不再只是个人行为,它已涉及到银行这个小社会的公共利益,更涉及到这个大社会的道德。对于海尔茂来说,名声涉及到的不只是这个家庭的生存命脉,更涉及到他做人的底线是否已被无情地践踏和破坏。从社会表演的角度来说,名声涉及到的远不只是一种表面上的肢体行为,它凸显的是为何需要职场表演,以及职场表演的根源到底在哪里。职场表演已经成为良好名声的基石,没有职场表演,就不会有良好的社会名声。
家庭表演与职场表演时常发生冲突,有时还会是强烈的,你死我活的冲突,这种情况职场人士是会常常遇到的。作为银行经理的海尔茂也不例外。但是海尔茂把握了职场表演的精髓。当家庭社会表演与职场社会表演之间发生冲突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职场的社会表演,哪怕冒着爱妻出走的危险也在所不辞。这也给现实世界的人们带来了某些重要的启示,同时也敲响了警钟。在家庭表演与职场表演之间需要估摸风险,在大小风险中该做怎样的选择,可能是摆在职场人士面前的重要选题。海尔茂提供了最佳答案:事情很简单,职场表演才是他必须用心照顾好,不可多得的衣食父母。
社会表演是个极为复杂的过程,也是一条艰难的选择之路,特别是在身份复杂的情况下更是如此。《玩偶之家》的海尔茂是个精到的社会表演家。他不仅在家里,更是在职场凸显了他的社会表演理念。他不但在思想上坚守这个理念,更是将它付诸具体行动,且没有半点动摇。家庭表演和职场表演难免有时难免发生强烈冲突,他却毫不犹豫地放弃丈夫身份,选择银行经理身份,使家庭表演让位于职场表演,坚守职场表演的立命之本。海尔茂的社会表演不仅解决了家庭与职场表演的冲突问题,更是为现实中的人们开辟了一条光明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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