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涵之
对于我这样的北方生活经验不太丰富的南方人来说,想象淇河两岸的风景只能借助于《诗经》。《诗经》中的《卫风》有好几首诗歌写到淇水,写到淇水河边的翠竹,“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瞻彼淇奥,绿竹青青……瞻彼淇奥,绿竹如箦。”在先秦人们的心中,淇水虽弯曲深幽,但两岸绿竹层层密密、摇曳多姿,赋予河流一派浓浓生机。这样的生机给人们的生活涂抹上青春盎然的底色,于是我们还看到即使远嫁别国、思归不得的女子也如此回忆淇水曾经留下的美好的印痕:“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应该说,如此这般的淇水丝毫不逊色于南方的任何河流,它才会穿越历史,从先秦诗人的笔端走进每一个普通读者的心中,让你我真切地感受到其旺盛的生命力和人文魅力。
可是,当我读到《沙上流痕》这部中篇的时候,《诗经》中“淇水”的美好景象好像书页忽地翻过去。我很难将黄沙漫天、夯土筑就的淇河大堤旁的沙窝村和绿竹猗猗的自然与美丽联系起来,很难将“把日子过得路边的老柳树一般”的沙窝村的芸芸众生和《卫风》篇里“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有匪君子”联系起来。我的阅读之旅仿佛眼中所见皆漫天黄沙,耳中所闻皆浊浪滔天声,又仿佛满嘴含沙浑身不自在……是啊,《诗经》中的岁月早随流水远逝,一条历史之河流淌到今日,总得改变些许面貌吧。
一部小说居然让人引发生理上如许反应?这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中还不常见。究其原因,是不是小说一开篇就通过长镜头般的画面把整个沙窝村的“土劲儿”全盘置于被打量、被审视的地步,沙窝村被这个长镜头毫无遮饰、毫无保留地推出,其景象除了苍莽还是苍莽?是不是以沙窝命名的村庄和“沙上流痕”命名的小说两者都以某种本色的、近乎原始的方式呈现换了人间的淇水,这条河流才区别开了《诗经》,从远古走向现实?这种追问一旦随小说的阅读深入,我便发现了小说的真实和诗歌的浪漫原来不仅仅是文体学上的差异,更是美学态度上的差异——如果说《诗经》中的淇水是青春气息的释放,那么在小说《沙上流痕》这里,沙窝就是成年人苦闷经验的表达。
称《沙上流痕》属于成年人苦闷经验的表达不是说小说对“苦闷”的叙事决定了淇水被理解的广度和深度,而是说这一“苦闷”事关整个“沙窝”村全部生活的秘密,是读者进入淇水河边一个普通村庄必须获得的信息,当然这一信息是依赖小说的阅读从经验中提取的。小说开篇在看似不经意的漫笔中将沙窝的全部背景烘托出来:
走在夯土筑就的淇河西大堤上,过了鸡爪搔排灌站,看到堤外不远处稍微敞亮的场地聚拢了一团儿突出的翠绿,间杂着翘起的瓦脊和薄透的炊烟,那便是沙窝啦。
沙窝平实而质朴,俨然地上的沙粒,绝对不会被他人所重视,一个村的历史和记忆全都活泛在代代相传的讲述之中。村人们似乎也习惯了如此的生存境况,把日子过得如路边的老柳树一般,枝杈纵横,叶落根突。
可以说,这一烘托是收效甚大的,小说的基调与布局在这里似乎都定格下来。“夯土”“大堤”“排灌站”“翠绿”“瓦脊”“炊烟”成了勾勒沙窝村特定画面的要素,也成了演绎沙窝日常生活的关键词。这样的画面是有生气的,但你又很难肯定这种迎面扑来的生气会多么具有震撼力。作者娓娓道来,村里人的农事劳作和围绕着这些农事劳作的休养生息(有生老病死,有悲欢离合,更多的是鸡零狗碎的家长里短),无不是凡俗生活的基本面。当画面将这些元素作为取景的视点进行渲染,日常生活的乏味与闭塞就可能跃然纸上:对于大多数沙窝村的乡民来说,沙窝村无疑是他们的过去、现在,也是他们的未来,他们仅仅满足于天地一隅的温饱(实际也是“困于”天地一隅的温饱),并无走出沙窝的野心,即使走出也会很快回到故乡。土之力把沙窝人紧紧收拢在淇水大堤的西岸,结果这里的人事关系便紧紧跟随着这一切而生发开来。比如,在小说中,冯林同到城市里打工增长一点所谓的阅历,当他回到沙窝不无得意地炫耀自己的嫖妓史,这不但反衬了他的猥琐人格和短视,还将沙窝人的愚昧和偏执暴露无遗。比如,小说还写到一年麦收季节冯天真企图雇收割机缓解劳作辛苦,收割机在地块狭窄、多坡地的沙窝村没有派上用场,沙窝村的人们最终还是习惯“依着祖辈镰割手捆的方式来完成一个季节沉甸甸的收获”。如果这就是沙窝村给人留下的印象,我们又可能小看了沙窝人在安于天地一隅的温饱中的坚韧——毕竟乏味与闭塞还造就了他们不轻易服输、不妥协于命运的执拗精神。沙窝人整日面对贫瘠的土地和不太优越的自然环境,倒也在习惯中养成了分享艰难的勇气,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生存的智慧:“河的对岸则截然不同,一马平川不讲,还全是肥沃的良田,真可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小麦玉米的产量至少在沙窝的一倍以上。沙窝的人少不了眼气,难道隔着一条狭窄的淇河地脉就断了?眼气之余,内心便生出几分悲壮,好地活人,赖地也活人。这样的悲壮已渗透到了无数代沙窝人的精气神中,成为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安于斯的信念。”日常中透凡俗,凡俗中见生活的真谛,我想这也是小说开篇叙写沙窝村“稍微敞亮的场地”愿意用“一团儿突出的翠绿”来点缀画面的原因吧。
《沙上流痕》又是有关乡土风情的。乡土风情是风俗画、风情画和风景画的有机汇合。地之力和地之子的关系要通过乡土风情得到刻画,那么占据沙窝村日常生活中心的农事劳作便相应地成为小说叙写的中心。小说多次写到麦场,写到麦收季节沙窝村人的不辞辛劳和苦乐相间。在沙窝,“也许麦子不是自己成熟的,而是日头将自身的金黄特质传导给了麦子,接下来收获的不是麦子而是收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特别需要这样的歌谣响彻在淇水的上空:
太阳出来红一点
老子生在淇河边
弯腰撅腚打坷垃
活了一年又一年——
对于活了一年又一年、活了一代又一代的沙窝人来说,不离土地的生活、忠诚于土地实际上就是人生的正路,因为这原本就是生活的所有内容。如果说“一个村的历史和记忆全都活泛在代代相传的讲述之中”的话,那么这样的歌谣又把沙窝人对宿命的抗争发挥到极致,因而格外彰显特定地域特定人们的生存智慧。沙窝的男男女女在“困于”天地一隅的温饱之时也是受惠于天地一隅的温饱,他们才会昂扬着“弯腰撅腚打坷垃,活了一年又一年”的生存斗志。唯其如此,沙窝人才不做作,才活得真实自在,敢爱敢恨。我们才可以透过作者笔端倾注感情(是礼赞之情也是悲悯之情)的主人公大兰、秋贵看到人性光辉的闪动,看到黄沙漫天的沙窝展示着希望的“翠绿”之重要。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一书的开篇谈到文学的“轻”的风格时说过,“文学作为一种生存功能,为了对生存之重作出反应而去寻找轻。”同时,伴随这种“反应”而来,延展在写作中的深思之“轻”可以使任何“轻浮显得沉闷和沉重”。依照卡尔维诺的逻辑,不难看出文学中的“轻”能够使“轻浮显得沉闷和沉重”,包括写作者的才华在内,似乎一种对语言的“轻”的风格的追求原本就显示了它的美学经营的重点所在,因而“轻”总能读解为“生存之重”的文学的“生存功能”的形式。
《沙上流痕》故事简单,简单到只写一个农妇家庭的辛酸遭遇和悲剧结局,就揭示了沙窝的里里外外,它是开一扇小窗来窥视乡村世界的全部秘密的小说修辞法,结果文字敷衍的舒缓和故事貌似简单实则沉重的美学效果形成了对照——让人感受到小说到底还是以沉重之笔来写这一辛酸故事。看来,小说《沙上流痕》无关文学手法的“轻”,作者似乎也没有着意于追寻这一文学之“轻”,它是在时刻对“重”的守护中探寻着对应着“生存之重”的文学手法,尽管结构上它似乎是那么轻盈。我想,这也是我愿意称整部小说属于成年人苦闷经验的表达,称淇水河边这个特定地域的故事是灰色的故事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