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话到散文史雏形:论《石遗室论文》的新变
——兼论民国古典散文批评

2018-01-23 21:01:36
南都学坛 2018年1期
关键词:韩愈古文散文

胡 燕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陈衍(1856—1937)乃晚清民国著名文学评论家、诗人、学者,其文学批评特别是《石遗室诗话》被誉为“诗学精博,所著宏富,用力之深、讲论之勤、成就之大,于近世诸老中堪称圭臬,被誉为‘六百年来一人而已’”[1]2,学界对其诗话成就、诗学思想等论述颇多,但涉及其散文学思想的较少。大致而言,学界对《石遗室诗话》的论述多,对《石遗室论文》的探讨少。《石遗室论文》固然有继承传统文话的一面,但在诸如研究方法、研究视野、散文史观等方面具有鲜明的新变色彩。

《石遗室论文》乃陈衍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教授文论之作,收入“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丛书之十四”,于1936年由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出版,是陈衍一生浸淫古典散文批评的集大成之作。《石遗室论文》共五卷,论述上古、周秦、两汉、三国六朝、唐、宋的古文,以品评作品为主,重在论述古文的结构、技巧、语言等,兼述古文之嬗变,体例介于传统文评与现代文学史著之间,已初步具备现代散文史的雏形。该著是古代文话向现代散文史过渡的特殊样态,对陈柱《中国散文史》的出现具有重要影响,对于探讨古代文话的现代转型具有特殊的意义。

《石遗室论文》的所论之“文”特指“古文”,而非包括骈文、辞赋在内的“大散文”。开篇即言:

选古文辞者,向于各名家集中求之,如《唐文粹》《宋文鉴》《南宋文范》《元文汇》等皆是。姚氏《古文辞类纂》以六朝前无别集,其秦汉文见于汉志诗赋类与儒家、法家、纵横家之等者,单行本多不传,杂出于史汉列传及诸子百家中,于是采及《国语》《国策》《史》《汉》各书,然未敢及经也。曾涤生(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出,乃选及经、子。凡各体文,皆推原其本于某经某篇,甚允当也。学文者于此求之,视姚氏选本突过之矣。

结合《石遗室论文》所选篇目及开篇所言,可以看出:其一,陈衍所论对象乃“古文辞”,多从前代总集中选出,但实际上陈衍所论对象与所列举的总集所选对象并不一致。如《唐文粹》“文赋惟取古体,而四六之文不录;诗歌亦惟取古体而五七言近体不录”[2]1692,是一部收录赋、诗、文的总集。陈衍仅选部分古文辞,也就是说,陈衍对散文的选录有着明确清晰的标准。其二,通过比较《古文辞类纂》和《经史百家杂钞》的选文范围及选录篇目可以见出,陈衍反对姚鼐一派以收录集部文为主,首重唐宋文,推崇明清文,忽视秦汉文,鄙夷魏晋六朝文的做法,认为这是“以水济水,不觅源头”。他赞同《经史百家杂钞》经史子集并录及凸显经世之文的做法,尤其是对其经部、子部文的选录极为赞赏。《杂钞》对历代文的抉择上,首重秦汉文,兼取魏晋六朝文,轻视明清文。对此,陈衍有所保留,从《石遗室论文》五部分所占篇幅来看,篇幅最大的是唐文,其次是两汉文,再次是上古至周秦文,明清文只字未提。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在陈衍看来,一切散文的体例、手法源头在经部,“作文所以贵通经也”,故论文首论《尚书》,其次《左传》《礼记》。以《尚书》为“古文”之祖,后世史书之种种体例,集部中之记载、告语诸体均源于此经,源于童年时严格的经学教育*据陈声暨编《侯官陈石遗先生年谱》,陈衍5岁时,“读四子书、毛诗、春秋左氏传,先大父烂熟经史,晨寝未兴,令家君(陈衍)立床前背诵昨日所授书,一字错落,必呵正之”。《陈石遗集·附录一》,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940页。。其三,陈衍所言“古文”乃是合于“古道”即儒家之道的散体文,《石遗室论文》未论及其他诸子之文即是明证。何谓合于“儒道”的古文?首先,能运用儒道明辨是非、干预现实、经国济世乃古文之根本,如两汉的政论文、历史散文、韩愈的《原道》等。其次,能作不平之鸣,或抒发其个人独特的、强烈的人生感受乃古文的重要特征,如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范晔的《后汉书·李陵传》、柳宗元之山水游记等。

文应“通经”,陈衍自然特别重视学问对散文的重要影响。他认为,学问是作文的基础。陈衍在论述晁错之文时曰:

晁错号智囊,平日于兵刑、钱谷诸要务,大概无不简练揣摩。其所读,必不出孙吴《兵法》《管子》《商君》诸书,故其《言兵事》一篇文字,与《孙子》第二篇、第六篇、第七篇、第九篇,《商君》之算地、战法、兵守、徕民,境内各篇,甚为相似。不但立说用意之有所本已也。凡人学问,于何等书用功最深,一旦下笔,不必字摹句仿,自有不觉相似之处,似在神理也。

陈衍认为:作者平时所读都会自然地、不自觉地展现在笔下,作文之根本在于深厚的经、史、子的智慧之积淀,作文需将历史经验、诗书气质、道德意识等融为一体,已部分超越单纯追求技巧的传统辞章学范畴,而具有一定深度的文化批评意识。在论韩愈文时,陈衍再次明确提出:“盖多读书,多见事,理足而识见有主,然后下笔吐辞之际,浅深反正,四通八达,百折不离其宗。”勤奋的读书加上丰富的阅历才能识见不凡,胸中自有丘壑,下笔之时自能气盛言宜、圆通自如。那学问从何而来?“为学总须根柢经史,否则道听途说,东涂西抹,必有露马脚狐尾之日。”[3]2177经史是学问的源头,只有熟读经史,才能打下深厚的学问基础。除此之外,子部书也是学问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学问的重视源于陈衍扎实的儒学功底,也与其“宗经”的观念一脉相承,亦与陈衍“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的主张有异曲同工之妙。对学问的强调,基于他对古文意义的理解,较之于其他散文批评家多注重散文技巧,陈衍的认识显得更为宏通。

作品论是古典文论的一个关键性的理论层面,包括结构、技巧、风格、语言的解析。《石遗室论文》作品论部分,首推散文结构的分析,其次是关于散文的手法、技巧的解析,再次是关于语言的感悟。

关于散文结构,“作文大者为机杼(关通篇者),小者为线索(关一段至数段者)”。陈衍推贾谊《陈政事疏》为汉人奏议中第一长篇文字,乃后世万言书之祖。贾文开篇即云:“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大纲备举。其他如《大学》之“三纲领”“八条目”,《中庸》之“九经”,《孔子闲居》之“五至”“三无”皆是,而每项之中,又各有其局陈。进而总结子部书之布局,无不如是,即一篇、一段皆为总分结构,揭示出议论文的惯用结构,确为的论。陈衍准确揭示出《左传》中邲之战线索在地理,鄢陵之战线索为时日,亦别具慧眼。

关于散文技巧,陈衍所论较有新意者。其一,开合擒纵法,“纵之愈远,擒之愈见有力也”,举贾谊《过秦论》为例,首言秦之数世,种种强大;次言六国之谋臣策士合纵并力,而无奈秦何;又次言秦灭六国,益复种种强盛,天下无奈秦何,皆开也,纵也;而陈涉以匹夫亡之,又用“且夫”一段推开,将陈涉与六国层层比较,皆合也,擒也。陈衍将兵法中的“欲擒故纵之计”运用到文学研究中,概括准确、明晰。其二,繁简法,“文章之妙,全在繁者使简,简者使繁”。如何简括?或简其字,或简其句,但又须简而有法,标识分明。如何繁博?用加倍写法,或旁征曲证,岐中有岐;或沿流溯源,山上有山,举晁错《论贵粟疏》为例:“云‘珠玉金银,易藏轻赉’足矣。乃必云:‘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重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赉也。’”毋庸讳言,陈衍所论的其他散文技巧,前人探讨较多,新意不够,如补笔,“其一篇叙事中间,突然追叙一他事,则为补笔”,举《左传》中“晋灵公不君”中追叙“翳桑饿人”倒戟相助的缘故,“补赵盾所以得免之故也”,补笔其实就是插叙;又如复笔即重复,“《檀弓》多用复笔,然嫌其过于作态,可不必学”。《礼记·檀弓上》(卷六):“公仪仲子之丧,檀弓免焉。仲子舍其孙而立其子。檀弓曰:‘何居?我未之前闻也。’趋而就子服伯子于门右,曰:‘仲子舍其孙而立其子,何也?’伯子曰:‘仲子亦犹行古之道也。昔者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微子舍其孙腯而立衍也。夫仲子亦犹行古之道也。’”[4]167该段仅有一百余字,“仲子舍其孙而立其子”“仲子亦犹行古之道也”即出现两次,重复字数达四十余字,行文稍嫌累赘、臃肿,故“可不必学”。

关于散文语言,陈衍推崇“简约”“简质”的语言风格,如“泰山、琅琊诸刻石,皆尚简质”。又特举邲之战有“上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为例,语虽甚为简洁,但形象生动且隐含信息丰富。舟至于“争”,说明舟少人多,且舟中人必已满;断指可“掬”,以一个特写展演一个动态的过程,即后来者以手强攀船舷欲上,舟中者恐追兵将至急于开船,更恐后来者源源而来,致人多舟覆,故拔刀乱斫。语虽“简约”,但“有骨必有肉,无单纯用骨者”,即追求简洁但不乏味枯寂,举《禹贡》篇为例,虽为水道提纲也力求自具面目。

陈衍对散文结构的精确揭示、对散文艺术技巧的细致论述,以及对散文语言特征的准确把握,具体切实,对散文的写作、学习、欣赏提供了有效的途径,有其独到之处。

《石遗室论文》一书的编撰目的并非仅为品评历代散文之得失,观照历代散文之嬗变,其最终目的在于借品读之机来进行散文创作的技能训练。故而,在品评散文过程中,多次提及“学”的问题。陈衍论“学”,分四种情况。

其一,可学。刘向《谏外家封事》,首段直起兀傲,列举自古以来初贵终败的权臣、外戚,为下文张目。次段痛言王氏之专权。段末云,历上古至秦汉,外戚僭贵,未有如王氏者也。虽周皇父、秦穰侯、汉武安、吕、霍、上官之属皆不及也。此用笔大处,最为可学。可学之处在于该文采用比较的方法,以历史上初贵盛后终破落甚而招致大祸的外戚作鉴,而今日之王氏有过之而无不及,言外之意自明。“学”的目的不是简单的亦步亦趋,而是求神似,以不露模拟之痕迹为高,故论元结《大唐中兴颂序》虽学《左传》而神似,皆追求叙述简而有法。其二,可学但不可尽学。如刘安《谏发闽越书》,该文反复叮咛,重重叠叠,其可学处在此,其不可学处亦在此,当分别观之。其三,偶学。“《礼运》节节相承,多用‘故’字、‘是故’字、‘然后’字。《礼记》亦然。偶学则可。”《礼运》篇大量使用“故”“然后”这类表示因果、转折的虚词,一方面使得散文的层次清晰,意思明确,但另一方面也使得散文的结构单一化,故偶学即可。其四,不可学。“(韩愈)《送杨少尹序》亦作态太甚,其滑调多为八股文家所摹,切不可学。”为何不可学?在于该文作态、有滑调。韩愈《送杨少尹序》先以西汉疏广、疏受二贤辞官衬托杨巨源辞职还乡,以凸显杨之高尚品德;再以自己生病不能送,而以虚笔揣测送别时之盛况,连问:“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两?马几匹?道边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以否?”[5]416稍嫌烦琐与低俗;又以“吾闻”一转,写杨氏去时,有丞相爱而惜之,众人以诗送之;末段写杨君归乡,追思童时往事。该序胜在文思巧妙,但缺陷在于缺乏真情实感,应酬之作而已。可能是因两人并无深交,仅属同僚而已,故只能在结构、笔法方面腾挪。陈衍认为,散文包括赠序重在真情的自然抒发而非一味卖弄技巧,其本人的散文特别是书信类、赠序类力避一般应酬文字的滑熟,而注重坦诚真挚,倾注真实情感,充满感染力,故而认为韩愈《与杨少尹序》不可学。

陈衍论文为何立足于“学”。首先,该书乃陈衍在无锡国专教授学生之作,而非单纯的学术著作,有特定的接受者,对学生而言,从古文中如何“学”和“学”什么就是最为重要的问题。其次,无锡国专秉承以“文章”为中心,秉持“熟读精审,循序渐进,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的教学理念,要求学习既实现“性情”教育,又完成学业训练。这样的教学理念自然会促使陈衍论文时特别关注“学”的问题。再次,陈衍本人既是文言文高手,又力主保存国粹,在他看来,国粹的载体即是文言,其立说的深层原因乃是针对五四新文化以来排斥文言文现象而有感而发。

陈衍对散文的看法既有继承传统文论的一面,包括“宗经”,凸显学问对文的影响,重细读,重文法,论文立足于“学”等方面,和桐城派有或隐或显的关系,论述中多次提及桐城派即为明证。值得注意的是,陈衍在继承传统文话的同时,也在某些方面对传统文论有所突破,将朴学精神融入文学研究中,运用比较及推本溯源之法力图将具体文本及散文家置于整体散文观照视域之下,注重对散文嬗变的历时性讨论,注意思辨性与专题性,努力实践评论的客观、公正,展现出古典散文批评的结构化与系统化的初步构想,这表明《石遗室论文》已逐步向现代散文史过渡与演变,对近代散文学及散文史的构建有重要导向意义。该书对中国第一本现代意义上的陈柱《中国散文史》有一定影响。陈柱在其《中国散文史》一书中引用《石遗室论文》达32处之多,“主体部分大量引述‘吾师陈石遗先生’”*陈柱在《中国散文史》(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中引用了《石遗室论文》约三十二次,就引用次数及字数而言居首要地位。陈氏所言“吾师”者实包括两人,一是唐文治(24页、243页);二是陈衍(245页)。,“阅读陈柱所著《中国散文史》,让你眼睛一亮的,大都来自此薄薄一册的《陈石遗论文》”[6]324-325。

(一)比较与推本溯源

比较是科学研究中较为常用的方法,陈衍通过比较论析作家、作品之异同以凸显散文嬗变之迹。如论贾谊、董仲舒之文为“贾茂董醇”,即贾谊之策论根盛叶茂、气盛言宜;董仲舒之策论含蓄委婉、气厚言博。陈衍的断语至简但意甚深。同一题材的散文最能见出作者之才华与文风之异同,关于陈汤、甘延寿斩郅支单于一事,刘向、谷永、耿育三人各抒己见,颇有特色。刘向文援引经义,语言庄重;谷永文直陈见解,雄直不扰;耿育文专言功过利害,切当事情。这样的比较言简意赅,鞭辟入里。陈衍还善于通过比较同一时期的多篇文字的相似点来彰显散文整体风貌以明嬗变之迹,在比较诸葛亮的《前出师表》《后出师表》、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三篇散文后提出:三国文字上变汉京之朴茂,下开六朝之隽爽,声情激越、慷慨悲歌。

推本溯源实根源于考镜源流、辨证本经的治经方法。陈衍继承乾嘉学派的主张,强调治学必先从文字、音韵、训诂等开始,必先从经史之学开始。陈衍在《复章太炎书》中云:“窃叹区区旧学,考据词章数千年无能兼者,歧而二之,即已误矣。”陈衍认为应该将朴学的考证与词章的研究二者结合起来,所以将经史之训诂考据应用到文学研究中。推本溯源之法即是将二者兼而治之的典型。该法在陈著中多次使用,可谓触目皆是。如《史记·陆贾传》陆贾说南越王赵佗,司马相如本之以为《喻巴蜀檄》;又如《三国志》赤壁之战中诸葛亮游说孙权一段,从《战国策》“鲁仲连说辛垣衍”、《史记》“随何说九江王”两文中来;又如韩愈《画记》直叙许多人物,从《尚书·顾命》《考工记·梓人职》脱化而来;又如曾巩《道山亭记》从淮南王《谏伐闽越书》脱化而来。推本溯源的目的并非炫耀博学,而在明散文之传承与变化,需有广博的学识背景方能准确地溯源,从本源来看,这亦是深层次的比较。

(二)专题性与思辨性

全书共分五卷,以时代先后为序,注重对散文嬗变的讨论,已在一定程度上具备历时性的历史叙述的特征,已是一部初具雏形的散文史。在对作家、作品的具体分析中,陈衍舍弃了传统的三言两语的“雾里看花”式的评点,更注意集中笔力围绕一个专题进行论述,更关注论述的条理性与逻辑性,要让读者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石遗室论文》(卷五):“《岘山亭记》亦以一起特胜,中间抑扬处,正学《史记》传赞‘岂皆自喜其名之甚’二句,为道著二子心坎,姚惜抱以为‘神韵飘渺,如所谓吸风饮露,蝉蜕尘埃者,绝世之文也’。此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之语,极似钟伯敬《诗归》之评唐人诗妙处,至誉之太过,抑无伦矣。”《陈石遗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624页。。本文以其对韩柳文的比较为例说明其分析的条理性与逻辑性:

桐城人号称能文者,皆扬韩抑柳,望溪訾之最甚,惜抱则微词,不知柳之不易及者有数端。出笔遣词,无丝毫俗气,一也;结构成自己面目,二也;天资高,识见颇不犹人,三也;根据具言人所不敢言,四也;(如《封建论》之类,甚至如《河间妇人传》则大过矣。)记诵优,用字不从抄撮涂抹来,五也。此五者颇为昌黎所短。昌黎长处,在聚精会神,用功数十年,所读古书,在撷其菁华,在效法,在求脱化其面目。然天资不高,俗见颇重,自负见道,而于尧舜孔孟之道,实模糊出入,故其自命因文见道之作,皆非其文之至者。

《石遗室论文》(卷四)专论唐文,唐文又以韩、柳文为重中之重。陈衍一改宋元以来特别是桐城派扬韩抑柳之观念,抑韩扬柳,专论柳之山水游记、韩之碑志与杂记。陈衍认为,柳宗元有五优点,乃韩愈不可企及之处,分别是遣词无俗气,有个性,天资高,敢言,用字切当。韩愈之长处在于用功勤奋,善于撷英,擅长模仿而自具面目;其缺点在于天资近钝,俗见重,自许承儒家之道统。陈衍围绕着韩柳之异同这一主题,从作家才性、新变、识见、遣词等方面条分缕析地列出二者的不同点,抛弃了传统的感悟式、形象化的“水中望月”式的模糊批评,韩柳之异同一目了然,富有内在的逻辑性。

(三)批评的公正与客观

陈衍既为文坛宿学、散文大家,被誉为“文章之雄”[7]2167,又浸淫国学多年,故论文别出手眼,能站在客观的立场,较为公正地品评历代散文大家,既无面对前辈学者的战战兢兢、亦步亦趋,又无一般纯批评家的对研究对象有意或无意的过度偏爱。陈衍评论历代散文家既能准确概括其成绩,又能恳切地指出其缺陷,以韩愈为例,“论韩文者,必曲为之词,无当也”,陈衍力矫其弊。韩愈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也是唐代古文运动的主要领导者,韩愈自是重中之重。韩愈倡导古文自是功不可没,对此陈衍有清醒的认识:“(韩)昌黎虽倡言复古,起八代骈俪之衰,然实不欲空疏固陋,文以艰深,注意于相如、子云,是其本旨。”既表彰其倡导之功,也点明其散文之本源,更表明其散文风格、语言之特点。但不可否认的是,韩愈部分散文也有可訾议之处,对此陈衍既不讳饰狡辩,也不视而不见,而是客观评价。陈衍认为,韩愈文之不佳者,以《送李愿归盘谷序》为第一,俗不可医;《获麟解》为第二,浅陋无味也。《获麟解》:“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5]60该部分模拟《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引孔子对老子的评价。两相比较,韩愈模拟之迹甚明显,但“鸟能飞”云云,其精彩之处在于可网、可纶、可矰。若如韩愈徒说能识牛马犬豕等,则真“小儿语”矣,故陈衍称之为“点金成铁”。加之,羊鹿亦有角,何以必牛?豕也有鬣,何以必马?全篇也毫无深意,不过写罕见之物,“此等文虽不作可也”。据《汇评详注古文观止》,历代评论《获麟解》一文者有十一位[8]453-455,包括李翱、金圣叹、沈德潜、林纾等人,除陈衍外,其余十人或论其文法、或评其文意、或品其文辞,均赞赏备至。关于《获麟解》其文到底如何,此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通过这一鲜明对比,陈衍之独立见解与别具慧眼实值得尊敬。

晚清以来,各国列强多次发动侵华战争,社会危机与民族危机日益加剧,古老的中国处于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之中。包括陈衍在内的传统知识分子有感于西学之风的日益兴盛,传统风雅的日益凋零,挺身而出,救时弊,补时阙。同在无锡国专且对散文有所建树的教授,除陈衍外,还有钱基博、陈柱等人。前者撰写的《明代文学》虽兼及诗文,但仍以明代散文的论述篇幅最多也最为精彩;后者撰写的《中国散文史》兼及古文与骈文,第一次完整性地勾勒了中国散文发展的历史。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还有吴曾祺、林纾、姚永朴等人。吴曾祺的《涵芬楼文谈》仿《文心雕龙》之体例,分为宗经、治史、读子、诵骚、设问、欣赏等四十篇,结构严谨。林纾的《春觉斋论文》分为述旨、流别论、应知八则、论文十六忌、用笔八则、用字四法六部分,强调文之根本在“发明义理”,偏重于具体写作技巧的探讨。姚永朴的《文学研究法》体例模仿《文心雕龙》,主张文之根本在于“明道”“经世”,文之范围限定在子部、史部,而经部乃子、史之源,重在谈论散文写作艺术的各项因素。他们继承文话传统,诸如“通经”,重视学问对散文的影响,关注散文技巧,注重经世价值。陈衍的《石遗室论文》与之相比,其独特性在于已初步具有史的眼光与视野,运用比较及推本溯源等研究方法,注重思辨性与专题性,并力图将文本、散文家置于历时性的古典散文批评系统之中。陈衍在系统构建、批评视野、批评方法、篇章分布等方面对陈柱的《中国散文史》有一定影响。毋庸讳言的是,《石遗室论文》的生成较为特殊,是其在无锡国专授课的讲义,并非是一部严格的学术意义上的专著,故该著的系统性也不宜高估,元明清古典散文批评的缺席即是明证。无可否认的是,陈衍与其同时代的散文批评家的批评仍有需要检讨之处,即仍难以摆脱传统文话的影响。原因在于:其一,他们深受儒家传统影响,以儒家传承者自居,以坚守传统的方式来抵御“欧风美雨”的侵袭,试图在新文化大潮中为传统散文争得一席之地;其二,古典散文与小说、诗歌、戏曲特征不同,无法与西方文学观念直接对话,同时也受中外理论资源匮乏的限制,自然也就无法同小说、诗歌、戏曲那般引入西方文论进行积极的变革。简言之,民国的散文理论所呈现出的传统与创新的两面性既是主动的选择,也是无奈的抉择。

在民初的文白之争中,古文落败。在日常及文化生活领域中,古文的功能迅速在消散,逐渐由中心沦落为边缘;在文学研究领域,受“纯文学”观念的影响,古文身为“杂文学”难以“登堂入室”,已不再能引起多数学者注目。而陈衍的《石遗室论文》既提供了如何鉴赏古文的种种方法,对先秦至北宋以来古文名篇的写作源流与文体特色、古文大家的创作手法与人格人品都有更为深入细致的探讨,又能运用新视野、新方法,努力在史学视野下进行古典散文批评的系统化、结构化的尝试,对具有现代意义上的古典散文史的建构无疑有重大贡献。

[1]陈衍.陈石遗集[M].陈步,江小涛,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

[2]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3]钱钟书.石语[M]//陈衍.陈石遗集·附录二.陈步,江小涛,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

[4]郑玄,注.礼记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5]韩愈.韩昌黎文集注释[M].闫琦,校注.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6]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7]钱基博.陈石遗先生八十寿序[M]// 陈衍.陈石遗集·附录一.陈步,江小涛,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

[8]吴楚材,吴调侯,选注.汇评详注古文观止[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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