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富华
明传奇《锦笺记》,演梅玉与柳淑娘的爱情故事。今存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金陵继志斋刊本(《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据以影印)、明万历间金陵文林阁刊本、明末刊李卓吾评本、明末汲古阁刊《六十种曲》本等。关于《锦笺记》的作者,现在学界均认为是周履靖,如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齐森华等主编 《中国曲学大辞典》 、李修生主编《古本戏曲剧目提要》、邓绍基主编 《中国古代戏典文学辞典》、钱仲联等主编《中国文学大辞典》都将《锦笺记》著录为周履靖的作品。周氏著述甚多,台湾学者叶俊庆在《隐逸山人园居——周履靖及其〈夷门广牍〉研究》*叶俊庆:《隐逸山人园居——周履靖及其〈夷门广牍〉研究》, 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16-24页。一书中有详细的考察,但也将《锦笺记》归为周履靖的作品。
周履靖,字逸之,浙江嘉兴人。自号梅颠道人,又号梅墟、梅墟山人、茹草生、梅坞居士、螺冠子。郑振铎较早关注《锦笺记》的作者问题,他在《劫中得书记》“螺冠子咏物诗”条云:“螺冠子作《锦笺记》,最著于世。王国维《曲录》初未知螺冠子何名。余得明刊本《锦笺记》,乃知其为周履靖之别署。”*郑振铎:《郑振铎文集》 第七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第446页。案,汤显祖并未评点《锦笺记》,李卓吾有评点本。可见在此之前学界对《锦笺记》的作者知之甚少,他所说的明刊本大概就是继志斋刊本:“玉茗堂评本《锦笺记》,我已有一部,此则为继志斋写刻本,首有万历戊申(三十六年。公元一六0八年)陈大来序;似为《锦笺》最早的一个刻本。”*郑振铎:《一九三三年间的古籍发见》,《郑振铎文集》, 北京:线装书局2009年,第27页。后来,郑振铎还将继志斋刻本《锦笺记》编入《古本戏曲丛刊》二集。需要指出的是,明继志斋刻本《锦笺记》并未署作者为谁,卷首陈大来的《〈锦笺记〉引》也只提到作者是“抱真先生”。有的研究者认为“抱真先生”就是周履靖的别号,如戴不凡说:“《重校锦笺记》二卷,四十出。《丛刊》(按,即《古本戏曲丛刊》)二集第三函收影印,北图藏明·继志斋刊本,卷前有万历戊午(36年,1608)白门陈大来重校梓行叙。此记又有汲古阁刊(俗称《六十种曲》)《演剧五套》本。……据吕天成《曲品》,作者应为周螺冠,陈序说的作者抱真先生,当是他的别号。”*戴不凡:《论“迷失了的”余姚腔》,《戴不凡戏曲研究论文集》 ,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59页。但这些将“抱真先生”直接等同于周履靖的说法只是一种臆断,缺乏充分的文献材料的支撑。
关于《锦笺记》的作者,后来随着《曲品》乾隆五十六年抄本的发现,已经有学者注意到以往的版本所存在问题,赵景深在《增补本〈曲品〉的发现》一文中说:“《曲品》常见的本子都出自曾习经所见的旧钞本,经刘世珩、王国维、吴梅等各据己见增订校补、辗转翻印,以致面目失真。这些本子都是万历三十八年(1610)的初稿本。近几年却在清华大学图书馆发现了一种乾隆五十六年杨志鸿的抄本,自叙的年代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从各方面看来,可以断定这是吕天成增补改订的本子。不仅可以从这里面知道不少新的资料,对于初稿本的缺漏和校补的错误也可以得到不少纠正,实在是一个可喜的发现。”*赵景深:《曲论初探》,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0 年版,第68页 。并且“从这增补本《曲品》,可以考订吕天成的生卒年和他部分的传记。以及他写作传奇十余种的年代和先后次序,解决了通行本《曲品》的两点缺漏和错误;补入前所未知的不少传奇”*赵景深:《曲论初探》,第81-82页 。。关于《锦笺记》的作者问题,他说:“中上品周履靖《锦笺》,初稿本曾指出:‘向云经诸名士而成,今而知螺冠独擅其美。’增补本就索性将周螺冠的名字改为濮草堂,并且在总评里说他是嘉兴人。”*赵景深:《曲论初探》,第81页 。《曲品》乾隆抄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吴书荫《曲品校注》也以乾隆抄本为底本,惜赵景深关于《锦笺记》作者的提示并未引起研究者的重视。
乾隆抄本《曲品》云:“濮草堂所著传奇一本。《锦笺》。校正。此记炼局遣词,机锋甚迅,巧警会心,向云经诸名士而成,今乃知螺冠独擅其美。”*(明)吕天成:《曲品》卷下,影印乾隆五十六年抄本,《续修四库全书》第175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第131页。卷上明确记载“濮草堂,嘉兴人”,且评为“中之上”,并云:“濮叟编掇甚巧,吟咏颇饶,放于葛天、无怀,解乎《南华》、《道德》。”*(明)吕天成:《曲品》卷下,第114页。吴书荫《曲品校注》以乾隆抄本为底本,校以中华书局图书馆藏所谓的清初抄本等多种版本,在卷上“濮草堂,嘉兴人”条有校记:“此条清初抄本同,而清河本作‘周□□’,曲苑本作‘周□□螺冠’,暖红室本、吴梅校本、集成本则作‘周□□螺冠□□人’。”*(明)吕天成:《曲品校注》,吴书荫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85-86页。既然乾隆抄本是吕天成的增补本,那么《锦笺记》的作者就应当是“嘉兴人”“濮草堂”,但吴书荫《曲品校注》此条笺注云:“〔濮草堂〕,本书卷下《新传奇品》‘中上品’著录濮草堂《锦笺》,云:‘向云经诸名士而成,今而知螺冠独擅其美。’据此,濮草堂与螺冠应为一人。陈继儒《梅颠稿选序》云:‘周履靖,自号螺冠子。’濮草堂或为周氏之别署。”*(明)吕天成:《曲品校注》,第86页。认为濮草堂就是周履靖的别名或别号。这些推测,都局限于“向云经诸名士而成,今乃知螺冠独擅其美”这句话中提到的“螺冠”。周履靖号“螺冠子”是事实,但更重要的是既然吕天成已经明确在增补本中将《锦笺记》的作者更正为“濮草堂”,就应该从“濮草堂”着手,而不是仅仅从“螺冠”着手反推作者。“濮草堂”并不是周履靖,而实有其人,原名濮炀,字抱真,号草堂,且与周履靖都是嘉兴人,其创作《锦笺记》是有文献可征的。
《(光绪)嘉兴府志》卷六十一载:“濮炀,字抱真,诸生。自少警敏绝人,比长,肆力于诗古文词,手不释卷。尝构别墅曰水木坞,因号水木居士。”*(清)许瑶光:《嘉兴府志》卷六十一,清光绪五年刊本。《(光绪)桐乡县志》卷十五也有濮炀传:“濮炀,字抱真,号草堂,濮院人。……草堂警敏绝人,游庠后,鄙夷帖括,肆力诗古文词,手不释卷。尝构别墅,颜曰水木坞,因称水木居士。前后诗社唱和皆海内闻人。年七十时曾为疏祷大士,谓:世无不死之人,愿更活十一年,得满九九之数,于晚花新笋时微疾而逝,无憾矣。至天启乙丑(1625)三月二十五日,寿八十有一。偶示微疾,召六子八孙至榻前,口宣二偈而逝,人咸异之。”*(清)严辰:《桐乡县志》卷十五,清光绪十三年刊本。该志卷十九还载:“《锦笺》乐府,濮炀撰。”*(清)严辰:《桐乡县志》卷十九,清光绪十三年刊本。而清·金淮纂、濮锽续纂的《濮川所闻记》(清嘉庆二十五年刻本)卷三则证实了所谓的“《锦笺》乐府”即是明传奇《锦笺记》:
濮炀,字抱真,号草堂,警敏绝人。及补博士弟子员,鄙夷帖括言,肆力诗古文词,手不释卷。尝构别墅,颜曰水木坞,因称水木居士。前后诗社唱和皆海内闻人。著有:《草堂十书》:曰《庭语》,曰《贫范》,曰《诗话》,曰《桑梓异谈》,曰《山丁月识》,曰《漫拾》,曰《水木汇编》,曰《自怡篇》,曰《落照闲谈》,曰《逸志》。又著《锦笺》乐府,选入汲古阁六十家中。*(清)金淮:《濮川所闻记》卷三,《中国地方志集成》第33辑第21册,影印清嘉庆二十五年刻本,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287页。
“著《锦笺》乐府,选入汲古阁六十家中”,汲古阁刊《六十种曲》就收有《锦笺记》传奇,可知濮炀所作《锦笺》乐府就是《锦笺记》传奇。
浙江图书馆藏清抄本《濮川志略》卷四关于濮炀之传更加详细,同样记载了濮炀作《锦笺》传奇的事实:
抱真公炀,号草堂,尝筑别业于鸳湖之曲,颜曰“水木坞”,因称水木居士。八龄失怙,迍邅备历,警敏绝人。及补博士弟子,鄙夷帖括言,辙弃去弗事,肆力古文词,手不释卷。隐坞中,坞仅三亩,花竹翳如,叠石引流,俱非凡境。前后诗社,如项少岳元淇,吴元铁孺子,姚玄岳兖,陆平皋元厚,陆古塘应阳,及释氏达观、定湖、秋潭辈,皆海内闻人,唱和咏歌,极一时之胜。偶有感触,作《锦笺》传奇,别致谑词,脍炙人口。六袠后,倦游郊外,别营半亩园于居室之东。廓房精楚,不减坞中。著有《草堂十书》,曰《庭语》,曰《贫范》,曰《诗话》,曰《桑梓异谈》,曰《山丁月识》,曰《漫拾》,曰《水木汇编》,曰《自怡篇》,曰《落照闲谈》,曰《逸志》。抚下慈和,奉佛虔肃。年七十有四时,手书一疏于大士前,略云:“人寿鲜百,不妄觊也。但祈生更七年,岁登九九,病无多日,去远炎天,得从新笋晚花时,逝逐清风,魂随游蝶,则五福备臻,三生至幸已。”天启乙丑三月廿五日,偶示微疾,召六子八孙,群至榻前,口宣二偈,曰:“九品莲台九品香,从今独坐日芬芳。修行何必常持诵,一点慈悲满十方。微命如丝奈若何,风花诗酒喜经过。乐天预构蓬莱宇,老我还归般若波。”宣毕而逝,距生嘉靖乙巳年八月廿三日,年八十有一,花笋佳候,适与疏符,知者相告为灵异云。公娶贺氏,生子可重、可远,继娶高氏,生子侣庄、可封,庶许氏,生子可观、可佳,各受遗书,黌誉递擅。公葬秀水白六都苏家桥之南,闻人尚书墓西。*(清)濮孟清:《濮川志略》卷四,《中国地方志集成》第33辑第21册,影印清抄本,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75页。
如此,则濮炀的生卒年也很清楚,即生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卒于天启五年(1625)。《濮川志略》现存清抄本,署“南渡十八世孙侣庄道水父订补;十九世孙龙锡九上父增订;廿四世孙润淞银台父重增。”它是一部濮氏家族历代修纂的家族文献志,保存了很多关于濮家的珍贵史料记载,其中“十八孙侣庄”即濮炀第三子濮侣庄,字道水。《濮川志略》所云濮炀“偶有感触,作《锦笺》传奇,别致谑词,脍炙人口”,这个记载当是有所本。该书卷十收录有署名“明·黄承伭,字履常”*黄承伭当为“黄承玄”,“伭”字误。的《濮抱真六袠诗编序》,这篇序对我们了解濮炀的经历与个性及创作传奇的动机有所帮助:
余友陶大冶,时时为余道濮抱真先生谊甚高。余耳之,未目也。既因大冶得交抱真,见其丰神高整,洒洒然蝉蜕万物而空之,大冶曩者之言,盖若十得其二三矣。及稍稍谈当世,则粲辨歔枯,摧锋稷下。间遇古今不平事,辄挽腕眦裂,发上指冠,似不难以七尺赴之。而曩者大冶之所言,又若十不得其二三也者。然则抱真其忘世者耶?抑用世者耶?即深知抱真若大冶,且不能尽知之若此,则抱真诚有不可测识者矣。
今年春,余参藩江右,便还里中,而抱真生六十年矣。海内名绅高士及方外诗坛俱有吟咏以相扬扢,汇而梓之曰《水木编》,盖取抱真别墅董玄宰题其名曰“水木坞”也。大冶以余尝耳目抱真,而乞一言骈其首。余亦何言,不过以大冶所指陈与余所睹记一为抱真叙述焉可耳。抱真弱冠横襟,三献不剖,竟完璞隐去,盖啬其神不肯为一世用也。惟出遗经一编,环课诸儿于膝前,日夜耳提不辍,至长公补博士弟子,而诸郎又接武起,不欲敝其神为一家用也。乃筑别业于鸳湖之上,……独结茅供如来像,营摄百绝,空冲自吟。间有感触,作为乐府以标趣,曰:“为神寄也,吾其枯株也哉?”……若抱真求用世而不得当,即举家室形骸,悉遗之若虵蚹然,盖得老子之术而精用之者矣。*(清)濮孟清:《濮川志略》卷十,第135页。
其中提到:“间有感触,作为乐府以标趣,曰:‘为神寄也,吾其枯株也哉?’”便点出了所作传奇的动机。《濮川志略》还收录了署名“明·贺灿然,字伯闇”的《锦笺传奇序》,更进一步证实了濮炀作传奇《锦笺记》的事实:
《锦笺记》者,记梅、柳伉俪之始终也,然岂谭风月、资宴笑哉!抱真先生愤世嫉俗,特作是以垂闺诫耳。其曰世谊亲昵,惩结义也;曰词笺召衅,禁工文也;曰慕德耀、感乞儿,谓内言外言,毋出入也。游观当戒,何论僧尼寺庵,即家园难免窥觑,眼色易牵,宁独淫僧狂客?即女子亦自垂情,兼以三姑六婆,奸诡万状,截如姚江,严如帅府,且为笼络透漏,况其他乎?若夫励操全盟,割爱忘妒,捐躯代选,安分辞荣,节义两全,讵不称美?而自炫自售之妇,徒取杀身辱名,观者能不惕然哉?此先生作记意也。而论者徒曰:“喜堪绝倒,悲足断肠,此记是已。”予谓:“不关风化,纵好徒然。”先生得之以作记,余亦得之,以重先生之记也。*(清)濮孟清:《濮川志略》卷十二,第188页。
贺灿然,字伯闇,平湖人,世居嘉兴双溪里,是濮炀的同乡,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而万历三十六年(1608)继志斋刊本卷首陈大来的《〈锦笺记〉引》与这篇序如出一辙,仅有个别字句的改动。陈大来,名邦泰,南京人,万历二十六年(1598)至三十六(1608)年,他的继志斋刊刻了《重校琵琶记》、《重校玉簪记》、《重校锦笺记》等传奇,《引》仅仅是对贺灿然的《序》进行了个别字词的改动,并将末句“余亦得之,以重先生之记也”删去,改为“予重校而梓焉”。需要注意的是,无论《序》还是《引》都将《锦笺记》的作者指向“抱真先生”,而周履靖的字、号中均没有“抱真”之称。濮炀字抱真,号草堂,《濮川所闻记》、《濮川志略》等地方文献中都记载其曾撰《锦笺记》传奇,且乾隆抄本《曲品》中已明确著录“濮草堂”作《锦笺记》,惜未引起文人学者的注意,而仅从“螺冠”别号推断出是周履靖所作,且将濮草堂与周履靖误认为是同一人。
《锦笺记》两卷40出,演梅玉与柳淑娘的爱情故事。梅玉之母与柳淑娘之母原为结义姐妹。梅生往杭州访柳夫人,柳家有女名淑娘,美貌有才。时值灯节,淑娘作伤春诗,写在锦笺上,游园时不慎遗落。梅生窥见淑娘,又拾锦笺,生爱慕之心。本剧以“遗笺”起,至“合笺”终,剧情曲折起伏。国家图书馆藏清胡琢纂修《濮镇纪闻》抄本,卷二载:“濮炀,字抱真,号草堂。万历初早弃应举,高尚不仕,尝构别墅于南野外,清泉茂树,居然林壑之风,一时名士题赠盈卷。所著有《锦笺》乐府,虞山毛子晋选入汲古阁六十家中。”*(清)胡琢:《濮镇纪闻》卷二,《中国地方志集成》第33辑第21册,影印清抄本,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592页。并有胡琢的按语:“释寂解著《闻见录》,载抱真《梅花小筑自题》及诸名士水木坞诗,跋其后云:‘檀越明之公第八世草堂公,仲宣公之祖也。盛宜山《瓣香集》中有《濮草堂日记》,录公当神庙升平之时,与二三同志结物外交,寄兴笔墨,为词坛脍炙。’”*(清)胡琢:《濮镇纪闻》卷二,第592页。其中提到的仲宣公即濮炀之孙濮鏊(1611—1669),字仲宣,号隽茹,九岁能文,八战棘闱,以《春秋》中康熙五年浙江乡试第三十一名举人,享年五十九岁。*(清)濮孟清:《濮川志略》卷五,第88页。胡琢提到濮炀曾著《濮草堂日记》,其中记“寄兴笔墨,为词坛脍炙”,当是指作《锦笺记》一事,与《濮川志略》所载濮炀与濮孟实、张慎伯半夜见一艳色女子评诗之事有关。《濮川志略》卷八《纪异》载:“嘉靖甲子三月十一日,草堂公与堂兄孟实仲韬饮于张慎伯家。夜二鼓,月微明,慎伯送公三人还,道经车栏桥,见篱隙灯火荧荧,似有评诗者,因驻足潜窥之,乃男子二人,皆脱巾短服,共引一卷,同声讽咏。一女艳色淡妆,从旁一一赞赏,诗约三四十首,多不能记,至有‘嗟哉惜花女,羞见并头红’之句,女曰:‘妙绝妙绝,’仲韬拍公肩,谓曾闻否,公以闻对,出声稍高,内即灭灯,声迹俱杳。公辈且行且念,咸谓不意此地亦有女子知诗者。及明,遣人物色之,乃一空室,扃锁已数岁矣。公与四人共睹共闻,不则,听者必以为妄也。以此观之,《剪灯》诸话,安可谓其尽诬哉?”*(清)濮孟清:《濮川志略》卷八,第112页。“不意此地亦有女子知诗者”,应该给濮炀等人很深的印象,以至第二天还遣人去物色,因此“寄兴笔墨”,演为传奇也在情理之中。黄承玄在《濮抱真六袠诗编序》也提到“间有感触,作为乐府以标趣,曰:‘为神寄也,吾其枯株也哉?’”可见濮炀创作《锦笺记》应该与他在早年所经历的神异事件有关。《濮川志略》所载其所见到的女子不仅美艳而且知诗,赞赏“嗟哉惜花女,羞见并头红”这类的情诗;《锦笺记》的女主人公柳淑娘正是一位能诗的才女,男女主人公的相识相爱源于女主人公题在锦笺上的闺怨诗。如此,则《锦笺记》的创作背后还有着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这不仅对于研究《锦笺记》本身,而且对于理解明传奇的创作与作者的关系有所助益。
【濮炀家世图】
始祖 凤(字云翔)
二世 梧(字楚玉) —桐— 棠— 棣— 梓 — 榛
三世 煇如(字光文)
四世 生尧
五世 万镒(字怀珍)
六世 遐涞
七世 敏(原名良材)
八世 世昌(原名焰)
九世 振(原名振垂)
十世 鉴(字明之)
十一世 允中
十二世 彦仁(字仲温)—立仁(字宗达)
十三世 真—宁—谦(字谦三)
十四世 文海—文江(夭)
十五世 彦英(字子奇)—彦雄(夭)—彦杰
十六世 椿(号竹庵)—相(号梅庵)—桂(号松庵)—梅(号萝庵)
十七世 炤(字雅堂)—炀(字抱真)—爚(字鹤洲)
十八世 可重(字兰窗)—可远(字芸窗)—侣庄
(字道水)—可观—可封(字南彪)—可
佳(夭)*此表根据《濮川志略》卷六有关记载编制,主要记录濮炀一支的情况。
濮院镇古称槜李墟,始祖濮凤,字云翔,其弟濮凰,字云隐,生于曲阜亲贤乡。金兵入侵,兄弟仓惶携妻子随驾南迁,建炎元年(1127)“渡江,初居广德,置有田庄。绍兴五载,金兵渐逼,云翔独来,止于槜李之西乡,访有幽湖古迹,梧桐高壤,可栖而可藏,并立庐舍,乐志耕桑,赈助闾里,周恤流亡,所生六子,长梧,次桐,三樘,四棠棣,五梓,六榛。”*(清)濮孟清:《濮川志略》卷十,第132页。成为濮院开镇之始。但濮院的得名,则源于濮凤的五世孙濮斗南,原名徐涞,宋宁宗朝进士,仕至吏部侍郎,宋理宗赐其里居曰“濮院”。
濮炀二世祖濮梧,仕宋为河南中都路左卫指挥使。三世祖濮煇如,宋绍熙四年进士,仕至延平府知府。五世祖濮万镒,字怀珍,任福州长乐令。八世祖濮世昌,原名焰,字公亮,宋宝庆二年(1226)进士,仕为承信郎。九世祖濮振,原名振垂,字仲声,号麟石,咸淳中举乡进士,仕为承节郎,后官两浙东路兵马司副都监、婺州驻劄。其人好客广交,多构宅第,有“吉蔼堂”“百客楼”以馆游客,一时名士争往依附,多有占籍为家者。
十世祖濮鉴(1262—1312),字明之。大德时征为富阳税务官,擢淮安路屯田打捕同提举,解组归,以山水自娱,后再召,卒于官。濮鉴与赵孟頫交最善,赵孟頫携夫人管道昇游濮院,濮鉴与之飞觞啸咏。濮鉴卒,赵孟頫为之作墓志铭,叙述其生平甚详,载《松雪斋集》卷九。
十一世祖濮允中,及入仕,改名也先不花。积学好义,仕元为两淮盐运使司令。元统乙亥(1335),捐三千金建玄明观阁,高耸壮丽,梁上大书官职姓名,以识盛举。与黄玠等有诗歌往还。晚年致政,自号乐闲。杨维祯在元末游濮川,馆于濮家数年。濮允中与长子濮彦仁(字仲温)立聚桂文会,一时文士多以文卷赴会,杨维祯评其优劣。濮仲温还曾师从杨维祯学《春秋》,杨维祯为濮氏作《桐乡室记》与《松月寮记》。
十三世祖濮谦,字谦三,八岁能文,里中有巨室姚公见而奇之,许字以女。成童,补诸生,且性慷慨,有“谦三濮先生”之称,远近咸推重。
濮炀祖父濮彦英(1464—1545),字子奇,钦赐冠带。娶吴氏,子四:长椿,次相,三桂,四梅。汤日新为作墓志铭,叙其生平,载《濮川志略》卷九。*(清)濮孟清:《濮川志略》卷九,第120页。
濮炀之父濮相(1498—?),号梅庵,诰封嵊县知县。
濮炀之母杨氏,万历《秀水县志》载:“濮相妻杨氏,皆早寡,能谢铅华,勤纺织,教子以迄成立,先后有司表旌之。”*(明)李培:《秀水县志》卷六,明万历二十四年修民国十四年铅字重刊本。《濮川志略》也云:“杨孺人,梅庵公继配也。年二十七而寡,有二子,一仅八龄,一仅周岁。茹苦历艰,抚子能教。长即抱真公,以诗文冠江左。”*(清)濮孟清:《濮川志略》卷四,第79页。此则证濮炀幼年失怙,由其母杨氏抚养成人。
濮炀著述,据《濮川志略》、光绪《桐乡县志》等,有《草堂十书》:《庭语》,《贫范》,《诗话》,《桑梓异谈》,《山丁月识》,《漫拾》,《水木汇编》,《自怡篇》,《落照闲谈》,《逸志》;《濮草堂日记》;《锦笺记》传奇。可见著述甚多,但大都不传,现存有《锦笺记》传奇,散曲作品则未见。此外《濮川志略》卷十三还保存了濮炀的诗歌三首:
笑尔幽棲半亩赊,水边屋后尽梅花。漫夸庾岭仙人府,信是孤山处士家。风度八窗香馥郁,霜飞五夜玉交加。闭门卒岁何消受,子山妻雪水茶。 (《赠梅花小筑》)*(清)濮孟清:《濮川志略》卷十三,第196页。
花外何人扣竹扉,邻翁钓罢恰初归。竿头鲈鳜方盈尺,为饷先生醉落晖。 (《新夏》)*(清)濮孟清:《濮川志略》卷十三第196页。
爆竹声中一岁除,呼儿今夜且抛书。春风偏向山家早,红白梅花覆短庐。(《除夜》)
在《除夜》诗下有小字注云:“原集十首,因兵燹失稿,止得一首。”*(清)濮孟清:《濮川志略》卷十三,第196页。可见濮炀的诗文可能在兵燹中散失,因此留存下来的很少,以上三首诗歌赖《濮川志略》得以保存。另外,《濮川志略》卷一还有署名“南渡十七世孙濮炀草堂父”的《开镇说》一文,比较详细地记录了濮院镇及濮氏家族的兴衰。
濮炀经历了三次科场失利后,遂绝意仕途,惟以课子为业,后筑别业于鸳湖之上。万历三十一年(1603)春,“萁数椽于南皋,颜曰水木坞”*(清)濮孟清:《濮川志略》卷八,第112页。。董其昌为其题名,友人陶冶、项元淇、释智舷等都有诗赠之。濮炀与项元淇、吴孺子、姚兖、陆元厚、陆应阳、殷仲春、释达观等结诗社,唱和甚多,与其交游者多为当地名士,兹列于下:
姚兖,字叔信,别号玄岳,秀水名士,颇工韵语,与戚尚壐中岳、项上林少岳诗名相颉颃,时称为“三岳”,所著有《尚玄草》。与濮炀结诗社,有《濮抱真园居同范从敬张伯咨朱朗初对雪》、《濮子草堂夜集分风字》、《过濮茂才城西草堂分烟字》等诗。
项元淇,字子瞻,别号少岳,秀水人,生有至性,狷介寡俦,不善治家生产,博学嗜古,于书无所不窥,文宗西京以上,古选逼陶、谢,五七言在王、孟间,尤好临摹古法,工草书,好与骚人衲子往来唱和谈名理,有《少岳诗集》四卷存世。与濮炀结诗社,并有《题濮抱真水木坞》诗一首。
陆应阳,字伯生,号古塘,松江人。少补县学生,已而被斥,绝意仕进。诗宗大历,黄洪宪及许国、申时行皆折节交之。著《广舆记》、《樵史》。曾与濮炀结诗社,并有《题濮抱真水木坞》一首。
吴孺子,字少君,一号玄铁,金华人,兰溪名士。晚号懒和尚,又号玄铁道人。孺子幼时,其父不用经史课,独以杜诗一编授之,孺子遂工诗。性好游,善画,尤工鸡鹜。王世贞为其作《破瓢道人歌》,年八十二卒。曾与濮炀结诗社,有《题濮抱真水木坞》及《题濮草堂》诗:“高人住泉石,早岁烂天章。一支乌皮凡,三间白草堂。云光香户牖,竹色冷衣裳。清唳招玄鹤,留宾坐夕阳。”*(清)濮孟清:《濮川志略》卷十一, 第156页。
陶冶,字大冶。幼孤,事母最孝,能诗,尤工于画,山水花卉俱潇洒脱俗。与黄承玄、濮炀等人交善,结茅隐于武林灵鹫山中,自号樵隐。有《题濮抱真水木坞》一首。
殷仲春,字方叔,号东皋,秀水人。耕读自适,著《栖老堂集》。与濮炀结诗社,并有《题濮抱真水木坞》及《濮抱真余社友也有水木坞诗倩和平率尔偶成大都托己陆沉直摅胸中隐僻当不讶余言为诞耳》等诗。
释智舷,字苇如,号秋潭,晩更号黄叶头陀,俗姓周氏,嘉兴长水乡人。能诗,工书,《黄叶庵诗集》行世。与濮炀结诗社,并有《题濮抱真水木坞》、《咏濮抱真斋头病鹤》、《复至抱真斋头吊鹤》、《寄濮抱真》等诗。*(清)濮孟清:《濮川志略》卷十一,第157页。
俞安期,字羡长,一号公林。少厌薄举子业,嗜古学,专攻词赋。徙居宜兴,又徙金陵,以布衣游历海内公卿间。著有《翏翏集》存世,并纂《唐类函》诸书。与濮阳唱和甚多,有《题濮抱真水木坞》及《濮抱真邀泛滮湖同范元微朱朗初分得湖字时邀美人不至》、《春夜再集范元微竹所同朱朗初濮抱真舷公各赋时字》等诗。
黄承玄(?—1619),字履常,号与参,嘉兴人,万历十四年(1586)进士。授工部主事,进右副都御史,巡抚福建,颇有政绩。因陶大冶得交濮炀,作《濮抱真六袠诗编序》,叙述濮炀生平事迹甚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