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鲁杰
孙子所处的春秋末期,是封建社会代替奴隶制社会的历史大变革、大转折时代,追求新生,革故鼎新,成为社会发展的主基调。整个社会的大转型、大发展,呼唤着思想领域的大解放、实践上的大变革。春秋战国“五霸七雄”,在强军兴军、建立霸业的过程中,无不展示着改革创新精神,寻求用新的思想、新的观念解决具体战略和作战建军问题。如果说在战争问题上,孙子是一位杰出的预言学家,那么,在军队问题上,孙子就是一位卓越的改革学家。在军队建设上,孙子以开拓者的姿态创立了先进的治军理论。这一理论成为战国时代新兴地主阶级最终完成军事改革的先导。
春秋晚期,军事大变革、大发展的时代,孙子兵学应运而生。兵圣孙武,堪称中国古典兵学改革创新的先驱。《孙子》不仅是世界上现存最早的兵书,也是中国古代军事理论创新的典范。一部《孙子》充满着变革、改革、创新思想理念,包含“重势”“任势”、顺势而为、改革图强的思想。在风云激荡的春秋末期,孙子不囿于成说,石破天惊般提出了“兵者,诡道也”这一重大战争命题,勇敢地变革了“军礼”之法,否定了“鸣鼓而战”的堂堂之阵的战法,创新性地提出了“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的作战指导思想,以“诡诈”为特色的新的战争指导观念取代了旧的观念,在战争实践和军事理论上占据主导地位,完成了战争指导观念的变革。《孙子》关于军队问题的思想,反映了新兴地主阶级根据当时新的土地关系而企图革新军制的需要。临沂汉墓出土的《吴问》,记载了孙武子和吴王于晋六卿“孰先亡,孰固成”的问对,孙子认为亩大、税轻者可以“固成”,得到吴王的赞许,从中也可以看出他们改革图强思想的一个侧面。
孙子的改革思想、创新精神,不仅成为当时新兴阶级锐利的军事思想武器,而且成为中国兵学的源头和基石,它为中华民族提供了积极奋进的朝气和革新进步的灵魂。
其实,中国历史上,关于军事改革的理论与实践有诸多需要进一步关注的经验与教训。
早在“三代”时期,军队早期建设和作战史上,就充满了改革、革新、创造精神。商朝时期,吕尚不仅是一位伟大的军事谋略家,也是一位军事改革家。他动摇了当时在军事领域占绝对统治地位的“天命”思想,提高了人对战争的指导作用,创造了以谋略取得战争胜利的最早战例,为孙子“兵者,诡道也”的军事理论开辟了道路。他适应当时战车方阵的发展,摒弃了商代车战分别编组、依次投入战斗的传统战法,创造了以战车集团实施正面突击的新战法,使我国的车战战术前进了一大步。
春秋时代,旧的礼乐文明逐渐衰微,新的封建因素不断增长。初期郑庄公的首霸,首要的是得益于他具有革新精神、敢于打破传统军事范式,积极主动进行田制、军制的改革。
战国初期,在大国兼并的激烈战争中,地理环境十分不利的赵国,军队以车、步兵为主,虽武器精良,但官兵穿盔戴甲,战车笨重不灵活,机动性差,在与擅长骑射的胡人作战时,常常吃败仗。堪称中国历史上中原骑兵之父赵武灵王,发起胡服骑射改革运动,改革军制,废弃中原地区原来不便骑射的宽袍大袖服装,改穿胡人的短衣、长裤,束皮带穿皮靴,学习骑马射箭,招纳能骑善射之士训练骑兵,很快建立起一支机动性强、骁勇善战的强大骑兵部队,使之成为当时主力兵种之一。依靠这支强大军队,经过五年征战,打败了对手,拓展了疆土。
吴起在魏国与楚国能在军事上获得重大胜利,与他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的全面彻底改革有密切关系。在魏为河西太守时,他积极推进李悝的变法,建立封建制的新秩序;发展生产,充实府库;改革军制,创建魏“武卒”。后来,吴起到楚国,又协助楚悼王熊类推行政治、军事、社会等全面改革,强调以“法”治国,实行中央集权;奖励耕战,发展生产,废除分封制;取消“世卿世禄”的世袭特权;打击奴隶主贵族,严禁私门请托;实行“用人唯贤”,裁减冗员;将节约的大量财力、物力投入加强军队建设,多用“战斗之士”“选练之士”,建立一支像魏“武卒”那样的精锐常备军队,并加强郢都的防御,“砥砺甲兵,时争利于天下”,使楚国很快强盛起来。
周世宗柴荣为开拓天下,针对五代禁军骄横日甚,深感不抓军队改革,纵有百万之众,也难实现国家统一。而强兵是当务之急,也是大业成功之本。面对后周军队积弊甚深甚久的危难局面,柴荣锐废姑息之政,把强兵作为实现其十年开拓天下战略雄心的第一步骤、头等大事来抓,借犒劳高平大捷将士,赏功罚罪,果断处决了在高平之战中临阵溃逃的将帅。接着,对禁军进行精选骁勇,他连日戎装佩剑,亲阅比武,下令武艺超群、人才出众者留军中,老弱疾病者资退归家务农,大大提高了部队的战斗力。
忽必烈对元军的改革也值得重视。他不但实施军民分治,收夺“汉人世侯”兵权,使汉军成为国家军队的重要组成部分,还对军事指挥系统、军队编制、军队管理等进行改造。中统四年(1263年)建立的枢密院,成为主管全国军政的最高机构。地方则建立统军司、行枢密院(或行中书省),作为军事指挥机构。蒙古军、汉军以及探马赤军等,多按原蒙古军的编制,设万户、千户、百户、十户,隶于新的指挥机构之下。忽必烈还调集数万汉人士兵,仿照历代王朝的“禁军”制度,编入侍卫亲军,与怯薛(护卫军)一同构成宿卫组织。侍卫亲军屯驻在京城周围,成为朝廷“居重驭轻”的重要常备军事力量。通过核实军籍、推行军户制度等措施,强化了朝廷对军队的控制与管理,并用“签军”的方式继续扩充兵员。在这些重大改革之后,蒙古政权军队战斗力进一步提高。
明嘉靖中期后,军事斗争异常激烈。一些爱国的文臣武将在军事斗争中力图挽救危局,积极推进改革,推动军事的发展和军队的强大。戚继光从明军衰弱、缺乏战斗力和抗倭斗争的实际情况出发,积极进行改革,募组新军,合理编组,严格训练,创建阵法,明赏峻罚,使之成为一支能征惯战的精锐部队,为其抗倭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与此同时,在西欧,法国路易十四(1661—1715)统治期间,对国家机构、军队进行改革,将军队职业化,设立了作战部,建立了很多常备弹药库并派出军监官,为行进的部队提供充足的后勤保障。这些改革,使法国拥有了欧洲大陆上最为强大的军队。相反,西班牙在16世纪,曾是欧洲最强大的国家,拥有最强大的海军。但在17、18世纪的工业革命中,一落千丈。面对席卷整个欧洲的军事革命,它从未创建出满足革命需求的管理体制。
历史实践总结出改革强军制胜的真知。美国军事理论家博伊德在研究孙子思想的基础上认识到,变化、创新和差异是事物进化过程的源动力。胜利与失败的核心,是在与敌人的竞争中,应对不确定性和利用创新的能力。建设发展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阻碍军队的发展,就必须进行改革:发展—矛盾—改革—发展链。现代美军走的也是改革制胜的路子:建设一支强大军队—一定阶段的发展,矛盾积累—通过改革重塑—全新的强大军队。要实现军队的现代化,真正有能力保障国家的安全和发展利益,除了技术、装备的更新,还应有军事思想和军事体制的变革,以及军人精神的塑造和全国尚武精神的养成。
现代军队建设理论认为,军队能在多大程度上发挥新战争工具的内在潜力,从而真正创造一次军事变革,这取决于组织战略、战术、指挥(领导)、训练、士气及其他与人有关的因素,同时要完成从一系列假设到另一系列假设的“范式转换”。
真正意义上的军事变革,是激发社会力量整体前行的历史运动,涉及军事领域的各个方面,特别是军事制度、体制编制等。按照这一标准,商鞅变法是古代社会唯一一次成功的军事改革。秦统一以后,中国历史上几乎没有像样的军事改革,大多只是修修补补的工作。
根本性的军事改革往往是与国家的综合、全面改革联系在一起的。在公元前356年和公元前350年(秦穆公、秦孝公)商鞅变法,通过对国家系统、全面、彻底的封建改革,建立了一整套全新的制度和政策,造就了强大的军事力量。主要内容包括:废除分封,普遍设县,奖励耕战,崇尚首功,富国强兵,把兵农结合、“寓兵于农”进一步推广到整个社会,普遍推行地方军政合一的新型行政制度郡县制、以郡县征兵制为主体的兵役制度(临战征集)。这在当时是最好的军事制度。废除旧的世袭等级制度,实行以军功爵制为核心的赏罚制度(军功爵十二级),以军功爵定尊卑等秩,拔擢将才,能使有军功的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卒跻身于统治者行列,所谓“猛将必发于卒武”。推行严格的以征发兵役为中心内容的“傅籍”制度,有力保证了有源源不绝的兵源;解放广大民众,使广大普通民众成为英勇战士。商鞅变法,促进了秦国奴隶制的瓦解,确立了封建的政治、经济制度,清除了奴隶制的残余,调整了阶级关系,促进了生产力的大解放,秦国逐渐富强起来,使得普通民众有较大积极性参与战争活动,从而有力提高了军队的战斗力。
《尉缭子》也主张把建军治军与治国特别是和国家的综合改革结合起来,只有不断进行综合改革,国家才能真正治理好,只有治理好了国家,军队才能强大起来,才能在对外作战中保持高昂的士气,取得“车不发轫,甲不暴出,而威制天下”(《尉缭子·兵谈第二》)和“兵不血刃而天下亲”(《尉缭子·兵谈第二》)的战略效果。只有军队强大了,在战场上打了胜仗,才能保卫和促进内部政治改革的顺利进行。
军事改革彻底性主要体现在政治、军事制度的改革上。近代晚清军史,殷鉴不远。保守落后的晚清军事改革,是在洋务派“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指导下实现的,仅仅局限于从外国引进机器和技术,而对腐朽的政治制度,则根本没有也不可能触动。这种畸形的改革反映在军事国防上,就是只买军舰、枪炮和机器装备,而对旧的落后的国防体制、军事制度、指挥体系、军官培养任用制度,以及旧的军事思想、治军理念,一概没有触动。清王朝是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统治集团始终把封建的伦理纲常和宗法思想作为其维护封建统治的“通灵宝玉”。在坚持封建制度的前提下,吸取西方的先进军事技术,以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本原,辅以西方诸国富之术”,封建性很深很浓的军事制度未改革,军事思想也受到很多制约,其战略战术也落后于武器装备的改进。这种严重滞后的“上层建筑”,使近代化的武器装备难以发挥其应有作用,以致在实战中“战无一胜”。
当时国防体制落后,中央军事决策指挥机构很不健全,指挥关系极不顺畅,远远不能适应近代战争的需要。晚清面对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一些有识之士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但是,他们没有看到,技术决定战术,好的战术又是同与之相适应的编制体制密切相关的。清王朝在近代战争中一败再败,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孙子所说的“分数”出了问题。也就是指挥体制问题。为什么甲午战争会败给日本?日本从编制到战术,学习参照近代化的德国军队而改革创新,而清朝还是湘军营制、密集队形,整个军事系统都落后于日本,这才是军事的败因。皇帝为最高统帅,在军事上有最高决策权,但办事机构极不健全。军机处并非专门的参谋机构,内阁中设有兵部,但仅仅管理绿营和武职升转之事,并不具有后来国防部的职能。虽然设了海军衙门,但对全国四支舰队未能实行统一指挥。战争中期成立的督力军务处,性质不明,职司不清,一时难以发挥作用。总理军事、外交的李鸿章,身为北洋大臣,直隶、旅顺、威海为其辖区,此外则概无指挥调度之权,有事尚需提请中枢批准、转达,而战时事务冗繁,时间紧迫,反复辗转,贻误战机。
1900年,清军抗击八国联军入侵的战争失败,迫使清政府进一步变革军事制度,改以日本陆军编制为蓝本,普练新军,确立了全面学习外国先进军制的思想,标志着中国军制正式步入近代化的轨道。但政治制度的改革上,仍然竭力维护封建专制制度。晚清政府在编练新军和加快学习西方军事学说的步伐过程中,仍然把封建宗法思想作为建军的根本。袁世凯等人编纂的《训练操法详晰图说》有言:“自古节制之师存乎训练,训以固其心,练以精其技。”清政府强调:“治军之道,首先训兵,其次练兵……凡兵丁入伍之初,必须择忠义之要旨……”①《中国兵书集成》第50卷,解放军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将当时已在社会上广泛传播的资产阶级社会政治学说,视为洪水猛兽,严防渗透到军队中去。只是到了20世纪初,经过资产阶级革命党人在新军中进行艰苦细致的宣传组织工作,才使一部分官兵冲破封建宗法思想的藩篱,接受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从而掉转枪口,成为推翻清王朝的重要武装力量,迈出了由封建军队向资产阶级式军队转化的第一步。
纵观历史,中国历代有成就的君主,都组织实施过包括军事领域在内的程度不同的变革,即便在“万马齐喑究可哀”的社会环境中,形式上的军事改革也是不难完成的。但变革常会引起某些波动,这是建立新的秩序、求得新的稳定所必须经历的痛苦过程。处理得好,这种局部的、短暂的波动,最终实现整体的、大范围的、长久的、健康的稳定和强大。但是变革也有很大风险,操之过急,甚至会造成“翻车”。
中国历史上的改革往往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阻力,而且改革者的下场多是悲歌。中国历代改革之难,首先在于中国传统政治的特点是惰性严重,凡是一旦形成了“常态”,形成了“先例”,尤其是所谓“祖制”,就难以从根本上加以改变“陋规”。赵匡胤及其重臣提出的建军思想(国策),不但解决了五代以来骄兵悍将对皇权的威胁,而且从制度上制止了类似情况的重现。这对于消弭绵延200多年的由于兵权分散而导致的政局混乱,保障社会的安定和正常生产秩序,确实起到了积极作用。但是,其继承者们在承袭这一祖宗家法时,由于不知变通,对武人和“内变”防范过甚,又产生了诸如冗兵耗食、将帅无权、兵将分离、教育训练差、军纪废弛等损害军队战斗力的消极影响,造成了两宋之世的积弱局面,在与辽、夏、金、元的对抗中,屡战屡败,只能屈辱求和,最终仍难逃覆亡的命运。
改革之“难”,就难在局部利益、短期利益、个人利益深度调整。纵观中国历史上的变革,从商鞅变法、王安石变法,到洋务运动、百日维新,都不仅仅是一种治国方略的重新选择,而且是一种利益关系的调整。晚清洋务运动虽然经营多年、投入巨大,但北洋水师在大东沟惨败于日本海军,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受到朝中既得利益的羁绊,其结果是衰弱王朝加速走向了覆灭。历史和实践证明,影响改革的许多阻力往往不是来自体制外而是来自体制内,尤其是来自各种利益固化的藩篱。军事改革也是如此。
历史表明,军事改革的彻底性的重要表现是军事制度的改革。军队改革,实质是国家和军队领导层主动对军队组织模式、制度安排和动作方式进行的大幅度、全方位的调整,是以国家战略和军事战略为索引、自上而下地对国防和军事体系进行的有序改造,改革的目的是解放和发展战斗力,是在一定时间范围内集中解决军队深层矛盾和问题,是对军队“生产关系”的变更,使其更加适应军队新的“生产力”的发展,进而解放和发展战斗力。这个军队“生产关系”的变更,首先需要军事制度的改革。因此,军队必须把军事制度作为改革的突破口并贯彻始终。要下大的战略决心破除利益固化的藩篱,以壮士断腕的勇气调整利益关系。军队改革是集中的利益调整,动力和阻力都与利益密切相关,深化改革不可能不触及现存利益结构和利益关系。改革是一场自我革命,要横下一条心,跳出条条框框块块,克服部门利益掣肘,以非凡的魄力、坚毅的定力和得当的策略,冲破已固化的利益格局。
军事改革甚至政体改革,必须以思想的大解放为基本前提。军事改革要达到的目的是军队能打胜仗,科学的体制编制和运行规则是至关重要的方面,但更为至关重要的另一方面在于唤醒人心,赋予每个军人以时代精神,让他们在良知的驱动下,明明白白地行动起来。
中国历史上,思想的保守落后对改革的阻碍现象时常出现。因循守旧思想和势力容易占上风。
西周在成王、康王之后,军事思想转入保守陈旧状态,军队建设陷入形式主义,作战保守旧法,越到后期越趋落后,成为对外战争失败和西周灭亡的重要内因。
春秋时期地处中原腹心地区的鲁国,因受周礼旧文化传统寝馈甚深,政略、战略保守,严重缺乏开拓创新精神。
秦孝公嬴渠梁时,就有甘龙、杜挚等人“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法古无过,循礼无邪”的保守言论旧势力阻碍。商鞅劝说秦孝公变法图强说得极好:
——“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
——“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
——“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汤武之王也,不循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商君书·更法》)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前提是王公大臣打破传统观念,从思想上破除那种因循守旧、老大自居的传统。他答复反对派说:
——“古今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
——“以书为御者,不尽于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达于事之变。故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战国策·赵二》)
赵武灵王的改革遗产更重要的在于他的革新精神。“胡服骑射”改革表面上是军队装备与作战方式的改变,实则是涉及政治、军事、文化传统等各个领域,尤其是对传统观念、习俗的大胆挑战和革新。当时,中原地区封建统治阶层中相当一部分人认为,中原文化是最优秀、最高等的文化,“先(圣)贤之所教”(《战国策·赵二》)是不可更易的法则,这种正统观念可谓根深蒂固。赵武灵王敢于与保守、因循守旧的思想作斗争,力排众议,毅然地打破禁锢,学习对手之长为己用,这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即使在今天也有很大的启示意义。这种革新精神非常可贵。后世许多有作为的军事家,都以他为榜样,为中国军事史的发展做出重要贡献。
隋朝开国皇帝杨坚统治初期,志在革新,颇有一些建树,他下令说:“国家大事,不可限以常礼。……自古哲王,因人作法;前帝后帝,沿革随时。律令格式,或有不便于事者,宜依前敕修改,务当政要。”(《隋书·高祖纪下》)
相反的史例也很多。汉初六十余年来,基本上是实行的和亲政策及消极防御战略。汉武帝即位后不久,就开始了由消极防御转为大规模反攻的重大战略转变。而汉军宿将普遍战术思想保守,缺乏积极进取精神,难以适应攻势作战的新形势需求。如当匈奴率撤时,老将王恢虽有截敌辎重的想法,但囿于以往消极防御思想的影响,明知可行,亦不敢出。
李广作为西汉三朝老将、当世名将,所建功勋是在消极防御思想指导下,在守卫边郡的近塞小型战斗中取得的。当面临重大战略转变时,他明显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自恃三朝宿将的功劳,名扬当世,仍以为有了骁勇善射,就可以战胜一切。因此,未能察觉战略上的重大变化,亦未能适应战略需要,去学习和掌握指挥大军进行大兵团、大纵深攻势作战的指挥艺术,去了解和掌握在匈奴腹地、沙漠、草原作战所必需的知识,以致事与愿违,战多无功。
直到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朝康、雍、乾三代实施的长达百余年的文化专制主义,使军事思想的发展缺乏宽松的政治环境。清兵入主中原以后,实行了严酷的文化专制主义,对前代的兵书大加禁毁。尤其是在此期间所施行的空前严酷的文字狱,无端罗织罪名,往往由于只言片语而招致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飞来横祸。知识分子的聪明才智受到空前的压抑,探讨学术、著书立说视为畏途。由是清代未能产生一部具有创新内容的兵书。处在如此高压的政治空气下,军事思想和军事学术的发展进步,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思想的解放有时能推动军事技术的变革。发生于14世纪中叶至17世纪的欧洲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工业革命,为火器、近代军队的建设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文化环境和思想动力。这三场重大的思想解放运动,打破了统治中世纪欧洲上千年的天主教思想专制,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开拓了人们的视野,带来了全新的世界观、科学理论和近代思维方式,积极的人生态度和奋发进取的精神取代了消极悲观和避世的人生哲学。以平等、自由、民主、创新及竞争、探索等为主要内容的资本主义精神,促使人们锐意进取、开拓创新。从16世纪起,发现和变革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
对待军队建设的基本态度上,中国传统文化崇尚改良性质的渐进,菲薄革命性质的剧变,这一点也特别反映在军队改革问题上。一方面,历史上一些明智统治者根据“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原则,励精图治,主张改革,进行变通,即所谓“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商鞅变法、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北宋王安石变法都是这方面的典型事例。另一方面,古代中国毕竟是以儒家思想为主导文化,儒家的传统精神强调“执中守成”。尤其是秦汉以降,这种文化保守主义在政治生活中完全占据了正统地位,其基本理念是“王者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汉书·董仲舒传》)。它反映到古代军队改革上,决定了改革往往缺乏足够的动力、力度和深度,失败者居多而真正成功者屈指可数,而且越到后来,传统文化对军队改革的负面影响越是明显,终于成为中国军事在近代落伍的原因之一。
军事变革是一种创新活动,其本质是对旧的军事体系进行改造,或者用新的军事体系来取代旧的军事体系,是一个不断解决利益矛盾的过程,不可避免地遇到各种各样的矛盾和阻力。推进军事科技创新,领导者(决策者)的思维理念、决心意志、科技素质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紧跟军事技术发展前沿,需要一定程度的思想自由和科学探索,需要对于新思想的开明态度和推陈出新的意愿。
相对来说,军事技术方面的矛盾层次较低,比较容易解决。原因是:军事技术本身没有阶级性和政治性,新的军事技术容易为各方所接受;军事技术优劣长短的外在表现明显,取舍决断受到较少人为扭曲,因此制约军事技术发展的阻力主要来自经济能力和科技水平不足,而非主观因素。
历史证明,与发展军事技术遇到的矛盾相比,创新军事思想,尤其是改造军事组织、军事制度遇到的矛盾层次更深、解决难度更大。因为,它所触及的问题,大多涉及思想观念、民族特性和文化传统等无形却又十分强硬的软实力因素,有的问题政治敏感性强,甚至直接关系着各方势力的利益得失。即便是赞成进行军事技术改造的一方,也会出于自身利益上的考虑,或者反对新的军事观念、军事思想,或者抵制对原有军事组织的改造。历史上,因为技术领域的矛盾而导致军事变革失败的事例不多,导致军事变革最终失败的,大多是因为没有解决好与军事思想、军事组织、军事制度相关联的深层矛盾。可见,真正影响军事变革进程、决定军事革命成败的问题,在于人的思想观念和文化传统。只有实现军事技术、军事思想、组织体制和制度机制上的整体创新,才能提升作战能力,在军事革命中处于领先优势。
成功的军事改革,需要更新观念,坚决破除思想禁忌和思维定势。历史表明,在世界军事革命的大潮中,谁的思想保守、故步自封,谁就会错失宝贵的战略机遇,陷于战略被动。晚清政府以习惯、常识、经验等为基本要素的思维定式,以及与此有关的行为方式,成为影响清军的重要文化因素。从世界范围看,多年不打仗的军队容易滋长守成思想,容易沿袭传统思想、习惯做法,失去进取的锐气。扫除落后传统观念的影响,抵制落后意识的侵袭,培植改革创新血液,塑造求实进取的文化氛围,打造良好的社会基础,是推进军队改革的必要前提。要强力推动军事改革,第一位的就是头脑的革命,自觉地换脑筋、转观念、破误区,坚决从保守主义、教条主义、本位主义和那些不合时宜的陈旧观念中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