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欢
传承人简介:赵俊荣,1955年出生,男,甘肃省酒泉县人,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壁画临摹与艺术研究工作。上世纪70年代毕业于酒泉师范学院美术专业,随后在敦煌研究院工作。赵俊荣先后得到常书鸿、段文杰、李其琼等老专家们的指导,曾参与多项大型石窟壁画临摹。
临摹是依照原作来仿制绘画或者书法作品的一种手法。上世纪40年代,个别画家开始到莫高窟进行临摹活动,这引起了人们对于敦煌艺术的关注和保护。*根据姚彩玉《敦煌壁画的临摹历程及其意义》:1937 年10 月-1938 年6 月,时任西安中华艺术专科学校校长、西北文物委员会委员的李丁陇,独自一人在敦煌探险,用8 个月时间临摹了一百多幅壁画。张大千也是这一时期临摹敦煌壁画的代表人物。姚彩玉:《敦煌壁画的临摹历程及其意义》,《文史博览》2011年4月。1941年,时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长的于右任在考察莫高窟后,提出设立敦煌艺术学院的建议。随后,著名画家常书鸿*常书鸿(1904-1994)满族,河北省头田佐人。擅长油画、敦煌艺术研究。原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所长。创建了国立敦煌研究所*系今敦煌研究院前身。,先后有段文杰*段文杰(1917-2011)四川省蓬溪县常乐镇人。1945年毕业于重庆国立艺专。原任敦煌艺术研究美术组组长、敦煌研究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甘肃分会副主席。、李承仙、关友惠等众多画家都继承和发扬了这一工作。敦煌研究院的壁画临摹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理论体系和规模。目前,敦煌壁画临摹技术被列为甘肃省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第五类,传统美术Ⅶ-1 敦煌艺术-美术技艺研承,申报单位:敦煌研究院。http://www.gansu.gov.cn/art/2006/9/30/art_4849_217041.html
赵欢(以下简称笔者):赵老师您好,我是一名在读博士生,目前在做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的研究。这次来敦煌想要了解一下敦煌壁画临摹技艺的保护与传承情况。虽然书本上和网络上有很多相关的材料,但是直接以临摹师为对象的调查还是非常少,所以有很多问题想要请教您。
赵俊荣(以下简称赵):感谢你对敦煌文化的关心,不知道你都想了解哪方面的内容。你问我,我会尽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笔者:赵老师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事临摹工作的?
赵:七几年的时候,我从酒泉师范的美术专业毕业,之后就一直在酒泉群众文艺馆工作,画海报,写毛笔字等等。77年恢复高考以后,我就参加了全国美术联考,最后还考过了,但当时因为各种原因,最终还是没能去上大学。当时内心还是很难过的,不过就在那个时候,敦煌研究院在招聘人手,他们当时想找一批在美术方面有特长的“苗子”来培养。但是研究院(当时还是敦煌研究所)条件太差,没人愿意做这项工作。我参加了他们的考试,后来常先生(常书鸿)要了我,我从那时开始就学习临摹,一直研究到现在。
笔者:您刚才说那时候研究院的条件差,具体是怎样呢?
赵:那时候可以说是非常艰苦,从敦煌城到莫高窟有几十里地,过去的先生们都是坐驴车或者骑马去敦煌城购买物资,然后再返回研究院(莫高窟),一待就是几个月,当时我们都是半农半工作的状态,几十号人一起劳动,种菜,饮用水就是河坝里挑的水,一边劳动一边还要上洞子临摹,再学习其他相关的专业知识。
笔者:您为什么选择去敦煌研究院临摹呢?
赵:70年代由于文革破坏,全国文化事业百废待兴。敦煌研究院因为条件太差的原因,即便是甘肃的美术专业毕业生,都没有人愿意去敦煌。自己选择研究院,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对美术事业兴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常书鸿先生的学识与谦逊的为人感染到了我。由此才决定去敦煌研究院工作。
笔者:那时候是不是有很多人从事临摹?
赵:起初的临摹活动纯属个人行为,没有政府来组织。1942年,张大千临摹了大量的敦煌壁画,引起了很大反响。*据魏学峰《论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的时代意义》,1944年,“张大千临抚敦煌壁画展览”在成都举办,各界盛赞敦煌艺术之伟大。同年,展览又移至重庆展出,也很轰动,一时间,全国掀起了一股“敦煌热”,激发了人们对优秀历史遗产的珍爱和保护意识。但也有人认为:“临摹是画家的末事,而创作才是艺术的正事。”尽管毁誉不一,然而学术界、美术界的大多数人对大千先生在艺术上寻根探源的执著精神给予了普遍好评。魏学峰:《论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的时代意义》,《敦煌研究》,2006年第1期。临摹成为一项有组织的政府行为是从研究所成立以后开始的。研究所最早是常书鸿、董希文先生他们临摹。随后有他们的弟子、学生,后来就是段先生。但再到后来,这个传承的代际关系就没有明晰的记载。我们现在这些人,都属于60年代进入研究院搞临摹的那批人,有一部分是先接受了学院派的训练,特招来了以后直接进行临摹。还有一部分是研究院的老师自己培养的。今天,研究院还有很多专门从事临摹的工作人员。
笔者:那最开始研究院是为什么要进行临摹呢?
赵:常先生他们刚到莫高窟的时候有非常多的工作要做,比如大量的辨识洞窟内容、壁画塑像研究、石窟保护等等。那时候敦煌壁画的脱落已经非常严重了,从斯坦因当时照的照片来对比,有些洞窟已经看不见了,而且还在不断地损毁。所以起初就是想要用临摹的方式来研究、保存壁画。五十年代,国家文化部就明确了临摹敦煌壁画就是学术研究工作,也是一个独特的学术体系。甚至,常先生他们当时临摹的有些作品现在都开始脱落、模糊。这些优秀的临摹作品即便不是原作,也是最接近原作的作品,同样具有保存价值。
笔者:赵老师,您刚进来研究院的时候,知道临摹是怎么一回事吗?您来研究院以后您都学习了哪些内容?
赵:刚来我仅有一些美术的基础,还不会临摹。刚去那会儿段先生(段文杰)就在他旁边放了一个桌子,他就看着我们学习临摹。学习的内容主要有(用毛笔)连线、练字、画画,每一项都是段先生手把手的教我。但是当时他已经过了60岁了,很少上洞子*进入莫高窟石窟里面进行临摹。,后来就由李其琼等*李其琼 (1925-2015) 四川三台人, 1952年到敦煌文物研究所美术组临摹壁画。曾任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研究员、副所长。 壁画临本有《莫高窟220 窟西方净土变》《莫高窟220窟帝王图》等。先生带着我们上洞子临摹。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或者是秋天风景好的时候,先生们还会带我们去写生,画风景。
笔者:这些内容和您之前在美术学校学习到的有什么不同吗?
赵:以前所在的美术学校条件也很艰苦,基本上是学一些基础的东西。比如说素描、水粉啊,还有国画的一些东西。但是要画敦煌壁画,就要用不同的手法。比方说,敦煌壁画不同于纸本、卷本一样面积很小,而是很大幅的。莫高窟盛唐130窟里的女供养人像“都督夫人图”,高达两米,里面有的线条长达一米四、五左右,一笔画下来画完整、而且要画好的话,需要相当的笔力和功力。
笔者:所以笔力是临摹很重要的方面?除此之外敦煌壁画临摹还有哪些特点呢?
赵:敦煌壁画临摹有很多它独特的技法。来这里以后,先生们就用他们认为是临摹敦煌壁画最有效的方法来严格地教我们。这种方法是先生们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其中线造型是基础,也是临摹壁画最具特点的*据段文杰《临摹是一门学问》,要临摹好敦煌壁画必须过三关。作了上述临摹前的准备,对临摹有了信心和兴趣,但在具体实践中,还要碰到许多困难,要顺利到达彼岸,至少要过三关。这第一关就是最难过的线描关,线描是中国绘画造形的主要艺术语言。段文杰:《临摹是一门学问》,《敦煌研究》1993年第4期。。除此之外还会色彩运用、造型能力,甚至历史知识、佛教知识等等都是临摹所必须具备的,同时也是敦煌壁画临摹的特点*据邵宏江《我对敦煌壁画的认识和我的临摹方法》,临摹不是依葫芦画瓢,不是简单的匠人临帖,而是艺术总体把握后的历史作品的艺术再现。这就首先要了解画面的内容及其所表现的佛学思想。这就要多看与佛教思想的关系,要了解当时的佛教史和社会史的背景,要了解美术史和审美时尚等,如此才能在临摹中再现佛教艺术的艺术境界和时代的艺术风格。邵宏江:《我对敦煌壁画的认识和我的临摹方法》,《敦煌研究》2001年第4期。。
笔者:所以说不用这种方法画“线条”的画,就不能很好地临摹敦煌壁画吗?
赵:我曾经拿到平山郁夫的奖学金*平山郁夫(1930-2009),日本著名画家,原日中友好协会名誉会长。平山郁夫担任东京艺术大学校长期间,与中央美术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等中国多所院校建立校际关系,设立“平山郁夫奖学金”,派中国学生留学日本,培养了一批中国著名画家。在东京艺术大学学习,他们当时有一个博士学位课程,内容也是敦煌壁画临摹,但是他们当时就明确提出,日本已经把毛笔当作钢笔来用,已经画不出来那种线条了。所以,画怎么都能画,不过技艺这个东西就是,没人用的话它也就消失了,就像用毛笔去写钢笔字一样。
笔者:看来画线条的确是敦煌壁画的一大特色。事实上,现在用毛笔写字的人都越来越少,但是我们依然要去学习书法,来保存这样一种传统。
赵:嗯,是的。当然,仅仅画出“形”来还不够,还要有“韵”。每个时代的洞窟,线条的特点也不尽相同。而我们在临不同洞窟的时候,还要揣摩古代工匠的画作,他们的心情。目标不仅仅是要达到和古人一样,甚至还要超越古人。当时像常书鸿先生他们,一方面是留过洋,一方面在传统艺术方面也有极深的造诣,然而就是这样的大师们,到最后都没有觉得临摹出来的作品超越了古人,可见古人的艺术水平之高。
笔者:您刚才介绍了技法方面的情况,那么壁画临摹的颜料使用方面有它的特点吗?
赵:研究所成立初期,由于当时战争和交通等原因,材料匮乏,相当一部分材料都是就地取材,一些染料也被拿来使用,因为材料的问题,致使这个时期的一部分临摹作品目前就变灰暗或脱落变色。到了1951年,敦煌壁画临本到故宫博物院展出,国家文物局给研究院调拨了故宫博物院藏的一部分上好的石青、石绿、朱砂等矿物颜料。
笔者:颜料的改变对临摹带来了什么变化吗?
赵:之后也因各方面条件的改善,用苏州姜思序堂*现为苏州思居堂国画颜料有限公司,专门生产国画颜料。制作矿物颜料,前辈们经过了数年的实践探索、研究总结,既了解了古代敦煌壁画塑像的制作方法及色彩运用,也掌握了矿物颜料的使用方法,在以后的数十年中,临摹了一大批质量上乘的壁画作品,这些作品在经过了五六十年、在数十次的展览后,色彩还鲜艳如初。当时的矿物颜料品种只有十种左右。现在国内有几家制作矿物颜料的作坊公司,材料品种达几百种之多。
笔者:您之前也提到研究院开始的环境非常艰苦,真没想到以前的先生们还会用染料当做颜料,这种情况随后有什么改善吗?
赵:因为国家80年代开始重视敦煌学,投入了经费,研究所的资金也充裕了。所里购置了相关的书籍,有关石窟艺术、考古等各方面都有了大的发展,这些对临摹也是有推进作用的。由此,壁画临摹也进入了新的阶段。先生们通过对壁画内容的理解,逐渐改进了临摹的方法。开始运用幻灯片等,这一时期他们也画出了很多优秀的作品。
笔者:那么,如何从专业角度去评价一幅临摹作品的水平高低呢?
赵:段先生曾经根据自己长期的临摹实践和体会,提出了临摹工作三原则*姜先生指出:段文杰的临摹有三条准则, 即“一要客观忠实地再现原作的面貌;二要重在传神,即在精确细致的基础上, 突出原作总体的神韵;三是强调绘画技巧不能低于原作水平, 在临摹前的学术研究工作中,首先论证临摹对象的时代、内容、制作过程和表现技法;在临摹过程中, 还要深入研究并掌握人物造型的特征、敷彩的方法, 人物内心情感的刻画, 以及艺术风格的表现。忠实再现原作的美和境界”。参李其琼《敦煌壁画的临摹与研究》,《敦煌研究》2008年第4期。。按照这个要求来讲,临摹壁画事实上是要求很高的,一幅好的临摹作品要花好长时间,像复制整个洞窟的话,需要更多的人画几年甚至十几年。这就要求临摹者不仅要有扎实的笔力,还要去研读佛经,揣摩意境。
笔者:我们可以看到临摹事业也走过了各种风风雨雨。像您刚才提到的,随着颜料和辅助设备的不断改善,临摹出来的作品绘有什么变化么?
赵:是啊,材料品种多了,用的纸张也不同了,但由于现在对传统传承断层了,用现在学到的技艺去临摹古代的壁画,画出的作品表面效果、质感比过去老先生们的作品显得厚重丰富,但与古人的艺术表现风格、美的艺术特质差距拉大了,制作手法强了,画意少了,笔法、气韵却没有了。
笔者:您是说当前,没有人用传统的方法来临摹了吗?
赵:现代人很少有人愿意去学,短时间内也看不到效果。色彩和线条,古人和现代完全是两种方法。特别是线条,笔力是完全可以看出来的。虽然国内还不至于像日本一样用毛笔一点一点地勾,但是有逐渐不用传统画法这样的趋势。以前我们和老先生们都在同一个教室,老师们会手把手地教我们,互相交流。那时我们还会有“三查”、“四评”*为了促使临摹技术的不断提高,保证临摹品的质量,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的前辈专家们在临摹的实践中,逐步总结出了一套临摹评审制度和临品定级标准,包括“三查”(查修稿、查线描、查工作日志)、“四评”(评色彩、评造型、评风格特点、评画面效果)和“三等九级”(甲上、中、下,乙上、中、下,丙上、中、下)标准。参赵俊荣《敦煌壁画的临摹》,《装饰》2008年第6期。这样的评审制度和临品定级标准,而现在这样的氛围也没有了。
笔者:您对这样的现状担心吗?
赵:李其琼老师做了一辈子的敦煌壁画临摹*李其琼曾发表多篇文章介绍敦煌壁画的临摹情况:《我们是怎样临摹敦煌壁画的》,《敦煌研究》1982年2月;《回眸敦煌美术工作》,《敦煌研究》2004年第3期。《敦煌壁画的临摹与研究》,《敦煌研究》2008年第4期;《再谈敦煌壁画临摹》,《敦煌研究》2013年第3期。,直至去世之前,都从未放下手中的画笔。她亲眼看到年轻人没人愿意去学临摹,觉得几代人传下来的临摹方法眼看着就没有人再去做了。所以在她去世之前,曾叮嘱我,将来要把临摹方法用文字记录下来,希望以后有人能够知道,以前在敦煌研究院,有几代人曾经这么做过,而且做得很好、很成功。
笔者:那您有没有感到一种使命感,想要把这门技艺传承下去?
赵:老一辈人在四十年代最艰苦、物资最为匮乏的时候都坚持了下来。因为临摹一幅壁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很多人临摹壁画要在里面待一两个月。洞窟里阴冷潮湿,好多人都患有关节炎。我们七十年代去的时候环境稍微有所改善,但还是很差。当时办公的旧房子比较小,现在那些房子还保留在莫高窟前面。而到今天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公室,宽敞了许多。过去的前辈精力有限,初期的工作被大量的研究、辨识洞窟内容、保护等占用,没有系统地把临摹做出来。我自己几十年在从事这个东西,我也不愿意就这么放弃,也想把这些传给后人。
笔者:这一次我去莫高窟,在游客中心观看了球幕电影《梦幻佛宫》,它是完全把洞窟的内容用高科技的手段保存了下来,人们也可以完全身临其境般地360度欣赏壁画。那么目前科技的发展对壁画临摹有什么影响吗?
赵:从80年代开始,研究院就通过不断的交流学习,拓展了对天然材质运用的新方法,并且开始尝试现代科技手段,利用数码摄影、电脑拼图、彩色喷绘等方法移植画稿,减少了原壁画图像细节信息在徒手修稿过程中的误差遗漏,在追求壁画质感效果上也有很大突破。
笔者:像现在数字化如此发达的今天,壁画也可以用照片的方式保存。您觉得临摹壁画还有它的继续传承的价值吗?
赵:敦煌壁画,经历了千年的风吹日晒,保存至今,它是珍贵的文化遗产。数字化保存自然有它的优势,但是它也不能完全替代人为的临摹。就像我刚才说的,临摹壁画期初是为了保存。但随着研究的深入,我们发现临摹不仅仅是简单的复制,还有它的学术价值以及审美价值。古代画师们用遍地都有的泥土、草等材料,用品种很少的颜料,创作出了色彩富丽、留存一千多年还色彩艳丽的艺术珍品,这里面含有对矿物颜料的材料特性、使用技巧方法,还有古人特有的美学特质和独特的艺术手法,这是最值得我们今天去研究、去学习、去传承的。
笔者:赵老师您从事敦煌壁画临摹多年,从您的角度来看,具体要如何做才能传承这项事业呢?
赵:从事临摹的前辈们都是艺术、历史、佛学研究者,他们考证研究了敦煌壁画艺术的内容,通过艺术风格特点等方面的研究,对敦煌一千年、十个朝代的艺术作出了断代分期,这些都是敦煌研究基础的、也是最重要的研究成果。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不断地接近古人的造诣,传承这样的美术技艺,把老祖先的画法以及作品所包含的各方面信息,尽最大努力完整地传递给后人,让后人做为有价值的文化遗产保存、研究,这是一种担当、一种责任和奉献。
笔者:根据一些画家的看法,他们觉得敦煌壁画自然是有一些固定的形式和色彩,但不认为临摹是一种艺术,您对这个怎么看呢?
赵:国内外认识敦煌,一个靠敦煌的藏经洞,一个是靠敦煌的壁画雕塑,随着敦煌的壁画和雕塑不断地对外展出,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解了敦煌。我个人认为,临摹是我们中国民族的民族艺术,是对社会的一种担当和责任。常书鸿先生以及与他同一批的先生们大多数人都留过洋,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再加上他们本身就有扎实的基本功,尤其是传统画法这一块。他们都没有继续搞自己的艺术创作,而在搞临摹。有人在怀疑他们的创作能力不够,然而我觉得这是一种偏见。
笔者:我们现在临摹和古代人画壁画,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么?
赵:古代画工为了生存,被施主们雇佣过来,接点活画画。因为当时佛教盛行,所以这里面也有宣传佛教的意思。古代没有印刷品,只能用文本、佛经内容来进行艺术表现。而现在进行临摹可以作为一种研究方式,有它的历史价值,审美和传承的意义在里面,不过久而久之,也必然会对佛教的东西产生亲近感。
笔者:那研究院的临摹工作,除了包含继承古人的美术造诣和精神层面的内容,有没有继承研究院老一辈人的精神呢?
赵:是的。他们是因为热爱敦煌,热爱莫高窟才选择坚守在这里。要不然,老先生们也不会一直待在阴冷的洞窟。现在研究院条件变好了,我更要将临摹事业坚持下去。这也是在坚持老一辈研究院人吃苦耐劳,淡泊名利的精神。
笔者:我在敦煌市区也看到很多以“画室”命名的艺术画廊,很多画家好像也在进行类似壁画临摹创作,那么像这样的临摹和您从事的工作有什么相同和不同么?
赵:研究院的临摹是一门专业的工作,我们要从敦煌壁画制作的程序、特点,按照严格的手法和要求一直这样做下来。这和画室是有些不一样的,画室的很多画家也有在敦煌研究院的临摹人员那里学习过的,有的是学院派出身,他们出于对敦煌艺术的喜爱在这里进行创作。他们的很多作品都运用了敦煌的艺术元素,深受游客的喜欢。因此这些作品也要考虑大众、市场的审美和口味。尽管在某些方面有所不同,但是画室的临摹作品提高了这一传统美术的知名度,也创造出一定的经济效益,他们之中不乏佼佼者。
笔者:赵老师您刚才也提到有一部分临摹作品也是一种珍贵的文化遗产,那么您有没有听说过“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词?您知不知道敦煌壁画临摹也是甘肃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赵: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敦煌壁画临摹前几年敦煌研究院也有申报,但未通过,我听说的理由是研究院的临摹只进行了70余年,传承也不够五代*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必要条件之一是该项目需要传承五代人,留存了100年以上。,所以没有办法认定传承人。不过我听说敦煌彩塑制作技术上报到了敦煌市,成为了甘肃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笔者:如果我们将壁画临摹作为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来看,您认为我们给当代的人,特别是年轻人要传承临摹的哪些内容呢?
赵:我们当然也不能要求人人都学会临摹或者说很专业地去分析它。只是就像我刚才所讲的那样,壁画临摹在当代依然有它传承和存在的价值和理由,我们要让更多人去了解他。而对于那些想要学习临摹的人,现在国内的美术院校基本上都不会训练了,我比较担心的是这样的画法会失传。再加上现在大家基本上都在敲键盘,笔都不用了,更何况毛笔。拿我自己来说,毛笔在手中就不能停,因为只要停一下,就感觉不好用了。可是再这样下去,即便我可以用其他的笔来画,或者是用硬笔的画法来用毛笔,那这一门手艺就消失了,再也不会有人去用了。
笔者:作为一名普通的游客的话,我们可以看得到临摹壁画的过程吗?
赵:研究院游客中心有复制的洞窟,里面有复制的塑像和临摹的壁画。不过临摹的现场是没有展出的。
笔者:或许有一天我们会有幸在现场看到工作人员是如何临摹敦煌壁画的。
赵:嗯。如果以后有精力和适当的机会的话,我会想办法展示给想要了解临摹的人,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工作细节,能更进一步发现壁画临摹的魅力。
笔者:现在除了敦煌研究院,全国范围内还有没有大专院校或者相关单位开设壁画临摹的机构?
赵:壁画专业最早有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设置,后有中央美术学院,现在好几所美术高校都有。但教学方面现在已经完全现代化了,既使有传统方面的内容,也是了解一下,没有系统的学习,古代传统(画法)已经基本丢失了。即便是青年画家有这样的美术潜力,也要看他们愿不愿意坐冷板凳。
笔者:坐冷板凳?您是说临摹这门工作没有吸引力吗?
赵:当然没有吸引力了(笑)。甚至,对我们的工作有人还会觉得临摹就是临摹匠、工匠,不乏有歧视和偏见的意思。觉得这个手艺又不能挣钱,也没有什么名头。作为一种谋生手段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出路。所以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年轻人愿意学。有一部分人还是想要学习怎样临摹敦煌壁画的,一切都看缘分吧。
笔者:您觉得临摹对于现代的画家来说,不一样的地方或者说难点在那里呢?
赵:临摹不仅要掌握绘画的基本功,还要学习绘画理论、读佛经考证画面内容,思考当时的人是怎么画的。这比大学课程要难一些,因为这些原因,临摹事业以后的发展可能要面临许多的困难。
笔者:感谢赵老师百忙之中能接受我的采访。让我们对敦煌壁画的临摹情况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非常感谢!
赵:如还有什么不清楚、或是需补充的可随时告诉我。
笔者:感谢赵老师! 今天自己收获很多!
采访后记:赵老师处事低调,待人和善。他随后带我去敦煌研究院职工食堂吃午饭,午饭是一顿简单而富有西北特色的拉条子。吃完饭后,赵老师领着我参观了敦煌研究院以前的办公室——红色的小砖房,上面还留着大红字的标语,显得有些老旧。他告诉我当时虽然条件简陋,大家是如何开心地在此探讨研究壁画的临摹,赵老师非常怀念那时候的人和事。
他多次提到,敦煌古人传承延续千年是个奇迹,敦煌研究院的前辈们在莫高窟坚守、特别是在最初的一段时期真的非常不易。我们感恩古人创造出了如此伟大的艺术,也要记着前辈们在这里为保护莫高窟而付出的艰辛。这也是我自己能将这份工作坚持到现在的原因。当我们经过游客中心附近的时候,正好看到研究院正在举办“心灯——李其琼先生纪念展”,海报上李其琼老师留着剪发头,穿着白衬衫,聚精会神地坐在壁画前临摹。赵老师无意中看到这幅海报,突然双手合十,嘴里默默念到:李先生,您真是认认真真地画了一辈子。
在游人如织的莫高窟,人们都迫不及待地想一睹莫高窟壁画和雕塑的真容。可能很少人会亲眼看到有人能够以精湛的技艺将敦煌的壁画临摹下来。事实上包括敦煌彩塑的复制技术在内,这些技艺依然还有人在认真研究,在传承。甘肃地处偏远,虽然这些年在加大力度建设,但文化事业的发展比起东部地区依然有不少的差距。不管壁画临摹是不是被列为省级或者国家级的非遗项目,它都值得世人去珍惜。希望赵老师和同样喜欢这门技艺的人能够继续他们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