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傅柏翠从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革命知识分子,在大革命失败以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并且率先从自己家庭实行二五减租。但是当革命发展到打击地主封建土地制度、实行工农武装暴动和土地革命阶段,他即以所谓“公田、共家”为名,拒绝执行党的方针政策与组织纪律。中共福建省委、红四军前委和闽西各级党组织,以及毛泽东、陈毅、邓子恢、张鼎丞、邓发、中央派往福建省委的巡视员周肃清等对其反复教育,耐心等待。但是傅柏翠不为所动,由消极抵制进而公开对立,在政治、组织、武装等多方面与中共抗争。1930年12月,傅柏翠被开除党籍,他被开除党籍与肃清“社会民主党”无关。1931年5月,傅柏翠公开宣布反共,叛投国民党军政当局。
傅柏翠,1896年出生于闽西上杭县蛟洋村,早年留学日本,接受民主思想,后入国民党左派;大革命失败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参与创建闽西革命根据地,后来叛变当了国民党的保安团长、县长,与中共为敌,对闽西中央苏区造成了严重危害。抗战时期他配合国民党第二次反共高潮,所部由其家乡子弟兵为主体的保安十一团[*]章振乾《闽西农村调查日记》1945年6月2日记载,古田中学校长陈哲人介绍说:“福建省保安第十一团原为古蛟乡常备乡兵,上自团长傅柏翠,下至勤务兵均为古蛟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福建文史资料》第35辑,1996年版,第84页。杀害中共中央派来的中共南方工委委员兼闽西特委书记王涛,甚至残忍地“枭首示众,并拍照分呈层峰备案”,亲自签发“快邮代电”呈请国民党当局嘉奖。[*]电文资料存古田会议纪念馆。但他又为了自身及在家乡打造由自己掌控的“自由小王国”的利益,与国民党貌合神离,在三年游击战争时期一度与红军游击队达成互不侵犯的口头约定,为游击队的活动提供一定保障,在家乡圈起了一块由他管辖的约两万人口“自治”的小天地;当人民解放军横渡长江占领南京兵临上海之时,他于1949年5月宣布起义,“脱离蒋党,愿意将功赎罪”[*]《闽粤赣之胜利形势及我对起义部队之对策——魏金水向中央、华南分局报告》(1949年5月27日),福建省档案馆、广东省档案馆编:《闽粤赣边区革命历史档案汇编》第6辑,档案出版社1989年版,第284-285页。。新中国以起义人员给以厚待,为他作了很优惠的安排。
对于这样一位不过是县团级,在中共党史上并不起眼的历史人物的研究,学界不是很重视,有分量的论著不多。但对于傅柏翠的研究与关*时断时续,其中不乏对他的颂扬之作,甚至试图“漂白”他那一段背叛革命的历史。目前所见论著有称他前半生为“始终不忘共产党、相信共产党、追随共产党”的“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姚鼎生:《曲折前半生——傅柏翠传》,中共党史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有称之为“传奇名人”甚至冠以“闻名遐迩的农民领袖”称号[*]陈赛文、黄宁、傅柒生:《传奇名人傅柏翠》,中国人事出版社1995年版,“引言”。,有评价为“奇人和异数”[*]黄道炫:《奇人傅柏翠》,中共龙岩市新罗区委党史研究室编:《龙岩党史资料与研究》总第32期《红色新罗》,2013年。(转载于《财经》杂志),有指称为“革命奇人”[*]孙向阳、俞琳玲:《革命奇人傅柏翠的风雨人生》,《党史纵览》2009年第2期。。有台湾学者则将他定位为“地方强人”[*]陈耀煌:《民国时期的农村社会与地方强人——傅柏翠与闽西地区》,[台]《东吴历史学报》第29期,东吴大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依笔者所见,陈耀煌所论《民国时期的农村社会与地方强人——傅柏翠与闽西地区》所据档案文献充分,评价比较客观;其他相关研究与评价则大同小异,或偏向于将其视为国共两边不讨好的受害者,或杜撰编造一些文学描述,渲染所谓“闽西王”的“传奇”色彩。在撰述与评价方面,缺少对于历史人物研究严谨的科学性,过多采信传主的个人回忆,忽视对历史档案文献的研究分析,也不乏道听途说或主观臆造。例如虚构并宣扬毛泽东“尊称”傅柏翠为“闽西傅先生”[*]笔者查阅各种史料,包括傅柏翠的回忆材料,毛泽东在闽西期间与傅柏翠见面大约十一二次,多为在公众场合的公务活动,并未结交个人私谊。“闽西傅先生”一说,未见可靠资料记载。且这一称谓为中性,并无尊卑之别。“尊称”之说纯属作者个人用意。,例如把毛泽东1930年2月所作《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首句“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无翠柏”(后来发表时改为“雪里行军情更迫”),望文生义地解释为在行军路上“毛泽东惦记着他”[*]陈赛文、黄宁、傅柒生:《传奇名人傅柏翠》,“引言”。。这种不做科学论证的任意编造,在历史研究中不可取。
引人*意的是,关于傅柏翠的研究或描述,没有对其因为自身利益、政治信仰和国共两党斗争力量变易与形势变化而反复改变人生轨迹的“投机”,作深层次的研究,而是简单地作“奇人”或“传奇”渲染与诠释,追求的是离奇与主观臆想,缺少严谨的科学研究。对于历史人物思想行为的评价,把人物的自我评价作为基本依据,甚至不乏主观编造的内容。这就难免产生误导,偏离了历史人物研究的科学轨道。
这种情况,引起了我对傅柏翠有关人生道路研究的关*,断断续续地收集了一些关于他的档案文献与回忆史料。我对傅柏翠并不陌生,1978年曾陪同他专程从福州回到闽西他的家乡,到他当年活动过的一些地方,请他边参观边回忆。后来我多次到他的家里与他交谈采访,大致了解他一生曲折的经历,也研究了与他有关的历史文献与报章新闻。
我以为,傅柏翠生平留下最有影响而复杂的,也是对他评价需要厘清的一段历史,是他在1927年9月加入中共,1929年10月自行脱党,到1930年12月被中共开除党籍,1931年3月被诬为“社会民主党”领袖,1931年5月公开宣布反共,“改易旗帜”,率部投靠国民党阵营。这将近4年,是他由一个中共早期的革命开拓者走向反叛的政治失败者的4年,是他的人生由光辉的顶峰跌落到深渊的复杂过程。为准确论述傅柏翠这4年的人生轨迹,本文以历史档案文献为主要依据,参考包括傅柏翠和其他重要的历史当事者的回忆以及报章材料,秉持史学先辈传统古训“不虚美,不隐恶”原则,作系统的梳理,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的傅柏翠。
傅柏翠走上革命道路,经历了他那个时代无数进步知识分子相同的道路,那就是经受五四运动新文化洗礼之后,在思想上的彷徨苦闷与追求,在行为上的摇摆与进退失据。正如傅柏翠自己所说,他在五四运动以后到过北京,在那里读了《新青年》《新潮》等报刊,“我看了很赞同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同年回到家乡以后,提倡“文学革命”和新文化,可是没有人接受他的观点;后来,“我又染上了周作人介绍的日本武者小路的‘新村思想’”[*]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的回忆》,中共上杭县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编:《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1987年,第1页。。
“新村思想”也就是无政府主义的思想,在那个时代广受青年推崇与追随。这是因为五四新文化时期各种思潮混杂,社会主义、民主主义、无政府主义、资本主义纷纷登场。许多革命青年一时迷茫于各种思想流派,选择了摆脱一切束缚与压迫的无政府主义。例如瞿秋白、张国焘、邓子恢都曾经是无政府主义的信众。而源于日本武者小路,经周作人在《新青年》发表的《日本的新村》大力推广的新村主义,是无政府主义的一种。1919年,毛泽东也受到这一流派思想影响,在《湖南教育月刊》撰文积极推崇,试图在长沙岳麓山创建公共农场、公共工厂、公共医院、公共学校等等集一切设施为“公共”的理想的“新村”。[*]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1893-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52、53页。同一时代的傅柏翠,怀有同样的追求与梦想,“热衷于周作人介绍的武者小路的‘新村’思想”,同样“打算邀一二十人到梅花十八洞一带去搞个理想中的‘新村’”[*]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的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1页。。其结果是没有人响应,无果而终。
可见,不论是毛泽东、瞿秋白、张国焘,还是邓子恢、傅柏翠以及更多同时代青年,在五四运动前后都抱持同样的追求,经历了同样的迷茫,信奉同样的无政府主义,在人生道路与思想启蒙方面,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但经过30年的风雨征程,大浪淘沙,这些人中有的成为一代英雄,有的却沦为历史的沉渣或落伍者。这不是时代的不公平,而是各自选择政治道路的不同。
这一段虚幻的追求使得傅柏翠重新回到现实。看到曾经失望的国民党,1924年在经过孙中山的改造宣布国共合作及其三大政策以后,重又燃起了希望,他于1926年重新登记为国民党员,担任国民党上杭县党部秘书,投入了国共合作的国民革命。[*]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的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2页。应该肯定,在1926年重回国民党以后,傅柏翠在上杭积极推动并参与了“反基督教运动”、组织工会农会、反对驻地军阀势力、打击地方官僚,直到迎接和支持北伐军入闽等等,不遗余力。在此以后,他作为国民党左派首领,与上杭县中共组织及其主要领导人密切合作,抵制国民党右派的反共反革命活动。正因为此,国民党右派与地方反动武装于1927年5月7日在上杭制造事变,镇压上杭工农运动,逮捕杀害中共上杭地方组织与左派人士;同时,傅柏翠也被反动派通缉。当时正在上杭的中共闽南部委书记罗明,听说国民党反动派正在“挨家挨户搜捕傅柏翠。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傅的名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罗明同志谈福建党和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中共福建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编写委员会编:《福建党史资料》第3辑,1984年,第13页。
1927年6、7月间,罗明为恢复被破坏的党组织,再次到达上杭,并到了蛟洋,特意在傅柏翠家住了几天,与他谈话,“勉励他向彭湃同志学习,为工农服务”。而傅柏翠加入中共的意志坚定,“表示愿意入党为革命奋斗”。[*]《罗明回忆录》,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1页。同年9月上旬,已经改任中共闽南特委书记的罗明为迎接南昌起义部队,再次来到闽西,还是住在傅柏翠家。傅柏翠说,罗明“通知我党组织已同意直接吸收我加入中国共产党”。[*]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的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4、6页。入党介绍人是罗明、陈祖康两个人。[*]《罗明回忆录》,第61页;《中共闽西特委关于上杭、武平、长汀情况报告》(1928年7月26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8册,1984年,第10页。对于傅柏翠来说,作为一个旧时代、旧观念和旧营垒的叛逆者,加入中共,是他对人生道路一个转折性的选择,他由此完成了由信奉三民主义、无政府主义到“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重大转变。
在此之后,傅柏翠竭尽所能协助罗明和地方党组织,帮助南昌起义部队解决交通、后勤补给、伤病员安置等方面事宜。送走部队南下潮汕之后,他依据中共八七会议以后所制定的关于土地革命和开展武装斗争方针策略,投入到了土地革命的各项工作中。
傅柏翠加入中共,正是中共处境最为艰困时期,是八七紧急会议以后向土地革命转折的时期。由此,傅柏翠入党以后首先执行的党的任务,就是参与并实施中共的土地革命路线与政策。这对于出身于地主家庭,怀着一腔民主革命热情却又不谙中共革命理论与政策的傅柏翠,是一个重大的考验。
在加入中共以后的最初半年,傅柏翠遵循党在八七会议以后确定的方向与斗争策略,在他的家乡上杭县北四区及邻近地区,也就是以蛟洋为中心的十多个村庄,开展了土地革命的一系列活动,建立农村党组织,成立农民协会,收缴民团及地主枪械,组织农民自卫军。短短几个月,至1928年初春,“全区党员已达一百人以上,蛟洋一乡约占半数”[*]傅柏翠:《土地革命初期上杭北四区农民武装斗争》,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委员会文史研究委员会编:《福建文史资料》第7辑,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页。。
在土地革命方面,傅柏翠认为,要发动农民参加农会投入革命,必须“使群众得到实际利益”,认识到农会的力量,于是提出了“二五减租”的口号。这场斗争得到农民广泛支持,迅速发展。四邻各乡的农民纷纷仿效,“不出一个月间,都组织起农会,进行退租斗争,并取得了胜利”[*]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的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3页。。
在这声势浩大的减租斗争中,傅柏翠是领导的核心。他从自身做起,率先对自家的田租减25%,起了示范效应,而获得广泛响应,在群众中赢得了很高的声望。不久以后中央派往福建的省委巡视员赵亦松[*]赵亦松,即周肃清,湖南益阳人,1905年生,1928年加入北伐军并参加南昌起义、广州起义,1928年受中央派遣任福建省委巡视员,1929年初被派赴莫斯科中国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学习,并与王明“左”倾教条主义斗争,以后长期留在苏联,受到种种迫害,1955年回国,长期病休,1978年病逝。写的一份报告对此作了肯定:“傅同志以地主兼绅士资格,投降无产阶级。在国民党时代,首先自己实行减租百分之二十五,农民敬之如父母。附近三十里周围农民请其往组织农协,一时成立了十多乡,入会会员不下两千户,农民群众实数达五千以上。”[*]《赵亦松关于上杭工作概况报告》(1928年7月2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3册,第136-137页。在大革命失败与土地革命交替的阶段,二五减租固然是中共土地革命最初的奋斗目标,而且也是孙中山国民党时代的口号。但中共在八七会议提出的土地革命的根本任务远远不止于此。
据罗明回忆,当时南昌起义部队南下潮汕失败,朱德率领余部经闽西武平转向赣南时,即10月中旬,“我们在上杭北四区收到特委寄来的八七会议的《告全党党员书》和中央号召举行秋收起义的文件”,后来又听到了“赣州工人传来毛泽东同志领导秋收起义部队登上井冈山的消息”。[*]《罗明回忆录》,第68页。为此,罗明和上杭党组织作出了建立以北四区为据点发展武装斗争的决定。
显然,形势的发展不再停留在“二五减租”阶段。据傅柏翠的表述是:“罗明同志回闽南后给我来了一封信,说现在整个计划改变了,不要打城市,要在农村开展活动,用农村包围城市。”[*]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的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7页。而罗明的回忆是,他在从蛟洋回到厦门后,出席了12月4日在漳州召开的中共闽南、闽北两临时特委联席会议。会议成立了福建临时省委,决定依据八七会议实行以革命武装反抗反革命的武装暴动;同时依据这一精神,对全省农村形势作了分析,提出了新的任务,开展武装暴动,“一直到实行土地革命工农武装夺取政权,一切政权归苏维埃(工农兵代表会),杀尽土豪劣绅”。[*]《福建各县负责同志联席会议目前政治任务决议案》(1927年12月5日),中共龙岩地委党史资料征集领导小组、龙岩地区行政公署文物管理委员会编印:《闽西革命史文献资料》第1辑,1981年,第138页。正是在这一形势与任务之下,闽西地区改变了过去停留在二五减租的工作,开始了武装斗争与土地革命。在此以后,先后爆发了龙岩后田暴动、平和长乐暴动、上杭蛟洋暴动和永定暴动。
被称作闽西四大暴动之一的蛟洋暴动,领导人为上杭县委书记郭柏屏和傅柏翠,而傅柏翠发挥了主要的作用。一开始,傅柏翠不再满足于“二五减租”,而提出了“耕者有其田”和“废除捐税租息”的口号,并且制造枪支、组织农民自卫军,俨然进入了武装斗争的临战状态。[*]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的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7页。1928年3、4月间,中共上杭县委书记郭柏屏、宣传部长邓子恢和蓝鸿祥等相继来到蛟洋,督促加紧暴动的准备。但是傅柏翠对于立即暴动持有不同的意见,坚持反对武装暴动并实施土地革命。几经拖延,终于因为国民党驻军郭凤鸣的逼迫与对蛟洋的摧残,傅柏翠率众于1928年6月25日举行暴动。
但是由于暴动的时机丧失,暴动失败,蛟洋人民遭到了严重摧残。究其原因,除了敌人的强大,更加主要的是傅柏翠对于武装暴动与土地革命的迟疑和反对。正如福建省委巡视员的报告所说:蛟洋暴动的失败,“这个责任是柏翠同志应负的”[*]《向省委的报告(滨字五号)》(1928年7月26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3册,第78页。。
闽西地区革命形势的发展很迅速,1928年春天,在继平和长乐、龙岩后田、上杭蛟洋之后,很快在6月29日发生了张鼎丞领导的永定暴动,把福建土地革命推向高潮。福建省委立刻成立以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王海萍为总指挥、傅柏翠为副总指挥的闽西暴动总指挥部。7月下旬,傅柏翠率领蛟洋农民武装奉命驰援永定。7月底,王海萍、傅柏翠率领永定、龙岩、上杭暴动武装连续作战,进攻龙岩县城和永定县坎市等地,行动失利。此后一系列军事行动也处处受阻。蛟洋地区的农民战士思乡心切,军心不稳。傅柏翠也不愿意再留在永定,要求率部返回蛟洋。
傅柏翠率部支援永定暴动,本不是自愿,而是应福建省委的意见,集中闽西各县武装于永定,意图造成更大的武装暴动局面,并任命傅柏翠为暴动指挥部副总指挥参与行动。8月间,闽西党组织“接获省委的命令”,成立中共闽西临时特委,郭柏屏为书记,张鼎丞为组织部长,邓子恢为宣传部长,该3人为常委,6名执行委员中,没有傅柏翠的名字。同时,组建新的闽西暴动指挥部,增加张鼎丞、邓子恢为副总指挥,傅柏翠改为第三副总指挥。[*]龙岩地委组织部等编:《中共福建省龙岩地区组织史资料(1926年夏-1987年12月)》,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0-21页。从这份组织名单,可以认为傅柏翠在闽西党和红军中的地位并不重要。另外,闽西暴动委员会把龙岩、永定、上杭三县暴动武装编为闽西红军十九师,辖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3个团。蛟洋武装与龙岩白土武装合为五十五团,傅柏翠为团长。这就意味着,傅柏翠的军权十分有限。
傅柏翠率部由蛟洋到永定,前后一个多月的活动和闽西党与红军组织的整合情况,显示了傅柏翠的军事指挥能力及其领导地位的低落。傅柏翠对此没有表示过自己的感受与意见,但他在行动上作出了反应。他坚持不愿留在永定,要求回蛟洋,甚至举枪以自杀相威胁,“被张鼎丞把枪夺下”安抚平息,同意他的要求。傅柏翠乃把已经编入五十五团的蛟洋武装一起带回去,[*]张福贵(张鼎丞堂弟):《永定土改及红军活动》,龙岩市永定区博物馆馆藏资料(700)。表明了对党组织不满与疏离的情绪。
但令傅柏翠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带领蛟洋农民武装重返家乡时,发现敌郭凤鸣部已占领蛟洋。他只能在蛟洋周边苏家坡、苎园、洋稠、白云山、郭车一带游击,与郭凤鸣部作拉锯战。他的队伍越打越少。“形势紧张时,最多也只有50多人,较稳定时只剩下8个人。”这种状况维持了6个月左右,直到春节之前的1929年1、2月间,郭凤鸣部撤离,傅柏翠才重回家乡。[*]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的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11页。在这近半年时间里,他没有与上级联系。中共福建省委和闽西特委对他的行动知之甚少,是不满意的。
随着毛泽东、朱德率领的红四军于1929年5月二次入闽,迅速占领闽西各县大部分区域并创建闽西革命根据地,土地革命进入高潮;傅柏翠领导的蛟洋地方武装也改编为红四军第四纵队第七支队,即后来的第十支队的一部分。他手中已没有多少属于个人支配的资源,他对于革命的兴趣渐渐淡漠,转入了消沉。
如前所述,傅柏翠由一个封建地主家庭子弟,进而成为青年革命者,然后转为国民党左派并转而加入中共。但是他在革命道路行进到由组织农会、发动武装斗争进而以武装暴动实行土地革命阶段,表现出了犹疑以至反对,在一些原则问题上与中共的方针路线发生分歧,渐行渐远,并且同党的组织有所疏离与抵制。档案文献保存下来许多文件以及他和有关当事人写的回忆录,清晰地记录了他的思想言论与行为轨迹。
中共闽西特委在蛟洋暴动失败以后向省委的报告中说:上杭县北四区即蛟洋地区1928年“二三月间以来”开展减租、抗捐、杀地主家的猪等斗争,“以上几种都是得到完全胜利”,而当斗争进展到武装暴动的关键时刻,“县委派人到北四区工作时,柏翠即刻辞退,谓他那里的工作已做得好了,不要再来人,你们可到别的地方去赶快做起来”[*]《中共闽西特委关于上杭、武平、长汀情况报告》(1928年7月26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8册,第8、9页。。这里所说被傅柏翠辞去的人,是时任上杭县委宣传部长邓子恢。
邓子恢是在参与领导龙岩暴动失败后,被福建省委派到上杭县委工作,并代表上杭县委到蛟洋指导农民暴动。对于这一段经历,邓子恢与张鼎丞写的回忆录《闽西暴动与红十二军》,说得十分具体:上杭蛟洋地区一系列斗争下,群众革命情绪高涨,且地处龙岩、连城、上杭三县边界,“是闽西发动武装暴动、实行土地革命、建立红色根据地的最理想地区。1928年4月间,子恢奉省委命,代表上杭县委到蛟洋工作,当时向傅柏翠建议实行土地革命,上杭县委也来信指示要进行土改。但傅柏翠拒不执行。他的理由是别处工作尚未搞起来,光蛟洋单独土改会引起反动派摧残,导致斗争失败”,因此要求县委把其他地区工作做起来,“将来一齐总暴动”。邓子恢向他解释革命发展不平衡的道理,但依然被拒绝。[*]蒋伯英主编:《邓子恢闽西文稿(1956-1971)》,龙岩学院中央苏区研究院2016年编印,第93页。最终结果就如前面所述,国民党郭凤鸣部并没有因为傅柏翠的等待而罢手,向蛟洋发起攻击并大肆烧杀,以致蛟洋农军被迫应战而失败,蛟洋民众遭到严重摧残。
这一事件映了邓、傅在蛟洋暴动的时机选择和达致目标上存在原则分歧。邓子恢是根据中央与省委决定,分析闽西和蛟洋敌我矛盾的形势,判定暴动条件已经具备;而傅柏翠认为“邓子恢也来蛟洋鼓动暴动”,是“受瞿秋白的‘左’倾和过去彭湃同志在东江激烈斗争的影响”,不计条件和成败的蛮干,所以“不主张马上举行暴动”。[*]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的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7、8页。
傅柏翠在1978年的这一口述回忆,所表述的关于反对邓子恢以及省委指示在蛟洋实行武装暴动与土地革命的理由,似乎还不是其当时真实思想的全部。1945年6月8日傅柏翠与福建社科研究所“闽西农村调查团”章振乾的谈话中,谈到了当年反对邓子恢乃至朱德、毛泽东土地革命的原委。他说:“过去曾经参加共产党和农民暴动,但对于共产党之分田单干计划原不赞成,认为搞共产主义嘛,应该‘土地国有,共同耕作、共同生活’才对。为此还曾与邓子恢等人多次辩论过,但均不为他们所接受。朱德、毛泽东来闽西后,也同样主张分田,乃不得不遵照办理,但思想并不很通。”[*]章振乾:《闽西农村调查日记(1945年4月-7月)》,《福建文史资料》第35辑,第98页。显然,傅柏翠所追求的“共产主义”,同中共为之奋斗的共产主义,在革命不同阶段、不同任务和目标上有着根本分歧。
傅柏翠在1945年的这篇谈话,透露出两个信息,一是反对中共当时实行的武装斗争、土地革命和建立苏维埃政权的方针政策;二是追求所谓“共同耕作、共同生活”,即他始终坚持的“公田制度”与“共家运动”的理想。而邓子恢指出这是一种超阶级的“违反党六次大会政治路线的主张”。[*]中共闽西特委:《致柏翠同志的信》(1930年4月27日);蒋伯英主编:《邓子恢闽西文稿(1916-1956)》,中共党史出版社2016年版,第198页。这种主张实际上是他早年曾经追求过的无政府主义的幻想,连他自己后来也不得不承认“结果都归于失败”[*]章振乾:《闽西农村调查日记(1945年4月-7月)》,《福建文史资料》第35辑,第100页。。
傅柏翠参与领导的蛟洋暴动,是他加入中共以后最重要的一次革命行动,也是对他思想理论与执行党的方针路线的实际检验。其结果除了蛟洋人民受到国民党的严重摧残,还导致闽西革命遭受打击,因而受到广泛的批评。除了前述邓子恢及中共闽西特委以外,福建省委巡视员赵亦松到蛟洋实地考察之后,更作了这样的评估:“傅同志只懂些国民党的理论,不懂党的新理论与策略,对之怀疑。整个的思想,依旧是国民党左派的思想。”经过党组织严肃批评之后,傅柏翠也“只是口头的接受,心中实未了解”。
为此,赵亦松留在蛟洋,对他作耐心教育,“与之竟谈五日”,而他依然对党的“一切新策略尚在半信半疑之中”;但是由于蛟洋20里范围之内,都在傅柏翠控制之下,“党是傅同志的党,群众是傅同志的群众”,“党的力量还未来得及(掌控)”。因此,“现在蛟洋的行动,完全是国民党为民众谋利益口号的兑现,并没有C.P.的主张实行”[*]《赵亦松关于上杭工作概况报告》(1928年7月2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3册,第137页。。
福建省委于7月13日派往闽西另一个10人巡视组,在给省委的报告中同样反映了傅柏翠的问题,指出在蛟洋暴动即将爆发之时,担心“对他本身的利益发生冲突”,不仅不去领导,“反而去制止群众斗争”,“致群众的革命情绪低落下去”。而且群众反映他“早就表现不好,党的观念很薄弱,在农会中还挂着(孙)中山像。同志叫他撕下,他说,挂在上面并不会吃饭,怕什么?”由于他怀疑并阻止暴动,县委对其严厉批评。他不仅不接受,而且说“我不革命也是可以的”。[*]《向省委的报告(滨字五号)》(1928年7月26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3册,第77页。
对于傅柏翠在蛟洋暴动中所犯错误的批评还不止于此。1929年7月在蛟洋召开的中共第一次代表大会上,“张鼎丞严厉批评了傅柏翠不分土地”,批评他农民意识,“只搞一些减租减息等小恩小惠,但烧田契、分田他不干”;群众要求分田,他也强调“要搞就要各地一起暴动,一起分田,实际上是保护他的地主利益。毛主席听了张(鼎丞)对傅(柏翠)的批评后,讲张(鼎丞)义正辞严”[*]邓子恢:《古田会议前后的一些历史情况》(1970年11月5日),《邓子恢闽西文稿(1956-1971)》,第283页。。
史料显示,傅柏翠在1928年6月25日蛟洋暴动之前,以他的家庭地位与个人身份以及他对革命的追求,在自己家乡做了大量工作,获得了群众的拥戴;但由于他的思想还停留在三民主义乃至无政府主义,不接受中共关于武装斗争与土地革命的政治诉求,甚至囿于自身家庭利益,拒绝实施摧毁地主阶级统治基础的土地革命,给革命造成了损失,遭到了中共党内包括邓子恢、张鼎丞和省委、特委的普遍批评。
这种状况,对傅柏翠精神和心理都是压力和冲击。蛟洋暴动4天之后,张鼎丞领导的永定暴动爆发,其规模、影响更大许多。傅柏翠应新建立的闽西暴动总指挥部之召,以副总指挥身份率数百名蛟洋农军开赴永定驰援。在永定、龙岩、上杭三县作大范围游击,连连失利,致军心不稳。这时“傅柏翠动摇了。蛟洋的战士看到溪南里农民已分得土地,也要求回家去分田”[*]邓子恢、张鼎丞:《闽西暴动与红十二军》(1961年6月),《邓子恢闽西文稿(1956-1971)》,第94页。。当他率部重返蛟洋,蛟洋又已被敌人占领,只能流落转战于山野,至1929年2月春节前才重返蛟洋。这一段时光,傅柏翠与省委和闽西特委关系明显疏远。他自己也认为,特委书记郭柏屏和宣传部长邓子恢对他有意见。[*]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的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11页。他也仅在经历了失败之后给福建省委写了一份报告。[*]《中共福建省委关于最近政治情形给中央的报告》(1928年12月13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3册,第339页。
11月12日,福建省委候补书记罗明到达永定县溪南,召开中共闽西特委会议,传达在莫斯科召开的中共六大精神。特委会议研究了傅柏翠的问题,认为傅柏翠在蛟洋暴动以后情绪消沉、处境困难,以致“民众革命情绪消沉”;蛟洋的工作今后是否能够发展,“与柏翠个人能否革命有关”。罗明听了汇报,“决定去找柏翠谈话”[*]《中共闽西特委关于各县情况给省委的报告》(1928年11月21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8册,第33页。。很明显,闽西特委对傅柏翠革命的坚定性持有怀疑的态度。
鉴于傅柏翠存在的问题,福建省委在1928年12月先后两次给中央的报告中对傅柏翠都作了很负面的评价。12月11日报告指出:“蛟洋红军百余名由傅柏翠同志带领,现受挫折。傅表现不好,要退出党,带十余名农民当大哥去。因该处农民信仰他,故党的工作目前在蛟洋很不容易进行。”[*]《中共福建省委十一月份党的组织工作报告》(1928年12月11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3册,第303页。12月13日的报告反映,蛟洋红军从永定回去以后开展游击战争,杀豪绅,烧地主的田契债券;而郭凤鸣大举进攻,群众不堪其压迫,“乃由傅柏翠同志(表现不好的一位同志)带领一部分农民上山做土匪去了”[*]《中共福建省委关于最近政治情形给中央的报告》(1928年12月13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3册,第339页。。以当时的历史状况与背景,结合傅柏翠的口述资料判断,福建省委认定傅柏翠去“当大哥”“做土匪”应为误传。邓子恢、张鼎丞的回忆录也没有这方面的表述。不过由此判断,福建省委和闽西特委对于傅柏翠的评价都不好,显露出严重的不信任。
1929年春,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四军先后两次入闽。短短几个月,革命形势迅速发展,地方红军发展壮大,闽西苏区初步形成。傅柏翠有感于红四军声威、闽西局面变化等种种积极的因素,重又鼓起了对于革命的信心。他在中央派到蛟洋的军事教官罗瑞卿、曾省吾帮助下,把“不及四十人的武装”编为红军教导队[*]傅柏翠:《土地革命初期上杭北四区农民武装斗争》,《福建文史资料》第7辑,第17页。,经过一段时间训练,于5月26日编为以他为团长的红军第五十九团。全团一个特务连和一个营,共约400人。[*]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65页。
在1929年5月21日初见毛泽东、朱德,参与协同红四军行动以后,傅柏翠率领刚组建的五十九团,于6月3日、6月7日参加了红四军组织的第二次攻打龙岩和白砂的战斗。不过在这两次战斗中,五十九团几乎没有实际的对敌作战。傅柏翠回忆说,攻打龙岩的战斗,因守敌很弱不堪一击,“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激战”;而白砂战斗时,红四军于6月7日占领白砂,“6月8日我们五十九团到达白砂,白砂战斗已经结束了”[*]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66、67页。。
白砂战斗后,红四军在新泉,与闽西特委研究决定把闽西地方武装编入红四军,为第四纵队。委傅柏翠为司令,党代表为李力一(即李任予)。四纵队成立时建有第七、八两个支队。第七支队成立时“以上杭北四区的武装为基础”,“跟随红四军工作”;第八支队则为永定武装编成,“在永定界内工作时间多”。也就是说,傅柏翠所指挥的,只是四纵队的一个支队。这两个支队,一直到9月间攻占上杭以后才集中起来,共有兵力“七个大队约有八百余人”。而四纵队党的领导归闽西特委,军事指挥归红四军。[*]《巡视员谢永康给福建省委报告》(1929年10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5册,第367页。
傅柏翠被委为四纵队司令官,是他在革命生涯的一次跃升,但也正是这时起,他同红四军特别是同闽西特委发生矛盾,且关系日益紧张,仅过了4个月即与红四军及闽西特委分道扬镳,以致他的人生道路发生改变。
据所能见到的史料,傅柏翠首先是在四纵队初建时,对四纵队的建制与对红四军派来帮助整顿的干部作风不满。据他回忆,红四军攻占龙岩后,四纵队在翁家花园整编时,坚持要按照他的意愿编制,甚至以红四军派来帮助整编的“军阀作风较严重的干部有意见,提出了辞职要求”,由此“大家批评我的农民意识”,以致朱德军长在党员生活会上亲自作了答辩并作了调解。[*]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69页。
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正是反映了傅柏翠在人民军队建设上的非无产阶级意识,就是后来毛泽东在古田会议所批评的试图脱离无产阶级领导的“单纯军事观点”和“军阀主义的道路”[*]《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1929年12月),《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6页。;也有违毛泽东关于扩大人民武装的路线是经由乡、区、县赤卫队和地方红军“直至正规红军”的方法,以既反对“划归地方建制”,又反对帮助整编的红四军干部“军阀作风”为理由,实现其个人控制新建的四纵队的错误观念。
这场风波经朱德的调解而暂告平息,随后于7月间在蛟洋召开的中共闽西第一次代表大会上,傅柏翠遭到张鼎丞对其反对土地革命的公开批评,且张鼎丞的发言得到了毛泽东的肯定。这对于傅柏翠而言,不啻是不光彩的一幕。而随后选举产生的中共闽西特委,以邓子恢为书记的5名常委和15名执行委员中,都没有傅柏翠的名字。他只位列特委军事书记张鼎丞领导下的军事委员。[*]《中共福建省龙岩地区组织史资料(1926年夏-1987年12月)》,第23页。更加引人*意的是,这次会议始终是在红四军前委代表毛泽东指导下召开的,全部议程和决议都经过毛泽东修订确定。这反映了毛泽东对傅柏翠的态度与评价。
中共闽西一大是傅柏翠由刚刚恢复革命热情转向消沉的转折。这种转变有一个过程。首先表现出来的是他对于所担负的四纵队司令员工作的懈怠与不负责任,引起闽西特委不满:“四军入闽,委以四纵队司令官之职,因他不讲军事,又无紧张工作精神,弄得四纵队甚无头绪,便改任党代表职。”[*]《中共闽西特委给省委报告第五号》(1930年1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8册,第163页。他是在1929年6月四纵队成立时被任命为司令员,7月间在蛟洋出席中共闽西一大时还是这个职务。而在他9月21日参与攻打上杭以后,福建省委巡视员谢运康(即省委组织部长谢汉秋)于10月25日在上杭白砂写给省委的报告说:红四军到龙岩后即成立四纵队,“以傅柏翠为司令官”,“现在胡少海为司令官,傅柏翠为党代表”[*]《巡视员谢运康给福建省委报告》(1929年10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5册,第367、368页。。这表明傅柏翠的职务已经改变。
中共闽西特委和谢运康这两份报告说明,傅柏翠担任四纵队司令员仅3个月,即因为其思想消极和工作不负责任而被调换了工作。邓子恢、张鼎丞回忆说,1929年7月“正式公布成立红四军第四纵队;八月成立了纵队司令部,纵队司令傅柏翠(后来傅不就职,改为胡少海),党代表张鼎丞”。[*]邓子恢、张鼎丞:《闽西暴动与红十二军》,《福建党史资料》第3辑,第34页。按邓子恢、张鼎丞的这一回忆,傅柏翠担任四纵队司令仅2个月,且工作懈怠致“四纵队甚无头绪”。
其实,当省委巡视员谢汉秋在上杭白砂写上述报告时,傅柏翠于10月22日随同毛泽东、邓子恢、谢汉秋一同撤离上杭,也在白砂。正是在此时此地,傅柏翠决心脱离革命队伍。他以国民党军发动“三省会剿”对古田、蛟洋根据地造成威胁为由,向特委书记邓子恢提出,“请假回古蛟,事先布置一下”。邓子恢不同意,于是发生争论。“结果是毛主席答应了我的要求,说回去三几天没有关系。”而实际上,傅柏翠第二天回蛟洋以后,从此脱离革命队伍,“也没有返回四纵队了”。[*]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75页。显然,傅柏翠欺骗了邓子恢,也欺骗了毛泽东。自此以后,傅柏翠与中共的关系渐行渐远,直至背叛。
傅柏翠于1929年10月25日前后以“请假”为名回到蛟洋以后,从此游离于党的组织之外且消极对立。他自己也把脱离共产党的时间定为1929年10月。他在1931年公开叛变以后发表的一份致国民党军旅长杨逢年的自白中说:“自前年十月间由上杭退出后,即离开队伍,隐居家乡,不复参与该党一切工作。”[*]《傅柏翠反正后,表明心迹之一函》,《福建民国日报》1931年7月29日,第3张第1版。毛泽东、陈毅等高层领导和中共闽西特委,以及此后的闽粤赣特委虽然一再劝导容忍,终不获回报。而傅柏翠最终决意背弃中共,叛投敌营国民党军政当局。
傅柏翠回到蛟洋老家作何安排,据他回忆,他在回家以后直至“古田会议召开的前两天”,即1929年12月26日的两个月,“我都在后方搞地方工作,还为四纵队修理过一些枪支;而主要则是在蛟洋搞起消费合作社、信用合作社及生产合作社”[*]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75页。。傅柏翠在这里所说的“合作社”,并非闽西苏区创立初期为保护农民免受商业资本剥削而兴办的合作社组织,而仍实施他一年以前反对工农武装暴动、实行土地革命的“共家运动”与“公田主张”。傅柏翠的这些主张与行动,受到了闽西特委的公开批评,指出其所谓“公田与共家制度”是“超时代不顾社会进化阶级的主张,是违反党六次大会政治路线的主张”[*]中共闽西特委:《致柏翠同志的信》(1930年4月27日),《邓子恢闽西文稿(1916-1956)》,第198页。。
事实上,此前的1928年12月,福建省委候补书记罗明到闽西,专程到蛟洋做傅柏翠的工作,并传达了六大精神。六大方针路线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指出“认为中国革命目前阶段已转变到社会主义性质的革命,这是错误的”;六大提出的党在民主革命阶段的十大纲领之一是“没收地主阶级的一切土地,耕地归农”,即反对封建地主土地制度的土地革命。[*]《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姜华宣等主编:《中国共产党重要会议纪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53页。关于中共这一路线,傅柏翠并非不了解,是明知而执意抵制。事实表明,傅柏翠反对中共土地革命的观念,从蛟洋暴动开始从未改变。他回忆说,在古田会议召开之前见到毛泽东,也表示不愿随红军出发行动的理由是“一心想在家乡搞社会主义新农村试验”,想留在家乡过一种“共同生产、共同消费的农村共产团”的生活。毛泽东即回答说,“可也可以,但最好是跟军队出发”。[*]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77页。党的六大鲜明地表示了目前中国革命还不到社会主义革命,傅柏翠却要跃进到共产主义。这在无产阶级领导的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义革命尚在艰难推进,成千上万共产党人为此而流血牺牲之时,却宣示提前进入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逆潮流而行的反动、破坏革命的反革命。而一向坚持原则且当时正坚定执行与宣传党的“六大”精神的毛泽东表示“也可以”,难道会赞同傅柏翠的这项计划?傅柏翠的回忆,令人难以置信。
事实上,傅柏翠全力推行的“公田与共家制度”,本质上是反对中共的土地革命。1930年2月,他出席北四区支部书记联席会议,讨论“共家问题”。他发表讲话说:“北四区农民不是为的土地革命而暴动,乃是为的共家主义。北四区农民过去受地主地租剥削很小,因此土地革命对北四区农民利益很少。”同时,傅柏翠抛弃了中共为实行土地革命而提出的“打土豪分田地”口号以及毛泽东关于工农武装割据的理论,提出他创造的“共家制度”和“良心论”“人性论”。他指称“共家是出于农民的良心,农民看穷苦老弱者太苦自然会赞成共家”;又称“我们党对于人性太悲观了,人始终是有良心的,良心的作用可以打破物质的支配”[*]中共闽西特委:《致柏翠同志的信》(1930年4月27日),《邓子恢闽西文稿(1916-1956)》,第198-199页。。
中共闽西特委为此对他提出批评,强调“北四区农民伟大的英勇斗争,仍然是土地斗争,他们决不是为的共家主义”;而所谓“良心的作用可以打破物质的支配”,“根本是唯心的理论”;“你既然站在唯心论上来分析一切事实,因此你的一切理论与行动,便走上了这一错误的道路”。闽西特委提醒傅柏翠,你当时(加入中共时)虽然郑重声明“共产党员当然要相信唯物论”;但是你现在鼓吹“良心论”“人性论”的这些观点,“却证明你是一个唯心论者”。闽西特委还提醒他:“假如你再不纠正这一唯心论的观点,那将来一定会走上更错误的道路。”[*]中共闽西特委:《致柏翠同志的信》(1930年4月27日),《邓子恢闽西文稿(1916-1956)》,第199页。
可以看到,中共闽西特委不仅在事实方面,而且在理论方面严肃批评了傅柏翠严重偏离中共的政治方针与土地革命路线的严重错误。为了教育傅柏翠,以免其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闽西特委于1929年12月,即古田会议召开之前,由特委书记邓子恢并请陈毅、毛泽东与之见面谈话,希望其改变错误的观念,放弃错误的行为,重回革命队伍,但毫无效果。
闽西特委的文件记载:1929年12月,邓子恢、陈毅同傅柏翠谈话,指出他在闽西土地革命斗争中犯了机会主义的错误,特别是蛟洋暴动时“不接受上杭县委的指示,起来做杀土劣烧契据等工作,致斗争遭到了失败”,后来在中共闽西一大虽然接受了批评,但“实际上你心里还是坚持成见”。[*]中共闽西特委:《致柏翠同志的信》(1930年4月27日),《邓子恢闽西文稿(1916-1956)》,第197页。
毛泽东也同傅柏翠谈话,说的是扩大红军的路线和革命高潮何时到来的问题以及对中国革命形势估量的问题。这一问题,正是毛泽东在古田会议之后1930年1月5日给林彪的信,即《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核心内容。毛泽东在那封信中鲜明地批评党内“有一部分同志”,“不相信革命高潮有迅速到来的可能”,“没有用这种红色政权的巩固和扩大去促进全国革命高潮的深刻观念”;同时指出了由乡区县赤卫队的地方武装,发展为正规红军的人民武装发展路线。[*]《星星之火,可以燎原》(1930年1月5日),《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97、98页。正是在这次谈话中,傅柏翠向毛泽东提出了与林彪同样的问题。
而据傅柏翠所说,他是在古田会议召开前两天与毛泽东谈话,可见古田会议以后毛泽东给林彪信的内容,在同傅柏翠的谈话时已经表达。但是傅柏翠的回忆只谈毛泽东如何支持并赞同他的意见,对上述根本问题只字不提。而历史档案中共闽西特委《致柏翠同志的信》却有所记载。
闽西特委这份文件不仅批评傅柏翠迟迟不回红四军四纵队党代表的岗位,更指出其对于毛泽东关于由地方红军到主力红军的“扩大红军的路线”的怀疑;并以其同毛泽东的谈话为例,“你曾向毛同志说:‘究竟等革命高潮到来时总暴动呢,还是我们零星的斗争去促成高潮?’”由此闽西特委批评他,这样的疑问,“表示你对扩大红军路线的怀疑,更证明汝对中国革命形势估量的不足,对敌人力量估量太过,结果必然要走上陈独秀机会主义的政治路线的错误”。[*]中共闽西特委:《致柏翠同志的信》(1930年4月27日),《邓子恢闽西文稿(1916-1956)》,第198页。这些言辞,与毛泽东在9天以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对林彪批评的含义几乎一致。
中共闽西特委及毛泽东、陈毅、邓子恢等的教育与劝说,没有改变傅柏翠对于中共政治信仰的动摇。他也没能按照党的组织纪律回归四纵队的战斗岗位,而是继续坚持回家乡蛟洋,推行背离中共土地革命路线的“共家运动”和所谓“农村共产团”;甚至以“素心怕参加会议”为名,向毛泽东表示拒绝出席古田会议;以“不惯做填表写报告的细致工作”,意欲回乡搞“共家运动”为由,拒绝毛泽东指示其回红四军四纵队,随军出发江西战场的要求。[*]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76页。傅柏翠是唯一以如此荒谬理由拒绝红四军前委书记、党代表毛泽东的共产党员。
古田会议以后,进入1930年。傅柏翠的革命生涯也将走向终结。1930年2、3月间,傅柏翠一意孤行地拒绝执行党的土地革命政策,在北四区蛟洋一带农村继续大力推动“共家运动”,遭到中共闽西特委明令禁止。傅柏翠不予遵从,引发与特委之间多次争辩。“在最后一回辩论失败后”虽不得不停止进行,但是他“并不虚心接受,反而说特委之命不敢不从,以模糊同志对理论上的认识”。从此之后,傅柏翠对闽西特委的抵触与不满“日益显著”。[*]中共闽西特委:《致柏翠同志的信》(1930年4月27日),《邓子恢闽西文稿(1916-1956)》,第198页。
历史档案显示,中共闽西特委没有放弃对傅柏翠的挽留,或邀其出席重要会议,或委以党和政府要职。但傅柏翠以各种理由拒绝。1930年2月下旬,中共闽西特委在龙岩召开第二次扩大会议,讨论土地问题及工人运动等问题。会议召开之前,特委连续5次写信请傅柏翠出席。但其既不出席,“且连半字都没回复”。随后闽西特委召开的党团县委书记联席会议,“又一连去三次信要你前来”,傅柏翠仍不出席。1930年3月召开闽西第一次工农兵代表大会,傅柏翠作为大会筹备委员并当选为闽西苏维埃政府财政部长之职。为此,“特委曾三次去函要你前来”,并且由闽西特委组织科长蔡协民前往蛟洋劝驾,结果还是“也不来也无半字答复”。闽西特委指其“共产党党部分配一个党员工作,更比三请孔明还难!这些组织上的错误,更证明你不满意特委对你共家主张的批评,证明你对共家主义的错误完全没有纠正”。[*]中共闽西特委:《致柏翠同志的信》(1930年4月27日),《邓子恢闽西文稿(1916-1956)》,第198页。
对于闽西特委的耐心劝导与教育,傅柏翠一概以冷漠的态度,将自己置于对立的地位。后来他自己也承认,1930年6月红四军四纵队完成在赣南游击返回闽西前后,“省委、特委曾经五六次来人动员我出来工作,可是我一直推辞不去”。这样的态度“影响很坏”。也因此,“特委对我的意见就越来越大了”。[*]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77、78页。这虽然是傅柏翠事隔近半个世纪以后“悔不该当初”的自责,但当时,他与闽西特委的对立已成水火,难以修复。
闽西特委鉴于傅柏翠长期脱离党的组织与红军武装,依照组织程序,向其索取带回家的2支驳壳枪,导致矛盾激化。傅柏翠致信闽西特委书记邓子恢,陈述拒不还枪的理由与愤怒。中共闽西特委乃于第135次常委扩大会议研究了傅柏翠的问题,决定予以严重警告处分。会议之后,闽西特委于1930年4月27日致信傅柏翠通知了这一决定。这封信强调,特委自1929年冬发现其政治路线与组织路线的错误以后,“曾委托毛泽东同志向汝说明,不料汝至今没有接受”;不仅没有改正错误,而且更加严重起来,“特委认为你这种错误如不纠正过来,将来会走到更危险的道路上去”[*]中共闽西特委:《致柏翠同志的信》(1930年4月27日),《邓子恢闽西文稿(1916-1956)》,第197页。。
这封信将傅柏翠的错误归纳为10条,一一列出。其要点为:1928年5月不接受上杭县委指示举行武装暴动的“机会主义主张”;拒绝担任四纵队司令官及调任党代表;“屡次反抗四纵队之扩大与训练”;质疑毛泽东关于革命高潮到来的条件和扩大红军的路线;违背党的六大政治路线搞超时代与违反社会进化阶级主张的“公田与共家制度”;违背共产党员信仰的唯物主义观点,散布所谓“人性论”“良心论”,以模糊阶级斗争理论;在离开革命斗争岗位后,拒绝向组织交还枪支武器等等。
关于特委的这些意见,本文在上文论述中多已引述,不另重复。不过需要指出,这封信特别批评傅柏翠破坏党的纪律的严重错误,指出其作为一名中共党员,应当严守党的纪律,不得“在党外采用攻击的方式,造成党内与政府的分裂”;指出其对四纵队和红四军,常常“吹毛求疵地在党外去攻击”;党员有什么意见只能在党的会议上提出,一成决议后即须无条件执行,“绝对不能坚持个人的成见,站在党外去攻击同志”。闽西特委为此指出,“这是民主集中制的原则。你历来就没有这种精神,这是犯了组织上严重的错误”。闽西特委在向傅柏翠宣布处以严重警告的同时,指出“你的错误如果再不纠正过来,离开了党的政治路线”,“确有被宣告政治死刑的危险”;因此特委希望其深切地觉悟和纠正,“重新走上布尔什维克的战线”。[*]中共闽西特委:《致柏翠同志的信》(1930年4月27日),《邓子恢闽西文稿(1916-1956)》,第199-201页。
中共闽西特委第135次常委扩大会议的警告处分和《致柏翠同志的信》,无异于对傅柏翠的最后通牒。但傅柏翠坚持自己的政治立场不予改弦更张,而且把“恼火”指向特委书记邓子恢,把严肃的政治问题归结为个人恩怨,毫无根据地埋怨邓子恢把这份党内文件“公开发到闽西各地”,且把这次会议与决定推定为“由林一株个别坏人挑起的”。[*]傅柏翠:《闽西早期革命斗争回忆》,《上杭党史资料》第7辑,第77页。林一株当时不过是两个月前才增补的中共闽西特委19名执行委员之一,担任闽西苏维埃政府文化部长兼建设部长,在党内没有职务,怎能挑起中共闽西特委如此重大的决定?1930年11月、12月,林一株才升任闽西苏维埃政府常委、秘书长兼裁判部长、肃反委员会主席[*]《中共福建省龙岩地区组织史资料(1926年夏-1987年12月)》,第24、34、35页。,在错误的肃“社党”事件中掌握生杀大权,滥杀无辜而被处决。而那时邓子恢早已调离闽西。
但是,傅柏翠没有接受闽西特委的规劝与警告。1930年7月以后,郭滴人接替邓子恢担任闽西特委书记,张鼎丞任闽西苏维埃政府主席。同年10月,中央决定设立闽粤赣特区,成立中共闽粤赣特委以替代闽西特委,派邓发为书记。随后,邓发到达龙岩。在组织机构更叠、党的书记换了两任的情况下,傅柏翠的政治信仰与组织观念依然如故。对于这样一位长期与党的政治路线对立、与组织对抗的共产党员,任何一级党组织都不会容忍。1930年12月,邓发主持召开中共闽粤赣第一次代表大会,会议专门研究了傅柏翠的问题,认为其虽“经闽西特委数次调动,他都不出来,不答复”,而且进行“秘密活动”,北四区全体党员都在他支配之下,也不向党报告,因此决定“把他开除党籍”。[*]《中共闽粤赣特委给罗明的信——傅柏翠的反动活动及开除他的党籍》(1931年1月30日),中央档案馆编:《闽粤赣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年-1931年)》,1984年内部出版,第27页。
不过,闽粤赣特委还是想挽救傅柏翠,虽然作出了开除其党籍的决定,但没有立即通知他,而是派闽西苏维埃政府经济部长罗寿春前往蛟洋调查了解情况。罗寿春从蛟洋回来以后报告,北四区的党员“已全体退出党的组织”。鉴于还没有得到北四区自己的报告,闽粤赣特委“未敢确信”,因此于1931年1月4日派闽粤赣特委组织部长李明光和罗寿春再次前往蛟洋地区,可是北四区委和区苏维埃政府机关已经不见踪影,“找不到你们来接头,这可证明了你已经脱离了党的组织”。[*]《中共闽粤赣特委给北四区全体同志的信——为争取革命胜利劝告立即恢复党组织》(1931年1月6日),《闽粤赣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年-1931年)》,第9页。
中共闽粤赣特委在确认这一情况以后,立即于1月6日给北四区全体党员发出了一份语重心长的信,批评北四区党组织不执行中央关于成立闽粤赣特区等决定,“退出党的组织,取消苏维埃政府”,与党的政策相对立,“是很危险的”;指出党不愿意经过了数年来的艰苦奋斗创造的北四区的党和苏维埃及全体党员“脱离党的领导,脱离革命战线”,希望北四区布尔什维克党员站在革命的利益上,“深刻的了解自己的错误,马上恢复党的组织”,在一个星期内“给党一个回答”。[*]《中共闽粤赣特委给北四区全体同志的信——为争取革命胜利劝告立即恢复党组织》(1931年1月6日),《闽粤赣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年-1931年)》,第11-13页。
但过了20天,仍然没有得到傅柏翠和北四区党组织的回复。1月27日,闽粤赣特委给傅柏翠正式下达了开除党籍的通知。这份通知除了重复上述《给北四区全体同志的信》的主要内容,还指出了傅柏翠提出的“与党与苏维埃相反的路线”,即所谓“实现土地、和平、自由三大要求”的错误,并指出在当前反革命势力正向苏区发动军事“围剿”的严重形势下,“郑重的指出你这异常危险的错误前途”,希望能纠正过去的错误,“在一个礼拜内予特委一个详细的答复”。[*]《中共闽粤赣特委开除傅柏翠党籍的通知》(1931年1月27日),《闽粤赣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年-1931年)》,第24-26页。
自中共闽粤赣特委作出开除傅柏翠党籍决定,到给他发出正式的书面通知,前后大约一个月。即使发了书面通知,又还给他一个礼拜的时间再思考。闽粤赣特委采取这样宽容的方式,除了期待傅柏翠回心转意,更加不舍的是蛟洋地区为苏维埃而浴血奋战的闽粤赣的数千名群众与200多名中共党员。
但实际上,傅柏翠不仅早已背弃革命,而且反共反革命的决心已定,只是在被开除党籍以前,他的反党活动还是“秘密活动”。但“到去年十二月闽粤赣代表大会时,把他开除党籍,从此他便公开出来活动”。[*]《中共闽粤赣特委给罗明的信——傅柏翠的反动活动及开除他的党籍》(1931年1月30日),《闽粤赣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年-1931年)》,第27页。
这些活动主要有这样几个方面:在组织上,取消中共北四区区委、支部,北四区全体中共党员退党;取消苏维埃政府,另行成立与之对立的农民联合会,以拉拢群众,北四区七八千群众除了一小部分没有给他拉去以外,其余都在他领导之下。在行动上,配合国民党军对中央苏区的“围剿”,在北四区各路口严密放哨,断绝与闽西苏区的交往;“反对工人甚至暗杀工人领袖”,被杀的有“该区内的雇农工会主任、工联会主席”,“共被暗杀十余人”。在政治方面,“他们的口号是A、组织贫农联合会;B、武装自卫;C、实现土地、和平、自由三大要求。土地的要求是:不赞成土地出租,不出土地税;和平的要求是:不要反对富农;自由的要求是:不要当红军”。同时,公开攻击共产党和苏维埃政府的政策。[*]《中共闽粤赣特委给罗明的信——傅柏翠的反动活动及开除他的党籍》(1931年1月30日),《闽粤赣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年-1931年)》,第27-28页。
历史档案的上述记载,表明了傅柏翠的政治立场与行为举措与中共鲜明对立。在组织与行动上,则已跨越了阶级对立红线,成为无产阶级的敌人,表明他与中共的关系,已经由1929年10月对革命的消极和脱离革命队伍,发展到了对党的公开敌视,并在行动上打击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土地革命,成为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帮凶。
所以,中共闽粤赣特委对傅柏翠作了最后的挽救与最坏的打算。一是给傅柏翠的入党介绍人之一原福建省委书记罗明写信(另一介绍人福建省委原代理书记陈祖康已于1928年6月叛变),将傅柏翠上述种种反共反革命行为以及将其开除出党的情况一一告知,并希望罗明根据他的错误写一信给他,指出他“现在已脱离党、脱离政府、脱离了革命的战线”的危险,敦促他改过自新。同时,闽粤赣特委也作好了各种应对的安排,加紧对他的劝导,派人员去北四区做群众工作,极尽全力“使他能回到革命战线上来”;同时也作了最后的准备,“如到最危险的时候,只得用最后的办法解除他们的武装”[*]《中共闽粤赣特委给罗明的信——傅柏翠的反动活动及开除他的党籍》(1931年1月30日),《闽粤赣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年-1931年)》,第28页。。
正如闽粤赣特委的判断“我们估量他是无答复的”[*]《中共闽粤赣特委给罗明的信——傅柏翠的反动活动及开除他的党籍》(1931年1月30日),《闽粤赣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年-1931年)》,第28页。,傅柏翠除了继续公开的反共活动,不再给中共作任何回应。矛盾发展到这一阶段,傅柏翠与中共闽粤赣特委、闽西苏维埃政府的关系已属敌对,在行动上的武装对抗也在所难免。
历史追溯到这里,有一个问题必须澄清。即傅柏翠是因为前述一系列由党内矛盾转化为敌我关系,被开除党籍受到党的制裁,还是因为被诬为“社会民主党”而受到迫害?这一问题,只须明确,闽西苏区错误的肃“社党”,起因于1931年1月党内“左”倾错误,2月21日、22日发布闽西苏维埃政府“裁字”第一号、第二号通知,将肃“社党”列为重大事项加以推行;3月1日以后,肃“社党”出现大规模滥杀无辜的严重阶段,至8月以后逐步停息。
而傅柏翠与中共的分歧与斗争由来已久,将其除党籍是在1930年12月。那时肃“社党”还没有开始,开除傅柏翠与肃“社党”毫无关系。即使1931年2月27日闽粤赣特委第一次扩大会议宣布他为“共产党的叛徒”时,也是将他与“社会民主党”区分的:“开除了从来不服从党而特委敢开除的傅柏翠,破获了大部分社会民主党的首要分子。”[*]《中共闽粤赣特委常委第一次扩大会决议——关于取消闽粤赣第一次党代会政治路线》(1931年2月27日),《闽粤赣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年-1931年)》,第34页。直到肃“社党”全面扩大化进入严重阶段的3月6日,闽西苏维埃政府专门就“北四区取消苏维埃问题”发出的第23号通告,第一次指称“社会民主党的领袖傅柏翠”,历数其在北四区取消苏维埃政府、屠杀雇农工会主任、强迫解散一切革命群众的组织、撕毁闽西工农银行纸币等等反共活动,“完全是富农豪绅地主企图恢复暴动前的势力,重新建立剥削压迫群众的反动统治的反革命阴谋和行动”[*]《闽西苏维埃政府通告第23号——关于上杭北四区取消苏维埃问题》(1931年3月6日),福建省委党史征编委编:《闽西肃社会民主党历史悬案专题资料汇编》,1984年,第16页。。由此可以明了,傅柏翠的背叛革命以及中共给他以严重警告处分、开除党籍在前,与肃“社党”无关。即使闽西不发生肃“社党”事件,他也一样的反共反革命,一样会受到这样的处分。只是肃“社党”的泛滥,把傅柏翠卷了进去,给他多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傅柏翠的叛变对闽西中央苏区造成了严重危害。当时,正是闽西苏区紧张的第二次反“围剿”前后。傅柏翠为表明其反共投敌的心迹,不仅在蛟洋严加控制,而且主动出击,向周边上杭县白砂、古田和连城县庙前一带进犯,甚至直接攻击闽西地方武装主力红十二军。据古田乡档案馆记载:“1931年傅柏翠叛变,正月二十九日(公历3月17日),以傅柏翠为首策动全古蛟武装攻打红军十二军。驻在古田的红十二军没有防备,被叛徒突然袭击,受到很大损失。”[*]古田乡档案馆编:《大源(卢森堡)革命史略(未刊稿)》(1959年1月),上杭县档案馆全宗号20-1-27。时任红十二军一○一团特务连长彭胜标回忆,部队驻扎在古田,“傅柏翠进攻我们,我军参谋长、连长被打死”。[*]彭胜标:《我与古城暴动与汀瑞游击队》(1982年4月),长汀县博物馆(E-16-3)。同年农历七月初一(公历8月5日),傅柏翠与杨逢年、金汉鼎、钟绍葵等参与对闽西苏区第三次“围剿”的国民党军相勾结,三面包围与进犯(上)杭武(平)县苏维埃政府所在地白砂,[*]雷时标、黄胜香:《傅柏翠叛变革命和古蛟革命的中断》(1955年6月),福建省委党校馆藏资料(2-0087),上杭县档案馆馆藏资料。对苏区后方造成了严重威胁。
至此,由于傅柏翠所控制的古蛟地区的叛变,国民党军对中央苏区的包围向西部推进至连城庙前、新泉,以至文坊、朋口一线,对于后来第四、五次反“围剿”危害极大。
鉴于事态严重,中共福建省委临时组织书记蔡协民,向中共中央报告了“傅柏翠问题”,指出“北四区到庙前一带都成了傅的势力范围。在傅贼领导之下,取消苏维埃,成立了民团,曾一次出兵打新泉赤区,并经常以武力与我们作对。永、汀、连革命势力的联系被他截断”[*]《蔡协民关于福建工作情况报告》(1931年4月13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7册,第158页。。为此,中共闽粤赣特委作出计划,除了以红军新十二军为主力,并动员全苏区军民全力应对国民党军的“围剿”;同时调动新十二军一部,陈兵于蛟洋附近警戒,试图武力解决傅柏翠的武装叛变。
显然,傅柏翠与中共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1931年4月底,傅柏翠又踏出了他人生道路的关键一步。他决意投奔国民党,先以其亲信蛟洋民团主席赖子炘的名义,派出代表前往龙岩,致函国民党军四十九师张贞所部旅长杨逢年“表示投诚,词意恳切”;然后又派出两名代表再去商议,甚至自愿把这两个代表留在杨逢年指挥部作为人质“以坚信约”。杨逢年也派出代表,经反复协商,至5月21日,“傅派赖子炘亲诣指挥部商妥”,将傅柏翠所率民团编为龙岩、上杭、连城三县边界保安总队,“傅任总队长,赖氏为副。即日改易旗帜,受本党领导,共同剿赤”。[*]《杨逢年收编傅柏翠》,《福建民国日报》1931年5月30日,第2张第2版。另据傅柏翠自撰回忆录《我脱离红军后的曲折经历》(未刊稿)谓:“1931年五六月间,驻龙岩的伪国民党军阀四十九师旅长杨逢年派人前来接洽。我与赖子炘一致认为作友,在互不干预各人所行的政治社会制度下,作军事和交通方面的联系,同时把原来的农民自卫军改称为杭岩连边界地方保安队。我自任总队长,赖子炘任副总队长,以适应当时环境之需。”将此段回忆与文中所引《杨逢年收编傅柏翠》比较,同一事件,表述却大相径庭。孰真孰伪,一目了然。
在与杨逢年完成了投降、收编、易帜这几项举措的同时,傅柏翠致函杨逢年,恳切表白投诚反共心迹:“窃翠在民十六以前,本一三民主义的奉行者”,后在“清党”时“迫不得已,始铤而走险”加入中共;但是看到“共党政策荒唐,措置乖谬,遂深悔从前举动之孟浪,觉陷身污泥,非急图拯救不可”。于是在前年10月间“由上杭退出后,即离开队伍,隐居家乡,不复参与该党一切工作。中间虽受该党几度威逼,亦置不理”。现在收集了一批武装,同赖子炘一起,“誓与该党决心奋斗,期望挽狂澜于既倒”。[*]《傅柏翠反正后,表明心迹之一函》,《福建民国日报》1931年7月29日,第3张第1版。
为了表示对于傅柏翠反共之举的肯定与信赖,6月26日,国民党福建省政府第一零七次会议研究解除对傅柏翠的通缉,确认“傅柏翠反赤确有事实表示”,决议“准予取消通缉”[*]《省府一零七次会议》,《福建民国日报》1931年6月27日,第2张第2版。。
至此,傅柏翠完成了反共叛变,以及被国民党军政党当局充分信赖与接纳的全部程序,开启了他与苏维埃革命与红军为敌的另外一个阶段。
本文对所论述的傅柏翠在这4年错综复杂的历史,我以为已经清晰,无须再另作总结。1978年,中共龙岩地委为做好纪念古田会议50周年筹备工作,特派时任地委常委、宣传部长任延寿等专程前往北京,向中央苏区和闽西革命根据地主要创始人之一、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张鼎丞作专门的汇报与请示。本文特引用张鼎丞当时谈话对傅柏翠评价,作为结束:“蛟洋暴动可以宣传,主要是宣传党领导群众进行革命斗争。傅柏翠这个人不好。蛟洋的群众很好。1929年红军成立四纵队,我是政委,傅柏翠原是司令员。这个人争权夺利表现不好,以后叛变了。”[*]《张鼎丞接见任延寿等的谈话记录》(1978年5月20日),未刊稿,存古田会议纪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