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孔氏族谱所见晚唐北方家族迁移岭南考

2018-01-23 09:26王承文
岭南文史 2018年2期
关键词:南雄岭南广州

王承文

唐代是北方家族向岭南大量移民的时期。[1]然而在岭南族谱资料中,有关唐代北方家族移民岭南的记载却非常少见。不过广州孔氏族谱可以看成是一个比较罕见的例外,其中明确记载了唐末孔氏从京城长安迁移岭南的过程。此外,明清时期多种广东地方志也记载了唐代孔氏家族的南迁,但是其中讹误较多。本文旨在对相关资料作仔细考辨的基础上,探讨孔氏家族在唐末迁移岭南的历史背景和过程,以揭示唐代北方移民对岭南社会文化的影响。

一、明清地方志中唐代孔氏迁移岭南的讹误辨析

自两汉以后,孔子一直受到历代中央王朝的尊崇,而孔氏也因此成为一个特殊而又显赫的家族。唐代林宝《元和姓纂》记载“鲁国孔氏”的传人孔武,其孙为孔霸,“霸曾孙(孔)均,汉封褒圣侯。晋封奉圣侯,魏封崇圣侯,隋汴侯,唐朝褒圣侯,并奉孔子祀。武德(618-626)时,(孔)均十六代孙褒圣侯(孔)德伦。德伦曾孙褒圣侯齐卿,仲尼三十八代孙”。[2]至于唐代孔氏家族与岭南的关系,开始于孔子第三十八代孙孔戣。由于明清以后地方史志和族谱的记载一直存在很大的差异,因此,有必要对此作较为详细的考辨。

唐元和十二年至十五年(817-820),身为国子祭酒的孔戣出任广州刺史兼岭南节度使,在任期间以政绩突出而著称。[3]清代广州学者潘楳元辑、陈澧题名的《广州乡贤传》,记载孔戣出为岭南节度使后,“遂留家焉,是为岭南孔氏之祖”。[4]明代黄佐修《广东通志》记载粤北南雄府有“孔林书院”,“在保昌县平林村,唐孔戣为岭南节度使,子孙遂家焉。孙(孔)振玉创”。[5]该书又记载南雄府有“孔林书屋”,“在平林村,相传唐岭南节度使孔戣子温宪所筑,以为家塾”。[6]以上都是说孔戣的子孙早在孔戣出任岭南节度使时,就已经定居在粤北南雄一带。至乾隆十八年(1753)修《保昌县志》和《南雄府志》均对粤北“孔林书院”有记载,称:“唐孔戣为岭南节度使,卒于任,季子温宪扶榇至雄,闻安禄山乱,遂家焉。宋乾德四年(966),裔孙闰因创书院。陈叔秀记。”[7]以上各种记载都错误较多。尤其是乾隆年间《保昌县志》和《南雄府志》,其称孔戣在“安史之乱”前出任岭南节度使更是明显错讹。

唐代孔氏家族正式迁居岭南,与孔戣仕宦广州并无直接关系。根据韩愈所撰《唐正议大夫尚书左丞孔公(戣)墓志铭》记载,孔戣为孔子第三十八代孙,元和十二年(817)自国子祭酒拜御史大夫、岭南节度等使,元和十五年迁尚书吏部侍郎。“公之北归,不载南物,奴婢之籍,不增一人”。唐长庆元年(821),改右散骑常侍。长庆二年为尚书左丞。“长庆四年正月己未,公年七十四,告薨于家,赠兵部尚书”。墓志又称“公夫人京兆韦氏”,“有四子:长曰温质,四门博士;遵孺、遵宪、温裕,皆明经”。[8]《新唐书·孔戣传》记载与上略同。并称长庆四年(824)卒后,赠兵部尚书,谥曰贞。其子孔温裕,登进士第。唐宣宗朝历官京兆尹、天平军节度使。[9]其孙孔纬为孔遵孺之子,大中十三年(859)进士及第,唐僖宗朝官至宰相,累迁尚书左仆射。唐昭宗即位,进司空,加司徒,封鲁国公。卒,赠太尉[10]。孔戣之孙孔纾为孔温裕之子,唐僖宗、唐昭宗两朝宰相。晚唐郑仁表所撰《左拾遗鲁国孔府君(纾)墓志铭并序》称:“咸通十五年(874)三月,侍讲学士右仆射太常孔公以疾辞内署职……公讳纾,字持卿,鲁司寇四十代孙,继续承承,世济不坠,间生杰出,磊落相望。曾祖岑父,皇任秘书省著作佐郎,赠司空;祖戣,皇任礼部尚书致仕,赠司徒;父温裕,皇任检校右仆射兼太常卿,充翰林仕讲学士,册赠司空”。[11]总之,孔戣在岭南任满后回到长安任职,其子孙则多仕宦北方中原。而且直至唐末,孔戣后裔一直在晚唐朝廷中占有重要地位。

二、广州孔氏族谱所见唐末孔氏家族南迁

应该说,明清时期孔氏族谱有关唐末迁移岭南的记载更符合实际情况。古代孔氏因其家族的特殊性,历来比较注重其世系源流的记载。明嘉靖十六年(1537),时任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的广州南海人方献夫(1485-1544)为广州孔氏族谱作序。《重修孔氏家谱序》称:

吾广之有孔氏也,盖自唐昌弼公始。弼,孔子之四十一世孙,唐尚书戣之曾孙也。戣之政行具见于《昌黎集》,其贤可征矣。及考《广州志》,尝谓岭南节度使公有德于民,民实怀之。弼之避乱而南也,盖亦赵襄子依晋阳之意云。弼之子葆也,孙承休也。官赡以广恩寺田,岁入一千五百石。虽以孔子后,亦以民之德戣故也……予又闻之,广固蛮粤地也,今衣冠之族,率中州人士之裔。[12]

《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记载孔戣为孔子三十八代孙,其次子孔温孺(又称孔遵孺)生子孔纬,字化文,相僖宗、昭宗。孔纬有子名孔昌弼,字佐化。[13]也就是说,根据明嘉靖年间广州孔氏族谱以及方献夫的记载,孔氏家族迁移岭南其实开始于孔戣曾孙孔昌弼。而其时任明吏部尚书亦为理学家的广州增城人湛若水(1466-1560)在其撰写的《重修孔氏家谱又序》中也称:

为谱者,其知道乎?其宗法之遗乎?其喩后世之事乎?王者之风衰而封建废,封建废而宗法亡,宗法亡而后谱作。故谱者,存宗法以教仁孝于天下也……考其世系,至三十八世孙戣君严君进士及第,授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君刚直清俭,交、广大治。历官至礼部尚书,赠兵部尚书,谥曰贞。伊子温孺,孙纬。及曾孙昌弼,进士及第,时因朱温造篡,弃官奔岭南,暂驻南雄,是为始迁岭南之祖。至孙承休,携子继明入广州府彩虹桥居焉,是为番禺之祖。[14]

可见,孔戣曾孙孔昌弼在唐末“因朱温造篡,弃官奔岭南”,确实是孔氏家族迁居岭南之始。先是携其家族居留粤北南雄,至其孙孔承休则又迁居于广州。

清咸丰九年(1859),广州督学使者胡瑞兰为广州番禺诜敦孔氏家族所作《重修报本堂祠碑记》称:

“孔氏世系,予素未悉,越十日,(孔)道溶复携谱来予,可即流溯源。见其先有讳戣者,唐进士,官岭南节度使、礼部尚书,致仕,赠兵部尚书。生子三,次子温孺,华阴丞,温孺季子纬,唐状元及第,同平章事辅政,生昌弼,散骑常侍,因避朱温乱,随宰相徐彦若来家岭南。孙承休被荐不任,移广州居彩虹桥,生继明,景山主簿,生粹及巨。粹乡贡朝散大夫,巨进士朝奉郎。粹生元勋,知新州,有循声。”[15]

至清光绪六年(1880),夏家镐所撰碑文《宋征君孔承休公阡表》亦称:

“孔征士者,讳承休,至圣四十三代裔孙也。祖昌弼,唐进士及第,官散骑常侍,以朱温乱,遂遵厥祖唐岭南节度使贞公遗命南迁,随宰相徐彦若持节南来,家于韶州正(贞)昌县,是为岭南孔姓开族始,今南雄保昌珠玑巷其故迹也。生三子,其季曰葆,即公父也。公少笃学,天资绝人,精研六经,为一时冠,性恬澹,征辟并不就,时有张乡宦者聘主讲席,遂抵广州,聚族教授,听者常数十百人,世称儒宗。居无何,复返南雄,尽其室并客广州城西彩虹桥,始卜居焉。实宋太平兴国二年(977)也。”[16]

清代孔氏碑文记载孔昌弼“随宰相徐彦若来家岭南”是有一定史料依据的。徐彦若,河内济源(今河南省济源市)人。其父徐商在唐咸通四年(863)为宰相。徐商、徐彦若父子均在晚唐朝廷颇有政声。各种史籍对于宰相徐彦若出镇南海的具体背景都有大致相同的记载。《新唐书·刘季述传》记载,权臣崔胤恃朱温的威势,“逐彦若于南海”。[17]《资治通鉴》记载“崔胤以太保、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徐彦若位在己上,恶之”,而徐彦若自己“亦自求引去,时藩镇皆为强臣所据,惟嗣薛王知柔在广州,乃求代之”。唐昭宗于是以徐彦若为广州刺史、同平章事、充清海节度使。《新五代史》则称“唐末,南海最后乱,僖宗以后,大臣出镇者,天下皆乱,无所之,惟除南海而已”。[18]南唐尉迟偓《中朝故事》卷上称:“前朝宰相罕有不左降者,唯徐商持政公直,数十年不曾有累。其子齐国公彦若,亦以忠于上、和于众,竟无贬谪之祸。”[19]而该书卷下却又称:

徐彦若弟彦枢,大中末遇京国中元夜,观灯于坊曲间。夜深,有一人前揖徐公,因同行,谓徐公曰:“君贵人也,他年贤兄必为辅弼之官。若近十年,即须请退,去京五千里外,方免难也。不尔,当有祸患。”……光化(898-901)末彦枢官至左谏议大夫,兄方居宰辅,遂话于兄。时四方皆为豪杰所据,唯有广南是嗣薛王知柔为节度使,彦若遂请出广州。昭皇授以节钺而去,果免患难。

以上资料证实,唐末不少北方官员往往以出仕等方式迁移岭南。而宰相徐彦若出镇岭南,实际上也有主动引身避祸的性质。1954年在广州市出土的《唐故清海军节度掌书记太原王府君墓志铭》,作于唐天佑三年(906),墓志即记载墓主王涣随徐彦若出仕岭南的事迹,其文称:“爰我齐公……往镇番禺,君既认旧寮,愿荣介从,不以沧溟为远,不以扶养为难,捧记室之辟书。”[20]所谓“齐公”即唐昭宗朝宰相徐彦若。而徐彦若南下广州出任清海军节度使是在唐光化三年(900)九月。可见,孔昌弼的南迁是在唐光化三年,与该年宰相徐彦若出任广州刺史兼清海军节度使有关。[21]

孔氏族谱中有关唐末孔氏家族迁移岭南的事迹,可以在不少地方史志中得到印证。《古今图书集成》卷一三〇九《广州府部》记载“孔氏宗祠”,“在广城大新街来虹桥,祀唐岭南节度孔戣、裔孙孔承休。历朝给衣巾陪祀,匾曰‘阙里名家’、曰‘天南圣裔’,遗址尚存。明季嫡孙庠生孔尚东、尚纡、尚铉等迁迭宫更修”;[22]其“阙里南宗”条云:“至圣三十八代孙唐岭南节度使孔戣、曾孙昌弼,光化三年(900)避地岭南,其子孙散处建祠,皆为阙里南宗。在番禺者,始自昌弼裔孙巨举,宋进士居诜敦乡,建始祖戣祠,曰‘尼山嫡派’,又曰‘天南圣裔’,春秋子孙祀之。历朝优免子孙差役。”[23]清乾隆年间修《番禺县志》卷八《典礼》之“阙里南宗”条与此相同。该书又称:“又昌弼裔孙孔粹,宋熙宁间(1068-1077)授宣教郎,出知开封,主管学事,携子(孔)元勋登宋进士。居小龙堡之潭■,建始祖戣祠,曰‘阙里南宗’。顺治八年(1651),豁免通族差役,给后裔奉祠生。”[24]史澄修《广州府志》称其根据《孔氏家庙碑》和阮元《广东通志》,将其记载为:“至圣三十八世孙唐孔戣为岭南节度使,其曾孙散骑常侍昌,避五代之乱,家于南雄保昌县。”[25]据上可知,唐末孔昌弼率京城长安孔氏家族中的一部分向岭南迁徙,其最初的定居地点是粤北南雄。其后有一部分再向广州附件迁徙发展。从宋代开始,广州孔氏逐步发展成为有较大影响的地方家族。[26]

此外,广东钟氏族谱资料亦反映唐末颍川(今河南省禹州市)钟氏家族向岭南迁移。明成化十八年(1482),时任奉政大夫金华府同知的广东顺德人黎暹撰《重修祠堂记》碑称:“南海邑西里曰扶南,士君子所萃,有右族颍川郡钟氏……详阅其世系,敦究其渊源,本得钟氏厥祖(钟)颐,值唐季光启丙午,自南雄以来,奠居三世,而祖凤翔生焉。在宋开宝己巳,独能择地一所南向东建祠堂,崇奉先祖,续北立寺。”[27]“唐季光启丙午”是指唐光启二年(886)。而“宋开宝己巳”是指开宝二年(969)。可见,颍川(今河南省禹州市)钟氏家族大致在唐末迁徙至粤北南雄。至北宋初年则又迁徙至广州附近地区。

三、唐代北方家族迁移岭南的影响

古代岭南开发和社会文化发展与北方移民密不可分。唐代北方家族向岭南移民的途经主要包括:一是整个唐代都有不少北方官员因官而移贯岭南;二是岭南自始至终都是唐代流人和左降官最集中的地区。而这两种制度实际上都具有一定的强制性移民色彩,并因此成为北方家族向岭南移民的一种特殊途经;三是“安史之乱”后直至唐末五代,大量北方家族为逃避战乱而移居岭南各地。[28]特别是晚唐至五代北方家族大量向岭南移民。欧阳修《新五代史》论南汉王朝称:“(刘)隐父子起封州,遭世多故,数有功于岭南,遂有南海。隐复好贤士。是时,天下已乱,中朝士人以岭外最远,可以避地,多游焉。唐世名臣谪死南方者往往有子孙,或当时仕宦遭乱不得还者,皆客岭表。”[29]割据岭南的南汉王朝就是以北方家族为核心建立起来的政权。早在20世纪初,桑原骘藏就指出:“唐末五代之乱时,不少中原士人到岭南避难,当地文运因之一代一代的得以开通。五代时期割据福建的闽和偏在岭南的南汉,文物皆相当整备,他们从北方避难的士人得到不少协助,亦自不待言。”[30]

元大德八年(1304),陈大震所编《南海志》云:“广州为岭南一都会,户口视他郡为最。汉而后,州县沿革不同,户口增减,亦各不一。大抵建安、东(西?)晋永嘉之际至唐,中州人士避地入广者众。由是风俗革变,人民繁庶。”[31]北宋绍圣四年(1097),著名文学家苏轼贬任海南,其所作《伏波将军庙碑》称:“自汉末至五代,中原避乱之人多家于此。今衣冠礼乐,盖斑斑然矣。”[32]明代海南籍大学士邱浚总结中古岭南区域文化的转换时说:“魏晋以后,中原多故。衣冠之族,或宦或商,或迁或戍,纷纷日来,聚庐托处,熏染过化,岁异而月或不同。世变风移,久假而客反为主。”[33]唐代北方家族在迁移岭南后,一般都聚族而居,且世代尊尚儒学,因而在汉文化传播岭南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前引明嘉靖年间方献夫《重修孔氏家谱序》称:“予又闻之,广固蛮粤地也,今衣冠之族,率中州人士之裔”。明代何维柏为广州番禺钟氏家族所作《钟氏大宗祠碑记》亦称:“广僻在南,然故家世族,往往敦尚礼节,敬重婚冠,至崇祠,尊祖联族,率和有矩度,可贻世守。”[34]历史资料证明,唐代北方家族既为岭南地区经济开发提供了现成的人力资源,也对岭南社会和文化的发展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四、岭南族谱缺少唐代北方家族移民记载的原因

学术界对于古代北方移民岭南问题的关注和研究,以对宋代珠玑巷与移民问题的讨论最为集中。民国时期黄慈博搜集家谱40多种,在其所辑《珠玑巷民族南迁记》一书中,列出两宋经由粤北保昌县南迁广州诸县的“姓”(族)共167个。[35]陈乐素教授则利用其中的资料讨论了宋代北方移民对珠江三角洲开发的贡献。[36]近年刘志伟教授则指出明代广东士大夫编撰族谱,追溯家族渊源,其“祖先总是宋元时由外省迁徙入粤”。[37]唐代其实有大量北方家族以各种方式向岭南迁移。然而,在明清时期华南地区编撰的大量族谱中,除前面所讨论的广州孔氏、钟氏等极少数家族外,却又很少有族谱将其渊源追溯至唐代南迁的北方家族。那么,应该如何解释这一现象呢?

我们认为,首先与唐代后期直至宋初中国家族社会本身的重大变化有关。唐后期至五代的长期战乱,对于北方家族社会以及谱牒之学的破坏尤其严重。这一点从宋代君臣的大量论述中可以得到证实。宋太宗称:“中国自唐季海内分裂,五代世数尤促,大臣子孙皆鲜克继祖父之业。”[38]北宋初年柳开评论北方家谱称:“唐季盗覆两京,衣冠谱牒烬灭,迄今不复旧物。”[39]祖无择称“唐末五代天下丧乱,衣冠旧族往往流落闾阎间,没而不振”,“以中原版荡,与其族转徙四方,无常产”。[40]王明清称:“唐朝崔、卢、李、郑及城南韦、杜二家,蝉联珪组,世为显著。至本朝绝无闻人。”[41]李焘称:“唐末五代之乱,衣冠旧族多离去乡里,或爵命中绝,而世系无所考。”[42]北宋大臣韩琦称:“当五代之乱,天下兵革,子孙于岁时展祀,盖不能及。逮今百有余载,遂失访辨。”[43]又称:“自唐末至于五代,兵革相仍,礼乐废缺。故公卿士大夫之家,岁时祠飨,皆因循比便俗,不能以近古制。”[44]宋代苏洵和欧阳修所编撰之族谱,自宋后被奉为族谱的典范。苏洵称:“自秦汉以来,仕者不世,然其贤人君子犹能识其先人,或至百世而不绝,无庙无宗而祖宗不忘,宗族不散,其势宜亡而独存,则由有谱之力也。盖自唐衰,谱牒废绝,士大夫不讲,而世人不载。于是乎,由贱而贵者,耻言其先;由贫而富者,不录其祖,而谱遂大废。”[45]而欧阳修亦称:“前世常多丧乱,而士大夫之世谱未尝绝也。自五代迄今,家家亡之,由士不自重,礼俗苟简之使然。虽使人人自求其家,犹不可得,况一人之力,兼考于缪乱亡失之余,能如所示者,非深甫之好学深思莫能也。”[46]《宋史》亦称:“唐末五代乱,衣冠旧族多离去乡里,或爵命中絶而世系无所考。”[47]总之,唐后期直至五代北方长期战乱对家族社会造成巨大破坏,大量家族谱牒毁灭丧失。

其次,唐代北方内地家族迁移岭南,所经历的艰难困苦要远远超出一般想象,除长途跋涉之外,还要遭受瘴疠和疾病等的威胁。[48]阅读《全唐文》、《唐代墓志汇编》、《全唐文补遗》等所收唐人墓志资料,可以发现大量北方内地官员因为出仕岭南而病殁在任上,甚至很多官员还没有正式就任就病死在上任途中。宋绍熙元年(1190),广西转运使朱希颜所作《跋龙图梅公瘴说》称:“岭以南,繇昔曰瘴,士人畏往,甚于流放。盖岚烟氛雾,蒸郁为厉,中之者死。人之畏往,甚于死也。”[49]北宋末年的金人南侵,导致大量北方家族向南迁移,岭南因为远离战火,遂成为北方家族移居的重要地区。岭南的瘴疠仍然是这些北方家族面临的最主要威胁。根据南宋庄绰《鸡肋编》卷中记载:“自中原遭北敌之祸,人死于兵革水火疾饥坠压寒暑力役者,盖已不可胜计。而避地二广者,幸获安居。连年瘴疠,至有灭门。”唐朝的情形应该和宋朝差不多。而这种情况亦必然会使这些北方家族的谱牒毁失情况更加严重,至使后世无从可考。

本文为作者主持的2016年度教育部重大课题攻关项目“古代环南海开发与地域社会变迁研究”(批准号:16JZD034)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注释

[1]王承文:《唐代北方家族与岭南溪洞社会》。《唐研究》第二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2](唐)林宝撰、岑仲勉校记、郁贤皓等整理《元和姓纂》卷六,中华书局,第807页,1994。

[3]《新唐书》卷一六三《孔戣传》,第5008-5010页。参见曾一民:《隋唐广州南海庙之探讨》。《唐代文化研讨会论文集》,台北:文史哲出版社,第311-358页,1991;《唐鲁国孔公戣治广州之政绩》,载黄约瑟、刘健明合编《隋唐史论集》,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第93-105页,1993。

[4](清)潘楳元:《广州乡贤传》卷一,《广州大典》。第188册,广州出版社,第16页,2014。

[5](明)黄佐:《广东通志》卷一九《舆地志七·南雄府》。广东省地方志办公室謄印,第473页,1997。

[6](明)黄佐:《广东通志》卷三八《礼乐志三·书院·南雄府》,第933页。

[7](清)陈志仪:《保昌县志》卷五《学校》,乾隆十八年(1753)刻本。《广东历代方志集成》,岭南美术出版社第636页,2009;(清)梁宏勋等修、胡定纂:《南雄府志》卷五《学校》,乾隆十八年(1753)刻本。《广东历代方志集成》,第411页。

[8](唐)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七《唐正议大夫尚书左丞孔公(戣)墓志铭》,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28-533页,2014。

[9]《旧唐书》卷一五四《孔戣传》,第4089页。

[10]《旧唐书》卷一六三《孔纬传》,第5010-5012页。

[11]郑仁表:《左拾遗鲁国孔府君墓志铭并序》,《全唐文》卷八一二,中华书局,第8544-8545页,1983。

[12][14](清)孔昭湘:《番禺小龙孔氏家谱》卷首《明嘉靖十六年重修孔氏家谱序》,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刻本。

[13]《新唐书》卷七五下《宰相世系五下》,中华书局,第3434-3435页,1975。

[15]该碑今保存在广州番禺锺村镇诜敦村天南圣裔祠内。录文见冼剑民、陈鸿钧编:《广州碑刻集》,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第849页,2006。

[16](清)夏家镐:《宋征君孔承休公阡表》,收入《广州碑刻集》,第708-709页。

[17]《新唐书》卷二〇八《刘季述传》,中华书局,第5893页,1975。

[18]《新五代史》卷六五《南汉世家第五》,中华书局,第811页,1974。

[19](南唐)尉迟偓:《中朝故事》卷上,中华书局,第221页,2014。

[20]岑仲勉:《金石论丛》,中华书局,第441-452页,2004。

[21]《资治通鉴》卷二六二,唐昭宗光化三年(900)条,第8533页。

[22][23](清)陈梦雷编:《古今图书集成》卷一三〇九《广州府部》,中华书局、巴蜀书社,第19626、19628页,1985。

[24](清)任果:《番禺县志》卷八《典礼》,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刻本,《广州大典》第277册第121页。

[25](清)史澄《广州府志》卷六七《建置略四》,光绪五年(1879)刻本,《广东历代方志集成》,第1019页。

[26](清)任果:《番禺县志》卷一五《人物二·孔粹传》,《广州大典》第277册第232-233页;(同治)《番禺县志》卷三五《孔元勋传》,《广东历代方志集成》第477页。有关孔氏家族明清时期在广州城市周围的发展,可参见(美)施坚雅主编、叶光庭等译《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北京:中华书局,第612页,2000)。

[27](清)潘尚楫:《南海县志》卷二九《金石略三》,清同治八年(1869)刻本,《广东历代方志集成》第565页。

[28]王承文:《唐代北方家族与岭南溪洞社会》,《唐研究》第二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29]《新五代史》卷六五《南汉世家》,北京:中华书局,第810页,1974。

[30](日)桑原骘藏:《历史上所见的南北中国》,载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一卷,北京:中华书局,第24页,1992。

[31](元)陈大震:《元大德〈南海志〉残本》卷六《户口》,广东人民出版社,第1页,1991。

[32](宋)苏轼撰《东坡全集》卷八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08册第388页。

[33](明)丘浚:《琼台会稿》卷一六《南溟奇甸赋有序》,光绪六年(1880)重刻本。

[34](清)史澄:《番禺县志》卷三一《金石略四》,同治十年(1871)刻本,《广东历代方志集成》,第419页;《广州碑刻集》,第823页。

[35]黄慈博:《珠玑巷民族南迁记》。广州中山图书馆复制本,1957。

[36]陈乐素:《珠玑巷史事》,《学术研究》1982年第6期。

[37]刘志伟:《从乡豪历史到士人记忆——由黄佐〈自叙先世行状〉看明代地方势力的转变》,《历史研究》2006年第6期。

[38](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五,中华书局,第574页,1995。

[39](宋)柳开:《河东集》卷一四《试大理评事柳君墓志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5册第337页。

[40](宋)祖无择:《龙学文集》卷九《宋故赠尚书工部侍郎清河张君神道碑》,《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8册第831页。

[41](宋)王明清:《挥麈前录》卷二。北京:中华书局,第20页,1961。

[42]《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〇三,宋天圣三年(1025)四月条,第2380页。

[43](宋)韩琦:《安阳集》卷四二《祭告四代祖鼓城府君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9册第477页。

[44](宋)韩琦:《安阳集》卷二二《韩氏参用古今家祭式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9册,第338页。

[45](宋)苏洵:《嘉佑集》卷一四《谱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04册第947页。

[46](宋)欧阳修撰、李逸守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七0《与王深甫论世谱帖》,中华书局,第1017页,2001。

[47]《宋史》卷二六二《刘烨传》,中华书局,第9075页,1977。

[48]有关中古时期岭南地理环境和气候对疾病的影响,参见萧璠《汉宋间文献所见古代中国南方的地理环境与地方病及其影响》,原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63本第1分册,收入李健民主编《生命与医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第193-298页,2005;范家伟《六朝时期人口迁移与岭南地区瘴气病》,《汉学研究》第16卷第1期,第27-58页,1998。

[49]杜海军辑校:《桂林石刻总集辑校》。北京:中华书局,第246页,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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