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欣
家训是家庭成员之间相与训导之言,通常是家庭或家族中父对子、兄对弟的为人处世智慧的指导、行为规范的训诫。中国家训肇端于上古时期,伴随着几千年历史沉浮,成为中华智慧与文化的一个重要承载,所言亦多为修身、齐家、治国的智慧。历代军事家、卓越将领在叱咤风云的战绩之外,有何深邃睿敏的智慧形诸笔端、示之子孙,并传之千载、历久弥新?
概括而言,家训主要涉及修身、治家、处世、睦亲、教学、仕宦等几大主题。勤学不辍、见贤思齐、内省改过、慎独慎微,这是修身;志存高远、居仁由义、诚信为本、弘毅担当,这是做人;严己宽人、与人为善,这是待人;清正廉洁、仁人爱物、精忠报国,这是治国……这些都是蔚为大观的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所在。限于篇幅,本文仅从历代兵家家训中择其要者,列举如下:
教育子女树立高远志向是中国历代家训的重要内容之一。指点江山、功业昭彰的军事家、名将,他们更具有卓尔不群的格局和志向,在教育子弟时均强调“立志”的重要。
“功盖三分国”的诸葛亮在《诫外甥书》中开宗明义提到:“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情欲,弃疑滞,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一个人应当戒绝个人私利欲望,追慕效法古圣先贤,使高尚远大的志向时时触动内心、外化于形,如此才能担大任、做大事。王阳明《示弟立志说》云:“夫学,莫先于立志。……志者,气之帅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则流息,根不植则木枯,命不续则人死,志不立则气昏。是以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立志不仅是为学之先、修身之首,是生命的源头活水,更是成大事之所必需。
戚继光出身将门,幼承父训,立志“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戚继光之子所编《戚少保年谱耆编》中“嘉靖十八年丁亥家严十二岁”和“嘉靖十九年庚子家严十三岁”两条,主要通过修缮房屋不能扩增“绮疏”、平素不能着“綦履”等几件小事,记载了戚继光父亲对他的训诫,又耳提面命:“问:立志安在?曰:在读书。曰:读书在识‘忠孝廉洁’四字,否则焉用?即命以此四字揭诸新壁。家严亦不求安饱,笃志读书,期缵孝廉之绩云。”戒骄戒奢,文武兼修,报效国家,这便是戚家的家训,故时人赞其曰:“扣衷富有甲兵,投笔深通章句。允闲军旅之事,卓有乃父之风。”
司马迁说:“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久经沙场历练而能成就功勋的军事家、名将,还有一个特别突出的品质就是百折不回、浩然慷慨、勇毅担当。他们在家训中也将这一点作为成就一番伟业的必备素质,提携子孙。
诸葛亮《诫外甥书》在点出树立高远志向的重要性之后,又强调一个人同时需具备克服挫折、迎难而上、志在必得的坚毅担当精神:“忍屈伸,去细碎,广咨问,除嫌吝,虽有淹留,何损于美趣,何患于不济?若志不强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窜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人生在世,不称意者实多,逆境、挫折、琐碎、失落,常常如影随形。此时,如若没有坚毅卓立的精神、弘阔担当的气度,就很难免于“碌碌、凡庸、下流”。范仲淹早年求学,划粥割齑,艰难困苦不废其“以天下事自任”的志向,反而“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终于成就一番功业。他在《告诸子及弟侄》中提训家人:“老夫屡经风波,惟能忍穷,固得免祸。”非胸怀大志者不能“忍穷”,“忍穷”非但免祸,亦能成就大事。彭玉麟在《谕子书》中也着意教子强毅担当:“强凌弱,众暴寡,势利之天下,岂自今日始?惟有坚毅卓立之精神足敌之。从古跻帝王卿相之尊者有是精神,为圣贤豪杰者有是精神,临难不畏,逢敌不惧,故能不亢不卑而成大业。”
高远的志向绝非仅为谋一己私利,强毅担当也只有在关乎集体得失荣辱之时方显其品质,对兵家将领而言,他们慨当以慷,怀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信念驰骋战场,亦不忘将这种精神传诸子孙。正如林则徐在给家人的诗中写到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安史之乱时,时任常山郡太守颜杲卿与其堂弟、平原太守颜真卿共同发动义兵,抵抗叛军,被捕后,颜杲卿面斥安禄山,安禄山恼羞成怒,命人将他的舌头用钩子钩掉,颜杲卿仍然含血骂贼,直到断气。文天祥赞曰:“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颜氏兄弟为《颜氏家训》的作者颜之推的六世孙,览其家训,我们似乎可以找到其捐躯济国的家族精神的传承:“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行诚孝而见贼,履仁义而得罪,丧身以全家,泯躯而济国,君子不咎也。”(《颜氏家训·养生》)曾国藩在咸丰元年五月十四日《与诸弟书》中说:“余又进一谏疏,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其言颇过激切。……折子初上之时,余意恐犯不测之威,业将得失祸福置之度外矣,不意圣慈含容,曲赐矜全。自是以后,余益当尽忠报国,不得复顾身家之私矣。”他接着说,“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是体悟其父的教训,并希望将这一家训传达至诸亲族。国家危难之际,正需要慷慨赴难的志士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如果人们特别是临阵面敌的将领们,都唯唯诺诺、阿谀奉承、苟且避事,则只会使国政日颓、江河日下,乃至丧权辱国。
古代家训多主张勤俭持家,这也是历代治国治家经验的总结,“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但是,古人也说,节俭不等于吝啬,对穷苦急难者视而不见、不予周济,这就是吝啬了:“然则可俭而不可吝也。俭者,省约为礼之谓也;吝者,穷急不恤之谓也。今有施则奢,俭则吝;如能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矣。”(《颜氏家训·治家》)不少统兵御敌、安抚一方的兵家将领,在杀伐决断的军旅生涯中,仍不失怜悯仁爱之心,心系百姓,自奉宁俭,待人宁厚。
范仲淹居家生活十分节俭,对别人却不吝财物,朝廷赏赐的钱分文不留,全部散发给手下将士;他还创设“义庄”,用节省下来的俸禄资助族内的穷苦人,“范氏义庄”作为家族内部相互帮扶的组织,从宋至民国,延续达八九百年之久,堪称一项罕见的义举。范仲淹不仅身体力行,令周恤贫急的举措世代传承,还将其写入家训,他在《告诸子及弟侄》中说:“……吾所最恨者,忍令若曹享富贵之乐也。……自祖宗来积德百余年,而始发于吾,得至大官,若独享富贵而不恤宗族,异日何以见祖宗于地下,今何颜以入家庙乎?”左宗棠的家训也突出了崇俭广惠的思想,他在给长子的信中说:“我一介寒儒,忝窃方镇,功名事业兼而有之,岂不能增置田产以为子孙之计?然子弟欲其成人,总要从寒苦艰难做起,多酝酿一代多延久一代也。……尔为家督,须率诸弟及弟妇加意刻省,菲衣薄食,早作夜思,各勤职业。樽节有余,除奉母外润赡宗党,再有余则济穷乏孤苦。其自奉也至薄,其待人也必厚。”和范仲淹一样,左宗棠虽然在家庭生活方面极度节俭,但在救济灾民、抚恤将士亲属、帮助穷苦人方面异常慷慨,还创办义仓义学,不仅救一时,而且济后世。
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评价说:“非信廉仁勇不能传兵论剑,与道同符,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君子比德焉。作孙子吴起列传第五。”(如果没有信、廉、仁、勇,则不能传授兵法、论说剑术,兵法剑术与道相符,内可以修身,外可以应变,君子对此十分重视并以之为德。作《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孙子思想在后世兵家多有回响,无论是将兵还是治国、治家,都践行了独特的中国智慧。诸葛亮深受“治心”启发,在《诫子书》中特别强调内心虚静的重要:“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他还专门撰写《心书》,集中论述“为将之道”。他在《将材》里把将领分为九种:仁将、义将、礼将、智将、信将、步将、骑将、猛将、大将。再至后人编纂的《曾胡治兵语录》,末篇《治心》列曾国藩日记、家书等文献中的语录24则,不仅对于从事军事者,对普通人修身治心均颇有警示作用。戚继光的两部传世兵书更是与《孙子兵法》遥相呼应的宝贵的兵儒智慧。
范仲淹、王阳明、戚继光、曾国藩都是被称为“大儒领兵”的卓绝人物,他们参悟人生与兵法的真谛,历练仁、智、信、勇诸德,又调治涵养内心,文韬武略,济世安民。范仲淹以“乐忧天下”的胸怀经略西北、抵御西夏,王阳明以“心学”贯兵法,平叛战乱、军功赫赫,曾国藩德业并进、经世致用。毛泽东曾评价说:“中国历史上不乏建功立业之人,也不乏思想品行影响后世之人,前者如诸葛亮、范仲淹,后者如孔、孟等人。但才德兼有,即‘办事兼传教之人’,历史上只有两位,即宋代的范仲淹与清代的曾国藩。”至于王阳明,《明史》即赞曰:“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现代人更是认为他使兵儒融合达到了一个新高度,并实实在在地做到了“文治”“武功”兼备。戚继光则自幼“博极群书”“以经术鸣于时”,继而纵横沙场几十年、南北争战百余场而几乎无有败绩,对于兵法理论和作战实践,“在可能的范围里,戚继光已经做到至矣尽矣!”(黄仁宇语)
古代兵家家训的积极作用在于,首先,它往往是一个人一生甚或是一个家族几代人的智慧总结;而且,能传之千古的家训,往往出自在某一领域取得显赫功绩的人物,或者是那些绵延数代的名门大家,故多可资借鉴,自励自省。再者,家训是由己及人的路径,立训者往往是经验之谈,决意传诸子孙,遂以身作则,因此既不会隔靴搔痒,也不会虚空缥缈,照着做即有实效。比如曾国藩在日记中严苛剖析自我,在家书中反复训导子弟,不隐其过,事无巨细,故其家族数百年不衰,人才济济,罕有其匹。第三,教子成人是古人定立家训的目的,对家教的重视促使他们写下自己的人生所感所悟,当作“传家之宝”。读前贤家训,能激励后人见贤思齐,重视家庭,重视家教,同时也能让人掩卷深思,什么才是真正可堪传家的?
时移世易,当今军事领域的新面貌、新发展早已今非昔比,现在的家庭气象与之前的家族文化亦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古代兵家的精彩家训似乎并未黯然失色,读来还是能发蒙振聩,常有惕厉之思,或能沁入人心,滋润灵魂。无论何时,将领兵士人格的高度修炼、心灵上的高度修养,还有对子孙的良好教育都是非常重要和必要的。古代兵家在教育后代立志、做人、处世的规训中,总结了丰富的中国智慧,值得我们含英咀华、借鉴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