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华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关于齐太公的研究,近百年来在国内学术界取得了一大批成果,涉及齐太公的身世和族源、里籍和生卒年、商周之交的遭遇、受封和就国等一系列问题,反映出探求历史真相的基本特征。本文侧重于司马迁对齐太公的叙述,展示齐太公的人生轨迹,进而说明司马迁“嘉父之谋”的著述旨趣和编写人物传记的学术趋向,以期有裨于齐太公与史记学研究。
司马迁编修《史记》,在先秦诸侯国中较为重视齐国,主要体现于世家、列传的编纂方面。在“三十世家”中,《齐太公世家》位居第二;在“七十列传”中,《管晏列传》位居第二,而后有《司马穰苴列传》《孙子列传》,是其他诸侯国所难以比拟。有关齐太公的生平事迹,最早散见于各种先秦典籍。从这些典籍中整理资料,司马迁撰写《齐太公世家》,辅之以《周本纪》《鲁周公世家》诸篇,第一次对齐太公作出较系统的叙述。
大概是从姓氏考虑,以往学者讨论齐太公,一般都称“姜太公”,而不称“齐太公”。但通检《史记》一书,司马迁称“齐太公”,或者称“太公”“太公望”,又称“吕尚”“尚父”等,而不称“姜太公”。这是把齐太公作为齐国的缔造者,放在齐国历史的开端,而不是仅看作姜姓的祖先。对于撰写《齐太公世家》,司马迁自述缘起说:
申吕肖矣,尚父侧微,卒归西伯,文武是师;功冠群公,缪权于幽;番番黄发,爰飨营丘。不背柯盟,桓公以昌,九合诸侯,霸功显彰。田阚争宠,姜姓解亡。嘉父之谋,作《齐太公世家》第二。(《史记·太史公自序》)
据此可知,司马迁撰写《齐太公世家》,主要是叙述从“申吕衰微”到“姜姓解亡”的过程,也就是齐国的形成和发展的历史,其中着意表彰的历史人物是齐太公和桓公,尤其是太公。齐太公辅佐周文王兴邦和武王灭商,善于出谋划策,功在众臣之首,而受封于营丘,成为齐国的开创者。所谓“嘉父之谋”,不但指出了齐太公的生平亮点,还表达了司马迁的著述旨趣。
在《齐太公世家》篇末,司马迁以“太史公曰”的形式,写出了编撰本篇的总体想法,主要谈到齐太公和桓公对齐国的贡献和影响。
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邪,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阔达多匿知,其天性也。以太公之圣,建国本,桓公之盛,修善政,以为诸侯会盟,称伯,不亦宜乎?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史记·齐太公世家》)
司马迁作为一位历史学家,曾经到过齐地考察,基于对齐国历史的深刻认识,确信齐国作为一个东方大国,并且保持大国风范,得力于齐太公创立国本和桓公实行善政,是先秦时期国家治理的典范。这末尾一句援引自延陵季札之语:“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太公乎!”(《史记·吴太伯世家》)既是对齐国历史的感叹,也是对齐太公的称赞。
司马迁对齐太公的叙述虽然较为简略,却是有头有尾而衔接得当,不失为一篇较完整的人物传记。这篇传记分为五个段落,叙述了齐太公的出身和进入周族上层集团之前的经历、辅佐周文王兴邦和武王灭商及治理齐国的功绩。所以,沿偱司马迁对齐太公的叙述,参考先秦典籍的相关资料,大致可以捋出齐太公的人生轨迹。
关于齐太公的出身,先秦典籍有一些零星记载。《国语·周语》说:“四岳国,命以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申吕虽衰,齐许犹在。”(《国语·周语下》)《吕氏春秋·孝行览·首时》说:“太公望,东夷之士也。”[1]767司马迁从远古时代说起,叙述了齐太公的先祖,申、吕两国的兴衰和姜、吕两姓的由来。
太公望吕尚者,东海上人。其先祖尝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际封于吕,或封于申,姓姜氏。夏商之时,申、吕或封枝庶子孙,或为庶人,尚其后苗裔也。本姓姜氏,从其封姓,故曰吕尚。(《史记·齐太公世家》)
司马迁说齐太公是“东海上人”,本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意谓东海边上的人,犹如说管子是“颍上人”(《史记·管晏列传》),意谓颍水边上的人,并非确指某个位置。但后人纪念齐太公,要有一个具体场所,必须确定一个位置。东汉顺帝时期,崔瑗担任河内郡汲县令,因县内有齐太公旧居,就为太公修庙立碑,其碑文说:“太公望者,河内汲人也。”[注]按:《水经注·清水》谓清水“又东过汲县北”,郦道元注云:“城东门北侧有太公庙,庙前有碑,碑云:太公望者,河内汲人也。”见郦道元著,王先谦校:《合校水经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47页。参照这一碑文,高诱注释《吕氏春秋》,一则说“太公望,河内汲人也,佐武王伐纣,成王封之于齐”[1]99;再则说:“太公望,河内人也,于周丰、镐为东,故曰东夷之士。”[1]771这是说齐太公为河内人。南朝萧梁时期,刘昭补注《续汉书》,援引《博物记》说:琅邪国西海县,“太公吕望所出,今有东吕乡。又钓于棘津,其浦今存”(《后汉书·郡国三》) 。这是说齐太公为琅邪人。这两种说法看似抵牾,其实未必矛盾,因为齐太公活动范围很广,他的故居不止一处。所以,唐代李吉甫编撰《元和郡县图志》,依然收录了上述两说。
依照司马迁的叙述,齐太公的先祖曾任四方诸侯之长,辅佐大禹治水有功,虞夏之际受封于吕、申,创建了两个姜氏邦国。夏商之时,这两个邦国开始衰落,有些姜氏子孙沦为庶人。齐太公作为姜氏子孙,出身于吕国,因而就封国而言,应该称作“吕尚”。司马贞《史记索隐》援引谯周说:齐太公“姓姜名牙,炎帝之裔,伯夷之后,掌四岳有功,封之于吕,子孙从其封姓,尚其后也。”(《史记·齐太公世家》)这一说法应是取于《史记》,但比司马迁所述更为具体,所以被后世学者所认同。
然而,对于齐太公进入周族上层集团之前的经历,司马迁缺乏具体的叙述。先秦典籍的相关记载,也大多是语焉不详。《孟子·离娄上》说:“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2]174屈原《离骚》说:“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3]38《九章·惜往日》说:“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3]151《尉缭子·武议》说:“太公望年七十,屠牛朝歌,卖食盟津,过七年余而主不听,人人之谓狂夫也。”(《尉缭子·武议》)《战国策》载录秦上卿姚贾说:“太公望,齐之逐夫,朝歌之废屠,子良之逐臣,棘津之雠不庸,文王用之而王。”(《战国策·秦策五》)司马迁综合这类资料,只是在《游侠列传》中写到:
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史记·游侠列传》)
这是把齐太公遭遇的困境与虞舜、伊尹、傅说、管仲、百里奚、孔子放在一起,说明自古圣贤多磨难的道理。唐代张守节于此作注说:“《尉缭子》云太公望行年七十,卖食棘津云。”(《史记·游侠列传》)这里“棘津”和“盟津”并非一地,似有传写之讹,但司马迁确认太公曾经困顿于棘津,却是毋庸置疑。
仅就现存资料而论,齐太公生年已不可考,其早年经历亦难厘清。然在司马迁的笔下,齐太公步入老年之后,才遇上特殊的历史机遇,借助特殊的行为方式,进入了周族上层集团。
齐太公进入周族上层集团,是他一生中的重大转折点。关于这一人生转折点,先秦典籍有一些记载。《吕氏春秋·孝行览·首时》说:齐太公“欲定一世而无其主,闻文王贤,故钓于渭以观之。”[1]767司马迁收集的相关资料,可能出自三种文本。针对这三种文本的不同记载,司马迁经过仔细的甄别,有选择性地叙述说:
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彨,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于是周西伯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与语大说,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之曰“太公望”,载与俱归,立为师。(《史记·齐太公世家》)
这样的叙述接近于《六韬》的记载。《六韬》成书于战国后期,或者称作《太公六韬》《太公兵法》,是托名齐太公的一部兵书。其中开篇叙述说:“文王将田,史编布卜曰:‘田于渭阳,将大得焉。非龙非彨,非虎非罴,兆得公侯,天遗汝师,以之佐昌,施及三王。’……文王乃斋三日,乘田车,驾田马,田于渭阳。卒见太公,坐茅以渔。……乃载与俱归,立为师。”(《六韬·文韬·文师》)这部书在西汉时期广为流传,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可以佐证,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所以有可能被司马迁所采摭。不过,从另外两个文本的记载,司马迁了解到齐太公进入周族上层集团之前的一些经历,出于不忍割舍之心,就罗列在上述之后。
或曰,太公博闻,尝事纣。纣无道,去之。游说诸侯,无所遇,而卒西归周西伯。或曰,吕尚处士,隐海滨。周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闳夭素知而招吕尚。吕尚亦曰“吾闻西伯贤,又善养老,盍往焉”。三人者为西伯求美女奇物,献之於纣,以赎西伯。西伯得以出,反国。(《史记·齐太公世家》)
对于以上两种说法,司马迁无法确认是否属实,只能采用“或曰”的形式,记下彼此差异的内容。这体现出一种信则传信、疑则传疑的治史原则。从《周本纪》来看,周文王被囚于羑里之前,“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史记·周本纪》),并未提及齐太公。然而,毛亨传注《诗经》说:“《书传》说宜生、南宫括、闳夭三子学颂于太公,遂与三子见文王于羑里,献宝以免文王。”[4]512据此可知,齐太公与散宜生、南宫括、闳夭一起去羑里,参与赎救周文王的活动,藉此进入周族上层集团,应该在文王返国之后。
不过,作为一位历史学家,司马迁对上述两种传说法仍持谨慎态度,经过甄别而明确地指出:“言吕尚所以事周虽异,然要之为文武师。”(《史记·齐太公世家》)这就是说齐太公进入周族上层集团的传说无论有多大的差异,最终他做了周文王和武王的太师,则是无可置疑。
根据司马迁的叙述,齐太公进入周族上层集团之后,主要是辅佐周文王兴邦和武王灭商,在一系列政治和军事活动中,提出了一系列高超的谋略。
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周西伯政平,及断虞芮之讼,而诗人称西伯受命曰文王。伐崇、密须、犬夷,大作丰邑。天下三分,其二归周者,太公之谋计居多。(《史记·齐太公世家》)
这段叙述说明,周文王为政持平,处理虞、芮两国的纷争,讨伐崇国、密须和犬夷,大规模地建设丰邑,都采用了齐太公的谋略。只是缺少谋略的细节,大概是“阴谋修德”所致。但在《周本纪》中,同样是叙述这段历史,司马迁没有提及齐太公,而说到讨伐黎、邘两国。由此看来,在周文王兴邦的过程中,齐太公主要是位居幕后。
周文王逝世之后,周武王继承王位,“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召公、毕公之徒左右王师,修文王绪业”(《史记·周本纪》) 。周族上层集团以周武王为核心,太公望为太师,周公旦为太傅,辅佐武王处理事务,还有召公奭、毕公高执掌军队,形成了一个新的领导群体。在这个新的领导群体中,齐太公占居重要的权位,开始走上历史前台。
九年,欲修文王业,东伐以观诸侯集否。师行,师尚父左杖黄钺,右把白旄以誓,曰:“苍兕苍兕,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遂至盟津。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也。”武王曰:“未可。”还师,与太公作此太誓。(《史记·齐太公世家》)
这里,司马迁把周武王伐纣称作“东伐”,表达了鲜明的政治立场,即肯定着周武王伐纣的合理性。据《尚书·泰誓》记载,周文王十三年春,周武王领兵伐纣,“大会于孟津”,继而“次于河朔”,而后“大巡六师”[4]180-182,先后三次发表誓言,被称作《泰誓》。但依司马迁所述,孟津会盟的时间在周武王九年,而不是十三年。齐太公在誓师大会上,“左杖黄钺,右把白旄”,是与周武王共作《泰誓》。这显然与今本《尚书》有所不同,说明司马迁叙述孟津会盟之事,应有别的史料来源。
在孟津会盟之后,商王室内部矛盾更加尖锐,“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4]2528,商纣王的处境更加孤立。据《周本纪》记载,周武王乘机遍告诸侯,“遂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史记·周本纪》)。在这场灭商的战争中,齐太公辅佐周武王,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司马迁接着上述说:
居二年,纣杀王子比干,囚箕子。武王将伐纣,卜龟兆,不吉,风雨暴至。群公尽惧,唯太公强之劝武王,武王于是遂行。十一年正月甲子,誓于牧野,伐商纣。纣师败绩。纣反走,登鹿台,遂追斩纣。明日,武王立于社,群公奉明水,卫康叔封布采席,师尚父牵牲,史佚策祝,以告神讨纣之罪。散鹿台之钱,发钜桥之粟,以振贫民。封比干墓,释箕子囚。迁九鼎,修周政,与天下更始。师尚父谋居多。(《史记·齐太公世家》)
对于牧野之战,先秦典籍中有一些生动的描述,如《诗经·大雅·大明》说:“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亮彼武王。”[4]508《尚书·牧誓》说:“武王戎车三百两,虎贲三百人,与受战于牧野……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4]182司马迁依据这些资料,在《周本纪》中对牧野之战作了较详细的叙述,其中说到开战之前,商纣王发兵七十万人,前来对抗周武王的军队。“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以大卒驰帝纣师。”(《史记·周本纪》)正是齐太公亲自引兵挑战,迫使商纣王的军队临阵倒戈而后彻底溃败,周武王才得以大功告成。因此,齐太公在灭商战争中建立了卓越的功勋,被后人称赞为杰出的军事家。
周武王灭商之后,实行分封制以建构天下体系,维护周王朝的统治。关于周武王分封诸侯,据《周本纪》记载,是先褒封神农、黄帝、尧、舜、禹的后裔,“于是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为首封”(《史记·周本纪》)。在《齐太公世家》中,司马迁重述周武王分封之后,补充了齐太公就国的一段经历。
于是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师尚父于齐营丘。东就国,道宿行迟。逆旅之人曰:“吾闻时难得而易失。客寝甚安,殆非就国者也。”太公闻之,夜衣而行,犁明至国。莱侯来伐,与之争营丘。营丘边莱。莱人,夷也,会纣之乱而周初定,未能集远方,是以与太公争国。(《史记·齐太公世家》)
这说明齐太公受封之后,随即就去了齐国。但按《鲁周公世家》记载:“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集,武王有疾不豫,群臣惧,太公、召公乃缪卜。”“其后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强葆之中,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畔,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史记·鲁周公世家》)因为管叔、蔡叔等人散布流言,称周公摄政不利于成王,周公还向齐太公、燕召公作解释。这说明齐太公受封之初,仍在周王室供职。而齐太公就国的时间,应在管蔡之乱期间,是为了稳定东夷地区,齐太公才启程就国。
有趣的是,齐太公就国途中,受到旅馆的人劝告,才急忙赶到营丘。齐太公赶到营丘时,就遇上莱侯的侵扰。关于齐莱争斗的情形,司马迁没有记述,但结果很清楚,是齐国取得了胜利。此后,齐国怎样变成一个东方大国?司马迁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及周成王少时,管蔡作乱,淮夷畔周,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齐由此得征伐,为大国,都营丘。(《史记·齐太公世家》)
司马迁所述周成王之命,援引自《左传》,是管仲回答楚成王之语:“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5]289-290这一命令给齐国划定了版图,也给齐太公治理齐国授予了特殊的权力,使齐国向外扩张有了一定的合法性。当然,齐国能够成为一个东方大国,主要得力于齐太公的有效治理。
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史记·齐太公世家》)
齐太公治国的基本经验,主要是因俗待民、因地制宜,体现出高超的经营谋略。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重复说:“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襁至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史记·货殖列传》)由此可知,齐国能够成为一个东方大国,主要是依靠工商业带动经济发展,借助发展经济增强综合实力。这也反映出司马迁在治国理政方面的远见卓识。
历史是一个解决问题的过程,谋略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手段。许多历史人物发明和运用谋略,不仅创造着个人的历史,而且影响着历史的进程。司马迁叙述历史人物,侧重于人物的品格和谋略,即注重从品格和谋略两个层面,叙述历史人物的生平事迹。与周公旦、吴太伯相比较,司马迁对齐太公的叙述,更注重谋略的实际运用。因此,司马迁编撰《齐太公世家》,自述缘起是“嘉父之谋”,就是要表彰齐太公的谋略。
在司马迁的笔下,齐太公的谋略包含在政治和军事领域,从辅佐周文王兴邦、武王伐商到治理齐国,无不贯穿着齐太公的谋略。从这个意义上说,齐太公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首先是一位卓越的谋略家。司马迁认定齐太公是一位卓越的谋略家,在叙述周文王兴邦时说“太公之谋计居多”,在叙述武王伐商时说“师尚父谋居多”,尤其是说齐太公辅佐文王,“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对此,明代凌稚隆归结说:“按一曰太公之谋计居多,一曰师尚父谋居多,是收拾上文,且与前阴谋修德,宗太公为本谋二句相应。”[6]744这样的叙述突显了齐太公作为谋略家的形象。
司马迁对齐太公的叙述,作为一部正史的人物传记资料,汉唐时期被人们广泛引述。汉代刘向编撰《说苑》《新序》,王充撰著《论衡》,徐干撰著《中论》,都曾经摘录《史记》的叙述,或者论及齐太公的谋略。唐代司马贞注释《齐太公世家》,称赞“太公佐周,实秉阴谋,既表东海,乃居营丘”(《史记·齐太公世家》),较之司马迁的著述旨趣,则是十分契合。宋代刘恕编撰《资治通鉴外纪》,苏辙编撰《古史》,郑樵编撰《通志》,也都是以《齐太公世家》为蓝本,叙述齐太公的生平事迹。
然自北宋以降,一些文人学者就司马迁对齐太公的叙述,尤其是“阴谋修德以倾商政”之说,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如宋代叶适说:“德非倾人之事,岂阴谋所能为?信如此,则古之为德,乃后之所以为暴也。迁并言之,未可与论知德矣。”[7]274王应麟说:“此特战国变诈之谋,后世苟简之说,殆非文王之事……迁不能辨其是否,又从而笔之于书,使后人怀欲得之心,务速成之功者,借此以为口实,其害岂小哉!”[8]1354明代方孝孺说:“羑里之事不经见,史所称献美女善马之说,皆好事者意搆之词,恐非其实也。”[6]182茅坤说:“太史公叙太公始为阴谋处,兵家者言也,非是。”[6]741李光缙说:“太史公《世家》中凡曰‘阴谋’‘阴权’等字,俱非太公本色。”[6]742这些说法针对齐太公的谋略而发,都是否认齐太公谋略的存在,好像作为圣贤就不该与谋略沾边。
殊不知齐太公的生平亮点,就在于辅佐周文王兴邦、武王灭商和治理齐国的谋略。抛开谋略而论齐太公,又怎么能把齐太公说清楚呢?基于“嘉父之谋”的著述旨趣,司马迁不但关注和表彰齐太公的谋略,还重视齐太公谋略对后世的影响,所谓“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很能说明这一点。而在工商业经营方面,司马迁特意转述白圭之语:“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史记·货殖列传》)这是最早把齐太公谋略运用到非军事领域并取得成功的典型事例。倘若扩大一点视野,司马迁不只是重视齐太公的谋略,在叙述齐太公以下许多历史人物时,无不注重谋略的实际运用。显而易见,注重谋略的实际运用体现着司马迁编写人物传记的学术趋向,而这种学术趋向作为纪传体史书的精髓所在,应该加以充分肯定。
最后要说的是,司马迁反复地强调齐太公的谋略,却没有著录齐太公谋略的典籍。其中主要的原因,应是记载齐太公谋略的著作在当时广为流传,犹如司马迁给孙子和吴起立传,自以为“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所以在《齐太公世家》中没有著录齐太公谋略的典籍。到了西汉后期,经过刘向和任宏整理,《太公谋》《太公言》《太公兵》被编辑成《太公》一书,共有二百三十七篇。这部著作采用齐太公与周文王、武王对话的体例,较详细地记述了齐太公的谋略,给齐太公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