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雙棣
《子藏·雜家部·吕氏春秋卷》共收書一百種,整合成精裝十六開本三十六册予以出版。本卷收録目前所知有關《吕氏春秋》白文本、注釋本、節選本、校勘本、批校本及相關研究著作,集《吕氏春秋》各種版本及研究文獻之大成。
吕不韋的生年,史籍闕如。《史記·吕不韋列傳》載:“秦王恐其爲變,乃賜文信侯書曰:‘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户。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吕不韋自度稍侵,恐誅,乃飲酖而死。”吕不韋卒時尚未至老耄,否則始皇不必恐其變。又《秦始皇本紀》明載:“秦始皇帝者,秦莊襄王子也。莊襄王爲秦質子於趙,見吕不韋姬,悦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於邯鄲。”而《吕不韋列傳》載:“乃遂獻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時,生子政。”則不韋獻姬,必在昭王四十七年(公元前260年),此時吕不韋爲陽翟大賈,積資甚富,其年至少應三十歲有餘。以此推算,吕不韋生年估計爲公元前290年前後。對於吕不韋的卒年,《史記·秦始皇本紀》明確記載,“十二年,文信侯不韋死,竊葬”。因此,吕不韋卒於秦始皇十二年(公元前235年)。
對於吕不韋的里籍,文獻記載有一些抵牾,《戰國策》説:“濮陽人吕不韋,賈於邯鄲。”《史記》則説:“吕不韋者,陽翟大賈人也。”高誘《吕氏春秋序》爲之調停説:“吕不韋者,濮陽人也,爲陽翟之富賈。”三者所記分歧,所以後人有所異見。《史記·吕不韋列傳·索隱》云:“《戰國策》以不韋爲濮陽人,又記其事迹亦多,與此傳不同。班固雖云太史公據《戰國策》,然爲此傳當别有所聞見,故不全依彼説。或者劉向定《戰國策》時,以己異聞改彼書,遂令不與《史記》合也。”今考濮陽,《漢書·地理志》云:“東郡,秦置。……縣二十二: 濮陽,衛成公自楚丘徙此。”又《滑縣志》(清同治六年修)載:“滑爲冀兖之域,古顓頊高陽氏建都之墟,夏商爲豕韋國,春秋爲衛漕邑。秦爲東郡,漢始置白馬縣,屬東郡。魏爲白馬國,晉屬濮陽國。”今河南省滑縣東北有顓頊陵,則濮陽即今滑縣是也。再考陽翟,《漢書·地理志》云:“潁川郡,秦置。……縣二十: 陽翟,夏禹國。周末,韓景侯自新鄭徙此。”又《禹州志》載:“夏禹所封,故謂之禹,意其有夏后氏之遺風。”“始皇帝十七年,内史騰攻韓,得韓王安,盡納其地,以其地爲潁川郡。”“秦楚之際,項羽使韓王成以故都都陽翟。”則陽翟即今河南禹州是也。綜之,知戰國之時,濮陽屬衛,陽翟屬韓,兩地相隔較遠,吕不韋究係何籍,似難斷定。然《戰國策》明言“濮陽人吕不韋”,則吕不韋似爲濮陽人。《史記》稱吕不韋爲“陽翟大賈人也”,王叔岷《史記·吕不韋列傳斠證》云:“《索隱》本出‘大賈’二字,下無‘人’字。《秦始皇本紀索隱》引此亦無‘人’字,《通鑒·周紀五》同。下文《集解》引徐廣曰:‘一本云,陽翟大賈也’。是舊本原無‘人’字者。”王叔岷所考令人信服,“大賈”下他書所引皆無“人”字。《吕不韋列傳》謂吕不韋“往來販賤賣貴,家累千金”,亦透露出吕不韋係往來販賤賣貴者,行迹不定也,司馬遷暗寓吕不韋爲陽翟之賈者,非謂其爲陽翟人也。綜上所述,我們得出以下結論: 高誘之説可行,吕不韋原籍濮陽,後經商發迹於陽翟,且長居於陽翟而具聲名。
關於吕不韋的家世,史籍莫詳,難以稽考,我們只能作些間接的推測。《戰國策·秦策五》有一段記載:“吕不韋……賈於邯鄲,見秦質子異人。歸而謂其父曰:‘耕田之利幾倍?’曰:‘十倍。’‘珠玉之贏幾倍?’曰:‘百倍。’‘立國家之主贏幾倍?’曰:‘無數’。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餘食,今建國立君,澤可遺世,願往事之。’”據此推測,吕不韋應是出身於一個地主兼營商的家庭,且其家營商,非自不韋始,或其祖父及父,已始營商,且富有積蓄。不然吕不韋年壯之時,欲棄商謀國,絶非泛泛商旅輩能有此膽識。不韋既欲捐家謀國,睹天下之大局,故恃其膽識,以秦質子異人爲奇貨可居。公元前259年以前,他“賈於邯鄲”,發現異人,認爲這是一宗“奇貨可居”的交易。於是,吕不韋説服異人,使得異人頓首曰:“必如君策,請得分秦國與君共之。”(《史記·吕不韋列傳》)吕不韋又以五百金買奇物好玩,奉而西遊秦,遊説華陽夫人。華陽夫人以爲然,遂求得安國君約以異人爲適嗣,並賜名子楚。秦昭王五十六年,太子安國君立爲王,即孝文王,子楚爲太子。孝文王旋即死去,子楚代立,是爲莊襄王。莊襄王元年,以吕不韋爲丞相,封文信侯,食河南洛陽十萬户。從公元前249年任相到前237年免相的十餘年中,吕不韋輔佐莊襄王、嬴政,主持國務,政績突出。
内政方面。《史記·秦本紀》載:“莊襄王元年,大赦罪人,修先王功臣,施德厚骨肉而布惠於民。東周君與諸侯謀秦,秦使相國吕不韋誅之,盡入其國。秦不絶其祀,以陽人地賜周君,奉其祭祀。”《秦始皇本紀》載:“吕不韋爲相,封十萬户,號曰文信侯。招致賓客游士,欲以并天下。李斯爲舍人。蒙驁、王齮、麃公等爲將軍。王年少,初即位,委國事大臣。……十月庚寅,蝗蟲從東方來,蔽天。天下疫。百姓内粟千石,拜爵一級。”秦王政元年,修鄭國渠,事見《史記·河渠書》:“秦以爲然,卒使就渠。渠就,用注填閼之水,溉澤鹵之地四萬餘頃,收皆畝一鍾。於是關中爲沃野,無凶年,秦以富彊,卒并諸侯,因命曰鄭國渠。”從以上史料可知,吕氏爲相,布德施惠於民。他廣納賢才,兼取文士武將。於周君不絶其祀,提高秦國聲譽。災年之際,行納粟,又興修大渠,使關中爲沃野。這與《吕氏春秋》中所倡導的民本思想一致,即“主之本在於宗廟,宗廟之本在於民”(《吕氏春秋·務本》元至正嘉興路儒學刊明補修本。以下所引,均出此本)。
外交方面。且不説吕不韋爲相之前,審析天下形勢,洞察秦國情形,以子楚爲奇貨可居,傾家以助子楚,最後高居相位,足見其外交才能。他爲相之後,面對魏公子率五國聯軍攻秦的緊張局面,厚賄魏人在魏王前詆毁魏公子:“秦數使反間,僞賀公子得立爲魏王未也。魏王日聞其毁,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將。”(《史記·魏公子列傳》)又《戰國策·秦策五》載,“文信侯欲攻趙,以廣河間”,先使蔡澤事燕、張唐相燕,再以甘羅之計,迫使趙王讓出三十六縣,秦國得以分到河間之地。在與諸國鬥争中,吕不韋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外交才能。
軍事方面。據《史記·秦本紀》所載:“(莊襄王元年),東周君與諸侯謀秦,秦使相國吕不韋誅之,盡入其國。……使蒙驁伐韓,韓獻成皋、鞏。秦界至大梁,初置三川郡。二年,使蒙驁攻趙,定太原。三年,蒙驁攻魏高都、汲,拔之。攻趙榆次、新城、狼孟,取三十七城。四月日食。四年,王齕攻上黨。初置太原郡。”在吕不韋爲相之時,秦國不斷掠土占地,開拓邊疆。在這一系列戰争勝利的背後,固然是秦國精兵强將的功勞,但同時也離不開吕不韋的決策和指揮。在這些攻城掠地的戰争中,吕不韋的軍事才能得到充分展示,勝利的果實也爲日後秦統一六國打下基礎。
文化方面。吕不韋招賢納士,使賓客人人著所聞,以爲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而成《吕氏春秋》。這也體現出他政治家的敏感性,認爲“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吕氏春秋·慎大》)。
吕不韋爲相之時,招人才,徠英士,開疆拓土,興渠著書,號稱仲父而獨擅國政,非圖利之商輩所能爲,實有其雄才與志略也。
《吕氏春秋》是先秦典籍中唯一可以知道確切寫作年代的著作。本書《序意》篇明言:“維秦八年,歲在涒灘,秋甲子朔。朔之日,良人請問十二紀。”高誘認爲這裏的“八年”就是秦王政即位的第八年,即公元前239年。
司馬遷在《十二諸侯年表序》中以爲孔子之修《春秋》,左丘明之成《左氏春秋》,虞卿之爲《虞氏春秋》,及吕不韋之爲《吕氏春秋》,皆上采《春秋》,下觀近世,先後一轍也,此亦即高誘《吕氏春秋序》所謂“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故號曰《吕氏春秋》。
關於吕不韋召集賓客纂集《吕氏春秋》的目的,《史記·吕不韋列傳》載:“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吕不韋以秦之彊,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吕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爲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餘萬言,以爲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吕氏春秋》。”當然,這只是吕不韋纂集《吕氏春秋》目的的一方面。這裏還涉及《吕氏春秋》三部分編排順序問題。司馬遷在《吕不韋列傳》和《十二諸侯年表序》中都稱:“八覽、六論、十二紀。”然高誘著《吕氏春秋序》云:“十二紀、八覽、六論。”唐人馬總《意林》卷二:“《吕氏春秋》二十六卷。”注云:“吕不韋,始皇時相國,乃集儒士爲十二紀、八覽、六論。”與高誘序同。自此以後,《吕氏春秋》目次爲《十二紀》《八覽》《六論》,遂成定本。
《吕氏春秋》爲雜家之始祖,《漢書·藝文志》云:“雜家者流,蓋出於議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治之無不貫,此其所長也。”顔師古注曰:“治國之體,亦當有此雜家之説。王者之治,於百家之道無不貫綜。”治國之道,經緯萬端,若拘泥於某一家某一派,則不能盡王治之道。興雜家之學而爲王政之書,所以兼儒墨,合名法,集諸家之長而爲施政之本。吕不韋召集賓客撰《吕氏春秋》,非僅與諸公子争强,而意欲融衆家之長,而爲一代興王典禮者也。其《不二》篇云:“老聃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虚,陳駢貴齊,陽生貴己,孫臏貴勢,王廖貴先,兒良貴後。”故其書兼及百家,而以治國理政爲核心,提出了一整套的政治主張。它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是要“紀治亂存亡也,知壽夭吉凶也”(《序意》)。它的政治主張的基礎是“法天地”,認爲只有順應天地自然的本性,才能無爲而行。《十二紀》爲國家之政治綱領,按照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原則以行時政,故春令多言生,夏令多言教,秋令多言兵,冬令所言治道之術、臣道之分,皆是政治思想。由於治道萬端,《十二紀》所不能盡者,所以《八覽》《六論》詳細言説君道治術。
《吕氏春秋》政治思想的核心爲虚君實臣與民本德治。《吕氏春秋》主張君道虚,臣道實。它認爲人類應按照天地之間的關係來建立君臣之間的關係,只有擺正君臣之間的關係,君臣各行使其職責,互不干擾,國家才能昌盛,所謂“主執圜,臣處方,方圜不易,其國乃昌”(《圜道》)。《吕氏春秋》還認爲:“昊天無形,而萬物以成;至精無象,而萬物以化。”(《君守》)因此,君主要處虚無爲。君主爲何要無爲而治呢?《吕氏春秋》從兩個方面加以論述。一方面,從認識論上分析,君主不可能全知全能,必然有所局限。克服這種局限,必然利用臣下之能,它説:“古之王者,其所爲少,其所因多。因者,君術也;爲者,臣道也。”(《任數》)另一方面,《吕氏春秋》認爲,君主如果去做本該臣下做的事,會帶來很多弊端,因爲“人主好以己爲,則守職者舍職而阿主之爲矣。阿主之爲,有過則主無以責之,則人主日侵,而人臣日得”(《君守》)。所以説:“君道無知無爲,而賢於有知有爲。”(《任數》)那麽,君主如何做到無爲而無不爲呢?《吕氏春秋》認爲,最根本的是君主要反諸己而治其身,所謂“主道約,君守近,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論人》)其次,君主做到無爲而無不爲在於求賢用賢,所謂:“古之善爲君者,勞於論人而佚於官事,得其經也”(《當染》)。第三,君主要正名審分,設立百官,同時能控制百官。對於百官,君主應做到“按其實而審其名,以求其情;聽其言而察其類,無使放悖”(《審分》)。只有如此,君主才能够達到無爲而無不爲了。
除君道無爲外,《吕氏春秋》還提出了一整套以民本思想爲基礎、以仁政德治爲核心的治國方略。它認爲民衆是國家安危存亡的關鍵,即“主之本在於宗廟,宗廟之本在於民”(《務本》)。在這一民本思想的基礎上,《吕氏春秋》又提出了以德治爲主以賞罰爲輔的方針,一方面認爲“行德愛人,則民親其上,民親其上,則皆樂爲其君死矣”(《愛士》)。另一方面,在施行德政的前提下,賞罰可以作爲一種輔助手段,“凡用民,太上以義,其次以賞罰”(《用民》)。《吕氏春秋》認爲,德治的主要内容在於提倡忠孝禮樂,尤其重視孝的作用,認爲孝是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根本。它説:“務本莫貴於孝。人主孝,則名章榮,下服聽,天下譽;人臣孝,則事君忠,處官廉,臨難死;士民孝,則耕芸疾,守戰固,不罷北。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務,而萬事之紀也。”《吕氏春秋》同時重視忠,認爲孝是忠的基礎。它要求人臣要忠於君主,它説:“爲人臣不忠貞,罪也。”(《權勛》)此外,《吕氏春秋》也十分重視教育和音樂,在三夏紀中集中闡述教育和音樂對於治國的重要作用。
從内容上而言,《吕氏春秋》的價值除了其政治思想,還在於保存了很多不見於其他先秦古籍的資料。如《吕氏春秋》保存了很多古代衛生醫學方面的知識,第一次全面記載了我國樂律計算法的三分損益法,對天文曆法方面的記載也較爲詳細,還保存了戰國時期重要的農業思想和農業技術理論。總之,很多毁於秦火的先秦古籍,其思想内容賴《吕氏春秋》得以保存。
《漢書·藝文志》雜家類著録:“《吕氏春秋》二十六篇。秦相吕不韋輯智略士作。”此後的史志目録皆將《吕氏春秋》歸入雜家。除南朝梁庾仲容《子鈔》、宋《崇文總目》、宋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等將《吕氏春秋》著録爲三十六卷,諸家書目皆著録爲二十六卷,與現存《吕氏春秋》卷數相同。從《漢書·藝文志》到《新唐書·藝文志》,《吕氏春秋》一直被官私書志所著録,在同類書中並不多見。《吕氏春秋》分爲《十二紀》《八覽》《六論》三部分,《十二紀》每紀五篇,計六十篇;《八覽》除《有始覽》爲七篇外,每覽八篇,計六十三篇;《六論》每論六篇,計三十六篇,十二紀後有《序意》一篇,所以總計一百六十篇,約十一萬言。
《吕氏春秋》在東漢末年就有了注本。盧植曾著《吕氏春秋訓解》,惜已亡佚。目前流傳下來《吕氏春秋》最早注本爲東漢末高誘的《吕氏春秋注》二十六卷,高誘少從侍中盧植學,尋繹此書,以爲大出諸子之右,後“復依先師舊訓,輒乃爲之解焉”(《吕氏春秋序》)。高誘《吕氏春秋注》的著録見於《隋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通志》《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録解題》等,説明高誘的《吕氏春秋注》廣爲流傳。高誘評價《吕氏春秋》説:“此書所尚,以道德爲標的,以無爲爲綱紀,以忠義爲品式,以公方爲檢格,與孟軻、孫卿、淮南、揚雄相表裏也。”又説《吕氏春秋》“大出諸子之右”等,這都成爲後世研究《吕氏春秋》價值的重要觀點。此後歷代文人既昧《吕氏春秋》雜家之義,又鄙薄吕不韋的人品,未曾給《吕氏春秋》作注。直至清代畢沅,采集群言,集盧文弨、謝墉、錢大昕、孫志祖、段玉裁等十二位博儒大家之説,成《吕氏春秋新校正》本。
目前,我們所能見到的最早《吕氏春秋》版本是元至正嘉興路儒學刊本,亦即畢沅所稱元人大字本。該刻本前有遂昌鄭元祐序,序稱此本爲劉節軒先生所手校,陳昌齊《吕氏春秋正誤》所稱《元刻劉節軒校本》亦此本也。鄭序後題“嘉興路儒學教授陳泰至正”(下有闕文),所闕之字,清吴壽暘《拜經樓藏書題跋》、王頌蔚《寫禮廎遺集》作“十”字,清葉德輝《書林清話》、繆荃孫《藝風樓藏書記》作“六”字,明弘治十一年李瀚本亦作“六”,或作“六”是也。總目後有《鏡湖遺老記》,“鏡湖遺老”即宋賀鑄。據《鏡湖遺老記》和鄭序可知,此本由鏡湖遺老校定後爲劉節軒所得,劉節軒校定之後傳至其子劉貞。劉貞至正中爲嘉興路總管,他請鄭元祐作序,於至正六年刊於嘉興路儒學。此本後成爲明代諸多刻本的底本。
明時刻者較多。主要有李瀚本、許宗魯本、張登雲本、姜璧本、宋邦乂本、宋啓明本、劉如寵本、汪一鸞本、淩稚隆朱墨套印本、朱夢龍本、黄之寀本、吴勉學本、李鳴春本等。明代《吕氏春秋》版本複雜,有官刻本、私刻本、翻刻本。其中許宗魯本、張登雲本、宋邦乂本較爲精善。
明代李瀚本、張登雲本皆從元至正本出。李瀚本仿元本重刊,與元本無太大差異,而有脱誤。此本刊後,多有書賈以此本充元本。清葉德輝《郋園讀書志》“子部”指明:“李瀚有重刻元大字本者,刻於弘治十一年河南巡撫任内,二十六卷末有‘弘治十一年秋河南開封府許州重刻’一行,版心刻大小字數,本依元本舊式。書賈往往割去重刻序及卷尾末葉,僞充元刻。”張登雲本乃明翻元本,此本前有“巡按直隸監察御史陳世寶訂正,河南按察司僉事朱東光參補,直隸鳳陽知府張登雲翻刻”,爲精校之善本。
稍晚於李瀚本,許宗魯本尤爲精善。此本前有嘉靖戊子許宗魯序、高誘序,總目之後有《鏡湖遺老記》,此本字多古體。畢沅《吕氏春秋新校正序》云:“從宋賀鑄舊校本出,字多古體,嘉靖七年刻。”蔣維喬等認爲:“畢氏校本雖僅稱引此本三條,但畢氏所校,實多從此本而出,且此本有鏡湖遺老記,而無鄭元祐序。蓋此徑據宋本而非轉從元本出也。”(蔣維喬等《吕氏春秋彙校》)然葉德輝認爲:“許宗魯之多古體字,亦其所自造,而非出於宋元。”(《郋園讀書志》)雖然不能完全斷定此本出於宋元,但此本精審之處值得肯定。
許宗魯本後,又以明萬曆雲間宋邦乂刊本較爲精善。此本前有瑯琊王世貞序、方孝孺《讀〈吕氏春秋〉》、高誘序,每卷標題下刻有“雲間宋邦乂、張邦瑩、徐益孫、何玉畏校”。後宋邦乂子啓明重刻此本,削去其餘三人,獨留其父名,並加其名。蔣維喬等認爲,畢沅《序録》所稱宋啓明本實爲宋邦乂本,因爲參校者錢大昕“所讀爲宋邦乂本,即《四部叢刊》所影印者,書端有錢大昕印”(蔣維喬等《吕氏春秋彙校》)。又此本多同於李瀚本、許宗魯本,故此本從李、許諸本出也。《四部叢刊》本乃據涵芬樓藏明宋邦乂本影印。
清代《吕氏春秋》最具影響力的版本當屬畢沅《經訓堂叢書》本。此本初刊於乾隆五十四年靈巖山館,前有畢沅“吕氏春秋新校正序”、高誘“吕氏春秋序”、“新校吕氏春秋所據舊本”、“書内審正參訂姓氏”、“吕氏春秋總目”,書後載《吕氏春秋》附考、舊跋《鏡湖遺老記》。其所據舊本主要爲元人大字本、李瀚本、許宗魯本、宋啓明本、劉如寵本、汪一鸞本、朱夢龍本、陳仁錫奇賞彙編本。清汪中《述學補遺》有《吕氏春秋序》(原注: 代畢尚書作),其文曰:“余向所藏,皆明時刻。循覽既久,輒有所是正。於時嘉善謝侍郎、仁和盧學士並好是書,及同學諸君各有校本,輯爲一編,而屬學士刻之。”畢沅自序云:“暇日取元人大字本以下,悉心校勘,同志如抱經前輩等又各有所訂正,遂據以付梓。”清錢保塘認爲:“疑畢氏本屬盧氏刻之,屬汪氏代爲之序,後盧氏不果刻,畢氏乃自刻之,别撰斯序,而汪氏自以其原稿載之集耳,非有兩本也。”(《清風室文鈔》)據此,則畢氏本實爲發揮衆長的彙校本。此本雖仍存在較多缺點,但集清時十二位博儒大家之成果,且重視版本的參校,爲享譽甚高、流傳最廣的精校本。後光緒元年浙江書局又據此校刻,收入《二十二子》。
《吕氏春秋》學史上,最早對吕不韋及其思想進行評説,見於《史記》《戰國策》等文獻典籍。司馬遷第一次給吕不韋作傳,對《吕氏春秋》評價很高,在《史記·吕不韋列傳》中稱“書成懸咸陽門,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在《報任安書》中説“不韋遷蜀,世傳吕覽”,將此書與《周易》《春秋》等聖賢著作相提並論。劉安主持編撰的《淮南子》受《吕氏春秋》的影響較爲明顯,漢代董仲舒受《吕氏春秋》的影響較爲深刻。班固的《漢書·藝文志》將《吕氏春秋》列入雜家,使《吕氏春秋》成爲諸子之一家,後世學者多采用此説。東漢末年,受注書風氣的影響,學者對《吕氏春秋》的關注由思想轉入對文本的校勘注釋。東漢盧植曾著《吕氏春秋訓解》,惜已亡佚。高誘在此基礎上,復依舊訓,爲《吕氏春秋》作注,並專門爲《吕氏春秋》作序,推崇此書“大出諸子之右”,促進了其書的傳播,功不可没。此外,漢代對《吕氏春秋》的天文曆法、樂律理論、養生思想、農業技術等思想,從不同程度上加以吸收和闡釋。
魏晉時期,抽象深微的玄學理論成爲思想的潮流,學士更加關注向心靈深處探索“道”之本原,對構建具體社會理論的《吕氏春秋》失去興趣,加上名教和門閥觀念盛行,吕不韋商賈身份和投機取巧的行爲被魏晉名士所不齒,魏晉時期對《吕氏春秋》的研究滑向低谷。但仍能找到這一時期關注《吕氏春秋》的痕迹,劉勰在《文心雕龍》中稱“吕氏鑒遠而體周”,對《吕氏春秋》評價較高。鮑敬言的“無君論”思想受《吕氏春秋》影響,雜家著作如《抱朴子》《金樓子》《傅子》對《吕氏春秋》都有吸納和接受,《齊民要術》對其農業思想多有吸收。
隋唐時期文化興盛,思想多元,《吕氏春秋》重又争得一席之地。在史學繁榮的時代背景下,一部分政書,如《群書治要》《意林》《貞觀政要》《長短經》,或廣稽精要之語,或從史學角度融合其政論思想,或承襲轉化其内容,將有關治國理政的文字以類相從,編纂成書以備聖覽。《吕氏春秋》以其精言妙語,多備治道,成爲它們重要的取材對象。柳宗元作《時令論上》《時令論下》,認爲“凡政令之作,有俟時而行之者,有不俟時而行之者”,對《吕氏春秋·十二月紀》的按月而行時政提出質疑,它預示着對《吕氏春秋》的研究更爲深入。
宋代學術繁榮,對《吕氏春秋》的研究進一步深入。賀鑄的《評吕氏春秋》是目前所見的最早評點本,其所作的《鏡湖遺老記》對宋代《吕氏春秋》版本流傳進行了概括,據此可知宋代至少存在五種《吕氏春秋》的版本,惜已亡佚。《吕氏春秋》的思想内容和編纂體例被宋人全方位地吸收,比如王應麟《困學紀聞》對《吕氏春秋》的稱引;沈括《夢溪筆談》對《吕氏春秋》科技思想的關注,王安石、蘇軾等人對《吕氏春秋》哲學、養生思想的涉及;《太平御覽》《册府元龜》《玉海》等類書對《吕氏春秋》編纂模式的吸收。此外,諸多名家對《吕氏春秋》作出直接評價,比如黄震於《黄氏日抄》中提到“其書最爲近古”。然而批評者也不乏其人,馬端臨認爲“不韋權位之盛,學者安能忤其意而有所更易乎?誘之言是也”。
元代對《吕氏春秋》的研究主要體現在出版方面。元至正嘉興路儒學刊本爲現存最早刻本,明代李瀚本、張登雲本都是據此本刊刻新版。元代對《吕氏春秋》的内容亦有研究。陳澔著《禮記集説》,站在儒家的立場,認爲《吕氏春秋》“將欲爲一代興王之典禮”,然“又能仿佛古制,故記禮者有取焉”。鄧牧的《伯牙琴》可能受到《吕氏春秋》上古無君和“公天下”思想的啓發,以王禎《農書》爲代表的元代三部農書與《吕氏春秋》的農業思想亦有諸多暗合之處。
明代出現了一批重要的《吕氏春秋》刊本。比較重要的有弘治十一年李翰刊本、嘉靖七年許宗魯刊本、萬曆年間張登雲校本、萬曆己卯姜璧重刊本、萬曆宋邦乂刊本、萬曆丙申劉如寵刊本、萬曆庚申淩稚隆套印本等。明朝評點風氣盛行,出現以焦竑的《吕氏春秋品彙釋評》、歸有光《吕子彙函》爲代表的彙評本,另有陳深《吕子品節》、陳仁錫《吕子奇賞》、史起欽《吕子纂要》等評點本。以方孝孺、王世貞、胡應麟爲代表的明代學士文人對《吕氏春秋》的評價較高,對其書的價值加以肯定。除直接評價外,明代部分學者對《吕氏春秋》思想加以承襲和轉化,比如莊元臣《叔苴子内外編》對《吕氏春秋》文本的承襲,唐甄《潛書》對《吕氏春秋》社會歷史觀的轉化,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顧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對《吕氏春秋》中“公天下”思想的回應。此外,明代對《吕氏春秋》的樂律、養生、農業等思想也有所關注。
清代注重對古籍的整理和考辨,對《吕氏春秋》的研究多體現在對其文字的校勘方面。畢沅的《吕氏春秋新校正》是繼東漢高誘之後第一次全面校正《吕氏春秋》的著作,畢沅聚集包括盧文弨、段玉裁、孫星衍等古文校勘專家,這些學者的校勘成果都被《吕氏春秋新校正》所吸收,其書成爲後世校勘《吕氏春秋》的底本。在乾嘉學派的影響下,對先秦古籍的考證興盛起來,以陳昌齊、王念孫、俞樾、孫詒讓等爲代表的清代學者,對《吕氏春秋》原文和舊注作了全方位的考釋。以吴汝綸爲代表的桐城派,也對《吕氏春秋》進行點勘和正誤,並表現出“以史解吕”的傾向。此外,王紹蘭的《吕氏春秋雜記》、李寶洤的《吕氏春秋高注補正》等也對《吕氏春秋》原文和舊注進行疏解。
民國時期,對《吕氏春秋》的研究較多。劉師培、陶鴻慶、劉咸炘、劉文典、范耕研、許維遹、王叔岷等一批學者從事《吕氏春秋》研究。他們的研究具有乾嘉風格,並不是系統研究,而是從版本、文字校勘角度,選取《吕氏春秋》某一部分或者某一方面進行研究。許維遹的《吕氏春秋集釋》是繼《吕氏春秋新校正》後又一部總結性集注著作。蔣維喬、楊寬、沈延國、趙善詒合著的《吕氏春秋彙校》,倡導了辨正《吕氏春秋》文字重在版本的風氣。受“西學東漸”風氣的影響,出現了一些擺脱傳統注疏形式的《吕氏春秋》研究著作。如胡適的《讀〈吕氏春秋〉》一文,以西方近代思想爲參照,系統分析《吕氏春秋》中政治思想的利弊。郭沫若著《吕不韋與秦王政的批判》,第一個對吕不韋作出極高的評價,認爲“吕不韋在中國歷史上應該是一位有數的大政治家”,他對《吕氏春秋》政治、哲學的解讀,成爲後世研究《吕氏春秋》的新課題。
《子藏·雜家部·吕氏春秋卷》收録歷史上不同的《吕氏春秋》版本及研究著作一百種,從最初的元嘉興路儒學刊本到民國學者的研究著作,盡可能多方搜羅,以期完整反映《吕氏春秋》流傳及研究全貌。綜合而言,本卷所收文獻有以下幾個特點:
注重名人批校、題跋本的收集。如國家圖書館藏畢沅、李芝綬校跋本,畢沅校、朱彬批校本;上海圖書館藏馮一梅、葉景葵校跋本,謝墉批校本,佚名校本等。這些名人批校本的收録,不僅完善了《吕氏春秋》研究文獻,也使得我們更爲深入瞭解名人學術思想。
注重評點本的收集。如上海圖書館藏題名宋陸游評、明淩稚隆批的明萬曆四十八年淩毓枏朱墨套印本,中國科學院藏明李鳴春評《吕氏春秋》二十六卷,華東師範大學圖書館藏清吴汝綸點勘《吕氏春秋》二十六卷等。歷代《吕氏春秋》傳本評注、批點本甚少,這些文獻的收録,無疑爲《吕氏春秋》研究提供了豐富的一手資料。
注重稿抄本的收録。如國家圖書館藏明莊元臣《韓吕弋腴》、上海圖書館藏清王紹蘭《讀書雜記》、清于鬯手稿本《香草續校書》,華東師範大學藏清徐時棟《煙嶼樓讀書志》,國家圖書館藏清姚東升稿本《佚書拾存》等。這些稿抄本的收録,對於《吕氏春秋》研究也具有重要意義。
此外,《子藏·雜家部·吕氏春秋卷》也搜集民國時期的各種《吕氏春秋》研究專著,或其他學術專著如于省吾《雙劍誃諸子新證》、郭沫若《十批判書》、金其源《讀書管見》等中有關《吕氏春秋》研究的相關部分,以饗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