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放馬灘秦簡通假字看秦上古方音系統*

2018-01-23 04:36孫占宇
简帛 2018年1期

馮 玉 孫占宇

關鍵詞: 放馬灘秦簡;通假字;秦方音;古音十九紐

通假字,是中國古書特有的用字現象之一,在先秦兩漢古籍中尤爲多見。學界一般認爲通假就是“通用”“借代”,即在書面語中用音同或音近之字來代替本字。

自乾嘉學派起,通假字的研究就倍受重視。清人王念孫云:“字之聲同聲近者,經傳往往假借。學者以聲求義,破其假借之字而讀之以本字,則涣然冰釋;如其假借之字而强爲解,則詰槆爲病矣。”[注]轉引自王引之《經義述聞(上册)·叙》,《讀書札記叢刊第二集》,世界書局1975年,第2頁。近世以來大批簡牘文獻重見天日,這些材料未經後世篡改,保留了古人用字的原貌,爲我們研究通假現象提供了前所未見的原始材料,極大地推動了這方面的研究。高亨、董志安《古字通假會典》等便是通假方面研究成果的總結。[注]高亨、董治安: 《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97年;馮其庸、鄧安生: 《通假字彙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王輝: 《古文字通假字典》,中華書局2008年;白於藍: 《戰國秦漢簡帛古書通假字彙纂》,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但“古代文獻尤其出土文字材料中的通假字是難以窮盡的,通假字的整理研究是一個複雜的問題,絶非一人一書所能解决”。[注]馮其庸、鄧安生: 《通假字彙釋·自叙》第2頁。據我們統計,放馬灘秦簡中共出現通假字近700處,單字140個左右,其中相當一部分爲傳世典籍所不見或不常見,可爲通假字研究補充不少新材料。

音韻研究是破讀通假的基礎;反之,通假現象又是語音研究的珍貴材料。前人對於上古音的研究多着力於韻部的分列,對於上古聲母、声調的研究,則因材料的限制,分歧較大。而利用簡帛材料中的通假用例來反求古音系統,無疑是直接和可信的途徑。周祖謨、時建國等學者曾就簡帛文獻通假字所反映的古音問題作過專門討論,[注]周祖謨: 《漢代竹書和帛書中的通假字與古音的考訂》,中國音韻學研究會編: 《音韻學研究(一)》,中華書局1984年,第78—91頁;張儒: 《關於竹書帛書通假字的考察》,《山西大學學報》1988年第2期,第37—43頁;時建國: 《從臨沂漢簡、長沙帛書通假字再證古聲十九紐》,《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6期,第28—33頁。對本文頗有啓發。放馬灘秦簡抄寫於秦統一前後,是目前所見唯一出土於嬴秦故地的大宗秦代文獻,其中的通假用例真實地反映了其語音系統的若干特點,尤其值得我們細緻揣摩。

關於放馬灘秦簡中的通假字,我們已在《秦簡牘合集(肆)》中一一括注,[注]陳偉主編,孫占宇、晏昌貴撰著: 《秦簡牘合集[肆]·放馬灘秦墓簡牘》,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但限於體例,没有從音理上展開細緻的討論,引以爲憾。故本文不揣淺陋,試圖對該批材料中的通假字作一次較爲全面的梳理。因對於語音分析没有干擾,爲避免統計時的遺漏,本文所述“通假”取廣義,即包括古今字、異體字和狹義的通假字。通假字意義的基礎分析主要取《説文解字》所述義,[注]〔漢〕 許慎撰,〔宋〕 徐鉉校定: 《説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清〕 段玉裁: 《説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其上古音聲韻調的分析取唐作藩《上古音手册》(以下簡稱《手册》)所注,[注]唐作藩: 《上古音手册(增訂本)》,中華書局2013年。該書定上古聲母三十二紐、韻部據王力主編《古代漢語》所分古韻三十部。文中不再一一説明。判斷通假時,音同或音近是其必要和基本的語音條件。在此基礎上,若依簡文用字去解文意難通,换本字則文從理順,同時最好再有其他文獻用例可參,就可以基本判斷其爲通假關係。鑒於通假的語音關係,我們將放馬灘秦簡中的通假字分爲聲韻皆同、聲近韻同、聲同韻近三類,分述於下。

一、 聲韻皆同

聲韻皆同即通假字與本字的上古聲紐相同、韻部也相同的通假,又分聲調相同和聲調不同兩種情况。如放馬灘秦簡中“岡”通“剛”、“楺”通“柔”,例見甲種《剛柔日》、乙種《剛柔日(二)》:

謂岡(剛)【楺】(柔)之日。

(甲4貳)

(乙113壹)

是胃(謂)柔日、陰日、牝日殹,男子之吉日殹。

(乙114壹)

“岡”,《説文》山部:“山骨也。从山网聲。”“剛”,《説文》刀部:“彊斷也。从刀岡聲。”“剛”从“岡”得聲,兩字皆屬平聲見母陽部,同音通假。“楺”,一般認定其爲“煣”的異體字。《説文》火部:“煣,屈申木也。从火、柔,柔亦聲。”徐鉉注:“人久切。”“柔”,《説文》木部:“木曲直也。从木矛聲。”徐鉉注:“耳由切。”煣,上聲日母幽部;柔,平聲日母幽部。二字僅聲調不同,可通假。例一中的“岡楺”是秦漢數術中的一對重要概念,在第二、三例中,“岡楺日”又與“陰陽日”“牝牡日”“男女日”等並舉互解。綜合三個用例,可知“岡楺”實即“剛柔”之謂。

放馬灘秦簡中類似於“岡”與“剛”這樣聲韻調皆同的通假有以下77組(每組前一字爲通假字,後一字爲本字,下同):

岡剛 攻功 橗W衝 辰晨 蚤早 莫暮 鄭定 波陂 常裳 憙喜 旤禍

央殃 童瞳 麋眉 支肢 匈胸 厀膝 要腰 夜腋 巠頸 棁膺 北背

矦瘊 椷y癃 瘇腫 矢屎 材財 畾靁 累靁 棁應 蕭簫 楛篌 勿物

闉堙 材裁 直值 見現 歐毆 蓐辱 親新 智知 余餘 除餘 兺1遷

禺遇 非飛 欑鋭 兑鋭 圜圓 免俛 隋橢 勶徹 婁窶 燔蕃 笱苟

榣摇 彼跛 韱纖 溉既 壹一 伍五 毋無 有又 陲垂 節即 裚製

以上最後一例“裚”通“製”,見於簡乙362壹“不可裚(製)衣冠、帶【劍、乘車馬】”。“裚”爲“折”之俗字,其上古音應該同“折”,即入聲章母月部,而不是《手册》所注的“精母”。[注]《手册》注“裚”爲入聲精母月部,“製”爲入聲章母月部。《管子·大匡》:“明年,朝之爭禄相刺,裚領而刎頸者不絶。”尹知章注:“裚,謂掣斷之也。”戴望《管子校正》:“丁(丁士涵)云: 裚,折之俗字。”“製”,《説文》衣部:“裁也。从衣从制。”睡虎地秦簡亦有此通假例。故“裚”“製”亦爲同音通假,而不是音近通假。

放馬灘秦簡中類似於“楺”與“柔”,聲母、韻部相同,聲調不同的通假有以下20組:

楺柔(上聲——平聲) 只支(上聲——平聲) 安晏(平聲——去聲)

于宇(平聲——上聲) 橆舞(平聲——上聲) 某謀(上聲——平聲)

古姑(上聲——平聲) 先洗(平聲——上聲) 正政(平聲——去聲)

禺偶(去聲——上聲) 駕加(去聲——平聲) 騷掃(平聲——上聲)

矦候(平聲——去聲) 敬警(去聲——上聲) 操躁(平聲——去聲)

施弛(平聲——上聲) 才在(平聲——上聲) 王往(平聲——上聲)

敬驚(去聲——平聲) 鄉嚮(平聲——去聲)

僅有聲調不同的這些通假,我們也歸在“聲韻皆同”類。因爲上古聲調的問題自陳第、江永謂“四聲不拘”,顧炎武主張“四聲一貫”,到段玉裁“古無去聲”、孔廣森“古無入聲”説,再到黄侃認爲上古只有平入兩聲,王力主張上古有平入(且平、入又各分長短兩調),周祖謨認同王念孫、江有誥“古有四聲”説……至今仍無定論。僅就放馬灘秦簡中以上這20組通假字與本字的情况看: 平聲和上聲通的有11例,平聲和去聲通的有7例,上聲和去聲通的有2例。我們認爲所謂平、上、去三聲之間的區分在放馬灘秦簡中是不明顯的,或可證當時書寫者的方言中上、去兩聲尚未分出。

二、 聲近韻同

通假的本質應該就是在一時一地的方言中通假字和本字的讀音相同或十分相近,是書寫者倉促不得其本字而寫了一個音同或音近字;或因古代書寫缺乏規範,書寫者本人習得的就是這個音同或音近的通假字而不是本字。以上按《手册》的注音分析得放馬灘秦簡中近70%的通假屬於聲韻皆同,這裏所説的通假爲廣義,包括了一些異體字、古今字等。以下所列是據《手册》標注認定的通假字與本字上古聲紐相近、韻部相同的通假,即所謂疊韻通假。但是它們在放馬灘秦簡書寫者的方言中應該也是同音或十分相近的,更多地反映了秦方言語音系統的一些特點。

如“犮”通“祓”,例見《自天降令》:

直(值)【此卦者】利於【犮】(祓)事。(乙328)

“犮”,《説文》犬部:“走犬皃。从犬而丿之。曳其足,則剌犮也。”“祓”,《説文》示部:“除惡祭也。从示犮聲。”“犮”爲入聲並母月部;“祓”爲入聲滂母月部。滂、並兩母旁紐,兩字音近通假。據前後文,上例中“犮事”應指祓除災邪一類的活動,故知此處“犮”當爲“祓”之借字。古人去災邪,常用祓除之法。《左傳》僖公六年:“昔武王克殷,微子啓如是,武王親釋其縛,受其璧而祓之。”杜預注:“祓,除凶之禮。”《管子·小匡》:“鮑叔祓而浴之三。”尹知章注:“祓,謂除其凶邪之氣。”是其證。

放馬灘秦簡中類於“犮”與“祓”這樣聲近韻同的通假有以下37組:

1. 唇音

(1) 溥薄(滂母——並母) 棓杯(滂母——幫母) 杓剽(幫母——並母)

复腹(並母——幫母) 犮祓(並母——滂母) 彼破(上聲幫母——去聲滂母)

清人錢大昕已證“古無輕唇音”,所以上古唇音皆爲重唇音。從放馬灘秦簡唇音通假的情况看,全濁聲母“並母”的字常通清音“幫母”和“滂母”字,或可認爲在放馬灘秦簡出土的秦人故地,當時唇音清濁混用的情况是普遍的。

(2) 每晦(明母——曉母)

明母和曉母字通諧的情况,前人早有關注。段玉裁在《説文解字注》中借“讀如、讀若”等注音術語表明諧明母的曉母字古讀明母。董同龢、王力、高本漢等先生也先後對其進行了擬測。孫玉文主張將諧明母的曉母字的上古聲母擬爲唇鼻單輔音:“明曉相通中的曉母字主要見於合口韻母前,如果我們把這種曉母擬爲m-,由於受後面合口韻母的影響變爲-,那也是很自然的。”[注]孫玉文: 《試論跟明母諧聲的曉母字的語音演變(一)》,《古漢語研究》2005第1期,第5頁。我們認爲這部分曉母字是受方言等的影響從明母逐漸分化出的。放馬灘秦簡出土地的方言中或許當時還没分化,或正在分化的過程中。

2. 舌音

上古聲母舌音方面,錢大昕“古無舌上音”之説,即上古“知徹澄娘”讀如“端透定泥”已成定論。黄侃倡“照二歸精,照三歸端”,其中“照二歸精”説爲學界普遍接受,但“照三歸端”之説學界尚持不同意見,放馬灘秦簡中的通假例可作爲此灼見的力證。

(1) 德忒(端母——透母) 直德(定母——端母) 治笞(定母——透母)

延冩(定母——透母) 大太(定母——透母)

該組爲舌頭音端組聲紐之間的通假,與唇音通假相似,多爲全濁“定母”字與清音“端母”“透母”的字通假,這讓我們進一步認定當時該地存在聲母清濁混用的情况。

(2) 失昳(書母——定母) 殳投(禪母——定母) 台始(平聲定母——上聲書母)

賞嘗(上聲書母——平聲禪母)

黄侃所謂“照三歸端”即照系三等的照、穿、神、審、禪(也稱章、昌、船、書、禪)五母上古與端、透、定各母相同。[注]黄侃: 《黄侃論學雜著》,中華書局1964年,第71—73頁。這兩組作聲母的字在大量的諧聲字中可以互諧,可見它們的發音部位應當非常接近或相同。周祖謨在《漢代竹書和帛書中的通假字與古音的考訂》一文中,通過對當時所見出土秦漢簡帛中通假字的分析,認爲照、穿、審上古讀如舌頭音端、透、定。另有諸多學者也利用其他地方的出土文獻證明了“照三歸端”在齊、楚等地的上古音中同樣適用。[注]時建國: 《從臨沂漢簡、長沙帛書通假字再證古聲十九紐》第28—33頁;申紅義: 《近年出土楚簡和典籍中的通假異文與上古聲母研究》,《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第109—115頁;劉鴻雁: 《從郭店楚簡通假字看上古楚音的聲母特點——兼論方音特點的判定標準》,《紹興文理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第82—85頁。放馬灘秦簡中上列的這幾組通假可證黄侃之説,照系三等字古讀如端組聲母,端、透、定三母是古本聲,照、穿、神、審、禪(即章、昌、船、書、禪)是其變聲。並且,我們發現該組仍是清濁聲母互通。

(3) 陽唐(喻母——定母)

黄侃原以喻母歸影母,影母是古本聲,喻母是其變聲。[注]黄侃: 《黄侃論學雜著》第69頁。後曾運乾《喻母古讀考》考訂“喻三歸匣、喻四歸定”,黄侃見曾運乾的講義後遂從其説。此例“陽”爲喻四母,正與定母字“唐”通假。

以上舌音通假可以證明在放馬灘秦簡寫成之時,在書寫者的秦地方音中“章”組聲母與“端”組之間的關係確實如諧聲字反映出來的那樣密切,很有可能當時該地方言中兩組聲母之間就不存在對立關係。應如黄侃先生所主張的,將“端”“章”兩組聲母合在一起。

簡文還有“婁”用作“數”(來母——生母)的情况。“婁”得聲之字絶大多數屬來母而不是生母,如: 樓、摟、嘍、簍、鏤、髏、耬、漊、螻、瞜等。此例或爲字形省寫所致,或因得聲之“婁”字曾一字多音,此處暫不作通假例分析。

3. 齒音

(1) 此觜(清母——精母) 請情(清母——從母)

此兩例可見“精組”聲母内部發音部位相同的聲母,不分清濁互相通假。

(2) 則側(精母——莊母) 責積(莊母——精母) 樺d作(莊母——精母)

作乍(精母——崇母) 參叄(生母——心母)

黄侃主張“照二歸精”,即照系二等的莊、初、床、疏(也稱莊、初、崇、生)四母上古音分别與精、清、從、心四母相同。[注]黄侃: 《黄侃論學雜著》第74—75頁。這一主張已爲學界認同。在上組放馬灘秦簡通假例中,莊組和精組字之間的通假很多,反映出“精”“清”“從”“心”和“莊”“初”“崇”“生”各聲母之間關係密切,可以看作上古莊組聲母歸精組的例證。

(3) 酉酒(喻母——精母) 雖唯(心母——喻母)

“酒”,《説文·酉部》:“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惡。从水,从酉,酉亦聲。”“雖”,《説文·虫部》:“似蜥蜴而大。从虫唯聲。”這兩組的“酒”“雖”都是分别从與其通假的“酉”“唯”得聲,所以“酒”“雖”兩字上古或爲喻母字,讀作精母和心母或爲後世方言音變造成。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 甲骨文“酉”爲尖底酒器形,爲“酒”字初文;“酉”也有用作地支的用法。[注]黄德寬主編: 《古文字譜系疏證(一)》,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592—594頁。《説文》:“酉,就也。”屬聲訓。或可推“酉”在甲骨文中就已有喻母和精母兩讀,後來加了表液體的“水”旁將“酒”字的意義分化了出來。

4. 牙音、喉音

(1) 艮眼(見母——疑母) 屈掘(溪母——群母)

該組爲牙音發音部位相同的各紐之間的通假。黄侃認爲見母、溪母、疑母爲古本聲,群母爲溪母之變聲。[注]黄侃: 《黄侃論學雜著》第70—71頁。

(2) 栩羽(曉母——匣母) 苛疴(匣母——影母)

該組聲母一般被認爲是喉音,這裏也是清濁混用。黄侃認爲上古影母、曉母、匣母爲古本聲,喻母(喻四母)、爲母(喻三母)爲影母之變聲,[注]黄侃: 《黄侃論學雜著》第69—70頁。後接受曾運乾“喻三歸匣、喻四歸定”之説。

(3) 閒閑(見母——匣母) 楑5繫(見母——匣母) 渴堨(溪母——影母)

溪豯(溪母——匣母) 嗀哭(曉母——溪母) 恒亘(平聲匣母——去聲見母)

可何(上聲溪母——平聲匣母)

此組通假是一般所謂的牙音和喉音之間的通假。黄侃認爲見、溪、群、疑、曉、匣母是淺喉音,影母是深喉音。可見見組聲母與曉、匣母關係密切,或正如李新魁所證:魏晋以前“曉、匣”兩母與“見、溪、群”無别。[注]李新魁: 《上古音“曉匣”歸“見溪群”説》,《學術研究》1963年第2期,第92—102頁。還有一種可能: 從語音的系統性考慮,“曉、匣”兩母可能在當時還未分化,但其作爲牙音見組擦音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放馬灘秦簡中影、曉、匣三母字和見、溪、群母字之間通假,至少可以證明這兩組在當時關係十分密切。

三、 聲同韻近

此類通假是根據《手册》標注,通假字與本字的上古聲紐相同且韻部相近的通假,即所謂雙聲通假。如《塞穴置鼠墍囷日》:

凡可塞穴置鼠、枡g(墍)囷日,雖(唯)十二月子。

(甲73貳)(乙65壹)

此例中的“置”,我們認爲應通“窒”。“置”,《説文·网部》:“赦也。从网、直。”徐鉉注:“陟吏切。”“窒”,《説文·穴部》:“塞也。从穴,至聲。”徐鉉注:“陟栗切。”“置”爲入聲端母職部;“窒”爲入聲端母質部。兩字音近可通假。上例中“置鼠”與“塞穴”連用,通讀全句,知此“置”當作“堵塞”之義理解,正是“窒”字本義。《詩·豳風·七月》“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其意與上例略同。毛傳:“窒,塞也。”孔穎達正義:“穹塞其室之孔穴,熏鼠令其出窟。”

放馬灘秦簡中類似於“置”與“窒”這樣,聲同韻近的通假有以下7組:

摯執(質部——緝部) 啻帝(支部——錫部) 枼世(葉部——月部)

飢饑(脂部——微部) 置窒(職部——質部) 灋(法)廢(葉部——月部)

斲鬭(鬥)(屋部——侯部)

此類通假除“飢”與“饑”(脂部——微部)一組爲主要元音相近的陰聲韻之間旁轉通假外,其他均與入聲韻相關: 或爲陰入對轉,如“啻”與“帝”(支部——錫部)、“斲”與“鬭(鬥)”(屋部——侯部);或爲主要元音相同或相近的兩個入聲韻旁轉,如“灋(法)”與“廢”(葉部——月部)、“枼”與“世”(葉部——月部)、“摯”與“執”(質部——緝部)、“置”與“窒”(職部——質部)。放馬灘秦簡中没有入聲參與的旁對轉通假的用例,入聲都嚴格地與之相配的陰聲對轉,或在主要元音相近、相同的入聲韻之間旁轉。以收尾於[-k]的入聲韻的陰入對轉和入入旁轉最爲常見,其次是收尾於[-t]的入聲韻,收尾於[-p]的最少。或可推知: 放馬灘秦簡書寫者的方言中入聲韻是分立的,但從通假的情况看,與陰聲韻、陽聲韻相配的入聲韻當時正在趨於消失。

四、 結 語

放馬灘秦簡中的通假字占簡文總字數的20%—30%,依唐作藩《上古音手册》標注的上古漢語的聲、韻、調分析,其廣義的通假字中約三分之二是同音通假,近三分之一是聲近韻同的通假(疊韻通假),個别是聲同韻近的通假(雙聲通假)。正如王力先生所言:“所謂假借或古音通假,本質上就是古人寫别字。别字有形近而誤的,有聲近而誤的,而且形近誤者少,音近而誤者多。别字現象,不可能大量存在。聲近而誤,多是同音字,至少是讀音十分近似。如果僅僅是疊韻,而聲母相差較遠,或者僅僅是雙聲,而韻母相差較遠,就不可能産生别字。”[注]王力: 《訓詁學上的一些問題》,《中國語文》1962年第1期,第7—14頁。通假字的出現,與書寫者所用方言關係密切。因此,我們認爲保存了書寫原貌的放馬灘秦簡中的通假現象,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秦方言的一些語音面貌:

1. 聲母方面: 聲紐發音部位相同的字最易通假。(1) 唇音只有重唇音,無輕唇音;全濁唇音“並母”與清音“幫母”“滂母”通假較多。(2) 舌音只有舌頭音,支持錢大昕“古無舌上音”、黄侃“照三歸端”、曾運乾“喻四歸定”之説;半舌音“來母”較穩定;全濁舌音“定母”(包括照三系歸入端系的全濁音)與同發音部位的清音通假普遍。(3) 齒 音方面,通假例支持黄侃“照二歸精”説;全濁齒音“從母”(包括照二系歸入精系的全濁音)與同發音部位的清音通假。(4) 牙音和喉音的通假較多,可證曉、匣母與見組聲母關係密切,或正如李新魁所證“曉、匣”與“見、溪、群”無别,也不排除曉、匣母是見組相配的擦音的可能,且該組全濁音與清音通假也較多。鑒於此,我們更有理由相信黄侃提出的“(上)古音十九紐”更符合當時的實際情况,[注]參黄侃《黄侃論學雜著》第69—75頁。十九紐包括喉音: 影、曉、匣;牙音: 見、溪(群)、疑;舌音: 端(知照)、透(徹穿審)、定(澄神禪)、泥(娘日)、來;齒音: 精(莊)、清(初)、從(床)、心(疏邪);唇音: 幫(非)、滂(敷)、並(奉)、明(微)。以上所列十九紐爲黄氏所説古本聲,括弧内爲變聲。後有郭晋希《邪母古讀考》,《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64年第1期,考證得“邪母”古讀“定母”。至少在當時放馬灘(今甘肅天水)一帶的秦人方言中是適用的。

趙誠曾指出上古聲母清音和濁音在甲骨文裏不分,後代産生的變化完全是爲了區别其意義的需要。[注]趙誠: 《商代音系探索》,《古代文字音韻論文集》,中華書局1991年,第181頁。周玉秀已證“六朝以前古籍中的清濁通假及《説文》同聲符字的異讀情况,都顯示出上古聲紐的清濁並不截然劃分,某個字讀清音濁音,對其意義影響不大,清濁别義的構詞方法可能是秦漢以後産生的”。[注]周玉秀: 《古聲不分清濁説》,《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6期,第22—27頁。劉鴻雁統計郭店楚簡中上古聲母清、濁音通用的情况占78%,認爲清濁混用是“戰國時期古音的一個普遍特點,而不是楚方言的特點”。[注]劉鴻雁: 《從郭店楚簡通假字看上古楚音的聲母特點——兼論方音特點的判定標準》,《紹興文理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第85頁。確實如此,放馬灘秦簡中大量全濁音與清音通假的情况也可以證明: 至少在秦地當時同發音部位的清聲母和全濁聲母混用是無疑的。結合甲骨文、郭店楚簡、六朝以前的古籍中的通假及《説文》同聲符字的異讀所反映的情况,我們認爲可能上古漢語起初没有全濁音,因爲表義豐富性的需要,全濁音逐漸分化——甚至只是在南方某些方言中分化了出來。《切韻》明確有全濁音的存在,但它記録的不是一時一地之音,而且韻書的出現又深受佛教傳入的影響,梵語記音的方式也可能影響到漢語的韻書,將漢語中不區分意義的清濁輔音音素按區别意義的音位來記録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2. 韻母方面: 根據《手册》認定的放馬灘秦簡聲同韻近的通假中,“飢”與“饑”(脂部——微部)一組爲陰聲韻旁轉通假,或正如黄侃主張的“脂部”不分立;其他聲同韻近的通假均與入聲韻相關,包括陰入對轉和入聲韻旁轉。我們從入聲“有勢無聲”的特點可推測: 入聲韻尾在放馬灘一帶的秦方言中正在逐漸消失,收尾於[-k]的就是最先變化的一類,收尾於[-p]的系統性最强、變化最慢。放馬灘秦簡的這類通假或爲此變化過程的體現。

3. 聲調方面: 從上聲、去聲和平聲大量通假例可推,所謂平、上、去三聲之間的區分在當時的放馬灘秦簡書寫者的方言中是不明顯的,或可證當時該地方言中上、去兩聲尚未分出;入聲字雖少,但是是分立的。這也與黄侃主張上古聲調僅有平、入兩調相合。

以上爲據放馬灘秦簡通假用例考知的其出土地——嬴秦故地上古方音系統的大致面貌。筆者學識疏淺,分析或有不當之處,敬乞方家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