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从事其他职业的诗人,新闻行当的诗人因为接触的社会面广,生活领域多,且在潜移默化中容易形成特别的敏感和观察力,在思想视野、现实经验和历史意识等诸多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这种优势在缪克构近年的诗作中首先就体现为入诗素材的丰富多样,它们广泛涉及了“家族史”“凡人传记”“游历诗”“都市田园”“时代速写”等多种题材。
在这几类诗作中,缪克构关于“家族史”“凡人传记”这些题材的书写因具真实的个人经验及其独特的人类学与风俗史的价值而十分出色。这类书写既构成了缪克构诗歌颇具主题辨识度的诗学特点,也在一定程度上带动诗人偏离大陆文明主导性想象规范的话语修辞方式,生成了饱含海洋气息的新鲜而别致的意象。例如其记述祖父火化现场的《老盐民》:
祖父的肋骨,在炉火里熊熊燃烧
……
如若,把祖父的骨头拆下来熬汤
毫不夸张地说,可以熬出整个东海的盐
祖父身上的鞭痕,血痂和愤怒的毛孔
都会决堤……
一想到这些,我的眼里就涌出大把大把的盐
是的,作为一个盐民的后代
我有理由这么咸
缪克构关于“家族史”的诗歌作品还有《变奏》和《返乡》《盐的家族》《回到盐》等等,这些诗作因为深入了我国诗歌写作很少涉足的领域而显得弥足珍贵,虽然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几乎无一日能够离开盐,但对一直为世界晒盐、制盐的盐民的生活、生产与命运、历史的书写,却长期在我们的诗歌史上付诸阙如,所以对于缪克构的贡献笔者感到既惊喜又有些许遗憾,感觉诗人这一方面诗作还是较少,对于盐民所特有的人类学和文化风俗史意义上的个性、细节、生命形态等等也可以有更为具体、丰富的审美转化与诗性表达。对于缪克构这个出身于盐民家族的诗人,我们当然是可以有很大的期待的。
与书写“家族史”的诗歌可以相提并论的,是缪克构近作中可以称之为“凡人传记”的几首诗歌。这类诗歌中有两首以“小史”命题的作品,一首则是极具地方风情与色彩的《先生小史》,非常具体、细致地写出了一位乡村教书先生所特有的生活、生命形式及其带给乡村少年美好的希望与潜移默化的濡染。另一首是平中见奇的《姨夫小史》,在赞叹喜爱画虎的民间画师出神入化的气派、功力的同时,包含着诗人对命运的感喟与疑惑,状物写人形神毕肖,语言简捷有力道,写出了具体的诗意:
他画的老虎纤毫毕现
随意轻抚其中的一根金黄的毛发
都会传来惊雷般的虎啸
仿佛来自遥远的海边丛林
又仿佛来自脚下,两层地板的夹缝之间
早年他闯过东海,声音
只能来自翻卷的涛声
晚年他卧床十年,声音
也只能来自沉沉的深渊
读这两首以“小史”为题的诗作,笔者自然也联想到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我的第一个师父》之类,这些作品的人物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在作者个人的生命成长史上,却又都是重要的、伟大的。每个人其实都有这么一个人物长廊,但却只有诗人会认真地在诗中专门为他们立碑,也证明了“文学是人学”,而不仅仅是“大人物学”的道理。
同样是写普通平凡的人物,在缪克构的诗作中还有另一种写法,即:充分发挥新闻工作者的敏感,表现命运的错综与人性的复杂。例如《故乡来信》《事件》和《邻居》等。不过,这几首诗成于新闻也败于新闻,对语言的诗性开掘弱于对事件的瞬时反应,显得有些匆忙、散漫。
缪克构近期诗作的另一大类,我把它们称作为“游历诗”。陌生的国度、各色的文化、异域风情、地球上的奇观,凡此种种,曾是驱动了一代代诗人想象的“远方”,落在现实地表上的“乌托邦”,催生了无数令人心醉神迷的美妙诗篇;然而,当曾经不可度量的茫茫寰球变为鸡犬之声相闻的地球村,当咫尺天涯的国度变为天涯咫尺、夕发朝至的近邻,当异国的奇风异俗变为影视中熟悉的桥段,当屈指可数的地球奇迹变为被无数次复制、传播的画片,“产生美”的“距离”被缩短了或者消失了,那么“美”又从何产生,“诗”又从何产生?在缪克构的诗歌中,笔者似乎看到了答案。
首先是个人独特的经验及其感受性的突出。根据著名诗论家耿占春的观点,当下诗人所处身的现实是一个失去象征的世界,前现代社会的象征、一种植根于宗教、习俗和传统意义上的象征正在消失或已大为削弱,现代历史中的革命象征主义也已经解体,可以说我们的社会正在经历着象征的饥渴或意义生产的饥渴。然而,由于诗歌的形式结构及其意义实践始终处在共同体的象征图式与个人的感受性之间,当共同体的象征图式处在解体之时,诗歌话语既表现出意义的焦虑、象征视野消失的困境,也显示更复杂的意义指向和不确定性的象征视野。诗歌忠实于个人的感受性,也钟情于意义的建构,而意义感知依赖于个人的感受力与某种不确定性的象征视阈的关联。这就是所谓的“细节的主题化”或偶然经验的语境化。据此而观之,缪克构的“游历诗”的确体现了诗人在与过去截然有别的现实语境中的新应对,例如在笔者认为写得非常“有诗意”的《边塞》一诗中他这样写道:
穿云去兰州,看一眼黄河,去凉州
凉州无词,斩两斤驴肉,沏一壶好茶
一路饱嗝,去甘州。八声慢,九粮醇
木塔和土塔,在醉醺醺的夜晚摇摇晃晃
这一夜雨声淅沥,任丹青为丹霞绘上新颜
也不能留我:西出阳关
一路无诗,亦无故人可辞。这就
翻越达坂山,八月竟有大雪
一路将我扑打,好似我在边塞立过赫赫战功
身下有万骨枯朽,而我正走在
班师的途中
很显然,这一首诗的重心在于结尾对古代战争图景的联想,类似耿占春所说“偶然经验的语境化”。而整首诗却是对中国西部历史文化古迹身上的象征意义的祛魅,也正因为如此,这首诗的确显示了不确定性的象征视野。
其次是个人生命经验的在场与唯美主义的哲理思考。这一类诗包括组诗《出埃及记》(《金字塔》《尼罗河》)和《星空》《勒山》等。这些诗既有对著名景观的绘画般的写生,也有即景起兴所展开的历史与命运的联想和沉思,想象丰富,充满历史与时间的修辞幻象,但最终的落脚点,却在唯美主义的人生观上:
我用尘埃,垒一座尖字阁
四面等边的三角坡面
三面写着时光、情爱和故乡
一面留有空白
把面包、书籍、诗歌
有时候也有相思和欲望
翻卷成隆隆的惊雷
最高的一格住着什么
我前年想的是金币
去年改为美人
今年念念不忘春风
——(《金字塔》)
相对于异域历史古迹的“游历”与咏怀,缪克构还有一类大概是配合新闻工作的“时代速写”诗,从“咏古”转为“咏今”,是对歌颂盛世气象的汉赋传统的继承与发扬。这一类诗包括《陆家嘴》《鹦鹉螺》《日晖港》和《大洋山》等,具有强烈的新闻性与时事感,但又洋溢着现代文明的新异之物的特殊美感,带有诗人特有的个性烙印。例如:
上海光源,形似一只神秘的鹦鹉螺
装置内的电子以近乎光的速度
不舍昼夜放射七条幻彩螺线
一只九千九百年前的古雏鸟
静静躺在一枚硬币大小的琥珀里
等候鹦鹉螺里一束光芒的鸣叫
唤醒沉睡的尖爪和层叠的飞羽
华夏最大的同步辐射装置
与世上最小的恐龙
直接相逢了
——《陆家嘴》
这首诗的确有刘勰《文心雕龙》所谓的“神思”:“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恰恰表达出现代高科技给人类带来的震惊效果。
不过,配合新闻工作的“时代速写”诗显然不是缪克构的强项。在笔者看来,缪克构其实是一个内心安静且干净的诗人。正因为拥有这种气质,使得他的诗歌即使在时事性最强的“时代速写”题材中也能避免浮躁、肤浅的通病,而具有独特的视角和独到的发现、省悟。而且,这也使得他的诗歌充满对日常生活的审美关照以及对内心生活的守望。可以说,在更多时候,缪克构的诗歌世界是建立在一个暂时卸脱了公共事务、远离公共生活之后的私人生活领域,那是诗人在偌大的都市上海拥有的一方私人田园,在那里诗人可以免掉“觥筹交错”,避开“夸夸其谈的人”“修剪枝叶,洒扫庭除”“种一畦无公害蔬菜”(《幸福》),更可以赏花晒太阳,邂逅蝴蝶、蜻蜓、蜜蜂、明月清风等等这些不速之客,接通少年时在海边度过的幸福时光,在大自然的生机里享受着与“干净的原野”一样的赤子之心。
当然,在笔者看来,最能体现缪克构人生智慧与语言智慧的,应该是那首名为《立冬》的短诗。这首诗将现实的经验置于世界虚幻的命运,即景起兴,而玄学之思,重在表达“禅悟”后的生命美丽,确确乎达到了古人所谓“静若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的高妙境界:
安静只是一个表象
老者,在浮萍里吸食耐心
好解开年轻时就缠身的一团乱麻
蓝天只留下风筝的滑翔
那一段喷雾的划痕
显然不是这个季节的谜底
星子落在涟漪里
才有了宇宙一样浩淼的迷
鱼在半空喊叫
这才续上了叫声零落的蝉鸣
当我从垂钓者的身旁经过
他突然将一桶的收获
倒入盛满月色的河里
最后,笔者想再次回到开头的话题。实际上,不仅仅是新闻行当的诗人如何处理诗歌与职业矛盾的问题,在颠覆二元对立模式、削平深度、抹去界限的后现代语境中,随着“跨行”“跨界”“混搭”等生活方式和现象的流行,自娱自乐封闭自足的纯诗歌世界早已是空中楼阁,对于活在当下的诗人而言,自上个世纪90年代起其实就已经明白著名诗人王家新所强调的道理:“诗歌的‘胃口’还必须更为强大,它不仅能够消化辛普森所说的‘煤、鞋子、铀、月亮和诗’,而且还必须消化‘红旗下的蛋’,后殖民语境以及此起彼伏的房地产公司”。(《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第86页)据此而观之,缪克构在《劈成两半的人》那首诗歌中所抒发的感慨还是可以再讨论的。面对红尘之中的得失、大小、生死等此在的忧烦,固然需要勘破色相的“玄学奥旨”,任性于自然山水或都市田园的超脱之举,但笔者认为,直面与正视、消化与转化的战斗力和“胃口”也是当下诗歌所应有的。在这些方面,缪克构的诗歌已经有所涉猎、尝试,我们当然可以对他有更大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