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茹
(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广东 阳江 529536)
在仰韶文化中,鹿纹、鸟纹、蛙纹、鱼纹并称为四大图腾,陶器上经常将其作为装饰题材。不难发现在原始装饰中,最具有普遍意义的就是“图腾”,图腾是原始社会人们审美观念的一种朴实反映,更是装饰的萌芽。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社会,每个氏族都以一种动植物作为本氏族标志,并认为这种图腾会保佑他们子嗣繁荣。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审美的功利性高于艺术性。公鹿的角脱落又生长,代表强大生命力,故人们有了对鹿角的“生殖崇拜”。此外,鹿肉可供人们饱腹,强硬的骨头可作工具,皮毛可用作衣服及装饰品原料,除此之外,亦作婚嫁时吉祥之礼,谯周在《古史考》中曰“伏牺制嫁娶,以俪皮为礼”[1]。不同于龙纹等只供皇家贵族使用,鹿纹在民间得以广泛应用,鹿纹在人们心中象征祥瑞之兆。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两者相结合下,鹿纹装饰在历史长河中变化出千姿百态的风格。
先民们质朴的审美多体现在工艺美术品上,此时鹿纹的刻画较笨拙,有的鹿角被夸张放大,这是先民对生命心存敬畏和崇拜的直接表达。半坡人创造很多具有刻画符号的彩陶器,其中就有鹿纹绘制的彩陶器。半坡文化遗址出土的鹿纹彩陶盆,鹿的形态清晰可辨,无过多修饰细节,鹿角未夸张,长颈,鹿尾稍翘,生动俏皮。卡约文化遗址出土一件鹿纹彩陶双耳罐,腹部绘7只大角鹿,鹿角分叉且向上生长,似繁茂树枝,身体向后发力,形态生动,纹饰简练。青海省乐都县双二东坪遗址出土一件鹿纹彩陶瓮,是典型的辛店文化代表,瓮上部绘鹿纹,呈伫立状,鹿角夸张,形状细长,蜿蜒向后生长,彰显了生命活力。瓮下部绘Z字形纹,似涓涓溪流,增加了律动感。诺木洪文化遗址出土一件鹿纹罐,鹿较小,但鹿角却刻画夸张,所占比例约为鹿身一半,呈分叉状,向上延伸,鹿身朴实笨拙,用4根线条将鹿与鹿之间进行分割,罐中部绘菱形纹,陶罐规整端庄,鹿的俏皮打破了画面寂静感。
战国、秦汉时期常将鹿纹运用到瓦当、画像石、画像砖的装饰中,这不仅表现了鹿纹装饰在艺术表现方面的卓越成就,而且很大程度上也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与思想的具体内容。
战国时期的鹿纹处理较稚拙,鹿的姿态较死板,鹿角分叉且坚硬无比,神态自然,强劲的肌肉线条凸显出鹿的劲健有力。
秦代瓦当对于鹿纹刻画较丰富,表现手法高超,或站、或卧、或凝视远方,刻画得十分传神,鹿角突出,在整个画面中占据重要地位。以概括简练的造型表现出奔跑的鹿,运动感强烈,与圆形瓦当形成鲜明对比,透露出一股野性,并非圈养鹿那般温顺,体现了彪悍的民风。
汉代画像砖有很高艺术造诣,作为厚葬之风载体,其特点是一块砖表现一个画面,对汉以后的艺术产生深远影响。画像砖常采用鹿纹题材进行创作,因在人们心中鹿是神物,是升仙时的乘骑,故仙人骑鹿图较常见。四川新都出土的画像砖,鹿刻画得豪放大气,无扭捏之态,头部高昂,驮一位仙人,前蹄抬起似在迎合仙人,画面充满吉祥韵味。四川彭县出土的一块画像砖,刻画了一头雄壮的大鹿驮着仙人向前奔去,仙人与身后手托仙药的仙人挥手相别,透过画面可感受到坚实劲力、细腻丰富的韵味。
到了唐代,制瓷水平大大提高,不同艺术风格百家齐放,陶瓷艺术得到了更大发展。《陶录》称“陶至唐而盛,始有窑名。”[2]唐代鹿纹较之前要细致很多,不再是简单的轮廓概括。长沙窑出土一件釉下褐绿彩鹿纹陶壶,将小鹿置于画面中部,恰是流的正下方,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冲击感。鹿呈跳跃姿势,大眼,精巧的鼻子,乖顺的双耳,身上的花纹也描绘出来,纹理顺着身体走势向后蔓延,前蹄着地,后蹄腾空跃起,轻盈的身姿,动感油然而生。在长沙窑出土的另外一件鹿纹壶中,鹿置于画面中心位置,呈逃脱紧张状,回首张望的慌张神情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因害怕而竖起的耳朵显得格外生动,透过画面嗅到一丝紧张气息。
宋代陶瓷以朴质造型取胜,装饰风格崇尚简约,摒弃繁缛修饰,装饰主体简洁明朗,更引人注目。鹿纹在此时也褪去很多修饰细节,以简洁洗练的手法达到空灵的艺术造诣,让人感到一种清淡的美。
江西吉州窑出土一件釉下褐彩跃鹿纹盖罐,画面采用海棠型开光的装饰手法,开光内绘跃鹿一只,简洁生动,鹿衔一株灵芝,草随奔鹿疾驰而向一边倾斜,细节处理生动。奔鹿衔灵芝这一主题表现出人们对福寿绵绵的祈盼。定窑出土一件白釉褐彩如意鹿型枕,画面装饰意味强烈,圆形开光内绘釉下褐彩小鹿,惬意地栖息,回首张望,开光外围饰以缠枝纹,这种处理手法,达到了主题鲜明,层次突出的艺术效果。画面中对鹿的描绘简洁,无繁缛修饰,投足间透露一股清新淡雅的气息。“南海I号”沉船遗址发掘出土一件福禄扁壶,其造型可能从游牧民族盛水的皮囊壶演变而来,装饰工艺精湛,正反面均模印纹饰,正面阳印“福”字、花和鹿纹组合图案,背面阳印“禄”字、花与鹿纹组合图案。画面中“福禄”二字模印规整,寓意福禄双全。鹿的刻画简练生动,虽寥寥几根线条,但宛转流畅,鹿呈趴卧栖息状,圆臀、短尾、大眼,鹿角无夸张放大,短而柔,十分温顺,仿佛在嗅闻花朵,憨态可掬的神态又透出一股俏皮灵动。由此可见,鹿纹的装饰已经很娴熟自然了。
元代瓷器在纹饰上题材丰富了很多,除继承南宋时期的莲瓣纹、双鱼等纹饰外,鹿纹也被大量运用在元青花创作中,其中较为常见的是“鹿含灵芝”“福字鹿纹”等题材。山东省青州市青州粮食中转库铁路西侧元代墓葬出土一件青花鹿纹盘,绘有一只小鹿,回首凝望的神情刻画地极其传神,四肢以浓墨中锋至古拙遒劲,鹿身一笔带过,给人一种率真感觉,鹿身周围绘仙草等植物纹,烘托出吉祥瑞兆的意境,画面处理得恰到好处,并无琐碎与堆砌之感。此时鹿纹还与人物一同出现在画面中,耐人寻味。广东省博物馆馆藏一件青花人物玉壶春瓶,腹部绘人物与鹿纹相伴场景,人物脸部饱满,戴冠着长衫,悠闲自得,鹿的描绘栩栩如生,嘴衔灵芝,望向主人,前蹄抬起,画面传递出舒缓幽清的美感,整个花瓶布局严谨,活泼生动。
明代鹿纹的运用更娴熟巧妙,在克拉克瓷盘上有大量鹿纹出现。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馆藏一件万历克拉克瓷青花盘,画面以松柏岩石进行半包式构图,圆盘中心以青花料描绘一对鹿,姿态优雅神情自然,对鹿的轮廓以排线进行阴影的处理,这种手法类似于西方素描,很可能是画匠据来样定制的画稿进行的仿制,两鹿对视中流露出一股恬淡的情感。这种以对鹿或更多鹿为主体,辅以松柏等一同构图的画面有很多:云南普洱市博物馆曾展出一件青花瑞鹿纹盘,圆形开光内绘两只鹿,神态悠然,运动感削弱,画面静谧,鹿的刻画显然受到西洋画法影响,鹿周围绘花卉纹,与盘壁开光中的花卉纹遥相呼应,放射状的艺术效果引人入胜。作为外销瓷的克拉克瓷盘上能够出现如此多的鹿纹,可见鹿纹也受到国外人士的喜爱。
清代的制瓷技术得到了提高,对于鹿纹的描绘,也有更多载体呈现。清代鹿纹被刻画得更加细致,数量也较之前有所增加,常与松柏、蝙蝠等一同出现在画面中,表达出吉祥寓意。广州市博物馆馆藏一件清康熙青花狩猎图瓷盘,在描绘狩猎场景时,鹿通常与兔子一同出现在画面中,飞奔逃跑的鹿,形体表现准确,紧张的动感呼之欲出,紧跟其后的兔子在视觉上增强了节奏感,随后搭弓射箭的猎人,更将故事情节推向高潮。首都博物馆馆藏一件清代道光年间的粉彩百鹿尊,画面中鹿的数量有所增多,错落有致,在视觉上营造出一种深远的空间,笔触细腻,将鹿群与松柏等一同构图,千姿百态,伴随着泉水叮咚,鹿群食草木饮涧泉,微风习习,或小憩或撒欢,营造出浓厚的吉祥氛围。
庄子在《外物篇》中说:“言者之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3]。中国传统装饰图案做到了“图必有意,意必吉祥”。鹿纹作为一种吉祥图案,传递出一种美好的寓意,在各种材质上被广泛应用。
(1)加官晋禄。因“鹿”与“禄”谐音,“冠”与“官”谐音,寓意为“加官进禄”,表达了人们期盼能够得到富贵,过上称心如意生活的愿望。
(2)六合同春。亦称作“鹿鹤同春”。因 “鹤”与“合”谐音,将鹿与鹤置于同一画面,取其谐音“六合”,因中国将东南西北及天地称为六合,也指天下,同春,是共同称颂之意,寓意天下春光明媚,万物欣欣向荣一派繁荣昌盛之景。
(3)福禄双全。蝙蝠的“蝠”字与“福”字谐音,取“官禄”“俸禄”之意,即古代官吏俸给,寓意福禄双全幸福美满。
(4)路路顺利。“鹿”与“路”谐音,画面常以两只或群鹿构成,“鹿”被视为祥瑞之兽,畅行无阻,数鹿并行,寓意路路顺利,一帆风顺,四通八达。
(5)得禄荣升。寓意富贵高升,吉祥遂意。
(6)福寿如意。在佛教及道教中,都视鹿为长寿的瑞兽,故鹿纹又有长寿祥瑞之意,常与寿星相伴,画面呈现出一副祥和之态。
(7)寿天百禄。“白鹿”与“百禄”谐音,白鹿常作为神仙坐骑,寓意人们健康长寿幸福快乐。又有著名画作《百鹿图》,亦绘以100只鹿,寓意“百禄”。
(8)高官厚禄。“猴”同“候”谐音,猴与鹿组合,代表吉祥美好的祝福,即高官厚禄。一般画面呈现机灵的猴子与敏锐小鹿相结合的情景,品味画面之余,美好的寓意已深入人心。
鹿纹与陶瓷的结合,凝聚了先民们的人文信仰与精神追求,体现了先民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更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鹿纹作为一种祥瑞图案,随着朝代更替,寓意丰富,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