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嵘峥 杜萌
吃“糖”那天,张薛心情不太好。呆坐在床上半天后,张薛扒开衣柜的衣服,从深处翻出那些“糖”,捏在手里,一吞而下,喉结耸动了一下,张薛躺下,沉睡在男人这个躯壳里。
醒来后,19岁的张薛哭了一整天,说不清是为了比衣柜的“糖”藏得还深的隐秘过往,还是为了“药娘”这个见不得光的身份。
见到张薛那天,天气闷热得难受。身着松垮的白色短袖和灰色过膝短裤,要不是她那刚到肩的头发和手上撑的那把遮阳伞,根本看不出她和普通男生有何區别。记者笑着迎接她,但她并未以微笑回复,似乎对陌生人仍有警惕。但在阴暗的咖啡馆半开放包间里坐定,讲述她这一二十年经历时,声音细腻的她倒是滔滔不绝。
张薛意识到自己“性别不对”是在小学一年级,她下意识地讨厌自己的男儿身,渴望变成真正的女生。她小心隐藏着感受,也不知道如何去改变。
两年后,当张薛从电视上看到舞蹈家金星的报道时,她第一次知道了可以通过外科手术的方式改变生理性别。
张薛变性的愿望随着年龄膨胀,“我内心觉得这件事不好,但控制不了这种感觉。”她仿佛孤身一人被困于大海,明知海水是咸的,喝了会有生命危险,却抑制不住想喝的欲望。
这种难受跟受伤后感觉疼一样,一直持续,难受到“像被套进一个铠甲里,身体不属于自己。”
初中,青春期发育开始,张薛的不适感成倍增加,她的悲伤填满了十几个A4纸大本子,忍到了极限,她先是抑郁,初三选择把安眠药灌进胃里。
下班回家的父母救回了处于昏迷状态的孩子,第二次、第三次……张薛的借口是学习压力大、生活不适应,却从不敢说出内心深处的渴望。
直到,她在网络上找到同伴。
这是个拥有9万关注用户、204万条帖子的网络聚集地,叫做“药娘吧”。在那里,“药娘”们倾吐内心苦闷,交换药物信息,也发自己的照片。她们把雌二醇——一种雌激素的化学结构图当做贴吧头像。药娘吧的26条“精品帖”中,有分享吃药经历的,也有科普吃药风险的。
中国“药娘”群体是比同性恋群体还隐蔽的存在,她们活跃于“药娘”网络贴吧等社群中,在现实生活中她们的身影却很难觅。
刚刚16岁的高中生刘玥,也是药娘吧的常客,他是在初三,才发现自己身体里那股异样的躁动。
一个父母上班的周末,他小心翼翼翻出母亲的裙子和黑色丝袜穿上,在镜子前转了两圈,“感觉很兴奋,又很羞耻”,担心被发现,两个小时之后他又脱下,叠好放回了原处。
下一个周末,他又忍不住再次偷穿女装,后来,在淘宝上买了几十块钱的假发,试图在外表上进一步接近女性。偷穿女装几周后,刘玥在贴吧上发现了叫做“药娘”的群体。
药娘的错位在于,生理上是男的,但心理上是女的。上海411医院整形外科主任、有过20年变性手术经验的赵烨德医生说,根据一些家长的反馈信息来看,有一部分孩子并不是从小有这种想法的,她是后来上了学或者工作以后,慢慢有这种思想或者改变的,所以很难回答,她到底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这个问题,现在科学界还没有明确的定论。
“我是一个autogyenphilia,”通过网上的科普帖,刘玥觉得自己是心理医生雷·布兰查德所说的罕见的第二类——幻想变性性兴奋易性者。“我目前认识四五个同类,占性反转的比例大概在百分之一。”
赵烨德医生了解到,目前国内药娘群体还是蛮大的,但医学界对她们的重视或者了解还远远不够。
张薛在药娘吧里,知道了“糖”的存在,他花了几天把“药娘”贴吧中的帖子全部翻了一遍后,初次有了安心的感觉。好多人都在“吃糖”,这仿佛给进入错误躯壳,却没有条件手术的人,搭了一条改变容貌的捷径。
刘玥的第一反应却是排斥,“有的照片有点惨不忍睹,和印象里泰国人妖的宣传照片不太一样。”
令他恐惧的还有一些药娘的情绪状态与想法,刘玥在QQ群认识了一个天津药娘,原本是一流高中的优等生,“但是因为这个每天呆在家里,他告诉我想嫁人……这就是他以后的人生规划。”
这种“渴望被物化”的想法使刘玥反感,总体权衡起来刘玥发现自己并不想从生理上成为女性,比起第一性征,他更加渴望的是拥有女性的“第二性征”。
刘玥会花大量时间与药娘群里的同伴交流,在QQ搜索栏中输入“药娘”,有154个以名字含有“药娘”或以“药娘”为标签的群聊,例如“药娘吃糖交流群”“药娘交友群”,这些群聊大都以二次元美少女为头像,成员偏低龄化,成员会在群聊中分享自己吃药的变化,也会发一些经过美颜相机加工的自拍,“还是能看出来是男性,骗不了人的”,刘玥说。
有一个26名成员的群聊名为“知乎药娘mtf群”,,简介中写“由于知乎屏蔽药娘、mtf等词条,大量删除药娘、mtf有关回答,所以建立此群作为信息交流的补充途径。” 该群成立于2017年3月,如今在知乎搜索“mtf”或者“药娘”,结果仍然为零。
上世纪80年代,心理医生雷·布兰查德把跨性别女性分为两类,同性恋易性者寻求性别重置手术并且对男性有性吸引。而具有刘玥这种心理极其罕见,他们的性欲源于自己是女人的想法。
“我是一个autogyenphilia,”通过网上的科普帖,刘玥觉得自己是心理医生雷·布兰查德所说的罕见的第二类——幻想变性性兴奋易性者。“我目前认识四五个同类,占性反转的比例大概在百分之一。”
无论哪种类型,张薛和刘玥都选择了“吃糖”,薄薄的一层甜的糖膜,里面包裹着的,其实是药,但药娘们都叫做“糖”。
已经做了1000多例变性手术的赵烨德医生,见过不少吃糖的药娘。“她们口中所谓的‘糖就是雌激素。很多孩子特别希望以一种女性的身体出现,所以过度迷恋激素的作用,把激素当糖来吃,有些孩子的量还比较大。”
按照正常的途径,药娘们从医院拿到雌激素比较困难,雌激素的治疗,一般在妇产科、泌尿科比较常见。但是,作为生理上是男性的药娘,妇科医生和内分泌科医生往往是拒绝的多,药娘们害怕也不敢去。
到医院去开激素,明确前提是要有一个诊断,药娘本身这个诊断很难定义,除非她去心理科或者精神卫生中心诊断是疑心病,才可以到医院内分泌科去开激素。
“正因为有这么一个限制,所以说她们正规的购药渠道就比较困难”,赵烨德医生说,这种不畅通导致她们通过网络途径去购买激素,但却得不到客观合理的或者科学的使用指导意见。
刘玥第一次去药店买“糖”是去年二月份,他因为户籍独自转学到北京寄读。家中每周给三百元生活费,为了掩人耳目,他分别去了两家小药店买了补佳乐和螺内酯。
“买螺内酯时,销售问以前吃过吗?我就撒谎说吃过;补佳乐会被问是给谁买的,就撒谎说给母亲买的”。
张薛也用了同样的借口,她对店员谎称给更年期内分泌失调的母亲买药,店员并未察觉异常,便卖给他雌激素药物。她小心翼翼地把“糖”藏进塞满衣服的衣柜。
服用激素药物会给生育能力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没有回头路可走,这一点张薛比谁都明白。但纠结了一年多后,内心的痛苦使她最后还是选择服药,她在吃药后就逃避性的睡着了,醒来后,意识到自己终于开始“吃糖”,她哭了一整天,之后,“糖”成了他戒不掉的生活必需品。
张薛吃“糖”一个多月后,发现了身体的变化:痛苦的感觉消失殆尽,生理反应也没有了,就连皮肤和声音都有了细微的改变。
雌激素药物通常是给女性服用,张薛不能按照说明书上的用量服用。每三四个月,她会到医院进行体检,调整用量。持续服用半年后,张薛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用量,身体各项指标也稳定在了固定的值,他每月要花400元到500元在“糖”上。
张薛是“药娘”里少有的一部分幸运儿,刘玥则难掩沮丧,每天都会对着镜子找身体哪里有变化,“吃到现在一年半了,变化细微到令人沮丧,感觉剪掉头发还是和之前一样。”
最大的变化是乳房稍微发育了一些,“但连A都没到”。代价是强烈的副作用,嗜睡、低血压、肝区疼痛、体能下降,刘玥发现自己变得更爱哭,出现了轻微抑郁倾向。近半年刘玥的情绪状态持续低迷,“在学校里看到好看的女同学,就会很嫉妒”,持久的嫉妒与无力感转化为沮丧“然后就会翘课”,在问及希望被称作“他”还是“她”时,刘玥说:“我觉得我没什么资格被称为她。”
螺内酯是降压药,低血压还带来头晕等副作用,刘玥想改吃另一种叫色普龙的药,但从医院诊所都买不到,他寄希望于网上的微商与黑市。
最初加的药娘交流QQ群里,多是卖药的信息,有的群群主不定时@全体成员发布卖药信息,声称药源来自土耳其、德国、泰国进口,大多价格昂贵。
一瓶2000mg的色普龙,售价300元左右,刘玥每天吃25mg或者50mg。进口的补佳乐会比国产的便宜一些,56mg在60元左右,一般每天服用2mg。
刘玥最初是从一个QQ名叫做“神魔妖兽”的药娘网友处买药,自从前段时间广东查处了一批“药商”后,现在倒卖进口药的微商已经少了很多。
中考结束后的暑假,妈妈无意翻出了刘玥所服用的“糖”,“你在吃毒药”,妈妈跪下哀求他“别再这样了”,还把他软禁起来,手机聊天记录也被查看,但两个月后父母还是妥协了。
近半年刘玥的情绪状态持续低迷,“在学校里看到好看的女同学,就会很嫉妒”,持久的嫉妒与无力感转化为沮丧“然后就会翘课”,在问及希望被称作“他”还是“她”时,刘玥说:“我觉得我没什么资格被称为她。”
服用激素的药娘,很容易对“糖”产生依赖心理。
赵烨德医生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坐在自己对面吃糖的孩子。“几乎隔几分钟就会从口袋里拿出一粒放进嘴里。我刚开始以为她在吃维生素,后来一问,她说她在吃马福龙,就是那个激素,她们叫糖。一会儿一颗一会儿一颗,这个量太大了。她说她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忍不住。她好像上瘾一样,吃一下自己很舒服,她真的产生依赖了”。
赵烨德觉得很可怕,长时间大量服用这种激素的话,对于睾丸、睾酮和精液的明显影响,药娘可能不在乎,但激素的过量服用还会带来身体发胖、引起骨质疏松,包括抵抗力下降、电解质混乱等。大量服用还有一个很严重的并发症,容易让人产生凝血功能障碍,甚至会导致血栓等。
两年来,张薛瞒着父母,从高中吃“糖”吃到大学,胸部开始发育,她终于和父母在电话中坦白了:“你们知道性别认同障碍吗?我觉得我有这方面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了母亲的啜泣声。
第二天晚上,父母坐火车来到了张薛身边。她每天都在酒店和父母聊这些年的痛苦,这是十九年来,她第一次向父母袒露心扉。
此后,医院和心理咨询室成了父母带着张薛常去的地方。从事高等教育的张薛父母在五个月后,接受了张薛的性别认同障碍。
提交了性别鉴定证明后,父母在手术单上签字同意,张薛预约的性别重置手术被安排在了2019年,他即將实现成为女生的愿望,再也不用“吃糖”了。
(注:张薛,刘玥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