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后半生

2018-01-22 05:40王文怡
上海工运 2017年12期
关键词:叔公敬老院纪录片

◎王文怡

记忆变得支离破碎的时候,一个女人会记得一生中的什么?风光年华,过去美好的自己,还是身边相伴的人?

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味芳婆婆忘记很多,上门拜访的学生她叫不出名,不清楚几分钟前上过厕所,看了看从澳大利亚回来探亲的儿子,味芳转向黑洞洞的镜头,说这是在自己家做客吃饭的亲戚。

导演赵青录下味芳的遗忘与深记。在镜头前,她也弯起嘴角,嘟囔老伴老冯去哪了。对味芳而言,总有一个人,连同年月里沉下来的对他的依赖,一起锁在记忆的匣子里,不那么轻易地被疾病偷走。

“还记得什么比忘记什么更重要。”纪录片在片头缓缓印出字幕,《我只认识你》。

爱情记录

没有刻意煽情,没有拉扯出晚年黯然的悲伤调子,导演说自己拍了一部爱情片。荧幕上,风吹皱河,抚动枝头,静静地掠过椅子边,味芳倚靠着老伴树锋,安安宁宁的,岁月静好。

镜头下的味芳与树锋是导演赵青的叔公叔婆。确切地说,味芳是她第二任叔婆。他们相识在别人的婚宴上,味芳那时对树锋有些好感,但树锋已订婚。后来,树锋在“文革”时经历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妻子与女儿去世,身为知识分子的他被下放到四川宜宾的工厂。一直未嫁的味芳这一次来得不早不晚,在那样的年代,她几乎没有犹豫选择嫁给他,独自在上海照顾他的儿子,父母,整个家庭。

说完这段岁月,树锋一向内敛的情感变得几分柔,几分暖,在镜头前他说,我们是天生一对呀。大咧咧的味芳有些害羞道,你在发嗲。生活的日常被装进摄影机里,发酵出真实温暖的质感。“他们的故事打动我,我相信能打动更多的人。”赵青说。

树锋带味芳听昆曲,打太极,泛舟湖上时,他在她身旁朗声读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旧时光的古典时尚,留在他们的生活里。味芳婆婆经常对着镜子,在发鬓别几根黑发卡,勾出端庄优雅的样子。当她又忘记卡子放哪的时候,树锋念叨,再去帮你买发卡哦。他选好看的衣服给味芳穿上,妻子在店里理发,树锋默默地守在一旁。

在树锋妥帖的照顾下,味芳穿得山清水秀,许多时候瞧不出是一位患病的人。但赵青知道,那时,她的叔婆已得病五年。五年前的某一天,味芳一个人出去理发忘记回家的路,她之前的健忘与唠叨这才和阿尔茨海默病牵扯在一起。

如果没有你

树锋的儿子当年随着留学潮在澳大利亚定居,所以味芳和树锋很久前就成为空巢老人。镜头里的味芳时常记忆断片,那些细琐麻烦的照顾都压在树锋身上。

赵青的爱情记录在遇上孤独、养老、患病等现实问题后,她开始更深层地表达。“叔公想的是有尊严地度过晚年。”关于选择的矛盾在纪录片里细细缓缓地进行着。儿子惟清觉得爸爸可以把味芳送到敬老院,他可以解脱,不用让疾病困住两个人。但树锋坚持不离不弃地在一起,就像过去四十年一样。

爱是羁绊,也会变成包袱。国外电影《爱》同样探讨衰老、疾病与爱情。已到暮年的男主面对患病的妻子,决定挣脱开被缚住的命运,甩去生命的沉重,在结尾他用枕头结束妻子的一切。

赵青研究过这部冷峻的,几近残酷的电影。与它相比,她的镜头叙事温柔克制。“电影是电影,现实归现实,我们想表达的不一样。”纪录片主角,真实的叔公,经历过人生起落的他活得坦荡,热爱生活,不会敷衍与逃避。

树锋爱听老上海的曲子,歌星白光低低沉沉的声音从镜头里传开,“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反正肠已断,我就只能去闯祸。”听到这儿,赵青忽然感觉,叔婆叔公之间无法割离的感情和老歌《如果没有你》合上了拍子。

导演赵青

她后来陪着树锋看了好几家敬老院。“叔公怕自己哪天病倒,没人照顾叔婆,所以他想和叔婆住到那儿。”地方远近,对于味芳的护理,周围环境,这些都是树锋考虑的。镜头里,他和味芳在一家敬老院住不到三天,树锋收拾衣服回家。三天里,味芳反复问他,好好的家不住,为什么住这里呀。他耐心哄她,过后在某处角落,他转向镜头,叹了口气,认为在养老院里,生命被挤压得干枯,“我在等死。”所以,他牵着味芳回到原点。

“叔公有些排斥这样的养老方式。”赵青一直是旁观的人,她理解他的挣扎。拍摄又过了不长不短的日子,为了味芳,树锋最后理性坦然地接受了在敬老院度过人生收稍的命运。

陪伴继续

味芳在敬老院的房间晒一晒衣裤,对一旁的树锋说,金黄色的太阳多好看。赵青一下觉得该关上镜头了。“似乎刚刚好。”

他们的生活或许有另一种可能,比如,彼此离弃,各自孤独。树锋懂得向老去的岁月妥协,但对心底坚持的,不会退让丝毫。味芳的病况虽然不可逆,但相比疾病与衰老,更可怕的是无可依伴。在冷落的暮境,树锋和味芳开出了春日的花。

著名英国纪录片导演柯文思评论过,《我只认识你》教会我们所有人,相信爱的力量,老来陪伴的夫妻可以经得住最艰难的考验。

距离拍摄那时已过了三年,纪录片通过大象点映和观众见面。树锋带着味芳观看,当大荧幕上一帧帧地放大他们的过往时,味芳不清楚放映的意思。“叔婆现在不比之前了,无法自理,吞咽功能衰退,有时把假牙扔出去,也分不清梳子和牙刷。”树锋和味芳依然住在原来的敬老院,她的床倚着他的。味芳的思维模糊,但她近乎直觉地信赖树锋。赵青说,当叔公喂饭给叔婆的时候,她才肯张口,别人哄着没用。

那些陪伴的日子,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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