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诗经》的钥匙

◎文/台湾·杨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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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收集了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五百多年的诗歌305篇。《诗经》深刻影响了中国文化的轨迹，从汉乐府到唐诗宋词，从古典小说到元曲杂剧，无一不在《诗经》中得到养分，得以发展出新的文学形式。

今天我们读《诗经》，即使是学习汉语言专业的人，依然会感到很大的困难。那么我们应该通过怎样的方式去解读《诗经》呢？

首先我们要认识到这是先民唱的歌，既然是歌，我们就应该进一步知道三千年前这些先人在什么时候唱歌，他们为什么唱歌，他们用什么方法唱歌，他们唱歌有什么样的特性。接下来，我们再从他们的歌里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这样一来，我们读到的《诗经》跟教科书里教给我们的对于诗经的理解就会非常不一样。

《诗经》是唱出来的，因为它是歌，所以先人们对同一句式很喜欢反复吟唱，其实我们今天唱歌也是这样，你去K房唱歌，副歌出来的时候就会有很多人跟着一起唱，因为副歌是会重复的。《诗经》同样如此，举个例子给大家看：

《芣苢》，这是好有趣的一首诗：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这是多么懒的人写的诗啊，一共六个句子，六个句子当中每一个句子只改一个字，六句诗事实上只换了六个字，诗可以这样写吗？诗不能这样写。但是你不要忘了，这是歌，因为它是歌，所以它可以用这种方式。这是《诗经》很重要的一个特色，《诗经》里面有非常多的重复。如果各位今天晚上睡不着的话就开始读《诗经》，读《诗经》很简单，不要以为很难，诗经总共两万多字，如果扣掉重复，可能只剩下八千个字。

我们继续说《芣苢》，全诗只有六句，每句换一个字，一个句子里面八个字，其实连这八个字都是注水的，怎么注水法？“采采”两个字就是一个“采”的意思，诗人多写了一个采字。薄言有之，薄言是虚词，没有意义。大家可能会说，老师要叫我们丢掉了这些，这个诗还怎么读？还有什么好读的？其实不是的。这首诗很精彩，首先我们要知道什么是芣苢，芣苢俗称车前子，古人相信车前子可以助孕。接下来我们看这首歌它在唱什么。这首歌里面没有主语，但是因为我们知道了是采车前子，知道了这个背景，我们就会知道谁去采车前子。首先，没有男人去采车前子；其次，不打算生育的人也不会去采车前子，什么样的人会去采车前子呢？当然是少妇，是为了要生小孩才去采车前子。所以这个叫做采采芣苢，我们脑袋里面已经借着这个歌有形象出现了，是一群少妇去采车前子。

全诗第一句，采采芣苢，薄言采之。意思就是说我们去采车前子就去采吧。第二句看起来也很啰嗦，我们去采车前子我们采到了车前子。第三句说采采芣苢，薄言掇之，在采车前子的时候有一些车前子掉到地上，所以我把它捡起来，那是一个动作。更有趣的是薄言捋之，意思就是我看到有一些车前子长在比较远的地方，我必须要伸长手去摘它。下面的采采芣苢，薄言袺之，说的是我把外裙撩起来，把车前子放到裙子里面，接着才有下面的动作，襭之，是用衣服或者是大的布片把它襭起来。形象多么精彩多么可爱，因为我们看到最后面这两个叫做袺之、襭之，告诉我们她们不是刻意拿着篮子提着袋子去采的。这群少妇走到路边，很兴奋地发现这里有车前子，所以她们临时起意去采车前子，才会把它放到外裙上面，然后兜着回家。

既然是这样一群人，我们更进一步就会知道，我刚刚说诗人很啰嗦，为什么不写采芣苢就完了？为什么要成采采芣苢，为什么后面要对四个字？因为它这个是拟声，一群少妇唧唧喳喳在那里采芣苢，声音是一个热闹的声音，声音可以让我们唤起对那个场景的热闹联想。

中间两个字让我们看到她们的心情，在路边看到车前子，然后她们贪心，多采一点，掉到地下的把它捡起来，原来采不到的我还要伸长手去采。行为很简单，但是多么生动，多么迷人。我们讲《诗经》，除了讲“风雅颂”的不同特点，另外一个很重要的解读就是“赋比兴”。“赋比兴”其实很容易理解，“赋”就是直接说，是什么说什么；“比”是比喻；“兴”指的就是开个头，它所讲的跟诗歌要表达的主要信息是没有直接关系的，叫“兴”。

刚刚我们讲的这首《芣苢》，它就是赋，因为它是直接讲去采车前子然后发生什么事。在《诗经》里面有非常多的兴跟比，可是我要提醒大家，如果我们读每一首诗都一定要搞清楚这是兴还是赋还是比，那就完全破坏我们读诗的乐趣，因为《诗经》里有很多时候的乐趣是不需要去弄清楚，或者我们不需要去追求这个标准答案的，这样诗才有力量。

举个例子，很多人在求学过程中，惟一读过的一首《诗经》就是《关雎》，很多人都会背，你可以发现先民唱歌时的先后顺序是多么讲究。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先听到声音，关关是女声，你听到声音，接下来你知道这不是天上风吹的声音，这是鸟叫的声音。接下来是视觉，你看到鸟儿引你去找它在哪里，在河之洲，在河洲上你看到了鸟。传统就说这是典型的兴。接下来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美丽的女孩，君子想要去追求她。这两件事情有关系吗？这种方式你不必管它，继续往下背就是了。

接下来是对应对照着写：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这些场景用电影语言来说，叫做平行剪接。开始是关关雎鸠，我们听到了鸟叫的声音，我们看到河洲上有鸟，延续下来这个镜头就看到水边，它是三个动作。什么叫做“参差荇菜”？荇菜指的就是在水里面漂流的水草，而且荇菜指的是可以吃的水草。那个动作是有人蹲在水边，他要采水草，怎么采？因为水草离我们太远，所以叫左右流之，要滑动着让水草顺着水靠近岸边，你才能够采到水草。接下来“左右采之”就是把它采到手中，“左右芼之”是带回家去。这个是简单的程序，“参差荇菜”应该跟“在河之洲”是有关系的。如果它是平行剪接，有一边是这样的画面，另外的画面就是人物了。“君子好逑”，要去求这个女子了。

怎样去求这个好女？诗里面写得很精彩，叫做“寤寐求之”，为什么是寤寐求之？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寤”是醒，“寐”是睡，“寤寐求之”，是想到这个好女就睡不着，所以躺在床上闹失眠。下面一句也很精彩，“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解释是，为什么睡不着，因为一直在想好女。“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关键在“悠哉悠哉”这四个字，因为这个词从古汉语到现在白话产生了意义上面的大转换。今天我们说悠哉悠哉是很轻松，如果真这样的话，那你一辈子都追不到好女人。在《诗经》这里，“悠”指的是主观心情，我们讲悠久，“久”基本上指的是客观时间，比如说两年比一年久，但是你不能说两年比一年悠，“悠”的意思指的是主观感受的久：时间怎么会这么长，天为什么老是不亮，所以悠哉悠哉的解释，就是时间怎么过得那么慢，长夜漫漫。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悠哉悠哉就会辗转反侧，倒过来，辗转反侧就更加悠哉悠哉。你再怎么翻，天还是不亮。关键重点就在这个情感。接下来就是“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还好，睡不着觉是有收获的，因为君子找到一种方法知道怎么去求好女。

窈窕淑女，这样的美女不是你要追人家人家就会接受你，在先民看来，想要得到好女，先要有艺术和音乐，你自己没有一点品位凭什么去追人家？接下来的这个“友之”，是人家美女享受有你做伴，你要展现出自己的品位，要有基本的价值让人家觉得跟你谈恋爱是一件好事，这些都是有程序的。这首诗最后两句是“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表面上看起来好像跟前面那个是重复的，前面那个是说你要用音乐，你要有琴瑟让她愿意跟你相伴。后面就说敲锣打鼓去取悦她。但不完全是这样。

回头再看，这首诗平行剪接真的没有关系吗？为什么我在前面说不能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当作兴，认真去读你会发现，这整首诗讲人的部分就是在讲一个君子如何追求好女，因此开头的时候“关关雎鸠”，虽然他没告诉你把人跟自然的现象对应起来，但你会觉得听到关关雎鸠应该是求偶之声，不必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解释，但是它会让你产生联想，关键在联想。《诗经》里面有多少精彩漂亮的联想，让我们可以用这种方式去丰富我们对古文诗词的理解。

此时我们会发现这真的是平行剪接，它的平行是一边在采水草，从采不到水草到找到方法采水草；另外一边想要追求好女，找不到方式后来找到方式。用这个平行对照钟鼓乐之就有新的意义，因为采荇菜采到最后是左右芼之，所以相对映照就很有意思了。

《诗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它里面有很多女性的声音，这是我们以前用传统的方式读《诗经》的时候，经常被淹没或者遗忘掉的，为什么被淹没？因为它跟后来中国传统对女性角色的想象差太多，所以它就会被改写或者被压抑掉。在读《摽有梅》这个太简单的一首歌里，“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它同样是平行的，先讲自然，自然是什么？是一个特定的季节，这个季节是春天，春天梅子挂在树上，梅子大概十颗里面有七颗仍然在树上，这是对大自然的描写，是为了讲时节。

后面说如果有人想要来追求我，现在是蛮好的时机。第二句，如果现在我们去收梅子，树上十颗梅子剩下三颗还挂在那里；接下来说“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有想要追求我的，今天就来吧。第三段，“摽有梅，顷筐塈之”，树上没有梅子了，梅子全部都掉到地上了，不用摽了，你拿着筐子来拣回去就是了。所以后面说“求我庶士，迨其谓之”，有喜欢要追求我的，现在就开口吧。这个诗太简单了，因为它就是拿那个时节在描述一个少女的心情，觉得刚开始的时候时间还来得及，还可以让人追求一下，后面时间越来越紧迫，不要那么复杂了，最后已经迫不及待了，你们到底还在等什么？这当然完全就是女性的声音。非常纯朴非常直接的女性情感。但是这样的女性情感跟后世对于女子的想象有太大的差距，所以才会被儒家学究解释偏了。

类似还有一首诗就是《将仲子》。《将仲子》比《摽有梅》要含蓄而且复杂得多，但是它仍然是一首非常纯粹非常漂亮的情诗，因为它在讲你不要那么冲动，你要追求我，你要替我着想，不要让我违背我的父母，违背我的兄弟，不要让我被别人说，全诗都是在含蓄地表达少女对将仲子这个男性的好感。

我们读《诗经》，要理解三千年前的先人唱歌的方式，我以为那个时代的人唱歌比我们高明得多，包括自然景观和人物如何对应，包括歌的形式用什么方式来开展，包括女性的声音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重点是，一旦你认可先民用这种方式唱歌，你就会认真仔细地一句一句地去体会，这样理解《诗经》就不得了。最后要跟大家讲的是，我认为什么叫做经典的作用，经典的作用就是帮助我们离开我们有限的现实。

我们的经验是有限的，我们的感情是有限的，可是经典的重要在哪？它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东西，它是那么久远以前的人和事，有他们不一样的问题，有他们不一样的经验跟感受。他们提出对于生命不同的解答，不是我们想象得到的。如果我们愿意用心摆脱自己去认识经典，让我们离开这个有限的现实，进入一个更宽广、更了不起、更丰富、更厚实的另外一个世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