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朝益
到了社区活动中心。秋阿姨抬眼一看,活动中心里一大半都是花白头发,她竟然还算年轻的。老师指导大家先从最基本的“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开始,有些年纪太大的老人,手忙脚乱,肢体僵硬,不是碰着这个,就是踩着那个,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数次停下来纠正老人动作。秋阿姨虽然也没有跳舞基础,但她胜在身材保持得好,到了六十好几,腰上也没长出“游泳圈”,做起舞蹈动作来,倒比别的老人规范、灵巧,连老师都夸秋阿姨“有悟性,学得快”。秋阿姨在家里闷了这么多天,现在算是“出关”,被老师这样一夸奖,不好意思起来,脸上也升腾起两朵红晕,看上去竟更年轻了。
蔡大妈比秋阿姨胖得多,一节课上下来,累得浑身酸痛,但她看到秋阿姨脸上薄薄出了层汗,自从老唐去世就一直紧皱的眉头竟然轻轻舒展了,她也高兴,觉得自己死活将秋阿姨带到社区中心来,真是伟大的决定!让蔡大妈更高兴的,还在后头呢。
上了三四次课后,一个花白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大爷找到蔡大妈,有点羞涩地询问秋阿姨的情况。彼此都是同一个社区的,老爷子姓朱,曾经看到过秋阿姨在小区门口整理花圈,知道这家是有人故去,但并不知道秋阿姨是否丧偶,所以来找蔡大妈探个端倪。
蔡大妈摆起了架子,傲慢地扫了朱大爷一眼,看这位朱老汉体型还不错,瘦是瘦,短袖衬衫下的胳膊竟然还隐隐有肌肉,算得上健美老先生了。蔡大妈别有深意地问:“你打听这些干啥?”没想到朱大爷还脸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老伴走了快有十个年头了,这段时间不知咋的,看到秋阿姨跳舞,老想到我老伴还在世时,我们经
我和老李的“战争”,毫不夸张地说,已经持续了六十多年。
上学时我们比成绩,工作了比晋升,娶老婆时暗暗比哪家媳妇更漂亮贤惠,生孩子时又比谁家先临盆……这人生看起来慢吞吞,不知为啥,和老李左比右比,就一下子迅疾地飞到了退休后。就连退休,我们都算打了个平手——老李和我,都是以差不多的级别从单位退了下来。
退休之后,我渐渐减弱了和老李的争斗念头。那天,当老伴忽然说起老李近况,说他前段时间得了脑梗,差点瘫在床上,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心里咚咚乱跳,起身抓起衣服就往老李家赶,在按他家门铃时,才想起自己来得冒失,竟然忘记给老李买点营养品啥的。不过,作为竞争了一辈子的“对手”,我和老李之间这点虚礼,似乎也可以免了。
门铃响了十几声,老李来开的门,我细细一看,倒吸一口冷气:老李左边身子真的没有之前灵便了,特别是左手手指,连简单的关门动作,他都做了两三次才完成。老李以为我还不知道他生病的事,也没多说什么,还是像从前那样梗着脖子坐在我对面。我快告辞时,心里又难过起来,不知中了啥邪,忽然有个念头飞进脑海,我就原封不动将它搬了出来:“老李,咱们再比比吧。”“比啥?”老李萎靡晦暗的眼珠忽然迸出光彩,我和他比成绩比职称比孩子……这些年啥都能拿出来比试比试,现在一说要比,他立马来了精神。可是,比啥呢?我一时没想好,我和老李相约,第二天再来找他,告诉他比啥。
从老李家离开,我去了城中心公园广场,每到傍晚,那儿就是老年人的天下,有跳广场舞的、抖空竹的、舞太极扇的、玩磁力球的……我挨个看,想要找到一项最适合老李康复又不会让他太受累的体育项目,正仔细盘算着,耳畔传来了“噼啪”的声音,转头一看,原来是有个老头儿在专心致志地打陀螺,这可是个高人,持长鞭,甩得虎虎生风,仿佛每一下都能劈开空气,围观群众不断叫好。好,就比这个!
我那时都忘记了,我从没玩过陀螺,但老李年轻时还结结实实玩过一年多,那时他下派到地区当干部,晚上没有玩的,就和当地人一起抽陀螺,甚至还得过一次系统内部运动会的三等奖。
当我带着新买的陀螺登门造访时,老李轻蔑地笑出声来,他说就你一个菜鸟,敢和我比这个?我被他刺激了,也顾不得给他留面子,大声回应:“怕啥,你一个脑梗才好的老头儿,说不定还不是菜鸟对手!”我们目光彼此不相让地互瞪了一会儿,他吁出一口气,我知道他同意了。
老李说得没错,他虽左边身子没有以前灵便,但走路、转身这样的大动作都没问题,只要配合得当,右手依旧强劲灵巧,将陀螺抽得滴溜溜转。而我这个名副其实的菜鸟,捣蛋的陀螺,在地上转不了二十秒就“躺下等死”。更要命的是,玩了不到两天,我胳膊疼得钻心,连饭碗都端不起,被老伴奚落了整整一顿饭的功夫。
不能这样了!推开饭碗,我决定去找高人补课,要不连个“脑梗老李”都比不过,还有啥面子?高人耐心听我讲了自己胳膊疼,手肘快要断掉的疼法,他很专业地指出我是得了“网球肘”。我一听蒙了,自己又没练网球,咋还“网球肘”了?高人便语重心长地教导:“你们这些老年人啊,打陀螺只知道使用手臂的力量,其实正确的鞭打动作是需要手眼身法步相互配合的。人在打陀螺时,会从脚部开始发力,下肢蹬地,力量传到腰部后,腰肢开始扭转,从而带动手臂挥动。从这套动作看来,它非常像打网球时挥拍的动作。而跟网球不同的是,打陀螺不需要来回快速跑动,同时又能运动到全身大部分肌肉,所以更适合老年人。”
我认真琢磨高人的话,回去之后,用高人教的法子,“从脚到手臂”地试着挥鞭,呵,这下效果真的好很多了!当我再约老李时,我的进步神速令他眼里一亮。好多年了,我们彼此都熟悉对方眼中这道光——不服输?好,下一轮再比过!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和老李都用右手挥鞭的话,几乎能打个平手了,于是,我建议增加比试难度,决定和他“左手挥鞭”。老李面露犹疑之色,但很快就点头应允了——他才不要在我面前掉链子呢!
大半年下来,我渐渐熟悉了“左右手换打”,而老李的进展更是喜人,他原本软塌塌的左胳膊,再度变得有力了。去复诊,医生都夸他恢复得好,嘱咐他继续锻炼,强身健体。
老李这次来我家串门,提上了他珍藏多年的五粮液,他说要好好和我喝一杯,知道我用心良苦,是怕他因病丧志,就这么混吃等死,现在他打陀螺打得这么精神,军功章里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啊。唉,这个老李,硬是要把话讲得这么煽情,弄得我以后都不好将他当竞争对手了,那我们当什么呢?就当两个暗暗比试,看谁活得更长寿更健康的快乐老头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