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岐入清前後的行迹考論

2018-01-22 18:46謝明陽
国学 2018年1期

謝明陽

陳焯《安慶府志》及潘江《龍眠風雅》皆記載明清之際龍眠詩人周岐的傳記,二書的叙述明顯不同:《安慶府志》對於周岐的行徑直接刻畫,不以遺民視之;《龍眠風雅》對於周岐的氣節予以肯定,以遺民視之。二書叙述的差異,模糊了周岐的真實面貌,故本文將對周岐入清前後的行迹作一考論。對於周岐的研究,將有助於我們瞭解一位易代詩人的心境。

周岐(農父,1608—?)是方以智(1611—1671)年少時期最好的朋友。在家鄉桐城的澤園中,方以智與周岐、孫臨(克咸,1611—1646)三人時常豪放悲歌,成為意氣相投的莫逆之交,如方以智《孫武公集序》所述:“余往與農父、克咸處澤園,好悲歌,蓋數年所,無不得歌至夜半也。農父長余,克咸少余,皆同少年,所志同,言之又同。”[注](清)方以智:《浮山文集·前編》卷二,《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113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483頁。到了崇禎七年(1634),桐城盜寇結寨作亂,三人暫時遷往金陵,方以智《膝寓信筆》記載:“浮山愚者流寓白門,僦居城南,迻而城西……妹夫孫克咸與我為鄰,周農父隔一二巷。”[注](清)方以智:《膝寓信筆》,清光緒十四年刊本,《桐城方氏七代遺書》,第1頁。移居之後,三人依然形影不離,真可謂情同手足。流寓於金陵期間,李雯(1607—1647)曾寫信給方以智,説道:“弟欲以卧子當密之,轅文當克咸,弟當農父,使其旗鼓相值,似皆不肯避舍,不審兄呼爾否?”[注](清)李雯:《蓼齋集》卷三十五《答方密之書》,《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111册,第509頁。意謂雲間和龍眠兩地詩人相互抗衡,陳子龍(1608—1647)與方以智並駕齊驅,李雯與周岐勢均力敵,宋徵輿(轅文,1617—1667)也與孫臨才華相埒。陳子龍、李雯、宋徵輿後來並稱“雲間三子”,那麽方以智、周岐、孫臨也可以稱為“龍眠三子”;李雯在雲間三子中排名第二,同樣的,周岐在龍眠三子中也當僅次於方以智。未料時局動蕩,清兵於崇禎十七年(1644)入關,其後,龍眠三子選擇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方以智奔往南明,周岐流連故土,孫臨抗清而卒。觀方以智《戊子冬,來桂林依鑒在,時幼光自閩奔端州,以書與鑒在,見訊,信筆寫此》句云:“改啼發嘯伏波門,龍眠幸有三人存。”[注](清)方于穀編:《桐城方氏詩輯》卷二十七《流離草》,清道光元年刊本,第13頁。此詩是在順治五年(1648)作於桂林,所稱“龍眠三人”,意指駐足於南明的方以智、錢澄之(幼光,1612—1693)、吴德操(鑒在,1612—1653),周岐實未與焉。另觀錢澄之於順治七年(1650)作《酬曼公前輩枉賀用韻》云:“龍眠流落悲三子(並鑒在而三),鳳沼從容有二人。”[注](清)錢澄之:《藏山閣集·藏山閣詩存》卷十二,合肥:黄山書社,2004年,第291頁。“鳳沼從容有二人”,指為仕於南明的錢澄之和吴德操。詩句中的“龍眠三子”,仍然是指流落於嶺南的方以智、錢澄之、吴德操,同樣不包含周岐。對於抗清之事已然絶望後,除吴德操仍停留於南明,錢澄之於順治八年(1651)回到桐城,方以智也於順治九年(1652)返抵故鄉。在清朝時期,方以智和錢澄之均寫下了豐富的著述,惟原本龍眠三子的第二人周岐,卻無法重現往日丰采,其學術成就遠難和方、錢二子並論,個中原因實值得探究。

我們先閲讀兩篇周岐的傳記。陳焯(1619—1692)[注]潘江於康熙三十一年(1692)作《哭陳越樓樞部》八首,第六首小注云:“君與予同年生,里人近言詩文,輒謬舉陳、潘並稱。”可知陳焯與潘江同年,出生於萬曆四十七年(1619)。見(清)潘江:《木厓續集》卷二十,《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132册,第469頁。陳焯,字默公,號越樓,安徽桐城人,順治九年(1652)進士。於康熙十四年(1675)編成的《安慶府志》記載:

周岐,字農父,邑諸生,本姓朱。其父周叟為左少保光斗婦翁,叟富而無子,有妾改適朱氏,逾年生岐。叟殁,少保迎岐歸周,以為叟後。岐白晳,貌如好女,深中多智。同里方愚者席父祖之勢,用聲氣奔走天下士,岐從之游,所至得名,藉甚。然岐言文章,實精數學,每引六壬,射覆多奇中,故公卿禮重之。明末甲申秋,浙人陳潛夫官御史,按河南,奏請岐為監紀推官;大兵取河南,岐奔回揚州,以策干史相,揚陷,則又改僧裝遁免。説者遂謂其能前知也。順治初,游京師,無所遇,賴舊知吹噓,入江西蔡撫幕。蔡愛其温謹,留幕下八年,推解,累千金,遂成富人,亦才士之豪也[注](清)陳焯等纂修:《安慶府志》卷十一《文學》,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年影印康熙十四年刊本,第1203頁。。

陳焯與方以智交好,對於周岐也應當熟悉,這篇傳記話語直接,甚至觸及了個人的隱私。傳文云,周岐原本是朱氏子,後由左光斗(1575—1625)迎回周家;其真正的專長未必是文章,而是術數之學;明末時曾協助史可法(1601—1645)守城,最後假扮成僧人逃出揚州城。文末附記,入清後周岐擔任江西蔡撫幕僚八年,卸職後累積千金,成為富人。此文收入《安慶府志》的《文學》傳内,故其原意應不在於貶損周岐,但文筆卻犀利刻畫,與吾人印象中的周岐頗有差距。以寫作時間來説,此篇應是最早的周岐傳記,執筆者又是同鄉文友,文章具有它的時代意義,然而,陳焯筆下的周岐卻不能算是明朝遺民。

另外,潘江(1619—1702)於康熙十七年(1678)編成詩歌總集《龍眠風雅》,其中亦有周岐傳記,文云:

周岐,字農父,號需庵。崇禎朝以明經貢入京師,屢上書宰相,言時政得失。大司馬馮公元飇特疏薦之,即參宣督孫少司馬軍事,以功優叙;隨授河南開封府推官,監直指陳公潛夫軍;相國史公開閫淮揚,又以僉事職銜題參軍務。國變歸里,以所居舍旁餘址築土室,嘯咏其中。溧陽陳相國欲授以官,不應。河漕中丞及江粵諸幕府争延聘為上客,雅非本懷,竟謝病歸。足不履城市,終於土室。公少孤,事嫡母以孝聞。博覽墳籍,抉精敚華。結童時即知名當世,與同里方文爾止、吴道凝子遠、方以智密之、孫臨克咸,以博雅好奇聞於四方。江左諸名士冠蓋歙集,飲酒賦詩,必推公上座。所著有《執宜集》《燼餘稿》《孝經外傳》行世[注](清)潘江編:《龍眠風雅》卷三十七,《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98册,第482頁。。

《龍眠風雅》中的周岐在國變後回歸故里,於居舍旁建築土室,當時官員雖然争相禮聘,但對周岐而言卻非本意,故以病謝歸,隱居土室而終。潘江和陳焯雖為好友,但兩人的記載卻如此不同,此傳記略去了奇聞軼事,而是從正面來看待周岐的生平。另觀《龍眠風雅》論方以智云:“故次前朝諸先輩之詩,肇自斷事,訖於簡討,以志枌榆一代之盛,政不獨為方氏之美談也。”[注]《龍眠風雅》卷四十三,《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98册,第561頁。意謂:《龍眠風雅》從卷一收方法(斷事,1368—1403)詩算起,到卷四十三收方以智(簡討)詩為止,這些詩作為“前朝諸先輩之詩”,而周岐詩收在卷三十七中,顯然是以明朝遺民視之,對其評價明顯較高。

《安慶府志》與《龍眠風雅》叙述的周岐宛若二人,到底何者較接近於真實?本文即從此一問題出發,考察周岐在入清前後的行迹。下面,將先從“幼年時期與左光斗的關係”“桐城生活與流寓南京”“崇禎後期在北京的經歷”“協助史可法守城的意義”四節,討論晚明時期的周岐,其中,周岐與方以智的交往較為人所知悉,則僅概略而論;之後,再從“陳名夏文集中的記載”“蔡士英幕下的重要文客”“方以智返鄉後的交接”“錢澄之的唱酬與責難”四節,討論入清之後的周岐。希望藉由本文的撰寫,能呈現周岐一生的真實樣貌。

一、幼年時期與左光斗的關係

據陳焯《安慶府志》所述,周叟為左光斗的岳人,但膝下無子,其妾改適朱氏,一年之後生岐,周叟過世後,左光斗接回朱氏子,改姓周,為周家傳後。此一記載雖無關宏旨,但不知是否屬實,在此仍略作考究。

左光斗曾孫左宰在乾隆年間編成《左忠毅公年譜》,此書“萬曆二十五年丁酉公二十三歲”條載:

娶周氏夫人。按,夫人為母黨,周公諱時興,字起吾。女,萬曆八年□月□□日生,年十八歸於公,善事舅姑,克修婦道,以賢淑稱[注](清)左宰編:《左忠毅公年譜》卷上,《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56册,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第505—506頁。。

又《年譜》“萬曆三十三年乙巳公三十一歲”條載:

周氏夫人卒[注]《左忠毅公年譜》卷上,第508頁。。

可知“周叟”者,名周時興。據《鷂石周氏尚義堂支譜》云:“時興,字延高,號起吾。禮部優叙太醫院官。生嘉靖甲子八月初七。娶王氏,生女一,適副都御史少保左光斗,誥贈一品夫人。繼娶陸氏,續娶謝氏,生子一,岐,氏俱贈宜人。公卒萬曆乙卯十月十二巳時。”[注]《鷂石周氏尚義堂支譜·上十代》,清光緒年間刊本,安徽樅陽陳靖先生藏。又知周時興(1564—1615)之女周氏(1580—1605),為正娶王氏所生,周氏於萬曆二十五年(1597)嫁左光斗,萬曆三十三年(1605)辭世;至於周岐,則為續娶謝氏所生。再觀左光斗寫給周時興的《與周岳翁》一詩云:

當年意氣薄風雷,浪許寒儒射隼材。自是青雲雄上國,更將白雪傲詞臺。人情漭蕩看秋雨,世態飜瀾醉濁醅。我去成名翁自嫁,丈夫端不患無財[注](明)左光斗:《左忠毅公集》卷三,《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7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02頁。。

詩謂正當壯盛之年的周時興意氣風發,已然看中寒儒左光斗為射隼良材,左光斗亦自詡為理想遠大的青雲之士、陽春白雪詞人,但人情遼闊無邊,世態波瀾翻捲,衹能寄望在岳父嫁予愛女之後,自己可以早日功成名就。惟左光斗至萬曆三十五年(1607)方纔進士及第,此時周氏夫人已辭世兩年。另按,《左忠毅公年譜》“萬曆三十四年丙午公三十二歲”條載:“繼娶戴氏夫人。”戴氏生左國柱(1606—1667)、左國棅(1616—1685)二子。又“萬曆四十年壬子公三十八歲”條載:“娶側室袁氏宜人。”[注]分見《左忠毅公年譜》卷上,第508頁;卷上,第512頁。袁氏生左國林(1617—?)、左國材(1620—1699)二子。亦即左光斗四子中,並無出於周氏者。

周岐的生命片段也曾出現在左宰《左忠毅公年譜》中,是書“萬曆三十九年辛亥公三十七歲”條載:

先是周岳翁家固饒,艱於子嗣。晚年置側室,生子數齡。族人覬覦之,伺翁即世,大搆獄訟,托人以半産啗公。公曰:“伐國不問仁人,此言何為入吾耳哉!”力白之當事,寸土尺木悉入印册,付遺孤,更為延師教育,俾至成立。後史公可法督師揚州,薦為監軍道。周公諱岐,字農父[注]《左忠毅公年譜》卷上,第512頁。。

周時興原無子嗣,到了晚年纔娶側室謝氏,生一子,即周岐。周時興過世後,族人貪圖其錢財,欲賄賂左光斗,左光斗卻化用柳下惠語:“吾聞伐國不問仁人,此言何為至於我哉!”[注]此語原是董仲舒回應易王的答話,見(漢)班固:《漢書》卷五十六《董仲舒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523頁。不僅嚴厲拒絶,更保留岳父的遺産給周岐,為周岐聘請教師,至其成人。後來史可法堅守揚州城時,周岐曾經加以協助。惟須注意,此條將周岳翁“即世”的時間定在萬曆三十九年(1611),純粹是左宰的臆測,事實上《鷂石周氏尚義堂支譜》清楚記録,周時興卒於“萬曆乙卯”,即萬曆四十三年(1615)。另外,馬其昶(1855—1930)《左忠毅公年譜定本》也將此事繫在“萬曆三十九年辛亥公三十七歲”條:

公外舅周公家故饒,無子。晚年娶妾,更遣去,五月而生子,乃贖之歸。周殁,族人覬覦之,搆獄,以半産啗公。公曰:“伐國不問仁人,此言何為來哉!”力白之當事,尺寸悉入印册,付遺孤岐,更延師教讀,成立之。後督師史公可法薦為監軍道僉事。《桐城志》:“周岐,字農父,著名復社。”[注]馬其昶:《左忠毅公年譜定本》卷上,《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56册,第676—677頁。

馬其昶的説法大抵沿自左宰,惟一不同處在於:左宰《年譜》中的“晚年置側室,生子數齡”之語,馬其昶《年譜定本》更定為“晚年娶妾,更遣去,五月而生子,乃贖之歸”。核其實,馬其昶真正想改變的是陳焯所述“有妾改適朱氏,逾年生岐”。若云“五月而生子”,則周岐確實是周時興之子;若云“逾年生岐”,則表示周岐為朱家之子。此一修訂,文字極為細微,意旨卻甚為宏大。馬其昶《左忠毅公年譜定本》成於光緒年間,時代遠後於陳焯《安慶府志》,但兩相比較,馬其昶的寫作用心可知,其説或有所據,我們於此等處可以不必置疑。

《左忠毅公集》中,與周岐關係最密切的文章是〈壽周太外母朱老孺人七袠序〉。篇題“太外母”,即太岳母之意,左光斗的太岳母朱老孺人,也就是周時興之母、周岐之祖母,試觀其文:

迨予得售春官,而室人早世。孺人哀之,日焚香而籲曰:“余無孫,僅視此女,天不欲善吾老耶?”逾年,而舅氏舉寧馨兒,孺人含飴弄孫,稍稍加匕箸,而孺人喜可知也。……夫舅氏多隱德,能聚散千金,鄉里口碑之,皆孺人啓之也,幸邀天長子孫矣。孫甫六齡,能過目輒誦,吐詞成章,遠近稱為奇童子。相其姿度,迥異嘗兒,試以對,輒應答無間響,洵天授異才。他年食舊德,被恩命,以光寵孺人,直揚瞬間耳[注]《左忠毅公集》卷四,第634頁。。

“春官”者,禮部也;“得售春官”者,禮部科舉及第也。左光斗考取進士為萬曆三十五年(1607),“逾年”而岳父得寧馨兒,意謂周岐出生於萬曆三十六年(1608)。又據王澐(1619—?)《寄桐山周農父》云:“我鄉陳夫子,醉後説孫周。同學今誰貴?齊年爾尚留。”詩末附記:“大樽先師嘗稱農父及孫克咸二人,先師與農父同歲生。”[注](清)王澐:《王義士輞川詩抄》卷四,《叢書集成新編》第72册,臺北:新文豐出版社,1985年,第154頁。陳子龍(大樽)生於萬曆三十六年,可以證明周岐確實是同年所生。上述左光斗之文應作於萬曆四十一年(1613),當時周岐六歲,是“過目輒誦,吐詞成章”的奇童子,左光斗期盼他日後能享有舊日德業,光寵祖母,對之寄望甚深。檢視陳焯所云“叟殁,少保迎岐歸周,以為叟後”,指出周岐是在周時興卒後纔由左光斗迎回,但對照此文,陳焯所言顯然不確。從此篇壽序的寫作時間以及叙述内容來看,左光斗的岳丈周時興當時活躍於人間,文中明言“舅氏舉寧馨兒,孺人含飴弄孫”,可知周岐出生之後,没多久即回到周時興身邊,由祖母弄孫為樂。陳焯的説法雖未必是刻意中傷,但至少是道聽途説的傳聞。

後來,在孫臨和方以智的詩作中,都曾提到左光斗保護幼年周岐之事。約在崇禎七年(1634),孫臨作五古《壽周大農父》云:

鷹鸇出君族,奮臂當門呼。賴有左中丞,纓冠加剥膚。所以投玉鞍,報之以瓊琚。自此引繩交,不減嬰與夫[注](明)孫臨:《肄雅堂詩選》卷三,臺灣大學圖書館藏清刊本,第8頁。後云“因以徙家室,卜居在南都”,知此詩作於崇禎七年卜居南京之時。。

“鷹鸇出君族”一語,即《左忠毅公年譜》所説的“族人覬覦之”之意。當時幸有左光斗出面,緊急救助周岐的剥膚之禍,此一舉止,宛如周時興投之以玉鞍(嫁予女兒),而後左光斗報之以瓊琚(照顧舅氏)[注]《衛風·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孫臨詩句脱胎於此。。是故左光斗和周岐的情感,不減於漢代的竇嬰和灌夫,堪為引繩之交[注]竇嬰、灌夫引繩之事,參(漢)司馬遷:《史記》卷一〇七《魏其武安侯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847頁。。再看崇禎十年(1637),方以智作五古《與農父夜叙作此》云:

君少更丁寧,五歲為孤兒。宗族皆狼視,欲分汝家貲。賴有左少保,知君狀貌奇。排難庇宇下,訓之以文辭[注](清)方以智:《方子流寓草》卷二,《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50册,第676—677頁。“丁寧”,當為“寧丁”之意。。

此詩同樣述及宗族狼視周家財産,直欲瓜分,幸得左光斗為之排解糾紛,進而教導周岐之事。以方以智的年齡衡之,這些叙述必然是間接聽聞,所謂“五歲為孤兒”,也衹是詩歌的語言,其實並不精準。以周時興的卒年核之,萬曆四十三年(1615)時,周岐已是八歲的孩童;八歲以後的周岐,即在左光斗的庇護之下,逐漸茁壯成長,成為一位能詩善卜的翩翩男子。

二、桐城生活與流寓南京

周岐在天啓五年(1625)認識了方以智。方以智〈初識農父〉序云:

乙丑學於霧澤軒,從六叔聞農父言行,素心慕之,未嘗得遇。一日,六叔置酒,一見如舊識,各以詩為贈,分得廉字[注](清)方以智:《博依集》(抄本),卷八。。

二人的相識是透過方以智的從叔方文(1612—1669)居中介紹,此年乙丑,周岐十八歲,方以智十五歲,皆年少飛揚。《初識農父》全詩是:“金尊膾鯉列形鹽,相樂新知醉曲檐。素履風清飄紫帶,玄談月出映朱簾。明經遠軼龔常侍,博物能過竇孝廉。學士談今不知古,一時惟有子能兼。”意謂與初識的周岐飲酒縱談,可以察知周岐明白經書已超越西漢的龔舍(龔常侍),博學物理也凌駕東漢的竇攸(竇孝廉),當代學士僅能談今卻不能知古,得以兼通古今者惟有眼前的新識友人。此詩對於周岐的推許極高,若就詩序“各以詩為贈”推之,周岐也曾寫詩贈予方以智,可惜周岐的詩集今已無從得見。周岐與方以智結識之年,左光斗於獄中遇害,周岐失去了姊夫的支持,幸得與方以智結交,多了一分友情的鼓勵。再觀方以智《夜與農父談,分得子字》前四句云:

與君交自乙丑始,從事石塘白夫子。城南園林傍河水,觀書縣榻高樓裏[注]《博依集》卷六。。

“城南園林傍河水”一句,可參考方以智《澤園興永社》云:“南郊有小園,修廣二十畝。開徑蔭松竹,臨水垂楊柳。”[注]《桐城方氏詩輯》卷二十三《永社十體》,第15頁。亦見《龍眠風雅》卷四十三,《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98册,第564頁。此詩詩題《桐城方氏詩輯》作《澤園永興社》,今據《龍眠風雅》改。又周岐《澤園永社十體詩引》云:“澤園臨南河,取麗澤之義,方潛夫夫子璽卿告假還鄉所建也。”[注]同上,第14頁。可知,周岐與方以智最常讀書的城南臨河小園,即是方孔炤(潛夫,1591—1655)興建的“澤園”。再有“觀書縣榻高樓裏”一句,據方以智《稽古堂雜録叙》云:“吾與周農父處稽古堂,息焉游焉,則以其所聞録之。”[注]《浮山文集·前編》卷二,第487頁。此觀書樓可以指稱兩人游憩的“稽古堂”,稽古堂在桐城“寧澹居”中,又稱“廷尉第”,為方大鎮(1560—1629)所修葺。

乙丑論交之後,周岐、方以智“從事石塘白夫子”,指二人尊奉白瑜(石塘,1587—1646)[注]白瑜的生卒年,參李聖華《方文年譜》,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卷一,“天啓六年丙寅”條,第37頁;卷三,“順治三年丙戌”條,第186頁。為師,據方以智《庚午春作》五首其二云:“努力事先生,相從自乙丑。讀書南山下,開卷當窗牖。”[注]《博依集》卷五。詩中也提及從白瑜問學的時間是天啓五年(1625)。今檢《龍眠風雅》,白瑜有《五旬偕門人農父、爾止、密之江口客度》[注]《龍眠風雅》卷二十八,《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98册,第345頁。,以白瑜五旬計之,此詩當寫於崇禎九年(1636),詩題提到門人“農父、爾止、密之”,是就周岐、方文、方以智三人的年紀大小而排列。在桐城時,周岐也擔任方以智之弟方其義(1619—1649)的老師,方其義有《周農父業師秋浦試竣,賊阻不得渡江,遂爾東下,今送之歸》一詩[注]見(清)方其義:《時術堂遺詩》,《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144册,《七言律》,第428頁。,詩題即稱周岐為“業師”。另觀方以智《壽周農父五十》詩序云:

當澤社時,好古歌辭,嗚嗚夜半,每讀女偊七日外生,輒嗒然若有忘者。先父方鍵抱一齋,覽其著作,翹傑沆漭,見其人,何早服謙濡如此!以訓吾弟,嘗經月不出塾[注](清)方以智:《合山欒廬詩》,清刊本,安徽省博物館藏。。

當時,周岐與方以智歌咏於澤社,方孔炤因欣賞周岐的著作傑出遼闊,其人得道而謙遜,故聘為方其義之師。從天啓、崇禎年間起,周岐尊奉白瑜為良師,結交方以智為益友,教導方其義為弟子,生命遂能綻放出嶄新的光彩。

閲讀方以智《博依集》,集中有多首寫給周岐的詩作。如《結客少年場與農父分作》云:“座上停杯拂意起,眦張血迸髮衝冠。道路於今誰意氣?執轡揚鞭馬上看。”又如《呈農父》云:“男子當論天下事,桑弧蓬矢四方志。寧共鄉里牧豎兒,朝飲夕食無慚愧?”再如《重陽前一日與周大醉後作狂歌》云:“耳熱聲何激!舌存志豈孤?僦居羞井里,杖策擬江湖。”[注]前二詩見《博依集》卷六,後一詩見《博依集》卷九。後詩詩題的“周大”,即周岐。這些詩歌,均流露出方以智慷慨激昂的情志,而周岐正是方以智表白心聲的忠實聆聽者。約在崇禎三年(1630),方以智為周岐的著作題《曾子序》云:

余友周農父,篤行君子也。然其人博學好古,善著文辭,又兼言輿卜焉。顧自以為間嘗考《禮記》《家語》《論語》《韓詩外傳》《説苑》《新序》,及它逸記子輿之語,凡而次之,極詳備,為之注,以示將來,其志何居?農父家貧,少喪父母,寡兄弟。長而好學,不苟為世俗浮夸,立身以為事。每誦《孝經》,未嘗不泣也[注]《浮山文集》卷二,第475頁。。

周岐不僅考注《曾子》,據《龍眠風雅》言,後來更著有《孝經外傳》一書。《曾子》《孝經外傳》的寫作,顯示周岐的情志緊繫於其“家”,與方以智的男子當論“天下”事,二者已預見分途。可以留意,方以智序文云“農父家貧,少喪父母”,但周岐卻有《聞賊復圍桐,思老母陷城中,外絶救援,孤身千里,進退無策》一詩[注]《龍眠風雅》卷三十七,《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98册,第486頁。,既謂“少喪父母”,則不應有“老母陷城中”,此又當如何解釋?細觀《鷂石周氏尚義堂支譜》載周時興傳記云:“公卒萬曆乙卯十月十二巳時,同陸氏葬四望山前松園。謝氏卒,祔葬後山磨盤尖姑塋。王氏卒,葬鷂石山駱駝卸寶之右。”[注]《鷂石周氏尚義堂支譜·上十代》。就《支譜》的叙述順序推之,周岐少時喪母,應指生母謝氏早逝;所謂的思念老母,當指奉養嫡母王氏。故周岐録《曾子》,誦《孝經》,實將孝道融入生命的實踐之中,非徒虚言而已。

至崇禎七年(1634),周岐與方以智皆避居金陵。方以智作於南京期間的《膝寓信筆》提到:“周農父,温克長者,蒼嶼左公之内弟也。老父請為吾弟之師,早服勝牡,有自得處。嘗坐塾中,朋好游宴,皆所不與。人與對坐,浮氣自消。”[注]《膝寓信筆》,第1頁。所謂“温克長者”[注]《舊唐書·賈耽傳》:“耽性長者,不喜臧否人物。”又云:“史臣曰:賈魏公以温克長者,致位丞相……”見(五代)劉昫等:《舊唐書》卷一三八,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787、3789頁。此處“長者”應就德行而言。,意指周岐性情温和,不隨意臧否人物,“蒼嶼”則為左光斗之號。此時,早得大道、以静勝牡的周岐,依然擔任方其義的老師,其人雖不與朋友游宴,卻有悠然自得之處。方以智對於周岐的教師形象還有如下的描述:

今果稱異才,出門為人師。(《與農父夜叙作此》)

農父守師塾,克咸治矢石。(《置酒行為永社廣集補作》其四)[注]均見《方子流寓草》卷二,第677頁。

此二詩均作於崇禎十年(1637)。除了指導方其義之外,周岐為了生活所需,在南京時也以人師為業,此一特質與孫臨善於戰争兵法不同,二人可謂一文一武,一静一動。孫臨《還白下,與周農父、方密之飲,兼言兵事》一詩中“苦我自為堪戰士,笑君都是老書生”[注]《肄雅堂詩選》卷九,第8頁。,也是以戰士、書生來對比自己與周岐不同的人格形象。另外,再回顧陳焯所云“然岐言文章,實精數學”,此語雖不免略帶誇飾,但檢閲方以智的詩作,可以發現周岐確實精於此道,例如:

又見周農父,卜數嘗起舞。言賊當滅,可作開府。(〈滅賊行〉)

夜起察象緯,朝坐占蓍龜。我等終富貴,久之反自疑。(〈與農父夜叙作此〉)[注]分見《方子流寓草》卷三,第680頁;卷二,第676頁。

前詩《滅賊行》作於崇禎七年,後詩《與農父夜叙作此》作於崇禎十年,二詩皆言及周岐的占卜專長,但“久之反自疑”一語,卻對周岐的占筮結果抱持保留的態度,推其意,當是認為人力的决定性實高於天意的安排。要之,為人師表與占蓍問卜可説是周岐在南京生活的兩項特點,篤守師塾至少令人尊崇,但數術之學卻不免流於玄虚。

崇禎十年(1637),方以智作《與周農父談時,史撫臺將聘之,農父精數學故云》,全詩曰:

載筆耕何處,移家日就貧。筳篿常問鬼,蓬蔂且依人。草檄猶平日,行軍卜吉辰。還悲騎戰馬,不得駕蒲輪[注]《方子流寓草》卷四,第697頁。“筳篿”,原作“莛蓴”,今徑改。。

詩題“史撫臺”,即史可法。參《明史·職官志》云:“巡撫安廬地方贊理軍務一員。崇禎十年設,以史可法為之。”《明史·史可法傳》則云:“(十年)七月擢可法右僉都御史,巡撫安慶、廬州、太平、池州四府……”[注](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卷七十三,第1779頁;卷二七四,第7016頁。根據史料,此詩當作於崇禎十年七月史可法擔任安廬巡撫之後。詩作云,周岐移家金陵而日益貧乏,雖秉持文筆,卻不知何處謀生。於是經常卜問鬼神,如飛蓬流轉的生命終究衹能依賴他人。此去為史可法部下,平日將草擬文檄,行軍則占卜吉凶,可悲的是才如周岐,卻必須戰馬奔馳,無緣乘駕安穩的蒲輪之車,來發揮個人獨特的專長。詩中之意,同樣表明精通占卜的周岐難以扭轉個人的實際命運。史可法聘請周岐一事,細節難詳,但此事似乎並不順利,至少崇禎十一年(1638)間周岐又回到了南京。

完成於崇禎十一年(1638)八月的《留都防亂公揭》今有兩種版本,一録於吴應箕(1594—1645)《樓山堂集》卷首,另一題曰《南都防亂公揭》,録於吴(1610—1655)《復社姓氏録》。二處公揭題署的姓名略有不同,據吴應箕本,署名者共一百四十三人;據吴本,署名者共一百四十人。除人數不同之外,人名並有些微出入,但周岐均列名其中[注]詳見(明)吴應箕:《樓山堂集》,臺北:藝文印書館,1971年,《貴池先哲遺書》本卷首《留都防亂公揭》,第42—45頁;(清)吴:《復社姓氏録》,附於吴山嘉《復社姓氏傳略》,北京:中國書店,1990年,《南都防亂公揭》,第1—4頁。。《留都防亂公揭》是復社人士為了驅逐閹黨阮大鋮(1587—1646)所作的公告,但阮大鋮《咏懷堂詩》中,卻有《答周農父見訪》二首,試觀其一云:

寒色動平楚,憺然臻遠心。吾生何曠野,之子亦中林。屐閲秋花響,樽延月露深。永言嚮終古,為一罷行吟[注](明)阮大鋮:《咏懷堂詩集·咏懷堂詩》卷三,合肥:黄山書社,2006年,第86頁。。

寒色漸起的時節,周岐拜訪阮大鋮,此時阮大鋮悠游曠野,周岐同樣也逍遥林中;屐響於秋花之間,酒樽在月下共舉,詩人嚮遠古的時光歌咏,終能了卻當日的行吟。據阮大鋮《咏懷堂詩自叙》末尾:“崇禎乙亥冬日,石巢阮大鋮拜手撰”[注]《咏懷堂詩集·咏懷堂詩自叙》,第4頁。,知是書成於崇禎乙亥,即崇禎八年(1635),周岐與阮大鋮的交往,當更在此年以前;到了崇禎十一年,周岐已然加入聲討阮大鋮的强大陣容之中。《留都防亂公揭》由吴應箕主筆,其《樓山堂集》中也可得《贈答周農父岐》一詩:

桐城方密之,才自域中秀。時時道農父,譬之草木臭。農父亦好我,發匣傾相授。昨歲飲三左,歌成落星宿。今年集池陽,短章亦雷走。才華天所豐,智略性輻輳。披褐溷都城,而慎中懷守。大道知者稀,高名俗必詬。誰能親德鄰?婚媾而匪寇。願各秉素心,忘我飭固陋[注]《樓山堂集》卷二十二,第9頁。原作《贈答周農夫岐》,“農夫”今徑改為“農父”。。

此詩作於公揭成後次年,即崇禎十二年(1639)。詩歌述及,桐城方以智經常提到周岐,吴應箕也得以結識這位好友,去年與之共飲於周岐外甥“龍眠三左”(左國棅、左國林、左國材)的南京住所,今年則集會於吴應箕的家鄉貴池;後云周岐的才華出於天賦,智略性情專一,雖然披褐溷迹於都城中,但卻懷守大道,願能各自秉持素心,以周岐的德性來整飭自我的固執頑陋。體會此詩,周岐保有温文沉静的特質,但交友的層面已更為擴大。對照《龍眠風雅》,周岐於崇禎十一年作七古《同秋浦吴次尾、顧子方飲左子直昆弟宅,席中賦贈》,崇禎十二年作五古《己卯春,飲池陽吴次尾、劉德輿、羅季先寓中,即席分韻得二冬》[注]分見《龍眠風雅》卷三十七,《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98册,第484、483頁。吴次尾,即吴應箕;顧子方,即顧杲;左子直,即左國棅;劉德輿,即劉廷鑾;羅季先,即羅尚甲。,這些應酬之作也顯示周岐逐步拓展了自己的生活空間。

三、崇禎後期在北京的經歷

方孔炤於崇禎十一年(1638)六月升任右僉都御史,巡撫湖廣,十一年、十二年間,擊賊八戰八捷,方以智、周岐、孫臨皆曾輔助之,惜崇禎十二年(1639)底兵敗,為楊嗣昌(1588—1641)所劾。崇禎十三年(1640)初,方孔炤被逮下獄,入刑部白雲庫,甫進士及第的方以智憂心悲切,伏闕訟父冤,及至崇禎十四年(1641)七月,方孔炤終於獲得釋放,遣戍紹興[注]參《明史》卷二六〇《方孔炤傳》,第6744—6745頁。。再至崇禎十五年(1642)冬,方孔炤得旨再赴京師,此行則有周岐陪同。

崇禎十六年(1643),方以智作《送周農父還故鄉序》,序文開端云:“周子從不欲出游,去冬家君子被召北上,阻□徐淮間,農父韎韋短後,鞭馬羽檄旁午中,卒以間道夜行,與□火相望,冒險而至。”[注]《浮山文集·前編》卷五,第540頁。兩個空格處,原文當為“賊”字一類的用語。首句“周子從不欲出游”,表明周岐此番北行,與既定的生活模式不同,甚至具有突破生命限制的意義。來到京師後,周岐似欲謀求一職,但意嚮並未堅定,序文又云:

農父何難傲五侯七貴間,而顧漠然,惟二三故人往還,未嘗輕投刺要津達官門也。日潞河相公聞其名,固欲見之,而農父不肯見;臨發,乃始貽書,指陳時事,能犯忌諱,潞河相公益重之,欲薦以官,此愈非其志矣!天下之危言正論,不足重於當道者,以其有所求也。邇來伏闕,成捷徑焉,農父耻之,故去而留書耳[注]同上。。

周岐不難於傲岸王侯權貴之間,但未嘗投遞名帖於達官顯要,僅與二三故人相往還。當時,“潞河相公”魏德藻[注]魏德藻,順天通州人,“潞河”即在通州。傳見《明史》卷二五三,第6548—6549頁。魏德藻為方以智同年進士,曾替方以智《激楚》題序,見《浮山文集》卷四,第514頁。(1605—1644)聽聞周岐之名,但周岐不肯見之;到了即將南返時,周岐卻寫下指陳時事的書信,讓魏德藻讀後欲推薦官職。此“去而留書”之舉,似乎又透露出周岐對於京師的職務終有幾分眷戀。方以智最後説:“嗟乎!故鄉為戰場,余與農父同此無家之苦,而農父更苦於余,上有高堂,下有稚子,僦市銅官,盎無斗儲,止以急故舊之義而來。”[注]《浮山文集·前編》卷五,第540頁。“僦市銅官”,當謂周岐高堂、稚子賃居於銅官,銅官在今安徽銅陵。為了故舊之義而北訪,衹能説是周岐此行目的之一端。更重要的原因還在於周岐家中“盎無斗儲”,為了一家老小的温飽而前來,也因為謀職不易,必須離開,其最終的關切仍繫於家庭。至於《龍眠風雅》提到“大司馬馮公元飇特疏薦之,即參宣督孫少司馬軍事,以功優叙”,意指兵部尚書馮元飇(?—1644)加以薦舉,而後得到兵部侍郎孫晋(1604—1671)的獎勵,孫晋者,孫臨之兄。但“以功優叙”衹是一般性質的慰勉,並無足够的條件使周岐在北京安居。

正當周岐流連、徘徊於京師時,雲間詩人李雯也來到此地。李雯之父李逢申(?—1644)為萬歷四十七年(1619)進士,後論戍浙江澉浦,崇禎十五年、十六年(1642、1643)之交其事平反,重回朝廷,李雯也隨父親北上[注]李逢申傳,參(清)宋如林等修,(清)孫星衍等纂:《松江府志》卷五十五《古今人傳七》,臺北:成文出版社1970年影印嘉慶二十二年刊本,第1234頁。。龍眠詩派與雲間詩派的第二人,因緣際會而重逢。觀周岐寫給李雯的《自宣大參軍還長安,李舒章贈詩步原韻》云:

長揖初歸折幅巾,客星遥見夜來新。暫披襏襫從顔闔,且脱襜褕附耿純。露板交馳争入塞,金城孰肯議留屯?習聞邊地多男子,怪我相逢少異人[注]《龍眠風雅》卷三十七,《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98册,第488頁。又見(清)徐璈編:《桐舊集》卷二十八,民國十六年影印本,第10頁。《桐舊集》作“金城孰守議留屯”。。

“宣大”之“宣”指直隸宣府,“大”指山西大同,當時兵部侍郎孫晋擔任宣大參軍,周岐訪之,返京後收到李雯(舒章)的贈詩,故而追和原韻。詩作提到,在初歸時拱手長揖,並折巾一角以為仰慕,歡迎李雯這位客星來到,在夜空中閃耀新姿。周岐自己暫披簑衣,如同隱居的魯國顔闔;也希望能脱去閒時便服,依附於東漢耿純一般的大將。此時,從軍者雖在奏章交馳之際競先入塞,卻不知誰肯在城池中長期地駐軍屯田?縱然邊區之地多男子,但令人納悶的是,與周岐相逢者,能力突出的異人終究較少。此詩結尾,表示對於當時軍士素質的擔憂,同時也隱含李雯的才學遠超出時輩之意。

閲讀李雯《蓼齋集》以及李雯與陳子龍、宋徵輿合著的《雲間三子新詩合稿》,其中並無周岐追步原韻的“李舒章贈詩”,原作當已佚失。但在李雯詩集中,卻有崇禎十六年(1643)間寫給周岐的詩歌多首,可知此年二人在京師的往來十分密切。以寫作時間為序,先是七律《夏日與周農父及董天監、朱全古游水關觀蓮》,當時李雯與周岐、董德偁(天鑒,1603—1661)[注]《蓼齋集》作“董天藍”,應從《雲間三子新詩合槁》作“董天監”。然黄宗羲《前鄉進士董天鑒墓志銘》卻云,董德偁,字“天鑒”。、朱東觀(全古)共游水關閘門,觀賞蓮花,詩云“同是江南作賦客,荷裳秋思日相侵”[注]《蓼齋集》卷二十七,第438頁。又見(明)陳子龍、(清)李雯、宋徵輿:《雲間三子新詩合稿》卷七,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36頁。《雲間三子新詩合稿》作“荷裳秋思日駸駸”。,意指李雯諸子原是江南詩人,如今卻客居北方,就像身着荷裳的隱者,即將受到秋思的日日侵擾。接着是五律《立秋日萬動貞招飲葛子恒静業寺園,同農父、密之、動貞同賦》四首,立秋之日,友人萬動貞邀請李雯、周岐、方以智一同前住葛子恒寺園小飲,詩云“遣日猶杯酒,披襟仗友生。白蘋初拂面,摇動故園情”[注]《蓼齋集》卷二十一,第397頁。又見《雲間三子新詩合稿》卷五,第81頁。此組詩,《蓼齋集》為二首,《雲間三子新詩合稿》為四首。萬動貞、葛子恒二人未詳。,在與友人舉杯之時,原可以開懷盡歡,不料白蘋迎面撲來,觸發了故園之思。“白蘋”一詞可參看梁代柳惲《江南曲》:“汀洲採白蘋,日落江南春。”[注]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晋南北朝詩》,《梁詩》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673頁。李雯用此詞彙,正表示對於江南的深深眷戀。再看七律《秋八月農父至邸寓,瞻聖駕西郊,會天雨,有旨遣代,賦示農父》,八月時,李雯、周岐欲瞻望帝王於西郊祭祀,卻逢天雨,崇禎帝下旨另遣代表,故有此詩之作,詩云“藝林且共欽高論,草莽何由識至尊”[注]《蓼齋集》卷二十四,第420頁。又見《雲間三子新詩合稿》卷八,第165頁。,意謂李雯、周岐雖是藝林中的高論者,但畢竟處於草莽之間,實以未能得識至尊為憾。上述三詩,大約以思念故園、追慕君王為主題,待到周岐即將南返故里時,李雯寫下七古《送農父南歸》,方纔淋漓地刻畫出二人的際遇與情誼,全詩云:

君為高堂不得留,予為高堂不得去。天下萬事如奔濤,游子出門安識路?同作長安縫掖人,披懷攬袖心所親。愁來仰望蒼龍闕,終年誰拂黄金塵?我亦不能朝叩銀臺門,君亦不能夜吐丞相茵。西山逐虜章不報,東閣上書誰見伸?悵此悠悠不可問,秦關楚甸多遺恨。闕下無餘季子貂,篋中獨著《潛夫論》。鴈塞雲昏繞戍樓,高歌易水淚交流。羨子行藏能自决,短衣雕弧跨紫騮。紫騮踏處黄雲合,萬里河山帶冰雪。歸去江城聽落梅,歲寒子舍親懷橘。日下李生霜薄衣,出門無馬食苦飢。誰能短褐無同調?日暮燕山送落暉[注]《蓼齋集》卷十七,第362頁。又見《雲間三子新詩合稿》卷四,第66—67頁。《雲間三子新詩合稿》作“愁來仰望蒼龍闥”“君亦不能夜唾丞相茵”“短服雕弧跨紫騮”。。

周岐為了母親而不可停留,李雯為了父親而不可離去,萬事如奔濤,游子出門皆是身不由己。二人同樣是來到京師的儒者,披懷攬袖,關心國事,此時除了仰望宫闕之外,早已不復計較黄金利禄。李雯自道不能朝叩翰林院之門,正如周岐不能夜唾丞相之茵[注]“夜吐丞相茵”,典故見《漢書》卷七十四《魏相丙吉傳·丙吉》,第3146頁。,亂世中懷才而不遇,内心多所悵恨!周岐此次離去,如同蘇秦(季子)游説秦王不成,黑貂之裘已弊;彷彿東漢的王符,將寫下反映時政的《潛夫論》。兩人含淚分手處在易水,暗示着此番離别後,永難重聚。李雯羨慕周岐的出處由自己决定,即將跨坐紫騮,渡過萬里河山而歸去,返抵家鄉後,可以傾聽《落梅》笛曲,可以懷橘孝親[注]“懷橘”,典故見(晋)陳壽著,(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五十七《吴書·虞陸張駱陸吾朱傳·陸績》,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28頁。;反而人在京城的李雯,於秋霜中穿着薄衣,無馬可乘而三餐苦飢,日後已無志趣相投的同調者,衹能在日暮時分孤獨地送走餘暉。面對生命的難題,周岐和李雯各自選擇了不同的道路,是幸還是不幸?蓋難言矣!

另外,李雯曾為周岐《執宜集》題序,此序未見於李雯《蓼齋集》,僅見片段於徐璈(1779—1841)《桐舊集》中,試觀其文:

余郡多文人,而所弗若於桐者三:有師法,一也;尚實學,二也;親閲歷,三也。三者在近今,農父為最。農父為人温厚直重,居前使人軒,居後使人輊。其學長於經術,濟於兵農,博於緯數,周於人物。其為詩根柢乎漢魏,條穎乎六代,茂成乎初盛唐。其情深,其才達,非徒以形埒者[注]《桐舊集》卷二十八,第3—4頁。。

序文云,雲間詩人不如龍眠詩人者有三:有師法、尚實學、親閲讀。而此三者,又以周岐的表現最為出色,故其詩情深而才達。可惜李雯此文並未全篇保留下來,寫作時間亦難查明,可以肯定的是,雲間詩派與龍眠詩派的第二位人物,確實曾以詩作來相互勉勵。

四、協助史可法守城的意義

崇禎十六年(1643)秋冬之際,周岐回到南方,但時局動亂,轉瞬即變。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闖王李自成(1606—1645)率兵攻入京師,崇禎皇帝自縊,明朝亡國。逢此逆境,周岐必須走出家庭,為國家盡一份力量。據陳焯《安慶府志》記載,先是“明末甲申秋,浙人陳潛夫官御史,按河南,奏請岐為監紀推官”,其後“大兵取河南,岐奔回揚州,以策干史相,揚陷,則又改僧裝遁免”。對照歷史,順治元年(崇禎十七年)五月,開封府推官陳潛夫(?—1646)帶領死士三千人,擊破賊將,六月,傳軍書至南京,舉朝奇之,福王擢為監軍御史,巡按河南[注]陳潛夫傳記,見(清)張岱:《石匱書後集》卷四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56—259頁;以及《明史》卷二七七,第7104—7106頁。;是年秋天,周岐也加入了陳潛夫的陣營,奏請為推官。闖軍勢衰後,清兵繼續南下,順治二年(弘光元年,1645)二、三月間,河南各地紛紛失守,周岐奔往揚州,為史可法提供計策,至四月二十五日揚州城破,史可法忠勇殉國。史可法與周岐在揚州相處的時間不長,僅有短短兩個月,但左宰《左忠毅公年譜》提到周岐時,仍然注明:“後史公可法督師揚州,薦為監軍道。”這正顯示,周岐在揚州城中的歷練,必須先回顧左光斗和史可法的深刻情誼,纔能充分彰顯它的意義。

刻畫左光斗與史可法師生之情的文章,以方苞(1668—1749)《左忠毅公逸事》最撼動人心,時間再往前推,則可追溯到戴名世(1653—1713)《左忠毅公傳》。戴名世此文文風較為平實,云及:“初,大興人史可法,幼貧賤,奉其父母居於窮巷,光斗為督學,可法以應童子試見光斗,光斗奇之,曰:‘子異人也,他日名位當在吾上。’因召之讀書邸第,而時時餽遺其父母貲用。一日,光斗夜歸,風寒雨雪,入可法室,見可法隱几假寐,二童子侍立於旁,光斗解衣覆之,勿令覺,其憐愛之如此。”[注](清)戴名世:《戴名世集》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83頁。意謂天啓元年(1621),左光斗擔任直隸提督學政[注]參《左忠毅公年譜》卷下“天啓元年辛酉公四十七歲”條,第549—551頁。,於童子試時賞識史可法,遂召之於府第讀書,對其寄望甚深。至天啓五年(1625),閹黨魏忠賢(1568—1627)獨攬大權,殘害異己,楊漣(1572—1625)與左光斗俱遭逮捕,囚於鎮撫司詔獄。左光斗遭受酷刑折磨時,史可法曾赴獄中探望,戴名世《左忠毅公傳》續言:

可法知事不可為,乃衣青衣,携飯一盂,佯為左氏家奴納橐饘者,賄獄卒而入,見光斗肢體已裂,抱之而泣,乃飯光斗。光斗呼可法而字之曰:“道鄰宜厚自愛,異日天下有事,吾望子為國柱石。自吾被禍,門生故吏,逆黨日邏而捕之。今子出身犯難,徇硜硜之小節,而攖奸人之鋒,我死,子必隨之,是再戮我也。”可法拜且泣,解帶束光斗之腰而出[注]《戴名世集》卷六,第183頁。。

同樣的情節,方苞《左忠毅公逸事》的描述則是:

史前跪,抱公膝而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去,無俟奸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擊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注](清)方苞:《方苞集》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37—238頁。。

在戴名世文中,左光斗希望史可法在天下有事時,能成為承擔重任的國家柱石,其中固然有“我死,子必隨之,是再戮我也”的話語,但整體而言,正面的期許遠高於責難。而方苞之文,先是以“奮臂以指撥眥,目光如炬”,展現出左光斗剛毅不屈的精神,後更以左光斗所述“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云云,將期許之意暗藏在表面的責難中。二文的藝術手法不同,戴名世文明示之,方苞文反言之,但二者卻有共同的歸趨,即左光斗雖然面對着死亡,卻提醒了史可法尚未完成的使命。

左光斗、史可法於獄中訣别的真實情形,可由二人的親自叙述一窺究竟。馬其昶《左忠毅公年譜定本》中,附有左光斗《獄中血書十二通》,此十二通書信有九通寫給長子左國柱,題《寄子國柱書》,其中之一云:

汝昨叫史大哥進來,我心甚不快,他做他的事,何必來看我?此時何時?此地何地?禍出不測,窺伺者眈眈。從今後勿讓他來,添我悶惱千萬,言之勿忘[注]《左忠毅公年譜定本》卷下,第736頁。。

由信件來看,左光斗對於史可法赴獄探視感到不悦,原因無它,衹在於此舉必須冒着極大的生命危險,所謂“禍出不測,窺伺者眈眈”。這樣的不悦之情,實源自老師對於學生的一分關懷。至崇禎八年(1635),史可法作《祭大中丞左公文》,也憶及當年的往事:

猶憶逆璫陷師於獄,一時長安摇手相戒,無往視者。法不忍以逆燄故而避之,微服過從,一慰痛楚。師見而顰蹙曰:“爾胡為乎來哉?”惟恐夏馥之載禍相餉也。瀕危若是,而尚慮以相知見累,師真師而父母矣[注](清)張純修編輯,羅振常校補:《史可法集》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14頁。此文亦附於《左忠毅公集》卷五,題為《祭大中丞左忠毅公恩師文》。。

“夏馥之載禍相餉”,典出《資治通鑑》,書云東漢黨錮之禍時:“夏馥……自翦鬚變形,入林慮山中,隱姓名,為冶家傭,親突烟炭,形貌毁瘁,積二三年,人無知者。馥弟静載縑帛追求餉之,馥不受曰:‘弟奈何載禍相餉乎!’”[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五十六《漢紀四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1821頁。《後漢書·黨錮列傳》亦載此事,惟文字小異。史可法用此典故,意思是説,當左光斗云“爾胡為乎來哉”時,是擔心自己瀕危的處境,將會連累史可法。是以,左光斗當時顧慮的僅在於史可法的安危,未及於其他,至於戴名世、方苞所説的寄望天下,衹能説是清人的主觀想法。那麽,周岐奔往揚州協助史可法,正如史可法進入詔獄探望左光斗,其情境相似;而史可法讓周岐順利逃脱,也正如左光斗不願意史可法受到傷害,其用心亦雷同。况且,周岐是主動參與抗清,加上家有老母、幼子等待照顧,故而改换僧裝而遁免,確實是不得已的一種選擇。

方以智《壽周農父五十》詩序中曾記載周岐的此段經歷:

歸以史道鄰司馬舊交,苦招入幕。北變果然,乃以汴州司李為史公監軍,經理其務。知留都方昏椓,外營狼顧,然義不負知己,無可諉矣。一年而邗溝背城,半壁瓦解,農父輾轉白刃中,詎謂其天幸耶[注]《合山欒廬詩》。“邗溝”,即邗水,起自揚州。!

文中明言,周岐回到家鄉時,史可法即以舊交身份苦招入幕。北變之後,周岐先在開封擔任陳潛夫的推官,後來纔轉赴揚州,改任史公監軍。但“一年而邗溝背城”之語,仍需仔細看待,“一年”若用於史可法鎮守揚州,大致可通,但以周岐協助史可法的時間來説,則僅有兩個月而已。再看周岐現存詩作中,有七律《弔故相國史道鄰先生》,也回憶了這段往事:

舉目河山勢已更,當年百戰此危城。恨留一矢浮圖著,臂刺孤忠血迹明。擲杖長憐夸父没,揮戈難起魯陽生。相看惟有庭前柏,猶宿栖烏向我鳴[注]《龍眠風雅》卷三十七,《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98册,第488頁。。

《桐舊集》亦録此詩,徐璈注云:“三、四以南霽雲、岳忠武比况。五、六則傷其盡忠竭力,而無救於危亡也。”[注]《桐舊集》卷二十八,第11頁。知此詩第三句用南霽雲典,韓愈《張中丞傳後序》提到,張巡守睢陽城時,將領南霽雲求救兵於賀蘭進明,賀蘭不肯出兵,其後:“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著其上甎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注](唐)韓愈著,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6頁。故“恨留一矢浮圖著”之句,意指史可法奮勇守城,卻無法得到南明兵力的支援,徒留悵恨。第四句用岳飛典,《宋史》記載,秦檜欲羅織岳飛罪名時:“初命何鑄鞠之,飛裂裳以背示鑄,有‘盡忠報國’四大字,深入膚理。”[注](元)脱脱等:《宋史》卷三六五《岳飛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1393頁。故“臂刺孤忠血迹明”之句,意指史可法一如岳飛盡忠報國,為國犧牲的血迹足以表明。第五句“擲杖長憐夸父没”,言此時衹能擲杖哀嘆,可憐夸父追“日”不成,道渴而死;第六句“揮戈難起魯陽生”,則言即使揮動干戈,也難以使魯陽公重生,難以使“日”為之反三舍。兩句典故皆與“日”相關,而日者,“明”也,意謂明朝國勢宛如夕陽西下,史可法的作為終究徒勞無功,正如徐璈所云“傷其盡忠竭力,而無救於危亡也”。最後以柏樹上的栖烏哀鳴作結,“烏”原本可以代指“日”,但栖烏卻是夜宿的歸鴉,有“黑暗”之意,後二句意味着故明光景不再重返;反過來説,能永續長存的惟有史可法的精神。

順治元年(1644)七月,清將多爾衮(1612—1650)致書史可法,意欲招降,此書信原本無題,今或稱之曰《攝政王來書》。攝政王多爾衮的來書不可能以漢文親自書寫,文章實為李雯所作,今撮其大要,略加徵引:

國家之撫定燕都,乃得之於闖賊,非取之於明朝也。賊毁明朝之廟主,辱及先人。我國家不憚徵繕之勞,悉索敝賦,代為雪耻。孝子仁人,當如何感恩圖報?兹乃乘逆寇稽誅,王師暫息,遂欲雄據江南,坐享漁人之利。揆諸情理,豈可謂平?將以為天塹不能飛渡,投鞭不足斷流耶?……先生領袖名流,主持至計,必能深維終始,寧忍隨俗浮沉?取捨從違,應早審定。兵行在即,可西可東。南國安危,在此一舉。願諸君子同以討賊為心,毋貪一身瞬息之榮,而重故國無窮之禍,為亂臣賊子所竊笑,予實有厚望焉[注]清國史館編:《清史列傳》卷二《和碩睿親王多爾衮》,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9頁。另見《史可法集》卷三附《攝政王來書》,第89—90頁。!

書信以兩面手法力勸史可法投降:先言清朝撫定北京,乃得之於李自成,非取之於明朝,清朝既已替明朝雪耻,南明政府應當知恩圖報,切勿坐享漁翁之利;後言清朝兵力壯盛,足以飛渡天塹,投鞭斷流,此後將往西討賊還是往東平明,這將取决於當前一舉,盼望史可法深思熟慮。此文寫來虎虎生風,昭槤(1776—1833)《嘯亭雜録》云:“嘗聞法時帆言,忠王致書乃李舒章雯捉刀,答書為侯朝宗方域之筆也。”[注](清)昭槤:《嘯亭雜録》卷三“睿忠王致史閣部書”條,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64—465頁。法時帆,即法式善(1753—1813)。葉嘉瑩《從雲間派詞風之轉變談清詞的中興》一文説得更明確:“這篇檄文事實上的確是李雯寫的,但是後來刻李雯《蓼齋集》的人,認為這篇檄文對李雯的名節是不利的,因此李雯的學生替老師編集子的時候就把這篇檄文删掉了。我所看到的是手抄本的一册,所收録的就是李雯當了清朝中書舍人時替清朝所寫的那些文章,其中就有這一篇給史可法的信。”[注]葉嘉瑩:《清詞叢論》,《迦陵文集》第六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3頁。當然,李雯撰寫此信,絶非他的本意,實有不得已的苦衷存焉。至順治元年九月,史可法作書回覆攝政王,依據《嘯亭雜録》所述,此篇答書成於侯方域(1618—1654),但歷來對於答書作者的説法並不一致,或云出自桐城何亮工[注]何亮工,見(清)計六奇:《明季南略》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44—145頁。,或云出自樂平王綱,或云出自沔陽黄日芳,或云出自新建歐陽五敕[注]王綱、黄曰芳、歐陽五敕,參鄧之誠:《骨董瑣記全編·骨董瑣記》卷一“史忠正答攝政王多爾衮書”條,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2—23頁。,衆説紛紜,難以判斷。假如,周岐前往揚州輔助史可法的時間能够提早,當時的執筆者很可能即是周岐,但也幸好不是,讓先前以詩歌互贈的李雯、周岐,免於成為針鋒相對的敵人。

五、陳名夏文集中的記載

易代之後,周岐回到桐城故鄉,但因為生活所需,又再度前往京師,此行最重要的投靠對象是昔日的文友、當今的弘文院大學士陳名夏(1601—1654)。陳名夏《石雲居詩集》《石雲居文集》中,頗見與周岐往來的詩文,可探知周岐北游謀事的情形。先看《周農父於秋七月來長安過予》云:

躬耕不肯出龍眠,忽漫相逢尺五天。張翰引琴因入洛,管寧着帽近居燕。豆華水發迂行路,河鼓星移對客筵。莫使虚聲同處士,君來真是奏朱弦[注](清)陳名夏:《石雲居詩集》卷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01册,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668頁。。

詩言周岐於入清後躬耕於桐城,偶然卻在京師與之相逢,其北上如同西晋的張翰,因聽聞賀循彈琴而隨之入洛[注]張翰、賀循之事,參(南朝宋)劉義慶著,(南朝梁)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説新語箋疏·任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739—740頁。;也像漢末的管寧,常著皂帽而居於遼東燕地。路途上,受到黄河七月水汛的阻擋,衹能迂迴繞道;此時也如牽牛星的移動,終能與客對筵。顯然,周岐已不再是受虚聲束縛的隱者,而能伴隨着樂曲弦聲走出既有的框架。此詩明確表達了陳名夏與故友重見的喜悦,另重陽節所作的《九日小飲與周農父》也説:“江南老友相逢喜,一任秋深鴻雁飛。”[注]《石雲居詩集》卷二,第668頁。那麽,陳名夏詩中提到的七月、九月,又應當繫於何年?《龍眠風雅》中録有周岐在京之作《辛卯長安得家報,喜舉一孫,兼聞歲荒盜發,又不覺憂從中來也》二首,其一開句云“凍雨寒為雪,孤燈客思煩”,其二開句云“離家五甲子,松菊近如何”[注]《龍眠風雅》卷三十七,《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98册,第487頁。,可推知順治八年(辛卯,1651)冬天,周岐離家已有三百日(五甲子),其出門或可繫於此年年初,至七月時拜會陳名夏,九月時又與之共飲。另觀龔鼎孳(1615—1673)《酬和周農父過飲見贈之作兼懷密之》云:“玉笛夜寒翻白雪,金風花老報玄英。”[注](清)龔鼎孳:《龔鼎孳詩》卷二十一,揚州:廣陵書社,2006年,第696頁。此詩同樣是順治八年作,所稱“玄英”,即冬季也,當時龔鼎孳人在京師,周岐也曾訪之,尋求出路。

周岐順治八年(1651)入京後,陳名夏曾試圖為其引薦,但過程並不順利。試看七古《周農父病足愈,即駕車訪友》前半段云:

桐山周子蹇其足,一月卧床始平復。晨起策杖僮手扶,略可步行馳廣屋。豈緣曳履貴人前?杵臼知交繫心腹。自憐劇病難索居,朝晡夕火攤方書。長安尚有旅食者,倦游司馬羞吾廬。急相慰勞吟滿壁,恨不多金暖寒日[注]《石雲居詩集》卷七,第725頁。。

詩謂周岐病足,卧床整個月方纔痊癒,病後由僮子攙扶,可於屋中順利行走,但起身迎接並非鳴玉曳履於貴人面前,而是杵臼之交常繫心中。周岐自憐大病後難以獨居,僅能早晚翻讀方术之書,此時,旅食於京師者固衆,周岐卻像倦游的司馬相如,羞於在陳名夏提供的屋宅長住。於是陳名夏急相慰問,發現滿壁皆是周岐的牢騷吟咏,恨不能即刻給予多金,帶來温暖。另一首七古《初雪行與農父》開端亦云:

天風吹下西山草,紛紛白盡黄塵道。長安柴米價初昂,有客憂傷顔色老。借問憂傷客謂誰?桐城周子知名早。周子挾策叩燕關,車馬填門塵不掃。戚畹甲第既摧頹,公卿氣力皆枯槁。我友低頭倚北窗,不若文章一娱好[注]同上。。

秋冬之際,京師柴米昂貴,周岐卻蹉跎日久,憂傷年華老去。回想晚明時挾策叩關,門庭賓客衆多;如今卻戚畹甲第摧頹,公卿氣力皆已枯槁。對此情景,周岐衹能低頭倚靠北窗,儘管文章仍如舊時美好。詩中,仍帶有陳名夏未能薦以職務的若干歉意。及至順治九年(1652),時任國子監祭酒的王崇簡(1602—1678)作《送周農父》一詩云:“瀟然無不可,四海一書生。今古懷多恨,風塵快獨醒。年來無舊業,何處可歸耕?烟雨青山外,凄凉憶去程。”[注](清)王崇簡:《青箱堂詩集》卷七,《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03册,第124頁。詩句送别周岐,先以四海書生、無所不可慰之,後以無處歸耕、去程凄凉作結。可知到了順治九年初,周岐的去路仍無訊息,甚至萌生歸去的念頭。

在離開京師之前,可能因為陳名夏的推薦,周岐獲得了右副都御史馬我田的聘用。陳名夏《送周農父序》云:

兵部尚書右副都御史馬公我田,出鎮真定,總督三省。聞吾友周子農父懷抱利器,浮湛長安,親執幣聘,卜日造請,招農父於幕府。農父即日撰行李,載書册,從大司馬[注](清)陳名夏:《石雲居文集》卷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55册,濟南:齊魯出版社,2001年,第156頁。。

以“兵部尚書右副都御史”“總督三省”的官職對照史料,《清史稿·馬光輝傳》云:“(順治)八年……十月,命以兵部尚書右副都御史,總督直隸、山東、河南三行首。”[注]趙爾巽等:《清史稿》卷二三一,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9335頁。可知馬我田即是馬光輝(?—1655)。順治八年(1651)十月,馬光輝總督三行省,至於招請周岐擔任幕府,時間則當繫於順治九年(1652)初。陳名夏《送周農父序》又云:“今我國家統一區宇,整齊士民,先是山東群不逞伏匿跳梁,朝廷亟思所以削平之,乃簡大司馬以行,與唐節度使無異。而周子農父從之行,庶幾復見韓公文章功業炳爍汴、徐間。”[注]《石雲居文集》卷二,第156頁。韓愈在唐德宗貞元年間曾兩次入幕,參照《舊唐書·韓愈傳》:“宰相董晋出大梁,辟為巡官。府除,徐州張建封又請為其賓佐。”[注]《舊唐書》卷一六〇,第4195頁。陳名夏以韓愈為喻,意謂周岐的能力必將有助於馬光輝,一如韓愈文章炳爍於汴州董晋、徐州張建封之間。同時,陳名夏另有詩作《周農父應馬我田幕府聘送之》,詩云:

寒日相依暖竹光,翩翩幕府挾魚腸。馬周才子猶為客,韓愈文人屢出鄉。病足不能騎獵馬,短衣真可絶飛揚。争傳露布何人草?東望龍眠道且長[注]《石雲居詩集》卷二,第673頁。。

由寒入暖的時節,周岐即將進入馬光輝幕府,負責文書的工作,所謂“魚腸”者,魚腸尺素之意。陳名夏並以初唐名臣馬周為人家客、一代文豪韓愈出鄉入幕為例,鼓勵周岐當傚法前賢,勇敢創造出一番事業。此時已在周岐病足之後,雖不能騎馬飛揚,卻可以撰寫軍旅文書,時而遠望故里龍眠山。

周岐進入馬光輝幕下的時間並不長,觀魏耕(1614—1662)、錢价人(?—1662)合編的《今詩粹》,其中録有周岐《别天雄幕中諸友》一詩:

驚風吹大道,曉起踐塵沙。客路風靡草,春寒樹不花。壯懷隨逝日,孤興托流霞。此去三千里,乘流上漢槎[注](清)魏耕、錢价人編:《今詩粹》卷八,臺北:臺灣大學圖書館藏清初刊本,第45頁。。

詩題“天雄”,指天雄軍,當時馬光輝為直隸、山東、河南三省的總督,帶領天雄軍,駐守於真定。周岐於順治九年(1652)初投入馬光輝幕下,以“春寒樹不花”來看,知其在春天時便已御任,歷時極短。而“此去三千里”,表示此次分别之後,即將遠離真定;並且“乘流上漢槎”,又將乘槎而上天河,另有高就之意。是年,也在陳名夏的薦舉下,周岐投效江西巡撫蔡士英(?—1674),觀陳名夏《送農父入豫章》其一云:

每思河朔飲,忽有豫章行。迂怪仙人樹,高標孺子城。西山濃作雨,南浦淡流萃。真好淹留處,隨呼老步兵。

其二又云:

君才無不可,且作幕中人。起檄飛横草,探籌比斲輪。朝無藩鎮慮,客有少微鄰。若踏匡廬頂,潺湲洗面塵[注]《石雲居詩集》卷一,第631頁。“少微”,少微星,一名處士星。。

據《清史稿·疆臣年表五·各省巡撫》記載:“順治九年壬辰。江西。夏一鶚二月戊午卒。四月丙午,蔡士英巡撫江西。”[注]《清史稿》卷二〇一,第7495—7497頁。陳名夏所謂的“忽有豫章行”,是指順治九年四月蔡士英改聘為江西巡撫,駐守於南昌,周岐即刻從之。詩作第一首云,此地生長着迂怪的仙人掌,聳立着紀念東漢徐稺的孺子城,南昌西山雲霧濃密,南浦亭浮萍疏淡,確實是適合長期居留之所。第二首則云,擔任幕僚的周岐,才能無所不可,寫下檄文可立功勛,探籌卜卦也如輪扁斲輪般精熟;來到江西之後,朝廷無藩鎮之憂,做客有處士為鄰,陳名夏祝福周岐,若登廬山,潺湲之水將洗去塵埃,一切將有新的可能。

不過,我們閲讀周芬佩(1698—1779)為周曰赤(1609—1677)撰寫的《梅山先生傳》卻提到:“公與農父公同受知溧陽陳百史先生,陳後登政府,既薦農父,公辭不赴徵辟。又欲引公以為重,公以疾辭,其恬退為何如乎!”[注]《鷂石周氏支譜》卷一,美國猶他家譜學會藏清光緖年間刊本,第11—12頁。周芬佩,安徽桐城人,乾隆十年(1745)進士。文中明言陳名夏(百史)曾薦引周岐,但周岐卻未出仕。《龍眠風雅》中也説:“溧陽陳相國欲授以官,不應。”這些説法與陳名夏書中所述迥不相同。再觀《龍眠風雅》所録周岐《嫠女唫答陳百史》云:

蟾魄既西蝕,烏羽亦東藏。烈烈驚風吹,壁冷燈無光。中有獨居女,唧唧聞悲傷。問女何所悲?不字稱未亡。豈悲衾與裯?切恐人無良。有客何方來?將書委筐箱。偏諸緣繡镼,胡珠綴琳琅。開緘讀書意,姊妹舊稱行。上慰顔色好,下言夫壻當。叠書置筐中,卻拜歸空房。孤鸞戀枯澤,彼鳳自有凰。感君纏綿意,還君明月璫。寄謝諸姊妹,勉事新姑嫜[注]《龍眠風雅》卷三十七,《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98册,第484頁。。

徐璈《桐舊集》亦收此詩,注云:“此先生卻聘書也,較張文昌《節婦吟》尤有關係。”[注]《桐舊集》卷二十八,第6頁。《桐舊集》所録《嫠女唫答陳百史》,删去“偏諸緣繡镼,胡珠綴琳琅”二句,或因“胡珠”一詞之故。《嫠女唫》所以較《節婦吟》意義更為重大,原因在於張籍不過藉詩婉拒藩鎮的聘用,而周岐之作卻關係到朝代變遷後,一名儒者究竟應該何去何從。詩云“蟾魄既西蝕”,指月也;“烏羽亦東藏”,指日也。合視之,則指“明”朝已遭吞蝕匿没,世界陷入黑暗之中,故云“烈烈驚風吹,壁冷燈無光”。詩中的“獨居女”,為周岐的自喻,此女雖未出嫁卻以未亡人自居,猶如周岐雖未仕宦但卻心念故國。詩中的“姊妹”,則比擬陳名夏,姊妹來信言其夫婿適當,猶如陳名夏刻意將仕清之事合理化。然而,獨居之女依然歸於空房,如同孤鸞眷戀着枯水,衹能寄謝姊妹,勉力事奉婚後的姑舅;亦即周岐决定隱居不仕,期望陳名夏可以效忠新朝。但此詩所述,與周岐的實際作為並不相符,惟一的解釋是,此一拒絶發生在順治八年(1651)以前,也就是説,周岐起初拒之,其後卻不得已而接受,其嫠女的角色最終並未堅持。

六、蔡士英幕下的重要文客

周岐告别了馬光輝,出發前往南昌,途中,順道回到了桐城。孫晋之子孫中彖曾與周岐在桐城相會,作律詩《喜晤周農父先生兼送之西征應蔡中丞之聘》,句云:“草檄早知周僕射,參軍還傍蔡司徒。”周僕射,係以晋朝周顗代指周岐;蔡司徒,則以晋朝蔡謨代指蔡士英。意謂周岐善於草擬文書,已然知名,如今又將參謀軍務,前往投靠蔡士英。詩作結尾又云:“短櫂直過烟水畔,好將詩句遍江湖。”[注]《龍眠風雅》卷五十五,《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99册,第89頁。表明周岐將渡過九江烟水亭,直到南昌,其詩句當可傳遍江湖,可見孫中彖對於周岐此行抱持着樂觀的態度。

據《碑傳集》《滿名臣傳》記載:蔡士英,字魁吾,漢軍正白旗人,世居遼東錦州,崇禎十五年(1642)隨明朝總兵祖大壽(?—1656)降清。順治九年(1652)授江西巡撫,駐南昌;十二年升漕運總督,加兵部尚書,改駐淮安;十四年,因病解任;十六年,復授漕運總督;十八年,再度以疾告歸。康熙十三年(1674)正月卒,謚襄敏,碑文稱其“性行端良,才猷亮敏”,著有《撫江集》《督漕奏議》[注]傳見(清)錢儀吉纂:《碑傳集》卷六十一《國初督撫上》,第1734—1739頁;清國史館編:《滿名臣傳》卷二十,《清代傳記叢刊》本,臺北:明文出版社,1985年,第21—26頁。按,《撫江集》今存,《督漕奏議》未見。另據《八旗文經》録蔡士英《正法禪院修造碑記》,末云:“余故樂得而記之,康熙十四年乙卯。”若此文無誤,則蔡士英的卒年必須往後延伸。見(清)盛昱編:《八旗文經》卷四十四,臺北:華文書局,1969年,第1465頁。。前舉《安慶府志》曾説,周岐入蔡士英幕,“蔡愛其温謹,留幕下八年”;若從順治九年起算,到順治十八年,時間應有十年,但扣除順治十四、十五年蔡士英解任的兩年,則確實是留幕八年。這顯示蔡士英任職江西巡撫、漕運總督期間,周岐全程擔任幕僚,堪稱得力助手。

最能説明蔡士英與周岐關係的是《滕王閣集》一書。蔡士英《重建滕王閣自記》提到,當受命為江西巡撫時,原以為可以目睹滕王閣,然而“及下車,幾務之暇,諮詢古迹,率皆敗砌頹垣。所謂滕王閣者,止餘衰草荒榛,瓦礫迷離已耳”,不禁感到凄然,益發懷古之思;其後“督漕之命忽臨,行有日矣。此不即建,是平時尚流連嘆羨於篇什中,今得身游目擊,顧恝然聽其為荒榛衰草,何能已已”,漕運總督的派令已發,蔡士英即將離開南昌,纔想到如今游歷此地,怎能任其荒草蔓生?故在僚佐薦紳的捐助之下,“鳩工於仲冬,落成於孟春”,於順治十二年(1655)初,完成了滕王閣的重建[注]詳(清)蔡士英編:《滕王閣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93册,《滕王閣徵彙詩文》,《重建滕王閣自記》,第475—476頁。另見(清)蔡士英《撫江集》卷十五《重建滕王閣碑記》,《四庫未收書輯刊》第七集第2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430—431頁。。閣既新立,蔡士英又作《重建滕王閣徵詩文檄》,文云:“敬祝域中才士,尤希宇内名人,或朝或野或宦游,遥挹天風之送;為賦為詩為記序,咸期月露之披。”[注]《滕王閣集》,《滕王閣徵彙詩文·重建滕王閣徵詩文檄》,第475頁。另見《撫江集》卷十五《重建滕王閣徵詩賦小引》,第437頁。《撫江集》所録,文字頗見差異。此文意在廣召朝野人士,共同為滕王閣留下詩賦。蔡士英也有五言古詩之作,云及:“奉詔撫江邦,詢樓人莫識。吁嗟平生懷,勝迹豈容熄?解俸選梓材,拓地剪荆棘。彷彿初唐規,景物宛如昔。”[注]《滕王閣集》,《滕王閣徵彙詩文》,《五言古》,第507頁。除了表白建設滕王閣的心聲外,此詩更為徵求詩文提供了範例。今觀蔡士英主編的《滕王閣集》,分成兩個部分,一是唐朝到明朝的作品,共十三卷,題《滕王閣全集》;一是入清之後的作品,收録新閣落成後徵得的文章,不分卷,題《滕王閣徵彙詩文》。《滕王閣集》首録蔡士英作於順治十四年(1657)的〈滕王閣全集序〉,文云:

只今所傳者,惟子安、退之兩公之序、記耳。子安序,人猶誦之;若退之之記,有不能舉其字義者矣。矧唐、宋、元、明以來,鉅公傑作,累累如林,可使簡淹蠧蝕,不與鳥跂翬飛共新人耳目乎?於是廣搜坊逸,密訪笥藏,得舊帙數種,俾彙全集,並壽諸梓[注]《滕王閣集》,《滕王閣全集序》,第346—347頁。。

今傳關於滕王閣的作品,以王勃《九日宴滕王閣序》最為著名[注]王勃此序或題《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别序》,今篇名仍依《滕王閣集》。,次則韓愈《新修滕王閣記》,事實上,從唐、宋,到元、明,歷代傑作極多,惜多湮没不彰,《滕王閣全集》即在收羅這些詩文,付諸刊印。其次,《滕王閣集》又録周岐《滕閣古今詩彙選序》,文云:

值大中丞三韓蔡公,以副都御史司馬侍郎出撫西江,奮武揆文。公餘之暇,憫名勝之忽淹,搆嶒峵之新閣,使飛雲捲雨,頓還舊觀,檻外長江,宛如宿搆,遍採詩歌,搜珠剖玉,洵鬱鬱乎盛事矣。余流寓其間,因得縱觀篇什之美,裒輯歷代詩文,彙為全集。庶知名山大川,待人以興,啓後光前,非文莫永。以視夫黄鶴、岳陽,詩、記孤行,猶覺音響寥寂,未若斯之洋洋大觀也[注]《滕王閣集》,周岐《滕閣古今詩人彙選序》,第352—353頁。。

此處“三韓”,謂遼東也。遼東蔡士英在公餘之暇建成新閣,之後則“遍採詩歌,搜珠剖玉”;但實際上負責編纂《滕王閣集》者卻是周岐,故自云“余流寓其間,縱觀篇什之美,裒輯歷代詩文”。需注意,此篇題為《滕閣古今詩彙選序》,既謂“古今”,則所裒輯的“歷代”詩文,自然也包含了清代在内,故此序應是為全書而題。文末,周岐以《滕王閣集》來和崔顥《黄鶴樓》、范仲淹《岳陽樓記》相比,認為崔、范之作不過詩、記各一篇而已,此書卻得以繼王勃《九日宴滕王閣序》而發揚光大,成為洋洋大觀的著作。

再細觀《滕王閣集》的實際内容,其中《滕王閣全集》為唐宋元明之作,此部分最後一卷為“詩餘”,詩餘卷最後一闋詞作為周岐《己卯春赴楚中丞方先生幕,遇石尤于馬當江,憶子安當日風送滕王閣,遂使童子成後世名,江神昔憐才,今何妬也?時聞滕閣重修,因草懷閣,詞用宋辛稼軒賀新郎詞原韻》[注]見《滕王閣集》,《滕王閣全集》卷十三,第456頁。,知此詞寫於崇禎十二年(己卯,1639),當時方孔炤擔任湖廣巡撫,周岐欲赴其幕,卻於馬當山江邊受阻於逆風。至於《滕王閣徵彙詩文》則録有清代三百多家的詩文,包涵周岐七律二首、五絶十首、詞作《甲午冬滕閣落成登樓眺咏·小重山》《再登滕閣弔古·滿江紅》二闋[注]見《滕王閣集》,《滕王閣徵彙詩文》,《七言律》,第536頁;《五言絶句》,第571—572頁;《詩餘》,第576頁。《滕王閣徵彙詩文》的作品,多未署篇名,周岐詩作亦然。,可見周岐在編輯此書時,仍不忘嶄露自己的詩技。更特别的是,此集也收録了周岐長子周瑄的詩作,有七古一首,七絶二首[注]見《滕王閣集》,《滕王閣徵彙詩文》,《七言古》,第513—514頁;《七言絶句》,第574頁。。試觀七絶其二云:

群公雅集綺筵開,占盡春風畫舫來。節使崇儒自千古,知將名閣擬荆臺。(聞閣初成,家君流寓斯地。)

群公雅集,春風畫舫,實出自於周瑄的想象,從“聞閣初成”之語可以推知。這時崇儒的巡撫蔡士英,興建如同楚國荆臺的滕王閣,而“家君流寓於此”,也暗示蔡士英和周岐之間具有深厚的情誼。另外,《滕王閣徵彙詩文》録有宋徵輿七律一首,詩云:

朱欄碧柱倚晴空,新閣重看地勢雄。帝子夢游梁苑在,撫軍清嘯庾樓同。烟波蕩漾紗窗外,城廓參差畫檻中。今古可憐吟眺處,西山雲日贛江風[注]《滕王閣集》,《滕王閣徵彙詩文》,《七言律》,第562頁。“梁苑”,西漢梁孝王所建園林;“庾樓”,晋代庾亮所築樓閣。。

此詩也收在宋徵輿《林屋詩稿》中,題作《蔡中丞重修滕王閣賦紀》[注]見(清)宋徵輿:《林屋詩稿》卷九,《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5册,第550頁。。頷聯提到,新閣初成時,帝子李元嬰依稀夢游此地,彷彿梁苑猶在;撫軍蔡士英則登閣清嘯,正與庾樓近同。此詩出自“雲間三子”僅存的宋徵輿,名義上雖然作予蔡士英,但也可以理解為寫給“龍眠三子”的周岐。若執此觀之,雲間三子與龍眠三子中流連於官場者,藉由詩歌相互寬慰,那麽“今古可憐吟眺處”的“可憐”二字,除了可喜可羨外,或許也有可悲可憫之意。

《鷂石周氏尚義堂支譜》的《文傳》部分,收録了同鄉友人戴宏烈為周岐撰寫的《周土室先生傳》,傳文云:

三韓蔡中丞以素交莫逆,一撫江,兩督漕,每事必為借箸,故到今軍民遺愛不衰[注]《鷂石周氏尚義堂支譜·文傳》。戴宏烈,一作戴弘烈,字山民,安徽桐城人。。

表明蔡士英行事必借助周岐的智謀籌劃,二人真誠交往,意氣相投。同樣在《鷂石周氏尚義堂支譜》中,亦刊載周岐三子周瑄、周次璧、周師的傳記,分别是戴移孝為周瑄所作《周桂岑先生傳》,張廷璐(1675—1745)為周次璧所作《周悦敦公傳》,以及張廷玉(1672—1755)為周師所作《周正齋公傳》。試看戴移孝《周桂岑先生傳》云:

先是川湖蔡中丞以世交故,不遠千里懸榻禮迎,先生本不欲因人,誼不可卻,為一往,到即以營葬先隴辭歸。嗣公進駐長沙,軍興旁午,先生篤故人誼,凡兩涉洞庭,遠顧時不無攀援而得美官者,先生卒不為非分富貴。少羈,歸栖潭上[注]《鷂石周氏尚義堂支譜·文傳》。周瑄,字式玉,晚年歸隱時自號桂岑。戴移孝,字無忝,安徽和州人。。

“中丞”者,巡撫之稱。此處提到的“川湖蔡中丞”,非謂蔡士英,而是指蔡士英的次子蔡毓榮(1633—1699)。《清史稿·蔡毓榮傳》記載:“蔡毓榮,字仁庵,漢軍正白旗人。……(康熙)九年,授四川湖廣總督,駐荆州。……十三年,分設四川總督,命毓榮專督湖廣,以招民墾荒功,加兵部尚書。”[注]《清史稿》卷二五六,第9787—9788頁。以《周桂岑先生傳》和《蔡毓榮傳》相互對照,可知康熙九年(1670)之後,周瑄曾赴荆州,投靠四川湖廣總督蔡毓榮;康熙十三年(1674)之後,又曾兩度前往長沙,仍入湖廣總督蔡毓榮幕下。這説明蔡士英與周岐的交情深厚,此一情誼甚至延續到二人的子嗣蔡毓榮與周瑄之間。另觀張廷璐《周悦敦公傳》云:“制府蔡公仁庵督師湖湘、衡岳間,以禮延之,幕中升公為辟雍俊士,意欲久留之,而公則已襆被,蕭然歸矣。”[注]《鷂石周氏尚義堂支譜·文傳》。周次璧,字執玉,號説敦。張廷璐,字寶臣,安徽桐城人,張英之子,張廷玉之弟。張廷玉《周正齋公傳》云:“嗣是川湖蔡公仁庵督師湖湘、衡岳間,慕公兄弟名,嘗以禮致伯兄桂岑、仲兄説敦於幕下,又以禮聘公,公惟過洞庭,一拜於庭而返。嘆曰:‘士貴自立耳,安事曳裾,為他人作嫁裳耶?’”[注]《鷂石周氏尚義堂支譜·文傳》。此文張廷玉《澄懷園文存》未録。周師,字合萬,號正齋。又知周瑄之外,蔡毓榮也曾禮聘周次璧、周師,惟周氏三兄弟對於蔡毓榮的聘用並不如意,最後逐一飄然遠去。

另外,陳寅恪《柳如是别傳》提到,錢謙益(1582—1664)曾於順治十二年(1655)冬赴淮安拜會蔡士英:“牧齋此行必與復明運動相涉……由此推之,牧齋以老耄之年,奔走道途,遠游淮甸,其非尋常干謁酬應之舉動,抑又可知。惟錢蔡二人之關係及何人為之介紹,今不易考。”[注]陳寅恪:《柳如是别傳》第五章《復明運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054頁。則介紹錢謙益、蔡士英結識往來者,或為周岐乎?然而,蔡士英於崇禎十五年(1642)降清,征戰十餘年為清朝立下汗馬功勞,没有理由在國勢漸穩之際,萌生他意。陳寅恪的推想,衹能認為錢謙益或曾暗示之,但蔡士英依然效忠於清朝。觀錢謙益詩文中與滕王閣相涉者,有《新修滕王閣詩文集序》《江右蔡中丞新建滕王閣寄題四首》、《丙申閏五月十又四日讀新修滕王閣詩文集重題十絶句》[注]三篇詩文,分見(清)錢謙益:《錢牧齋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牧齋有學集文鈔補遺》,第395—396頁;《苦海集》,第78頁;《牧齋有學集》,第298—301頁。,諸作同時收録在周岐編輯的《滕王閣集》中[注]見《滕王閣集》,《滕王閣徵彙詩文》,《錢序》,第456—462頁;《七言律》,第553—554頁;《七言絶句》,第572—573頁。《滕王閣徵彙詩文》中,略去了詩文題目。。錢謙益還曾為蔡士英題《大學衍義補删序》,述及“漕撫大中丞蔡公,留思正學,兼修政教”“陶埴天下,光贊洪業,斯蔡公之志也”[注]《牧齋有學集》,卷十四,第677頁。,並有七律《贈蔡總河》二首、書信《致蔡魁吾》四首[注]分見《苦海集》,第102頁;《錢牧齋先生尺牘》,《錢牧齋全集》本,第201—202頁。,這些文章足以證明二人的交誼誠摯,但卻不宜過度推申。

七、方以智返鄉後的交接

順治九年(1652),周岐擔任蔡士英幕僚的第一年冬季,聽聞流離嶺南而北返的方以智駐足於廬山,廬山屬南康府,正是江西巡撫的轄區,周岐對這位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想到了挽留之意。方以智《白鹿洞》詩序云:“萬曆己未,智隨先祖廷尉公至此。今周農父令蔡撫軍舉智主此,業已鳥道行矣。”[注](清)方以智:《借廬語》,安徽省博物館藏清刊本。“萬曆己未”,即萬曆四十七年(1619)。白鹿洞書院位於廬山東南方。當時江西巡撫是蔡士英,但出計欲舉方以智為白鹿洞主講的卻是周岐,衹不過方以智並未接受此項職務,繼續返家的旅程,而與周岐緣慳一面。

今檢蔡士英《撫江集》,内容提到禮請方以智主持白鹿洞書院的文書共有三則。先看延聘之事,《批南康府為敬遵憲令,興復洞學,請延名儒以主講席事·十年正月十三日批》云:

白鹿洞書院,自唐及今代,有大儒闡明正學,維持風教,故歷朝欽為盛舉。今該府能旁搜隱逸,潛察名賢,於本部院惓惓興學之意,斯為不負。據詳,所舉前翰林院江南桐城縣編修方名譽,夙聞典型共式,家傳理學,博物洽聞,兹幸修道於匡廬,所謂待其人而後行也。該府即躬行禮聘,俾主洞事。其布衣方文,能偕隱暗修,定非虚士,該府同招入書院,互相闡發。主洞得人,四方來學從此有所矜式,於前烈尤有光也。該府禮請報可之日,本部院另遣專官,敦致幣聘,庶隆師重道,端其始耳。其洞田及書院條規,一聽該府及主洞者酌議,請批勒石,以垂永久,務令養賢饈士之大典,不致虚糜。本部院惟樂觀厥成也,此繳[注]《撫江集》卷十五,第422頁。。

方以智在順治九年(1652)底回到故鄉桐城,但此份文書卻至順治十年(1653)正月方纔發出。此文題為“批語”,是對於南康府來文的批示,文中“今該府能旁搜隱逸,潛察名賢,於本部院惓惓興學之意,斯為不負”云云,顯示在周岐的運作之下,南康府對於方以智的招聘已有主張,惟此正式公文的回復終究太遲。再細觀内容,方以智為前朝大臣,剛從南明北返,故此篇文書不直言其名,稱之為“前翰林院江南桐城縣編修方名譽”;另外,方以智此行與從叔方文見面,此次延聘連同方文一併招之,即所謂“互相闡發”。閲讀方以智《借廬語》,《六叔見訪廬山》三首其二云:“歲寒忽見同窗叔,坐定重看隔世人。”[注]《借廬語》。再看方文《嵞山集》,《廬山訪從子密之,同宿九夜,臨别作歌》一詩云:“今冬訪爾廬山下,重與抵足八九夜。”[注](清)方文:《方嵞山詩集》,《嵞山集》卷三,合肥:黄山書社,2010年,第100頁。可證順治九年冬天,方以智與方文在廬山重聚。昔日,周岐在方文的介紹下認識方以智;如今,周岐有意挽留方以智與方文,可惜未能如願。

另外兩則文書,記載的是方以智離去後的事宜,當也出自於周岐。先看《行南康刑館修白鹿洞牌》云:“本部院下車即欲興復,而南康徐知府與該館慨然以洞事為己任,鳩工庀材,俱有定議。且延訪前翰林院編修方,請主厥事,開啓來學。本部院佇望報聞,及時興舉,不意諸務未起,杳無頭緒。而該府以讀禮解組,悵盛事之未終,知後起之有待,今日之責,全在該館,所不得諉卸也。……順治十年二月十二日。”[注]《撫江集》卷十五,第414頁。此文為“行牌”,是上對下的公文,言及南康徐知府因家有喪事而辭官,影響了白鹿洞書院的重建,此工作必須轉由刑館負起全責,不可推諉。其中提到“延訪前翰林院編修方,請主厥事,開啓來學”,則此文所表達的不滿,或許與該府未能留下方以智有關。及至當年年底,江西巡撫再發《批按察司為鼎新舊迹興起理學事。十年十二月初一日批》,文云:“該司所陳四事,規模畫一,探本窮源,可垂永久;各區再興,斯文不墜,端在於兹。然約略已定,必主洞得人,乃稱盛舉。方詞林既已歸里,須另為亟訪。該司留心人物,凡遺老宿儒,定有貯之夾袋者,仰即議舉,以便禮請。該司當始終力為己任,勝時難再,毋徒事文移間也,繳。”[注]《撫江集》卷十五,第423頁。因受到按察司的按核監察,此文提到“方詞林既已歸里,須另為亟訪”,反過來要求該單位尋訪替代人選,勿浪費時間於公文往返。則方以智的離去,也讓白鹿洞書院的主持職位空缺了一整年。

方以智返抵家門後,於順治十年(1653)春轉赴金陵天界寺,投入覺浪道盛(1592—1659)門下,隨即在雨花臺的高座寺看竹軒閉關。是年秋,周岐欲往金陵會見方以智,於是離開南昌,先回到桐城,遇見外甥左國棅,左國棅作《喜晤周農父舅氏,時將訪無道人於竹關》一詩,開頭云:“三年南北輕離别,何幸鄉園得見過。”二人的離别,應在順治八年(1651)初,當時周岐北赴京師,迄今已近三年。詩末又云:“獨念故人成破衲,相期一葦訪江波。”[注](清)潘江編:《龍眠風雅續編》卷十二,《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99册,第495頁。因為想念故人方以智而有此行,周岐期盼的是能與友人共乘一葦,互訴心曲。其後,周岐與方以智得以重見,方以智《再見周農父》二首記載其事:

字存雙袖淚痕沾,三十年中恨筆尖。鐵限火坑還作種,人間瓦礫許垂簾。連床耳滴椒園,雨,分手魂驚燕市占。看破金泥亦灰燼,且題焦葉當牙籤。

鄧林擲杖作香林,坐看虞淵日未沉。蹈海方知三世路,翻天不换兩人心。秋來黄葉丹如故,化作青蓮碧更深。漫許六朝花再雨,豈將胡咒待知音[注](清)方以智:《建初集》,安徽省博物館藏清刊本。?

第一首詩是從重逢的淚水寫起,方以智的淚痕沾濕雙袖,與周岐結識近三十年來,此時筆尖的苦恨最多。然而,身陷於鐵限火坑之中,依然埋下希望的種子,人間遍地瓦礫,也必須垂下簾幕,潛心修學。方以智回想起崇禎間的往事,二人在北京椒園内,連牀諦聽雨聲,因為周岐的占卜預測,而後驚惶分手。如今看破用於璽封的金泥,視同灰燼,且題文句於焦葉,當成書籍標籤;意謂入清之後,方以智再也無心於仕途,轉而閉關發憤讀書。更能表明心迹的是第二首,詩作前兩句用夸父典故,夸父追日,擲杖化為桃林,正如方以智轉入禪林,此時坐看虞淵“日未沉”,可見其“明”猶存;此二句中,復國的意識可謂昭然若揭。方以智歷經險難歸來,纔知生命路程的曲折漫長,所幸天翻地覆之後,自己與周岐兩人的心思猶未改變。秋來之時,黄葉依舊“朱”紅如丹,即使轉化為佛教蓮花,青碧卻更為深沉,此聯意味着對於故國的深情始終存在。末云,滿滿期許六朝時的天降雨花再度出現,又豈能以梵音佛咒來等待知音呢?其中深意在於,六朝定都金陵,正與明代開國時相同,方以智在雨花臺上盼望花雨紛飛,正是希望明代的盛世能再次來臨。令人想知的是,接到如此撼動人心的詩作,周岐究竟如何回應。可惜其詩集今已不傳。

順治十二年(1655)秋,方以智因父親方孔炤病逝,由金陵奔回桐城服喪,是冬,來到周岐的桐城居所,作《宿周農父》一詩云:

轍碎山河悟首丘,恰憐反築近層樓。應將覆鹿看馴兔,會得吞龍許狎鷗。老石雷門堪洗海,金臺土室好藏舟。塞天塞地槎椏句,一夜棉花被裏收[注]《合山欒廬詩》。。

山河破碎之後,方以智真正領悟到狐死首丘的道理,周岐反而建築層樓,不免令人心生哀憐。於是方以智勉勵周岐“應將覆鹿看馴兔”。“覆鹿”典出《列子·周穆王篇》[注]楊伯峻注:《列子集釋》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07—108頁。,意思是把真實情景當成夢境;“馴兔”可見蘇軾《再游徑山》一詩,詩云“雪窗馴兔元不死”[注](宋)蘇軾著,(清)王文誥輯注:《蘇軾詩集》卷十,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502頁。。此句力勸周岐改變覆鹿的心態,體會馴兔不死的精神。又云“會得吞龍許狎鷗”,“吞龍”參考顧况詩“乃致金翅鳥,吞龍護洪淵”[注](唐)顧况著,王啓興、張虹注:《顧况詩注》,《歸陽蕭寺有丁行者能修無生忍,擔水施僧,况歸命稽首做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74頁。,金翅鳥以龍為食的目的是為了守護深淵;“狎鷗”則出自《列子·黄帝篇》[注]《列子集釋》卷二,第67—68頁。,意指與鷗鳥同游的隱居生活。此句期許周岐勇於吞龍,渡過難關後纔能享有狎鷗般的悠閑。頸聯接着説“老石雷門堪洗海”,尤為點明全詩意旨的重要關鍵。馮贄《雲仙雜記》云:“王維輞川林下坐,用雷門四老石,燈滅,則石中鑽火。”[注](唐)馮贄:《雲仙雜記》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8頁。石中鑽火固然渺小,但培育之,宏壯之,仍然足以洗海,此中深意在於火德之“明”終可洗滌“清”海,復國仍存希望;希望達成後,在神仙金臺、家居土室,便可妥善藏舟[注]“藏舟”一詞原見《莊子·大宗師》:“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方以智運用此詞,和莊子原意並不相同。,這也正是吞龍之後方許狎鷗的進一步描述。後云,此詩詩句錯落不齊,其中内涵卻足以充塞天地,請周岐將槎椏之句收於棉花被裏,牢記於心中。

順治十四年(1657),蔡士英於八月解任漕運總督,周岐賦閑家中,適逢五十歲生日,方以智再度訪之,作《壽周農父五十》二首。詩云:

鶴氅逍遥此土洲,黄牛駕卽是青牛。環中不惜瓢分乳,人醉原將瓠作舟。偶托西園猶敝屣,自圖北苑建層樓。共承天地恩開眼,更上玄關進一籌。

傍君竹徑又三冬,藥樹攀條款赤松。大衍算來收七豕,鬱洲歸後合雙龍。一生腹笥仙留枕,半老靈丹手自封。歷劫故人周道祖,香爐許酒上孤峰[注]《合山欒廬詩》。按,陳維崧(1625—1682)《贈周農父先生》云:“少年射獵足春冬,老去行藏慕赤松。世上才名原繡虎,君家華閲本盤龍。由來吴市還堪隱,不信函關竟可封。翹首龍眠秋色裏,明月長望最高峰。”用韻與方以智《壽周農父五十》其二全同,當是次韻之作。見(清)陳維崧:《陳維崧詩》卷十一,揚州:廣陵書社,2006年,第422頁。。

先釋第一首。身披道袍逍遥於土洲,騎駕黄牛卻宛如青牛,從南明回到故土的方以智,形象一如《列仙傳》中的老子:“後周德衰,乃乘青牛車去,入大秦”[注](漢)劉向:《列仙傳》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7頁。,豈非暗示“明代”德衰,乘青牛以入“清代”乎?但即使如此,方以智仍未絶望。“環中”者,《莊子·齊物論》云:“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方孔炤在白鹿湖的居處亦名“環中”堂,詩謂即使身處於環中,也不惜以瓢分乳於群衆。《莊子·逍遥游》又云:“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則人醉未必真醉,以瓠作舟是化不可能為可能的一種理想。其理想安在焉?“偶托西園猶敝屣,自圖北苑建層樓”作了最好的説明。西園者,當指負有盛名的蘇州西園寺,意思是説,方以智偶然寄托於佛教,但在此時,卻仍以敝屣視之,其心中的真正意圖在於於北苑建立層樓。北苑者,皇室園林,則此二句隱約透露了方以智復明的渴望。詩末,方以智以共同承擔天地的考驗來勉勵周岐,這場考驗也是開拓眼界的一場恩賜,盼望二人能勇於突破玄關,更往目標邁進一步。再釋第二首。走在伴隨周岐的竹林幽徑,距上回來到此地,已是第三個冬季,此次方以智自藥樹攀折枝條,與仙人赤松子親切交往;赤松子者,指周岐此時悠游自在。唐代一行和尚著有《大衍曆》,曾收北斗七星為七豕[注]詳(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一《天咫》,臺北:漢京文化公司,1983年,第9—10頁。,天象既見怪異,人間之事亦然,方以智衹能如鬱洲島般,自南方遷移歸來[注]《山海經》:“都州在海中,一曰郁州。”郭璞云:“今在東海朐縣界,世傳此山自蒼梧從南徙來,上皆有南方物也。”《讀史方輿紀要》:“都州,亦曰郁州,《山海經》所謂‘郁山在海中’者也。”分見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卷十三《海内東經》,成都:巴蜀書社,1992年,第382頁;(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十二《南直四》,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094頁。,與周岐合為“雙龍”,此乃二人俱龍眠人士之故。方以智接着自我表白,一生累積學問,彷彿吕翁以枕授之,盧生夢醒成空[注]當用沈既濟《枕中記》典。詳汪辟疆編:《唐人傳奇小説》,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第37—39頁。《枕中記》云:“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術。”故詩中以“仙”稱之。;此時已届半老,毋須冀望延年益壽的靈丹,停手不再取用。學問、壽命均不值得畢生追尋,那麽,到底什麽纔是真實的?尾聯云,歷經劫難的故人周岐,在大道旁設宴祖餞,為方以智送行,在飲過些許酒水後,方以智即將獨上孤峰。需知,《壽周農父五十》是方以智寫給周岐的最後詩作,此後再無他詩。第一首先説“共承天地恩開眼”,第二首又説“鬱洲歸後合雙龍”,但結局卻是“香爐許酒上孤峰”,這暗示着二人雖然重逢,但對於復國理想始終未能相契,因此,祝壽之詩雖然仍對周岐寄予一絲希望,但實質上卻是獨自攀登孤峰的告别詩作。

《龍眠風雅》録有周岐《客中初度得無可上人札》,由詩題“無可上人”可知,此詩作於方以智在天界寺為僧之後;詩題又云“客中初度”,又知當時周岐生日且做客於蔡士英幕下,故時間尚早於五十初度。詩云:

歧路東西泣嚮誰?布袍堅耐北風吹。美人一水隔天遠,處士四星當户垂。持節嘆君歸國苦,無錢笑我買山遲。朝來攬鏡鬚眉在,短鬢霜凝不見絲[注]《龍眠風雅》卷三十七,《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98册,第488頁。。

“歧路東西”點明二人選擇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路嚮既異,周岐又應該嚮誰哭泣呢?此時的方以智,一襲布衣卻能堅耐“北風吹”,北風者,正暗指清廷的勢力由北而入。頷聯、頸聯中,第三、第五句寫方以智,賢者居於一水之隔,卻如遠在天邊;為了保持節操而剃度為僧,歸國後生活陷入苦狀。第四、第六句則寫周岐,處士星四顆當户而垂[注]“處士星”,即少微星。參前注97。,强調的是自己仍屬於在野隱逸的“處士”;心中所想在於存錢買山,可惜至今夢想仍未成真。後云朝來攬鏡,短鬢霜凝,以客中初度而韶光不再的感嘆作結。最可玩味的是詩中説“無錢笑我買山遲”,但《安慶府志》卻云周岐“留幕下八年,推解,累千金,遂成富人,亦才士之豪也”,則知周岐成為富人之後,買山計劃最終當可實現,足見此一生命抉擇與方以智之間終究懸絶。

八、錢澄之的唱酬與責難

周岐有《懷錢幼光》一詩,收在《龍眠風雅》,詩云:“佳會在何日?中庭桐始華。幾時沾白露?八月見黄花。故徑多荒草,秋山照晚霞。高樓時悵望,風急雁飛斜。”[注]《龍眠風雅》卷三十七,《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98册,第486頁。此詩編排在同為五律的《聞賊復圍桐,思老母陷城中,外絶救援,孤身千里,進退無策》之前,以《龍眠風雅》的編輯慣例觀之,當為明代之作。《桐舊集》亦録此詩,題《懷錢飲光》,詩作文字亦略見差異。此詩表達了對於錢澄之的秋日思念,應該是晩明的作品。周岐另有《寒食同錢幼光游大觀亭》一詩,收在《桐舊集》。詩云:“亭上春風拂檻凉,亭前春樹鬱蒼蒼。三江激浪迷秋浦,百子連峰出盛唐。客醉酴釄千日酒,人夸蹴踘少年場。採桑此日羅敷女,猶作當年墮馬妝。”[注]《桐舊集》卷二十八,第9頁。此詩編排在《自宣大參軍還長安,李舒章贈詩步原韻》之前數首,亦當為明代之作。春日寒食節,周岐與錢澄之共登安慶的大觀亭,詩中“秋浦”指順江東望可遥見秋浦河流來,“盛唐”指百子山連峰之外更有突出的盛唐山。此詩富有青春氣息,也當成於晚明。錢澄之則有《西泠得三左振公書因懷農父鑒在》,收在《過江詩略》,詩云:“春江早上武林船,不見風波已近年。草際群蛙多在井,秋來黄鵠欲摩天。周郎曲奏燕臺雨,季子魂銷瘴海烟。疇昔弟兄吴越遍,西園筆札仗諸賢。”[注]《藏山閣集》,《藏山閣詩存》卷二,第61頁。此詩收在《補遺》中,輯自《過江詩略》。“西園”,意指鄴都西園,建安諸子宴游處。寫作此詩時,錢澄之人在杭州,收到龍眠三左的慰勉書信,因而想起了周岐、吴德操兩位朋友。周岐人在北京尋求重用,故云“周郎曲奏燕臺雨”,而吴德操於閩地遭逢困境,故云“季子魂銷瘴海烟”,可知此詩同樣也作於晚明。周岐與錢澄之的前期交往,由上列諸詩可以略窺端倪。

清兵南下後,錢澄之也漂泊於嶺南,並曾在永曆朝廷擔任庶吉士,其返回桐城則在順治八年(1651)底。至順治十二年(1655),方以智的父親過世,周岐與錢澄之皆前往慰問,得以相會於方氏白鹿山莊。錢澄之作《白鹿山中酬周農父》二首,記録了二人的重聚:

自失揚州史相亡,幕中遺事話凄凉。那知虎穴他生夢,還共龍山雨夜牀。酒後不眠真老態,劫餘未死是痴腸。可憐高興多年盡,獨有詩成興故狂。

吾徒落落少交親,老友逢迎涕笑真。虎口並憐經萬死,鷄壇剛可剩三人。白頭見面休驚瘦,赤腳還鄉賴得貧。近喜合明倡絶學(謂無可),同參莫負再生身[注](清)錢澄之:《田間詩集》卷三,合肥:黄山書社,1998年,第53頁。。

第一首詩由揚州城破、史可法犧牲説起,這是周岐所叙述的凄凉往事。二人歷經了險惡的生命試煉,得以在龍眠山中夜雨共話,繼而酒後不眠,詩成興狂。第二首詩依然述説着與老友白頭重逢的喜悦,歷經萬死而得以虎口餘生者,在朋友交盟的鷄壇中衹剩三人,此三人是方以智、錢澄之、周岐,此乃因孫臨於順治三年(1646)抗清亡故,吴德操則於順治十年(1653)病死嶺南,其他龍眠友人也都各自分散。如今方以智於合明山中倡興“絶學”,錢澄之勉勵周岐當“莫負再生身”,此話語中似乎寄托着難以明言的隱情。若以方以智、錢澄之皆曾投身於復明運動觀之[注]方以智、錢澄之參與復明運動之事,參《柳如是别傳》第五章《復明運動》,第1151頁;余英時《方以智晚節考》,《方以智自沉惶恐灘考》,臺北:允晨文化公司,1986年,第244—246頁。,此二語當謂方以智倡導的是絶後復甦之學,鼓勵周岐勇敢加入,莫負此死而再生之身。

至順治十四年(1657)年初,錢澄之又作《寄周農父》云:

鬱鬱青松姿,自植南山巔。上有巉岩石,下有潺湲泉。終年冒霜雪,朝夕含雲烟。檜樹亦挺生,不受蔓草纏。數與雷霆鬥,摧折秃其顛。根幹本不殊,榮悴胡相懸。可憐石上根,屈曲還鈎連。我與農父交,二十有六年。文鄙西京後,詩稱建安前。子學通天人,術數無不研。上書報罷歸,投筆從戎旃。督師在江北,惟子與周旋。豈意揚州破,空有襟血濺。我遭黨錮禍,妻子沉深淵。十年一還鄉,相見鬢蒼然。子為淮帥客,能操利物權。我無家可歸,合明同學禪(無可方在合)。天地成翻覆,性命圖苟全。慷慨見孫吴(孫謂克咸,吴謂鑒在)。臨事軀竟捐。出處雖有異,此志同一堅。子年今五十,淮上誦子賢。人皆為子羨,吾獨為子憐。如何功與德,假手他人傳。勸子以學《易》,望子以知天。松柏庶不彫,陵谷猶未遷。努力謝帷幄,來耕潭上田[注]《田間詩集》卷四,第64—65頁。。

與《白鹿山中酬周農父》的寫作時間相隔不到兩年,但此詩的態度卻遠不如前作友善,推測其中原因,當是周岐對於復明之事並無實際表現。詩作先以青松、檜樹做一對比:青松終年抵抗霜雪,永葆翠緑雄姿;檜樹原亦挺生高拔,卻因與雷霆相鬥而憔悴。意指周岐應該選擇如青松一般的志節,無奈卻成為相差懸殊的檜樹。詩句接着描寫周岐,其人能詩文,通術數,之後投筆從戎,協助史可法,所述皆從正面着眼。但值得注意的是“豈意揚州破,空有襟血濺”之句,着一“空”字,意味着周岐目睹揚州破亡,即使襟血飛濺也屬枉然。這樣的詩句較之前作所云“自失揚州史相亡,幕中遺事話凄凉”,評價顯然有别。錢澄之對於周岐畢竟有所期待,詩中續言自己與方以智的性命雖得保全,但與孫臨、吴德操的慷慨捐軀並無二致,二者“出處雖有異,此志同一堅”,希望的是周岐也能秉持相同的志嚮。如今周岐年已五十,在蔡士英幕下雖為人稱頌,然而“人皆為子羨,吾獨為子憐”,錢澄之的憐憫究竟何在?下文,錢澄之勸勉周岐學習《周易》,因為《易》理告訴我們的正是否極泰來、剥極而復的天理,况且若能抱持松柏之志繼續努力,明清之間的易位可能衹是短暫現象,而未必真成事實,所以説“松柏庶不彫,陵谷猶未遷”。以陵谷猶未變遷的説法來看,錢澄之此詩是以復明大業勉之、責之,殆無疑義,惟此詩寄出後,終究並未改變周岐的人生選擇。

順治十六年(1659),鄭成功北伐南京而功敗垂成,錢澄之的復明理想暫告破滅,此後,其與周岐的交情雖然淡薄而依然存在。《田間詩集》中,與周岐相關的詩作尚有康熙二年(1663)所作《周農父楊嘉樹至自嶺南,云於羊城晤姚六康,喜極有詩》。詩云:

章門驚拂嶺南塵,説向羊城見故人。海外已傳蘇軾死,天涯猶念馬卿貧。哭君詩誤何須諱,笑我情痴果是真。早晚公車江上過,相逢悲喜一時陳(嚮因友人訛傳,遂有哭六康詩,想見之啞然一笑也。)[注]《田間詩集》卷十一,第236頁。“章門”,指贛州。。

意謂周岐與楊森(嘉樹)[注]楊森,字嘉樹。錢澄之有《楊嘉樹六年詩引》《哭楊嘉樹文》,見(清)錢澄之:《田間文集》,合肥:黄山書社,1998年,卷十六,第301—302頁;卷二十五,第487—489頁。皆自嶺南歸來,二人説起在廣州見到了故人姚子莊(六康)[注]姚子莊,字瞻子,一字六康,廣東歸善人。錢澄之與姚子莊同時被永曆帝授為翰林院庶吉士,見(清)錢澄之:《所知録》卷三《永曆紀年中》,合肥:黄山書社,2006年,第100—101頁。錢澄之於順治十五年(1658)作《姚六康過訪留宿》,於康熙七年(1668)作《寄懷石棣令姚六康初度》,見《田間詩集》卷四,第85頁;卷十五,第318—319頁。又作《姚瞻子行路吟引》,見《田間文集》卷十六,第300頁。,原本錢澄之聽聞姚子莊已死,想不到衹是誤傳。藉由此詩,可知錢澄之與周岐仍有所聯繫,詩中的周岐從羊城歸來,正應驗了《龍眠風雅》所云“江粵諸幕府争延聘為上客”。惟周岐廣州之行的相關資料難尋,本文的寫作中斷多時,後得樅陽學者陳靖先生寄贈《鷂石周氏尚義堂支譜》中《文傳》的篇章,此一問題方纔獲得解答。

其中,戴宏烈《周土室先生傳》提到周岐後期的行迹云:

兩廣盧、王兩軍門先後争延,雅非本志,卒力謝歸。足不履城市,終於所居之土室,人稱土室先生[注]《鷂石周氏尚義堂支譜·文傳》。此段文句與潘江《龍眠風雅》中周岐的傳記相近,但説得更為清楚。。

戴移孝《周桂岑先生傳》也曾指出周瑄的經歷:

嘗一從土室公赴廣督聘,居無何,知其人不足與謀,遂力贊之謝歸。及抵家,而其人已被逮畢命。凡先幾多類此[注]《鷂石周氏尚義堂支譜·文傳》。。

據戴宏烈、戴移孝之説,先是“兩廣盧、王兩軍門”延聘周岐,其子周瑄也曾跟隨到廣州,後來周岐、周瑄皆謝歸返家,而其人卻違反法令,遭到逮捕而喪生。那麽,所謂的“盧、王兩軍門”究竟指誰?查閲《清史稿·疆臣年表五·各省巡撫》載:“順治十八年辛丑。廣東:董應魁三月休致。五月戊辰,盧興祖廣東巡撫。”又:“康熙四年乙巳。廣東:盧興祖二月癸未遷。三月甲午,王來任廣東巡撫。”又:“康熙六年丁未。廣東:王來任十一月丙辰罷。十二月丁亥,劉秉權廣東巡撫。”[注]《清史稿》卷二〇一,第7511—7512、7517—7518、7519—7521頁。再查《疆臣年表一·各省總督》載:“康熙四年乙巳。廣東:盧崇峻憂免,二月癸未,盧興祖廣東總督。”又:“康熙六年丁未。兩廣:盧興祖十一月丙辰罷。十二月丁亥,周有德兩廣總督。”[注]《清史稿》卷一九七,第7091—7092、7095—7096頁。可知“兩廣盧、王兩軍門”之“盧”指盧興祖(?—1667),“王”指王來任(?—1668)。順治十八年(1661),蔡士英因病辭去漕運總督職,周岐轉而投入廣東巡撫盧興祖麾下,錢澄之《周農父楊嘉樹至自嶺南,云於羊城晤姚六康,喜極有詩》作於康熙二年(1663),當時周岐正是盧興祖的幕僚;至康熙四年(1665),盧興祖升任廣東總督(後改兩廣總督),而周岐仍留在巡撫署中,輔助新上任的廣東巡撫王來任,細觀戴移孝“及抵家,而其人已被逮畢命”之語,周岐返家的時間應繫在王來任罷官的康熙六年(1667)。由《疆臣年表》可知,王來任罷廣東巡撫,盧興祖罷兩廣總督,時間均繫在康熙六年十一月丙辰(十一月十六日),此點已非巧合所能解釋。盧興祖、王來任的最後下場,可參看湯開建《康熙初年的澳門遷界及兩廣總督盧興祖澳門詐賄案──清檔“刑部殘題本”研究》、韋慶遠《清初的禁海、遷界與澳門》[注]參湯開建《康熙初年的澳門遷界及兩廣總督盧興祖澳門詐賄案──清檔“刑部殘題本”研究》,《文化雜志》第34期(1998年),第73—85頁;韋慶遠:《澳門史論稿》,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清初的禁、遷界與澳門》,第48—75頁。,此二文以《明清史料》中所附《刑部殘題本》為主要材料[注]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明清史料己編》第六本《刑部殘題本》,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57年,第596—599頁。,提出論點:盧興祖在上任廣東總督後,以免去禁海遷界作為誘餌,嚮澳門葡萄牙人索取白銀二十萬兩,順利詐得賄款,其後事發,盧興祖下獄,於康熙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自殺。此案亦牽連到廣東巡撫王來任,雖然王來任極力劃清自己與盧興祖的界限,但最後仍以自殺了案。上述二文並未明言王來任自殺的時間,再據清初陳舜系(1618—1679)《亂離見聞録》提到王來任:“戊申康熙七年……正月望日,巡撫自殺”[注](清)陳舜系:《亂離見聞録》,收入《明清廣東稀見筆記七種》,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9頁。,則其卒年當為康熙七年(1668)初。

周岐在康熙六年(1667)返回桐城,隱居於土室,距離錢澄之於順治十四年(1657)勸勉的“努力謝帷幄,來耕潭上田”,足足慢了十年。更重要的,錢澄之所謂的耕田,是接在“陵谷猶未遷”之後,當含有言外之意,而對於此時的周岐來説,此田已然不可復耕。

九、結論

前文諸節,先論晚明時期的周岐,後論清初時期的周岐,對於我們認識明代文人在入清之後的行迹,當能提供有效的觀察面嚮。綜之,《安慶府志》與《龍眠風雅》所記載的周岐,代表着編者的不同評價:陳焯《安慶府志》的傳記能掌握要點,但語調不免流於冰冷;潘江《龍眠風雅》的叙述則多所維護,但立意卻十分良善。二書對於周岐的看法,實有“非遺民”和“遺民”的不同,假如必須在二者中擇一,那麽,周岐擔任蔡士英、盧興祖、王來任的幕僚共達十多年,明顯是過着“游幕”生活,並非衹是“游客”[注]尚小明:《學人游幕與清代學術》云:“‘游客’一般是指為友人(不在官場)之客,‘游幕’則指為官員之客。”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14頁。,故嚴格來説,並不能算是遺民,陳焯《安慶府志》的説法為“真”;而潘江《龍眠風雅》意欲美化周岐的形象,其文僅能為“善”。此點,也反映出二書文風的差異:《安慶府志》為地方志,以真實史料為標準;《龍眠風雅》為詩歌總集,以美善人情為訴求。檢視歷來著作,將周岐也納入遺民範圍來討論的其實不多,陳述也相當簡略,比如卓爾堪(1653—?)《遺民詩》,此書雖有周岐小傳及詩作四首,但均節録自《龍眠風雅》[注](清)卓爾堪編:《遺民詩》卷四,《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21册,第491、515—516頁。,並無新意可言;或如朝鮮成海應(1760—1839)《皇明遺民傳》,雖然也提到“桐城諸生張載,字子容;周岐,字農父,皆博雅工詩文,以高隱著名”[注]〔韓〕成海應:《皇明遺民傳》卷二,《二十五史外人物總傳要籍集成》第3册,濟南:齊魯書社,2000年,第3287頁。“農父”,原作“農夫”,今徑改。此書原題“朝鮮人著”,然應出自成海應《研經齋全集》,參孫衛國:《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朝鮮王朝尊周思明問題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301—328頁。,但也僅有寥寥數語,空泛而籠統,其説或得之於《遺民詩》。當然,我們若要清楚認識周岐其人,可從歷史的真實層面出發,毋須過度執著於遺民與否的問題。

周岐現存詩作中,時間最晚的應該是《青原志略》所收《懷可大師》二首。方以智於康熙三年(1664)冬主持江西青原山,至康熙八年(1669)編成《青原志略》,録於集中的周岐此詩,當是自廣州回到桐城之後所作,寫作時間可暫繫於康熙七年(1668)。詩云:

枝葉空歌骨肉親,從來踪迹任參辰。三千里外傳孤頌,四十年中念幾人?倚杖翠屏知放眼,揜關土室愧藏身。老來正望還浮渡,玉樹堦前足荷薪。

半生讀盡古今書,肴核三才付兩噓。正以佛燈消患難,還將《易》象破空虚。山川骨血搜將出,藥石肝腸痛有餘。獨立容容雲蓋頂,幽篁險路孰華予[注](清)倪嘉慶、方以智編:《青原志略》卷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45册,第668頁。?

第一首詩起頭的枝葉、骨肉,皆指周岐和方以智之間的情感深刻,過去二人情似枝葉,如今周岐衹能空自歌咏骨肉般的親近,彼此的踪迹已然相隔如參辰。方以智成為無可大師之後,遠在三千里外傳唱佛經孤頌,周岐與之結識已有四十餘年,此時,無可大師是否還會想起舊友?頸聯“倚杖翠屏知放眼,揜關土室愧藏身”最為關鍵,上句指無可大師倚杖於青原山翠屏峰[注]《青原志略·山水道場》云:“翠屏在外象山之内,内象山之外。拔石削立數十仞,溪漱其趾,素瀨穿石,鳴弦戛玉,能移人情。”見《青原志略》卷一《翠屏》,第544頁。,極目遠望,依然懷抱故國;下句則指周岐掩關於土室之中,即使得以藏身,卻不免感到慚愧。周岐之所以“愧藏身”,當是擔任清吏幕僚十多年的平順生活,與方以智意圖復明、堅忍不屈的立身風範相去太遠的緣故。最後言,聽聞無可大師老來將回桐城浮渡山(浮山),其子弟如芝蘭玉樹,生於庭階,於方以智的學術必當足以荷薪相傳[注]“荷薪”,繼述父業之意,出自《左傳》“昭公七年”:“古人有言曰:‘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負荷。’”方大鎮有《荷薪義》一書。。後一首詩續云,無可大師以半生歲月,讀盡古今之書,參悟天地人三才之道,一切盡付於噓噓兩聲的禪宗公案中[注]方以智《藥地炮莊》中有《惠子與莊子書》,文末玉川學人傅关曰:“大醫王詳症用藥,横身劍刃,申此兩噓,苦心矣,豈問人知?”張永義注“兩噓”云:“噓噓,禪門公案常用之語。”見(清)方以智著,張永義注釋:《藥地炮莊箋釋·總論篇》,北京:華夏出版社,2013年,《總論下》,第218頁。。此時正是以佛燈消除患難,以《易》象破除虚空之時,然而,無可大師將隱藏在山川的骨血搜索而出,施以藥石,整治肝腸,其痛依然有餘。此蓋謂雖欲療癒大明骨血的思國之情,其功終究難成。最後兩句脱化自《楚辭·山鬼》云:“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可以注意,《山鬼》原云“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周岐卻改成“獨立容容雲蓋頂”,雲朵既然從“在下”轉换成“蓋頂”,則方以智的獨立之姿並非永恒不改,而是受到生命雲層的淹没;此時篁林幽深,道路險阻,周岐再代方以智發言,“孰華予”一語源自“歲既晏兮孰華予”,意指歲月已晚,誰又能使我永葆青春年華?這樣的結尾,不免令人惆悵感傷。之後,方以智並没有真的回到桐城,康熙十年(1671)因“粵難”作,自沉於萬安惶恐灘頭,而此時周岐已渺無音訊,僅能得知其終於所居之土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