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教授梁莹的很多论文都凭空消失了。
在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网站上,这位教授的个人成果页面目前只张贴着英文论著目录,没有任何中文论文。这对一位本土的人文社科学者来说,是非常少见的情形。
但梁莹事实上著述颇丰,仅记者所能查到的,以她为第一或第二作者的中文文献就超过了120篇。
不过在过去几年里,她的这些学术成果陆续被从网上删除了:包括中国知网、万方、维普在内的主要学术期刊数据库中,现在都已检索不到任何她的中文论文;在那些期刊官网上,对应页码处也已无法查看。一家学术平台上仍能检索到论文条目,但页面已显示“404”(无法查看)。
从学术头衔来看,39岁的梁莹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她是教育部“长江学者奖励计划”青年学者计划等多個人才支持计划的入选者。从南京化工大学毕业后,她先后在苏州大学和南京大学获得硕士、博士学位,在北京大学和美国芝加哥大学做过博士后研究,并于2009年起在南京大学社会学院任教。
论著是一位学者成长路上的重要垫脚石。那些如今无法检索的论文,曾帮助梁莹申请学位、获得研究经费、入选各项人才计划。
用她一位同事的话说,她“几乎拿到了所有她那个年龄文科教授能够拿到的头衔”。
但对梁莹的声誉来说,这些“垫脚石”存在着潜在的威胁。记者比对论文时发现,其中至少有15篇存在抄袭或一稿多投等学术不端问题。
例如,梁莹2002年发表的论文《转变中的国家公务员制度——中西方公务员制度改革与发展趋势及其比较》,是厦门大学陈振明2001年的论文《转变中的国家公务员制度——中西方公务员制度改革与发展的趋势及其比较》的缩减版,只有极少数句子有说法上的差别。
这些学术上的污点,随着那些论文的删除,都被从数据库里暂时抹掉了。
“这个是很不正常的事情”
一位同意接受采访但要求匿名的学术期刊负责人向记者回忆,2014年前后,这份期刊收到了梁莹从知网撤下其已经刊发的文章的要求。
这位负责人对此事印象很深,主要是因为作者主动要求下撤文章的情况极其少见。自创刊以来,这“可能是唯一一次”。
梁莹希望这份期刊从知网上撤掉的两篇论文发表于十几年前,均是她在苏州大学行政管理学院读硕士时期发表的。她告知的撤稿理由有两条,一是发表论文时研究水平很低,文章很粗浅,二是现在自己只发英文论文了。
“这个是很不正常的事情。”这位负责人说,“我不认可这个原因。学问都是逐步精深的,难道现在成熟了,成了教授了,就不承认当时学术的粗浅了吗?”
因此,这家期刊没有答应梁莹的要求,之后也与她再无联系。
但那两篇论文还是从数据库中消失了。
中国知网负责期刊采编业务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他们也不清楚文章下线的原因,但按照撤稿流程,需要期刊社出具撤稿函。数据库是与期刊社合作,论文作者个人没有资格撤稿。
万方数据库资源合作中心工作人员赵书杰则称,撤下文章“原则上要编辑部同意”,但梁莹这次的情况是作者要求的,“有特殊原因”却“不便透露”,但确实是符合撤稿流程的。
上述期刊负责人则告诉记者,他们从来没有向数据库出具过撤稿函。主动下撤文章一般是发现文章在重复率检测中不合格,或存在数据造假、一稿多投等问题。数据库不可以未经编辑部允许就撤稿。
两家数据库方面均表示,会对新收入的论文进行重复率检测,以鉴定是否存在抄袭等问题,但很早以前的文章都是直接收入。
前述期刊负责人告诉记者,早年的论文查重技术还不普及,审稿专家无法保证阅尽相关学科、相关专业方向上的所有刊发论文,出现学术不端的情况难以避免。
连硕士、博士学位论文都删除了
截至发稿时,记者在“百度学术”检索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梁莹,得到125条检索结果,每一篇都给出了引向中国知网、万方、维普等数据库的链接,但点击后,均显示文章不存在。引向百度文库、豆丁网、道客巴巴等国内文档分享平台的链接,对应网页也无法查看。
这些消失的文献甚至包括梁莹的硕士学位论文《善治视野中我国公民的行政参与——现状、制约因素与路径选择》和博士学位论文《当代公民文化培育中的社会资本因素研究——以南京市调查为例》。
即使是提供电子版的相应期刊官网上,绝大多数也无法检索到文章,对应页码有图片预览,但无法查看具体内容。
记者到图书馆期刊室里逐一对比后发现,120多篇文章都确实在期刊上白纸黑字发表过的。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一位教授说,2016年和2017年,该院多名教师从不同渠道获悉了梁莹撤稿之事,但没有料到会有100多篇。
这位教授说,梁莹2009年进入南京大学任教时,学院内部曾有不同意见。不同意见主要是认为她才30岁,就发表了30多篇论文,以文科的标准来看,担心她不太严谨,而且这些论文中并无有分量的研究成果。但是她仍然凭借论文数量上的优势通过了投票。
时任社会学院院长周晓虹对记者说,梁莹参加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系选聘时,虽有不同意见,但考虑到当时社工系的总体科研能力弱,而梁莹的科研能力比较强,所以顺利通过了。从程序上说,梁莹的入职没有什么问题。
记者查询到,梁莹2009年之前发表的论文远多于30篇。仅2003、2004、2005年,她就分别发表论文22、11、17篇,2006年至2008年共发表16篇,且绝大多数都是独立署名。
她2003年发表的论文《治理:面对政府失灵与市场失灵的新选择》与《走出政府失灵与市场失灵困境的一种新思维——来自治理理论的启示》属一稿多投,且全文约三分之二的篇幅与厦门大学和中国地质大学的两篇论文存在雷同。
在数据库中,记者还发现数十篇其他作者的论文与梁莹的论文内容十分接近,但发表时间要晚于梁莹。
2009年到南京大学任教后,梁莹每年发表的论文数都高于4篇,其中2011—2013年各发表中文论文12篇、14篇、10篇。
从2014年起,梁莹开始发表英文论文,鲜少发中文论文。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网站介绍,梁莹近几年以第一作者和通讯作者在SSCI(社会科学引文索引)和SCI(科学引文索引)收录期刊发表英文论文50余篇。
2011年,梁莹入选了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2015年度入选“长江学者奖励计划”青年计划,2017年又成为“万人计划”青年拔尖人才。
据周晓虹回忆,梁莹进入学院后对工作“十分投入”,怀孕时都挺着大肚子、手上托着电脑边走边看,比较刻苦,发表的中英文论文数量较多。因此,她申请各种人才计划,院里都给予了支持。她通过了包括“青年长江”在内的多项人才评审,这些评审都是由国家各部委组织专家进行的,能够选上说明其具备了相应的研究能力。
得知梁莹撤稿的情况后,周晓虹曾与她交流过。他向记者回忆,几年前,梁莹能连续发英文论文后,对发表中文文章就有些不屑。所以面对周晓虹的询问,她回答称自己以前的文章“都是垃圾”“不能代表我的水平”,所以拿掉了。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另一位要求匿名的教授则说,关于此事,现在没有什么“客观的证据”,都是传闻。他强调,该院的学风整体上是非常好的,也产出了很多具有内涵和思想的学术作品。但如果按照国外某些学术期刊模块化的方式来做论文,那就会影响文章的内涵,对学术本身是一种伤害。
“我这条路有多难你知道吗”
据梁莹的同事介绍,社会学院6位教授曾向学校领导反映过关于梁莹的传闻,建议校方调查核实,否则“可能迟早要出事”,影响南大和社会学院的声誉。当时接待的一位校党委副书记表示会认真对待,但迄今没有反馈结果。
此外,2017年3月,社会学院社工系2014级全体学生曾联名举报梁莹的教学态度极不端正,南京大学的学风督导员曾在课堂督察中发现她有这方面的问题。
梁莹开设过社工系大三年级的专业课“社会工作行政”以及大一年级通选课“社会工作概论”。
社工系2014级本科生张云开(化名)告诉记者,梁莹常常早退1节课的时间,每节课都会长时间安排学生发言,自己玩手机或打电话,课堂上会出现10分钟里她自己玩手机而全班鸦雀无声的状况。
张云开回忆,梁莹还在课堂中炫耀过自己的学术能力和荣誉,表达对教学的不屑,“我已经混到头了,没什么好怕的了”“我已经评上教授了,学校说必须每年上三门课我才来给你们上课的”。她还会将期末考试的题目提前透露给学生,给绝大多数人打出高分。
2015级本科生刘明萱(化名)告诉记者,梁莹上课就是坐着念课件,还时常在课堂讨论时吃零食。上“社会工作行政”课时,18周的课时,老师有五六次没有到堂,前3次安排了研究生讲课,后面只是安排助教盯着学生,让学生自习。
他们还反映,梁莹经常利用这门课让学生帮自己做私活儿,例如课程作业是帮她录入问卷,或安排学生去做与课程主题毫不相关的课题的回访工作。
社工系要求本科生在大三结束时完成一篇学术论文,2015级学生没有一个人选择梁莹当导师。
上述情况,周晓虹对记者表示基本属实。为此,去年周晓虹根据学生的反映,专门组织了学院的5位领导去轮番听课,并根据听课的情况对梁莹提出过相应的批评,也组织梁莹与学生做过交流。梁莹表示愿意改正。
社会学院现任院长成伯清告诉记者,学院已经注意到相关情况,学术委员会和伦理委员会已经启动调查工作。如果梁莹教授学术不端的情况属实,一定会公正处理。
10月23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梁莹承认自己的一些论文存在学术不端问题。她表示,上述情况只在自己学术生涯最早期,即2005年以前出现。当时她刚读研究生,学术刚入门,不懂规范,所以存在這样的情况。
关于一稿多投,梁莹解释说,当时期刊即使不接收论文也不会给回复,所以等一段时间还没有下文,她会将论文修改后另外投稿。
梁莹说,强调学术规范是2005年开始的,“你这样查,全中国所有的人,很多教授、博导都有问题。”“如果你这样追究下去,所有中国的学者,那么多,人人都有问题了。”
她说,没有人会追究早年的事情,不希望早年的错误影响自己的前途。自己从最开始什么都不懂到现在能在顶级英文刊物发表论文,“我这条路有多难你知道吗?”。
“如果现在的英文论文有问题,我认。”
她还告诉记者,自己撤稿的一个原因是,很多学生告诉她,她以前的中文论文水平比较低。她通过联系数据库公司的法务部门撤了稿,理由是这些数据库刊载她的论文没有经过作者允许,也未支付报酬。
在数据库里,那些论文的痕迹一点点被消除了。但这种删除有点像是掩耳盗铃——它们已经被保存在众多图书馆的书架上,白纸黑字,并将继续存在下去。
(来源:《中国青年报》 王嘉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