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洪《神仙传》“仙方”小议

上海市中医文献馆(上海，200020)

杨枝青 王春艳

《晋书·葛洪传》载：“葛洪，字稚川，丹阳句容人也。祖系，吴大鸿胪。父悌，吴平后入晋，为邵陵太守。洪少好学，家贫，躬自伐薪以贸纸笔，夜辄写书诵习，遂以儒学知名……从祖玄，吴时学道得仙，号曰葛仙公，以其练丹秘术授弟子郑隐。洪就隐学，悉得其法焉。后师事南海太守上党鲍玄。玄亦内学，逆占将来，见洪深重之，以女妻洪。洪传玄业，兼综练医术，凡所著撰，皆精核是非，而才章富赡。”[1]

据此可知，葛洪东晋人，乃三国东吴世宦豪族之后，初以儒学闻名，因其性寡欲，为人木讷，适合修道，后跟随其从祖葛玄徒弟郑隐学道，继则师事南海太守鲍玄，鲍玄即其岳丈。及至晚年葛洪在《抱朴子·序》言及：“世儒徒知服膺周孔，莫信神仙之书，不但大而笑之，又将谤毁真正。故予所著子言黄白之事，名曰《内篇》，其余驳难通释，名曰《外篇》，大凡内外一百一十六篇。虽不足藏诸名山，且欲缄之金匮，以示识者。自号抱朴子，因以名书。其余所著碑诔诗赋百卷，移檄章表三十卷，神仙、良吏、隐逸、集异等传各十卷，又抄《五经》、《史》、《汉》、百家之言、方技杂事三百一十卷，《金匮药方》一百卷，《肘后备急方》四卷。”[2]此时葛洪以修道为主，兼习医术，终成一代道医宗师，是我国古代道教的代表性人物之一。

《神仙传》简介

《神仙传》是葛洪众多著作中较为知名的一部，是我国古代神仙类图书经典之作。《神仙传》十卷，据葛洪自序，盖于《抱朴子·内篇》既成之后，因其弟子滕升问仙人有无而作，所录神仙凡八十四人。

《神仙传》中记载了诸如服食、辟谷、导引、胎息、服气等各种得道成仙的方法，其中服食“仙方”是很重要的一类方法。比如《神仙传序》记载：“方回咀嚼以云母，赤将茹葩以随风，涓子饵术以著经……务光游渊以脯薤，仇生却老以食松。邛疏服石以炼形……桂父改色以龟脑……陵阳吞五脂以登高，商丘咀菖蒲以不终。”[3]笔者依据《神仙传·刘根》相关论述：“服药有上下，故仙有数品也。药之上者，唯有九转还丹及太乙金液，服之，皆立便登天，不积日月矣；其次云母雄黄之属，能使人乘云驾龙，亦可使役鬼神，变化长生者；草木之药，唯能治病补虚，驻年返白，断谷益气，不能使人不死也，高可数百年，下才全其所禀而已，不足久赖矣。”[3]300将服食成仙大致分为服丹、服石、服饵三大类。书中大部分的金丹方药无明确记载，一般皆泛泛而论，有“丹、大丹、还丹、炼丹、蒸丹、神丹、仙丹、金丹、神药、仙药”等说法。有相对详细记述的，笔者在《神仙传》记载的基础上结合葛洪《抱朴子》、稍晚于葛洪的道医名家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和北宋著名的道家书籍《云笈七签》中相关内容作出浅析。

《神仙传》服食仙方

1.服丹类

所谓服丹类仙方，指服食经过反复炼制且由相对复杂方药组成的仙方。比如《神仙传》载有九转还丹、太乙金液、巨胜赤松散方、朱英丸方、四扇散、神楼散等等。

《神仙传·沈文泰》载：“沈文泰……得江众神丹，土符还年之道……以传李文渊……今以竹根汁煮丹，黄土去三尸。”[3]12据《抱朴子·内篇·金丹》：“李文丹法，以白素裹丹，以竹汁煮之，名红泉，乃浮汤上蒸之，合以玄水，服之一合，一年仙矣。”[2]七一李文丹法或即“李文渊丹法”。

《神仙传·彭祖》载：“善于补养导引之术，并服水桂、云母粉、麋鹿角，常有少容。”[3]15此方虽未命名为丹，但符合丹方之义，其中有金石矿物药云母，草木之精水桂，补肾生髓的动物药麋鹿角，是三个方向的仙方组合，方子虽小却很有代表性。

《神仙传·乐子长》载：“遇仙人，授以服巨胜赤松散方。”[3]56据《抱朴子·内篇·金丹》：“乐子长丹法，以曾青铅丹合汞及丹砂，著铜筩中，干瓦白滑石封之，于白砂中蒸之，八十日，服如小豆，三年仙矣。”[2]71巨胜赤松散方或即此方。

《神仙传·墨子》载：“于是神人授以素书朱英丸方、道灵教戒、五行变化，凡二十五卷。”[3]124朱英为传说中的一种红色瑞草，也称“朱草”，古人认为服之可以延年益寿。《神仙传》中刘政、刘京、灵寿光等皆服朱英丸方得道成仙。

《神仙传·南极子》载：“服云霜丹而得仙去。”[3]162云霜丹未识为何种丹方，考仙方中云母为常见药物，云霜丹或系云母炼制成霜状。

《神仙传·茅君》载：“君使服四扇散，却老还婴。”[3]184《云笈七签·黄帝四扇散方》云：“其方药为松脂、泽泻、干姜、干地黄、云母、桂心、术、石上菖蒲。”[4]478文中附注“大茅君以授中茅君”，与此相符，所用药物亦是仙方中较常见的服饵及服石方药组合，尤以服饵为主。

《神仙传·李少君》载：“(安期先生)乃以神楼散一匕与服之，即起。”“(李少君)乃与其成药二剂，并其方一篇：‘用戊己之草，后土脂精，艮兽沉肪，先莠之根，百卉华体，龙衔之草，亥月上旬，合煎铜鼎，童男童女，服尽一剂，身体便轻，服尽三剂，齿落更生，服尽五剂，命不复倾。’”[3]206虽然文字较为晦涩难懂，但从上文记载可以参考为神楼散的方药组成。

《神仙传·左慈》载：“当入霍山中合九转丹。丹成，遂仙去矣。”[3]277九转丹即九转金液丹。《云笈七签·金丹部二·金华玉女说丹经》载：“元真曰：金液然矣，九转丹其术云何？玄女曰：烹铅为砂，化砂为饼，化资丑液，实为通汁也。以饼归炉，收铅为砂，砂而复饼，终始数九。九，阳也，九九相乘，化之为砂。其不尔者，粉白可用，是为九转矣。”[4]389可供参考。

从上文可以了解，服丹类仙方一般皆有较为复杂的炼制过程，这些复杂的炮制方法可以较好地降低药物的毒性，尤其是金石类矿物药。从可考的一些方剂可以看出，服丹类仙方大多为金石(矿物药)与饵(草木之精)的组合方剂，有些还夹杂了动物药，多种不同来源药物的组合与复杂炮制方法不仅可以克制金石药物的毒性，而且可以更好地有利于养生保健。《神仙传》中服丹类仙方所载最多，远胜于服石类仙方，也可以看出从先秦两汉至魏晋，服石类药物的毒副作用越发明显，已经引起了葛洪等道医名家的注意，因此在其书中明显更多介绍了一些低毒副作用且有复杂配方的服丹类仙方，而对于服石方的推荐则谨慎许多。

2.服石类

服石，又称服食，即服用金石类矿物药，是早期服食类仙方的主要形式，源于先秦两汉，至魏晋达到高峰，一般士大夫均喜服食，比较知名的如“五石散”。由于相关矿物药性烈，导致服食者大量中毒毙命，唐代后大批修道之人逐步弃用金石药转为服食草木之精，或者不再服食而改为修炼内丹。

《神仙传·卫叔卿》载：“卫叔卿者，中山人也。服云母得仙。”[3]58《神仙传·宫嵩》载：“宫嵩者，大有文才，著道书二百余卷，服云母，得地仙道。”[3]256中药云母实际为硅酸盐类矿物白云母。采得后洗净泥土，除去杂石即可。云母甘平无毒，《神农本草经》载：“主身皮死肌，中风寒热，如在车船上，除邪气，安五脏，益子精，明目，久服轻身延年。”[5]1诸多仙人皆服食云母得道成仙，可见云母是古代服石成仙的常用药物。

《神仙传·王烈》载：“王烈，字长休，邯郸人。常服黄精并炼铅，年二百三十八岁，有少容，登山如飞……烈入太行山，闻山裂声，往视之，山断数百丈，有青泥出如髓，取抟之，须臾成石，如热腊之状，食之味如粳米。《仙经》云：‘神仙五百岁，辄一开，其中有髓，得服之者，与天地齐毕。’”[3]232此文中，黄精属于服饵类仙方，而炼铅乃是金石药属于服石，至于青泥出如髓的热腊状物，具体东西不详，但也应该是矿物，当归入服石。

《神仙传·严青》载：“严青……忽遇仙人……以一卷素书与之……兼教青服石脑法。”[3]249据《抱朴子·内篇·仙药》记载：“仙药之上者……石脑。石脑芝，生滑石中，亦如石中黄子状，但不皆有耳。”[2]71

《神仙传》中记载的服石类仙方较之服丹类与服饵类明显更少，从中可见葛洪对于已经造成社会流弊的服石方持一种谨慎态度。《抱朴子·内篇》及《神仙传》中对金石药修仙之功的描述，更多是基于先秦两汉以来尤其是《神农本草经》本经上品功效的转述。

3.服饵类

服饵类仙方，指通过服食茯苓、松脂、黄精、天门冬、术等草木之精，达到益寿延年，得道成仙等愿望的以单味药物为主(少数为药对)的方药。

《神仙传·皇初平》载：“共服松脂、茯苓，至五千日，能坐在立亡，行于日中无影，而有童子之色。”[3]41松脂，系马尾松、油松等植物的油树脂，《神农本草经·上经·松脂》载：“松脂，味苦，温……久服，轻身、不老、延年。”[5]15《神仙传·赵瞿》亦有服松脂可以长生不死的记载。茯苓，为多孔菌科真菌茯苓的干燥菌核。《本草经集注·草木上品·茯苓》载：“味甘，平，无毒……长阴，益气力，保神守中。久服安魂魄，养神，不饥，延年……《仙经》服食，亦为至要。云其通神而致灵，和魂而练魄，明窍而益肌，浓肠而开心，调营而理胃，上品仙药也。”[6]188

《神仙传·孔元》载：“孔元者，常服松脂、茯苓、松实，年更少壮，已一百七十余岁。”[3]230可见茯苓、松脂是服饵常用药物，而松实亦有此功效，《本草经集注·草木上品·松脂》：“松实，味苦，无毒，温……补不足……安五脏，守中，不饥，延年。”[6]191

术是常见的服饵药物，即今之苍术或白术(早期皆称术，而不细分)。《神农本草经·上经·术》载：“术，味苦，温。主风寒湿痹、死肌、痉、疸。止汗，除热，消食，作煎饵。久服，轻身、延年、不饥。”[5]5既强调了“作煎饵”，又指出其“久服，轻身、延年、不饥”的仙家之功。《神仙传》中相关记载较多，比如《神仙传·葛玄》载：“因遁迹名山，参访异人，服饵芝术，从仙人左慈，受九丹金液仙经。”[3]269《神仙传·太山老父》载：“有道士教臣绝谷服术饮水，并作神枕。”[3]289《神仙传·鲁女生》载：“鲁女生者，长乐人也。服胡麻饵术,绝谷八十余年，甚少壮。”[3]360

黄精则是另一种常见的服饵药物，《本草经集注·草木上品·黄精》载：“黄精，味甘，平，无毒。主补中益气，除风湿，安五脏。久服轻身，延年，不饥。”[6]198《神仙传》中记载颇多，除前文提到的《神仙传·王烈》有记载外，其他如《神仙传·尹轨》载：“晚乃奉道，常服黄精，日三合，年数百岁而颜色美少。”[3]318《神仙传·封君达》载：“封君达者，陇西人也。服黄精五十余年，又入乌鼠山，服炼水银，百余岁往来乡里，视之年如三十许人。”[3]365皆是服饵黄精成仙之法。

其他如石上菖蒲、天门冬等也较为常见。《神仙传·王兴》载：“仙人曰：‘吾九疑仙人也，闻中岳有石上菖蒲，一寸九节，服之可以长生，故来采之。’……唯王兴闻仙人使武帝常服菖蒲，乃采服之，不息，遂得长生。”[3]354《神仙传·甘始》载：“甘始者，太原人也。善行气，不饮食，又服天门冬。”[3]363

总之，我国古代关于服食仙方的记载很多，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即传说西方昆仑山和海上三神山(蓬莱、方丈、瀛州)乃仙人所居，有吃了令人不死的仙药，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及秦始皇等皆曾派人求取不死之药。《史记》中也有汉武帝派李少君海上求取仙方神药，以图长生不老的记载。从服饵药品的种类看，唐以前以金石药为上品，包括丹砂、钟乳石、云母等，而后逐渐重视草木药和动物药，包括药草、灵芝、菌类、树脂、鹿角及某些动物的器官。唐代之后，服饵方多和内丹术相配合，制成膏、丹、丸、散、汤液等药剂，有却病健身之效。

我国古代从先秦两汉至魏晋，出于对生命健康和长生不老的追求，士大夫阶层对服食仙方颇多感兴趣者，其方药早期多以金石类矿物药为主。《神仙传》中所载的三大类仙方较好的体现了这一时期的特色。《神仙传》中服丹类仙方与服饵类仙方的记载明显多于服石类仙方的记载，同时结合了麋鹿角等动物药，可以看出东晋时期的葛洪在反思服食金石药的弊端并提高服食仙方的功效方面走在了时代的前列，为唐代之后服饵仙方的新思路提供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