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华曦
摘要:薛宝钗和明石姬,同样出身于门楣日渐衰落的豪富之家,同样背负着家族兴盛的希望,同样的才惊艳绝,同样的心机深沉善于处事,也同样的最终达到了自己和家族的目的,然而却同样没有得到作为女性应该得到的爱情和婚姻幸福。她们有着相似的个性,相似的家庭背景,也有着相似的悲剧结局。
关键词:薛宝钗;明石姬;悲剧性;相似性
《源氏物语》成书于平安时代中期,被誉为日本古典文学的最高峰。因其与《红楼梦》在文本结构、主题思想、人物形象等方面惊人的相似性,自丰子恺先生的《源氏物语》全译本出版以来,对两书的比较研究已经成为了较为热门的课题。2004年,饶道庆先生在《红楼梦学刊》上发表论文,对《红》与《源》的比较研究做了详尽的综述分析,并指出:围绕两部作品女性人物形象、悲剧原因等方面进行的比较研究,主要集中于对紫姬与宝钗,或紫姬与黛玉的比较上[1]。然而据笔者所考,明石姬与薛宝钗有相当多的共同之处,却从未有研究者将明石姬与宝钗加以比较。不仅如此,在《源氏物语》女性人物的研究中,绝大多数论文都是围绕女主人公紫姬展开,而明石姬相关的资料却为数寥寥。然而事实上,在三公主下嫁之前,明石姬在二条院地位的重要性,可以说仅次于紫姬,明石一族的命运,更是与源氏的气数息息相关。甚至有日本学者认为:“应当将明石姬视为与紫姬同样重要的人物。”[2]而明石姬与薛宝钗二人在家庭出身、性格才貌、最终结局等方面都十分相似,因而本稿拟从以上三个方面进行综述,对明石姬和薛宝钗进行对比分析。
一、玉在椟中求善价
明石姬之父明石道人本为大臣的后裔,出身高贵,却偏要将近卫中将一职辞去,当了播磨的国守,后来更干脆出家为僧了。这在极其重视出身的当时,明石道人的举动无异于是自毁前程。然而,在时人看来已经不可能东山再起的明石道人,却发下宏愿,一定要女儿将来攀上机缘,以求发迹。尽管已经遁入空门,却仍然家产豪富,他在明石浦上修建宅邸,屋宇富丽奢华,就连贵为皇子的源氏也觉得胜于京中宅邸。薛宝钗出身于世代皇商之家,门庭豪富,正如护官符上写道:“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3]然而到宝钗这一代时,薛家已经衰落。内囊殷实而门庭不振,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危机。薛家举家进京的本质原因,乃是“送妹待选”。(30)
一是望女光耀门楣的明石道人,一是送妹待选的薛蟠,那么,是什么令他们对明石姬和宝钗寄予如此希望呢?言及宝钗之貌,书中以花中之王牡丹相誉,艳冠群芳之美,自不必说,压倒了风露清愁的黛玉,连一心钟情于黛玉的宝玉见了宝钗都“不觉动了羡慕之心”(189)论才学,夜拟菊花题,讽和螃蟹咏,魁夺柳絮诗,甚至连作画、医道、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学识之博,令杂学旁收的宝玉都称赞她无书不知(142)。论性格,在贾府众人眼里,宝钗心地宽大,端庄温柔,善于处事,就连为人刻薄,阴险刁钻的赵姨娘,都称赞宝钗:“怨不得别人都说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475)。如此才,如此貌,如此德,就难怪怡红夜宴中,宝钗所占花名为艳冠群芳的牡丹了。
而明石姬呢,她容姿高雅脱俗,谦逊而自重,识大体,知进退,在琵琶、制香、诗歌、书法等修养方面上也卓有才能。六条院音乐试演之中,“明石夫人的琵琶尤为美妙纯熟,手法高古,音色清澄,非常富有趣味。”[4]“明石夫人夹在这些高贵的妇人中,想必会相形见拙,但事实并不如此。她的举止态度非常优雅,令人看了觉得自惭。气度之悠闲与容貌之妩媚,不可言喻(中略)看到这人,好像闻到五月橘莲花带实的折枝的香气。”(605)而紫夫人自己,也不知不觉将明石姬当成自己最大的劲敌:“紫姬觉得三公主还在其次,倒是和明石女御的母亲——那个容姿绝胜的明石姬——见面,要郑重些。便梳洗头发,精选服饰,打扮得花枝招展,美丽无匹。”(565)。
同样的才貌绝俗,同样的灵心慧质,同样的处事圆通,同样的家世背景,薛宝钗和明石姬也就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在父兄的眼里,她们正如同神女奁内之钗,楚人椟中之玉,希冀着有朝一日的飞升,以改写家族没落的命运
二、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既然背负着家族的未来,就意味着薛宝钗和明石姬在婚姻方面要听从家族的安排,宝玉之于宝钗,源氏之于明石姬,似乎是最好的选择。面对这样的姻缘,宝钗与明石姬又是作何感想呢?
薛蟠举家进京,本为“送妹待选”,可是自住进贾府之后,便不再提起。这当然是因为贾府重孙宝玉了。宝玉和宝钗,一个衔玉而诞,一个项佩金锁,金玉良缘之说,也自此悄然生根。薛姨妈作如此想,到后来上至贾母,下至襲人,几乎都作如此想。而宝钗自己呢,她真的只是这桩“利益联姻”的牺牲品吗?宝玉挨打以后,宝钗去看望宝玉时的言行,莫不是大有深意;怡红院中,情不自禁地坐在午睡的宝玉旁边替袭人给宝玉绣他的鸳鸯兜肚……凡此种种,都可以看出,宝钗是有意于宝玉的。她明白自己无法介入宝黛之间的感情,便故意疏远宝玉,以免象率性的黛玉一样招人口舌;笼络袭人,处处示惠,以显示出自己“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具备贾母称赞的“停机德”。当宝钗无意中听到红玉的私隐,只恐祸及自身,遂嫁祸于黛玉。而宝钗对此不仅没有愧疚,还甚是自得。这不但不是“青春的纯洁的范围之内的心计和世故”(11),甚至可以说有阴险之嫌了。圆滑的处事手腕下,展现出来的是她过于机敏高深的心计。也正因为如此,宝钗越是得贾母的喜爱,也就越是受到宝玉的疏远。
相对于浓墨重彩的宝钗,明石姬这一形象尽管着笔不多,却似雪泥鸿爪,字字入骨,直逼人心,使得明石姬这个人物浮肖纸上。
在将女儿明石小女公子送给紫夫人抚养之前,理智冷静的明石姬常常感到与源氏身份地位上的巨大悬殊,但对于自己的命运、家族的命运也并没有十分清楚的自觉。与源氏结缘,离开家乡明石浦移居京中大堰,似乎都是出于父亲的策划。然而,自从不得不与女儿分开之后,明石姬痛切地感到了“出身”的重要性。在通婚制度壁垒森严的当时,明石小女公子若是要入宫为后,就必须有高贵的出身,为此,她必须离开身份低微的生母明石,成为紫夫人的养女。自此,明石姬彻底完成了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转变,凡是“应该谦逊的地方,态度非常谦逊,从来不对人生气或骄傲。”(573);面对源氏,她更是放下自己的高傲,谦卑到了极致:“我这微不足数之人,不自殒灭,活在这世间教女御丢脸,实属不该。全赖紫夫人不加罪责,鼎力庇护。”(583)而在入住六条院之后,她参与上流贵族的各种风雅韵事,亦力求于在不动声色中不逊于人,“不但把女公子的住处布置得优美入时,华丽无比,即使细微之处,亦装点得风流优雅,巧妙精致。”(534)其心机之巧妙,连源氏都不得不为之膺服:“皇上的女御的那个保护人,出身并不高贵。起初我小看她,认为无足轻重,岂知此人修养功夫极深,心不见底。表面上低声下气,百依百从,而心中密藏着高远的见识,令人不知不觉地赞叹呢。”(611)“心不见底”四个字,可以说是极为精当。在终于得到源氏亲口首肯之后,明石姬自己也如是想到:“如此说来,我一向卑躬屈节,终是便宜。”(581)对此,日本源学家阿部秋生如此评价:“是伶俐的野兽的方式。”
而最能看出明石姬心机的,可以说是在女儿明石女御即将生产之时,她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年纪幼小的女儿有多么痛苦,也未曾担心女儿是否危险,唯一关心的只是:“想起此事之安危与自己命运之穷通有关,心中非常焦灼。”(571)这是何等自私的母亲!读至此处,不能不教人心寒齿冷。寥寥一笔,而其冷酷之状,已跃然纸上,尤类似于当宝钗听到哥哥好友柳湘莲下落不明之后,“并不在意”(472),倒是没忘了提醒母亲如何酬谢随薛蟠出门贩货的一干伙计;又或者在听到金钏儿投井之后,安慰王夫人道是:“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243)在对待他人命运和苦痛方面,两个人个性的凉薄淡漠直是如出一辙。
同样容颜绝俗,同样气品出众,也同样的心机深沉,同样的识大体,知进退,同样有着一颗功利之心,明石姬和薛宝钗的结局似乎也就正如宝钗所意气洋洋吟出来的诗句那样,“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561)了。然而事实上呢?
三、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源氏三十四岁八月,规模盛大的六条院完工,明石姬与紫夫人、花散里分居冬、夏、春院。这似乎是首肯了明石姬仅次于紫夫人的侧室地位。五年后,明石小女公子入宫,受封为女御,并顺利产下大皇子、三皇子以及几位公主,由女御而至皇后,大皇子也被立为东宫太子。明石小女公子她的穿裙仪式、着裳仪式,明石姬都未能参加,而入宫仪式却蒙源氏首肯而以生母的身份伴随女公子入宫。这意味着明石姬的身份得到了世人的承認,明石道人的夙愿,终于借由小女公子封后而实现。日本历代源学家在评论明石姬之时,亦无不以“幸运”二字概括明石姬的一生。然而“幸运”归幸运,并不等于幸福。
在多情的源氏来说,明石姬只不过是他一生中众多情事之一。明石姬于他,也许更多的是女儿的母亲。姻缘之始,乃是源氏为了排遣谪旅寂寞;令她去国离乡追随源氏入京,则是源氏为了明石小女公子及自己的未来。在源氏眼里,明石姬终究还是“乡下人,微不足数,被人看轻。不过出身虽然低微,却懂得道理。只是由于出身不如别人,反而气度过分高傲,也终是美中不足。”(355)和其他夫人一样,她们谁都得不到一个完整的丈夫,而明石姬,更不曾得到过完整而真正平等的爱情。同样,作为母亲,她亦未曾完整地拥有女儿。对明石姬,女公子的态度是“常恪守礼仪,态度十分谦恭”(579);而“明石夫人对于女御,并不当女儿看待,只觉得是一位可敬的贵人。”(572)
可以说,明石姬和宝钗的悲剧是封建社会作为男性附庸的女性所必然的命运。在男权社会下,只有依附于男性,女性才能拥有地位,并随之被冠以相应的称呼,正如宝钗之于“宝二奶奶”,明石姬之于“明石夫人”,这个称呼不仅象征着她们的地位,也象征着男性对她们的所有权。为了获得这种标志着社会地位的称谓,她们丧失了女性的自我意识和主体意志,即使没有丧失,也只能是在男性所允许的范围内,作为男性存在的一种补充,或者说附庸而存在。如果她们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并渴望平等,那么结局只能像是黛玉一样,过早地夭亡;或者像紫夫人,极力压抑自我而郁郁而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从起初对父亲意志的消极反抗,到无奈地与源氏结缘,再到最后自觉地承袭父亲意愿,为积极融入上层贵族社会而作出种种努力,明石姬经历了一个自我意识存在到渐渐消亡、并最终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臣服于男性所缔造的体制之下的历程。而她最初所有的主体意识,也是极为薄弱的,她的反抗仅仅局限于秩序所允许的范围之内,这种可贵的女性自我意识不久就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消亡殆尽。随着女公子的入宫封后,明石姬不再感叹此身微贱,有的只是对禁锢了她主体自由的男权体制的顺从和感激——臣服顺从的代价,就是物质上的荣华。为了成就父亲光耀门楣的宏愿,明石姬嫁给源氏,从此之后便是离乡去国,与骨肉至亲生离死别,终究以皇后生母身份,得偿夙愿。可是纵使如此,又能如何?终其一生,锦绣繁华之后,既没有爱情,亦得不到女儿深切的亲情,失去了作为女性的情感价值。然而她完全意识不到其中的悲剧性,而只是一味庆幸自己幸运。身在悲剧之中而不自知,或许这才是最深刻的悲剧。而薛宝钗,最终亦如愿以偿,成为了宝玉结发之妻,其最后的结局由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散佚而无从详细得知,然而从脂批来看,宝玉最终遁世出家,以宝钗之妻、麝月之婢而悬崖撒手,抛舍宝钗而去。其决然而心灰意冷之状,一如紫夫人去世之后抛舍了明石姬等人的源氏。明石姬和宝钗,费尽心机获得了自己想要获得的东西,可是那又如何?终究是“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参考文献:
[1]饶道庆.《源氏物语》和《红楼梦》比较研究综述与思考[J].红楼梦学刊,2004 (4):242-246.
[2]平沢竜介.王朝文学の始発[M]東京:笠間書院,平成27年:107.
[3] 曹雪芹,高鹗 . 红楼梦 [M]. 湖南:岳麓书社,2006:27。(注: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仅随文标出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4]紫式部著,丰子恺译.源氏物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604 (注: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仅随文标出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5]日向一雅.源氏物語の主題――「家」の遺志と宿世の物語の構造[M]東京:桜楓社,198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