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月
昨日,在梦里我又瞧见了她的影子,她依旧穿着当年她母亲给她留下的蓝布衣裳,时髦的黑色腿裤,脚趾头顶着被突破了的黑色布料踉跄的行走在村子边闪着光亮的路灯下。在岁月的催促下头发似乎是又花白了许多,她对我微笑着,两颗虎牙时不时寸地躲藏于双唇之间,显得有些风趣。
老奶离开我已有六个年头了,但我还清晰地记得儿时我与她的故事。
我九岁那年,她九十三岁。每到逢年过节我都会随爷爷奶奶一同去构林看望她。那天是中秋节,爷爷早早喊我起床一起去看老奶,我凸地从床上爬起撇着小嘴对爷爷说:我才不去那种破烂地方。爷爷听过我的话,嘴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后慢慢地挪动着步子不时地侧过身来打探我的反应。不久,我听见屋外没了动静,走近房门探出身子,客厅里空无一人,冷清的连楼上阿姨鞋子在地板上来回摩挲的声音都听得清。我想着是爷爷奶奶走了罢,走进客厅打开电视调试着频道。突然,一阵清脆的门铃声穿墙而过,我拉开门,是爷爷奶奶。爷爷举着一大袋零食迷惑着我的双眼,嘴角微微一倾得意地说到:你只要今天跟我回去,这袋零食就都给你的了,我心动了,立刻答应了爷爷的“交易”。
一路上,我的手就不住地在袋子里摸索着零食 一袋,两袋……满嘴都包着零食,拆开的零食包装袋充斥着垃圾桶,堆积成山。快到老奶家时,我们下了车,往前走了五百米路,路边一颗一颗的枣子从树上掉落下来,打在堆砌的砖头上。我飞奔着凑上前去寻找着掉落在砖缝中的大红枣。这让我想起当年老奶用双脚双腿扒着树桩,一只手先吃力地扣住一个树洞,另一只一点一点地向上挪动,身子微微向前每够住一颗枣就装进口袋,等兜里装满枣子后,身子便贴着树桩慢慢滑溜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颗颗的枣子,两指在枣皮上不断揉搓着,她说这是在“去灰”。等到她再递给我的时候,我也模仿着她的样子揉搓着,再美美咬上一口,接着对着她哈一口热气。听她开玩笑似的对我说:这味道的“牙膏”可真是香甜。我走进院里,门上还贴着神佛爷,我拉着门上的圆环调皮地敲着铁锈包裹着的门环撞击木头,那声音可真好听。老奶拖着她沉重的步子,我望见她慢慢地抬起脚跨岀门槛,一步一步缓缓走来,她拉起我冻得冰凉的小手轻轻揉着,微笑着看着我,只是这次在她的双唇间我再也找不见白色了。我搀扶着她,可她把我的手从胳膊上捋下来:我还能走呢,没事。我笑了笑走进了里屋。屋顶破了几个洞用稻草虚掩着,阳光透过稻草间的缝隙照射进来,给屋里增添了一份暖意。她还开着那家小超市,落满灰尘的架子上摆着方格本,老式铅笔,西瓜球泡泡糖,一排排没有拆封的爽娃娃,这应该是可以卖个好价钱了。她踮起脚,伸出手总算够住了那一板爽歪歪,然后塞到我的手里。那时我很是瞧不上,这是我平日都喝腻了的东西,早就不稀奇了。老奶见我不是很感兴趣,又开始在抽屉里倒腾着,她猛地抬起头示意我过去,她递给我几块巧克力,大红色包装上面写着“喜”字,她觉得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包装了,我接过她手中的巧克力,看也不看的直接塞进了兜里。我实在是闲得无趣拉着老奶要她给我在树上绑个秋千。老奶不知从哪找来的一块长板子,上面布满了泥泞,我嫌弃的歪了歪嘴,老奶拿出一块湿抹布擦去了板子上的泥,再找来一根尼龙绳用力的把绳子往树上一甩,可没有甩去,她只好抡起大绳再退上几步,终于绳子成功的搭在了树上然后再打上一个死结,另一边亦是如此。操作可远远没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紧接着她拽着绳一圈一圈缠绕在木板子一边,缠好了再尝试着让我坐上去,我发现自己屁股一个高一个低,她又耐心地调试着,直到我感觉平衡。我坐在自制的秋千上,双脚后退几步再用力一蹬,悬荡在半空中,眼前掠过与平地不一样的风景,一阵阵轻风拂过我的脸颊,心里暖暖的。
吃罢晚饭后,我给老奶招呼了一声又跑出去了。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已找不见老奶的身影。未几,我在房屋里听见老奶在门外咳嗽的声音,这声音一点点逼近,是老奶回来了,我大步走到跟前,见她怀里紧紧抱着圆鼓鼓的袋子,我踮起脚,低下头好奇地往袋子里看,还以为是老奶弄来了些零食,我的手不断在袋子里扒拉着。老奶说这都是刚洗净的衣服。我终于把手从装满衣服的袋子里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一股脑地走进了里屋。鼓着嘴巴眉头一蹙,陷入了一片沉寂。想着明天就可以结束这没有电视,不提供零食的日子,我跟老奶应腔的时候也故意放小了声音,不管她说什么话我都发出“嗯”的声音,表现出一副很有修养的样子。
第二天吃过早饭,接我们的车已经在院子里等候了,我满足地赶紧上了车,这时候老奶走近我,手里攥着一个红包塞进我的口袋。嘱咐着爷爷路上要小心,照看好我。我只想着这一天的任务终于完成了,还意外的收获这么一厚厚的红包,催促着司机开车离开。车开了一段,我回头想要拿出我吃剩的零食,却在车窗外看见老奶佝偻着背,拄着拐,望向我们离去的车影。我赶紧掏出口袋里的红包打开来,我把钱一沓一沓地抽出来,全都是一块钱。我细细数了数,一共是五十元。我怔住了,眼神紧紧地盯着这厚厚的一沓钱,竟感受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老奶了,也很少想过她。
直到那个冬天,是我永远也抹不掉的记忆。我已经是小学六年级了,这天不同寻常,我放学就看见母亲在学校门口,她向来是不接我放学的,她瞧见我,招呼着我过去,我清晰地记得她开口的第一句话:老奶走了,这几天家里没人,我送你去姨夫家住。我的感情从来都没有像这次一样来的这么猛烈,我猛地蹲在地上失声大哭,我也不知道走过的路人有没有驻足观看,我只记得自己把头埋在衣服里蹲在大街上久久不愿站起。再過一个星期就是我的十二岁生日,记得前一个星期母亲还专门给老奶拨去了电话让她来参加我的生日会。一个星期后的生日会上,我站在舞台上说着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发言稿,眼睛不住地往下看,直到我看见挤满了人的桌子旁边空出来一个位置,我想起了我的老奶,她是要来参加我的生日会的。她一定还在,可能是在来的路上塞车了会晚点到吧,我呆呆的站在那里,母亲在一旁撞了撞我的胳膊,可我的眼神已经无法离开那个空荡荡的位置了。我从一片沉寂中清醒了来,说声谢谢就下了台躲进一旁的空包厢,我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着什么,也不想知道母亲是怎么打的圆场,我只知道那个位置主人再也不会来了。
事过几天,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回到家里,我打着夜光灯,坐在黄色小板凳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书桌上的大白纸,憋不出一个字来。我见时间一分一分地从我身上溜走,我大吼着嗓门,把父亲喊了进来,想让父亲给我点作文素材。父亲坐在床边长舒入一口气说,“那我就给你说说老奶的故事吧。元宵节你回去过年,为了省点家里的水她把你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袋子,然后抱着这袋子去到一小河边准备洗,当时刚下过雪,河里的水冰的刺骨。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铺开来,每一个地方都详细地打肥皂,生怕洗不干净。她蹲在岸边,拿起一件衣服吃力地甩进水中,这个时候她掉进了水里,好在衣服比较厚她又浮了上来,还是一旁路过的王婶看到掉进河里双手上下扑腾的老奶,及时挽救了上来,老奶当时正苍白无力地喊着“救命”…王婶再三嘱咐父亲不要再询问老奶,说老奶怕家里担心。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老奶抱着一袋衣服一跛一拐地走到我面前,像小孩子吃了糖果罐头似的,两颗大虎牙,笑的很甜。我又联想到元宵节时她笑脸盈盈地递给我一板爽歪歪,而我却是毫不在乎地随便往床上一扔。听罢父亲讲述的关于老奶的故事,我提起手中的笔却怎么也划不出字来了。我不止一次地想着她能再递给我板爽娃娃,吸上一口,也许会觉得心里暖暖的。
这个梦里,路灯下与老奶不经意地对视,纯净的笑靥打破了内心的平静。等老奶佝偻着身影隐没在黑暗里,我已是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