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迎兵
一
只要天气正常,丁小兵每天都会与自己的泰迪犬一起,在小区里遛上一个多小时。但今天一直在下雪,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总是下得很急,像是从地面往上喷,直冲苍天,让他心慌。直到傍晚,落雪才显露出疲态,有了减缓的趋势。
《新闻联播》风雨无阻地开始了,或许是门窗紧闭的缘故,新闻片头旋转的地球令他头晕。那条叫“花生”的泰迪犬趴在垫子上,一动不动。它已经八岁,算是条老狗了,此刻它眼神忧郁,像个哲学家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之中。
丁小兵用手擦了擦窗户上的雾气,可窗外的灯光并没有显得更加清晰,反而因为蜿蜒而下的雾水变得扭曲。他索性打开窗户,此刻,小区路灯的光晕下,雪花下落速度已经明显变慢,它们懒洋洋地经过一小片光亮,再坠入黑暗之中。
冷风吹进来,“花生”立即站起,兴奋地绕着丁小兵的腿叫了几声。
想必那几个朋友今晚是不会来了。他的这几个朋友成立了个“夕阳红联盟”, 年龄都在五十上下,经常在他家里喝酒,而且一喝就喝到凌晨。他们固定的人数是三个,偶尔也会增加一两个人。虽然他们是标准的中年人,都不认为自己还具备影响世界的能力了,但他们的言谈之中,却时常闪现出破晓的光芒。
丁小兵耐心等到天气预报播完,才抓起羽绒服准备出门。“花生”早已按捺不住,抢先冲到门口,边呼哧呼哧喘气,边摇着尾巴看他。
穿上鞋子,套上狗绳,丁小兵与它出了门。
不算太冷,雪不时从樟树枝杈间落下,发出扑哧哧的声响。小区地面的积雪还没被人踩过,显得干净而松软。看看周围没人,快到知天命年纪的他,也像条小狗一样在雪地里来回飞奔。他不时闻闻压断的樟树枝散发出的淡淡香味,又仔细听着自己的脚步与积雪摩擦带来的寂静之声。
绕着小区小广场只跑了三圈,“花生”依旧撒着欢,丁小兵就跑不动了。他走到石凳前,扫去覆盖着的一层薄雪,又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铺上,坐了上去。只抽了一根烟,他屁股就凉得不行,他只好站起身,靠在一副双杠上。
他抬起头,看见一架飞机闪着灯,正掠过黑色天空。他很奇怪,这样的天气还有航班在飞行。
正琢磨時,他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条宾馆服务员特有裤型的黑裤子,上半身挺得笔直,穿着件暗红色的羽绒服,与消防车的颜色很接近,走起路来颇有气势。等女人走到跟前,丁小兵才发现她是隔壁单元的邻居,一条深咖色的泰迪在她脚边蹦蹦跳跳。
虽说是邻居,但他俩从未说过话。他朝她笑笑,她抬起头,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又转向她的泰迪犬。她继续向前走,目光深邃幽暗,像一只夜行的猫,很快就消失在白与黑的缝隙中,只留下幽香的洗发水味道。
丁小兵的电话就在此时响起。电话是“夕阳红联盟”盟主林如海打来的,他告诉丁小兵,鉴于大雪已停,今晚预定的饭局照常进行,他们三个人马上过来。
丁小兵知道他们吃饭从来没有准点,有时上午十点就开喝,早饭、午饭、晚饭甚至夜宵,统统一并解决。好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以前他和他们三个人是一天接着一天喝,越喝越神清气爽,喝倒了无数前来挑战的陌生朋友。现在一星期只能偶尔喝一顿,连续作战已是美好的回忆。
可能还是下雪刺激了他们。丁小兵挂掉电话,牵着“花生”往回走。
二
丁小兵住一楼,有个不太大的院子。他很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院子,带院子的一楼,目前也只有老小区才有。现在新建小区的一楼基本没有院子,就算有,也美其名曰“入户花园”,都被开发商圈进售房面积了。
两年前,丁小兵的妻子因病去世,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外地“艰苦创业”。他一直劝儿子回来在本地找个工作,但儿子不愿意,说是为了理想,趁年轻要努力创业。丁小兵年轻时也有这种强烈想法,总想出去轰轰烈烈地干点什么,现实却是从未离开这座城市。他沉默了很久,才对儿子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人完全可以不必有理想,有理想太累;第二句是工作完全不必努力,能应付过去即可。所谓创业,不就是想多挣俩钱嘛。
说完这两句,丁小兵又补充了一句,吃亏要趁早,趁年轻把能犯的错都犯掉。
补充的这句,丁小兵有着深刻体会。妻子活着时,随着年龄增长,他对她的依赖也越来越大,特别是儿子上大学的那四年,他和妻子简直就成了空巢老人。有时回家见不到她,他总会急着给她打电话。他们也不知吵过多少次架,但每次都很快就和好了。现在,妻子的影像时常清晰地浮现,满载着点点滴滴的记忆,就像她早已成为这个房间的一部分。他们曾坐在这里,亲密或争吵,从此时到彼时,直至离别的一刻。
年轻时的丁小兵与现在恰恰相反,整天与一帮朋友混在一起,婚后也没有收敛。他曾在一个大雪之夜喝到天亮,路边雪地里插满了喝过的空啤酒瓶。天亮的那一刻,丁小兵虚脱般站起来,一声长叹。无边的苍茫束缚着他,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软弱无力,远方白茫茫一片静止在眼前,毫无细节,一如他已经挥霍过的生活。
从那天早晨起,他决定回家,要努力为妻子和即将降临的孩子做出贡献。中年人的生活状态并不都是无所事事和疲沓的,在进入热爱生活的境界后,是有无奈,但更多的是给自己带来了世俗的快乐。是在面对世事时的精明和练达,也是面对命运时的犹豫不决,这两种情绪交替或同时出现,随着丁小兵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明显。
妻子去世后,当再听到有同学去世的消息时,丁小兵觉得这个世界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忧虑了。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反而平添了一份活着的理由。随后他的单位也因去产能的宏观政策,他主动办理了居家休养。只等到了年龄去办个退休手续完事。
好在年轻时丁小兵学过厨师,这让他心里没有多少离职休养后的惶恐。他仔细打量过以后的生活,没有什么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更重要了。他对“夕阳红联盟”的盟友们说,一个人在做上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之前,总得做许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此后,生活将让他变得更愉快。
愉快是从装修开始的。他把院子整饬了一番,买来彩钢瓦,搭了间简易的棚子,批发了几十箱白酒和近百箱啤酒,又采购了些调味品和干货。老房子的唯一缺陷就是客厅很小,他把一间卧室清理出来,简单粉刷一遍,摆了张圆饭桌,开起了连家店。endprint
当然,一张桌子是开不起来饭店的。丁小兵是这样打算的,他将自己的饭店称之为“小饭局”,每天只接受一桌预定,饭钱三百、五百、八百皆可,上不封顶。说好人数与价格,到饭点就来吃。但酒水不免费提供,丁小兵知道来吃饭的都是熟人,他们吃菜有限,喝酒却无限,一份油炸花生米就能从中午喝到天黑。
丁小兵的手艺不错,几乎天天有朋友来,三五个人付上三百元足够。有时朋友也把他拉上桌,这时他就会免费送两个菜。比如因为今晚大雪而推迟到来的“夕阳红联盟”。
今晚的菜丁小兵早已准备好,蒸笼里蒸着糟鸭和蹄髈,炉子上炖着红烧小杂鱼和牛尾巴火锅,还有一盘凉拌西芹,一碟花生米。
菜刚端上桌,敲门声伴着狗叫声一同响起。
三个人跺跺脚,各自从肩膀上卸下一箱听装啤酒,又拍拍身上的积雪,歪歪扭扭地站在门口,一副风雪夜归人的模样。
感应式走廊灯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恰好熄灭。丁小兵说,三箱啤酒你们能喝得完?
林如海说,你加入,应该差不多。
袁尚说,庆祝第一场雪,啤酒说不定还不够呢。
不够我去买。李忠说完就嗖地用钥匙把封箱纸全划开了。
丁小兵和这三个人都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林如海上世纪九十年代辞去公职,怀揣二十多万资金下海经商,起初风光无限,但好景不长,千金散尽后,女秘书也弃他而去。他前年租了个小门面,做做字画古玩之类的生意,他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这句话。他们常调侃林如海是一代儒商,只不过生错了时代。
菜好酒好,窗外的雪也很应景。四个人先是交换了一下各自近况,结果发现空巢老人的近况都差不多,没什么重大变化。这样一来,大家都很高兴,从慢品改为痛饮。
他们前半小时吃得生猛,后面就吃不动了。后半程主要是抽烟喝酒,剔剔牙。
丁小兵看着他们,作为掌勺,他有责任让每个客人都吃得高兴,他起身切了块豆腐,又加了些牛尾巴,倒进火锅。丁小兵继续坐下来,瞧见他们各自紧紧握着手中的酒杯。
不能喝如何能扛得動这又苦又累又长的岁月啊。林如海把箱子里的每听酒罐都拎起来捏一遍,叹口气说,就剩三个了。
丁小兵抬眼看看窗户,外面黑黢黢的。
李忠说,我去买。
三听刚喝完,突然咣当一声,一箱听装啤酒砸进门来,滑落在地板上。李忠趴在门外,浑身黄泥,下巴搭在箱子上,一手紧扣住纸箱,说,跑了五公里,总算买到了。
跑那么远就买一箱,是不是没钱了?袁尚问道。
不是没钱,是就剩一箱了,就剩一箱了!顾大嫂还拒绝送货。
你看见顾大嫂了?袁尚边急切开酒边问。李忠很兴奋,抖抖棉衣,闷了一罐,说,碰见了。
她在干吗?
她现在发达了。
做什么生意?
开小店。
哪个顾大嫂?你们都认识?丁小兵问。
不认识。
不认识你们搞得像很熟的样子?
小店叫“顾家”杂货店,所以喊她顾大嫂。李忠说,半夜不送货看来她是很顾家。
林如海说,她没劫你道就很给你面子了。
袁尚说,我记得孙二娘是开酒店的。
孙二娘开的是黑店。丁小兵说。
再往下喝就进入演唱环节。从邓丽君到莫文蔚,从德德玛到张学友,每一个他们知道的歌星都不放过。李忠唱完,搂着箱子睡去了。林如海终于摸着了半截调子,但没等正式开唱,就一头栽到桌上。
袁尚嘴角挂着一串白沫,像是螃蟹爬上了岸,他正在“花生”的狗盆里,艰难寻找着残余的骨头。他拎起一块骨头,对着灯光瞅了瞅,嚼了嚼,最终向后倒在椅子上。“花生”从卧室冲出来,冲着他叫了几声。
中年男人其实并不可怕,而是可怜。丁小兵看了看时间,已近凌晨三点了,地面上洒落的啤酒此刻已经结冰,踩上去有冰碴碎裂的声响。
丁小兵做了个梦。
他梦见在一家叫“春天”的咖啡馆里,自己和一个高个子的女人见面。灯光柔和,气氛正好,女人穿着件淡蓝色的大衣,皮肤白皙,说话时喜欢嘟着嘴巴。他们都彬彬有礼,她陷在长沙发里,白色的袜筒上有个小动物的图案。后来,他坐在沙发的转角,她拿着又厚又大的菜单翻看。不知何时她换了身衣服,是军装,不是笔挺的礼服,是迷彩作训服,英姿飒爽又妩媚动人。她一直凝视着他,而他却永远无法看清她的模样。她让他觉得无比亲近,可他却并不认识她,他们相隔很远,他还是努力抓住了她,她坐在他的身上,可他却无法真正坚硬起来。就像他的心。
醒来时已是凌晨五点多,床头钟泛出的光像血一样鲜红,厚厚的窗帘外是积雪映照的浅白。丁小兵站在房间门口,那三个朋友早已不见,也不知道他们是一起走的,还是各自散去的。满地都是空易拉罐,踩上去哗哗响。他收拾好残局,带着“花生”出了门。
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小区道路上有车辆碾压过的痕迹,路面上的积雪有部分呈现出黑泥状。
丁小兵慢腾腾地往菜场走去。刚走进菜场,就听见有人喊他。他看见“夕阳红联盟”的两个人,正在早点店里朝他挥手。
李忠和袁尚正在喝馄饨,两个人的碗里都漂着厚厚的一层白胡椒。他们的眉毛、胡子上也都挂着薄薄的一层霜,像是没抹匀的雪花膏。
看来的确是喝多了。丁小兵说,你们还没回家?林如海呢?
李忠说,刚从你家出来,喝碗馄饨解解酒。
照这么个喝法,我们也喝不了几顿了。人生就是喝一顿少一顿。袁尚说着又拿起胡椒粉瓶,朝馄饨碗里使劲抖了抖。
我问你们林如海呢?
林如海?哦,哪儿去了?袁尚问李忠。
林如海掉窨井里了。
掉窨井里了?
就是菜场门口那个窨井,插着个竹竿,竹竿上面飘着个红塑料袋。李忠说,你刚才路过没看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