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释“子恺漫画”

赵丽华

（南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南通226000）

引言

在中国现代史上，他是一个特殊的人物。上个世纪20年代，以“子恺漫画”蜚声中外，为中国漫画的进一步发展作出了卓越突出的成就，他就是丰子恺先生。他在漫画、书法、音乐、文学、翻译甚至金石古玩研究等诸多艺术领域皆具有非常高的造诣，其作品更是以朴实淡然、超然物外的人格精神感动读者。他被誉为“二十世纪的陶渊明”和“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的称誉。丰子恺先生的绘画历程可以分为四个时期：画诗词、画儿童、画百态和画自然。其漫画作品，无一例外，根植于民族文化的深厚土壤，溢满了浓厚的禅意。画面的每一笔、每一画都或澹泊，或清雅，或清新，或洒脱，洋溢着生命的诗意和阳光。

一、画诗词——诗情画意的“禅”释

因为幼时传统启蒙教育的浸染，丰子恺先生对于古诗词尤其酷爱。他曾说过，最喜欢的书是诗话和词话，因为这些书把最优美最动人的句子集锦起来，省去了自己寻找的麻烦，读来很是畅快。因为这层原因，他的诗词漫画表现出了最美的诗词句子，意境悠远旷达。虽然这些漫画以古诗词为题材，但是并非是它们的再现，而是在此基础之上全新的阐释了意境的典雅和生活的恬淡气息。他的诗词漫画把最耐人寻味的景象凝固、定格下来，给人以细细的、悠长的回味。我们从中闻不出一丝陈腐的味道，意是古人的意，境是今人的境，典型且独到地展示了上个世纪20、30年代的文化和生活图景。

丰子恺先生的第一幅发表在1924年7月朱自清、俞平伯合编的文艺刊物《我们》中的名为《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漫画。新月一钩，卷起了芦帘，伸手可触的，便是透明的夜色和晶亮的回忆……月光如水，涌动温馨的波光，轻漾着悠然的杯壶和荇菜般优美的题署。生活如同浩瀚、迷蒙的海，而记录着风暴和惊涛骇浪的贝壳，向我们诉说着不一样的人生。人虽离去，留下分外浓郁的友谊和亲情。此时，无声胜过有声。静场，乃是人生的另一种充实和激扬！郑振铎先生看到该作品时评价道：“虽然是疏朗的几笔墨痕，画着一道卷上的芦帘，一个放在廊边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壶，几个杯，天上是一钩新月，我的情思却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另一幅作品《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中，红色的樱桃果和绿色的芭蕉叶形成了鲜明美丽的对比。娇嫩的樱桃和硕大的芭蕉，是初夏的清凉。樱桃和芭蕉静静地流淌出的是诗一般的韵律。宋代词人蒋捷《虞美人》的词意，在这里凝固成了画境。

作品《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中，表现的是傍晚时分，夕阳在涌动的波浪上恣意的绚烂。夜幕将垂之前，天边的云霞变幻着最美的镜像。室内的一处，纤纤素手扶窗的人儿，专注地凝望着远方，惟恐错过一片归帆，站成了一尊优美的雕塑。而千帆怀着同样急切的心情，迈着比暮色更快的脚步，驶向另一些期待的瞳孔。承载着希望的归帆，在天尽头航行，在离人的梦境里航行，在游子的心中航行……

《晓风残月》中我们读到的是：随风而动的杨柳得到身影，柳枝或密或疏，浓淡相宜；柳树或高或低，层次丰富。虽然仅仅只是为数不多的几笔，但是同样令人过目难忘。前人有所谓“绘花不能绘其馨，绘水不能绘其声，绘人不能绘其情”。花的香味，水的声音，人的情绪，虽然无法直接在纸上表现，但是艺术的形式却能够让人从中感受到这些。我们从先生的漫画作品中能够一一读出，是因为先生的漫画作品讲求以形传神，形神兼备，气韵生动，注重借简括的笔法，表达更多的画意和形象最具代表性的特征。

画诗词，“子恺漫画”画的是极为平常的现实生活的场景，因为妙笔生花的古人诗句，诗画相配，洋溢着禅趣，成为经典！一幅幅诗词漫画，一个个俗世的禅意，一个个禅的意境。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好一个诗情画意的“禅”释！

二、画儿童———无执着之心的禅境

拥有一颗无执着之心（即无心），是一种觉悟的禅境。丰子恺先生认为，天真烂漫的儿童不仅有一颗天生的艺术心，而且还有一颗天生的宗教心。这里的“艺术心”和“宗教心”就是丰子恺先生所说的“赤子之心”，而赤子心、艺术心和宗教心是三位一体的，即“童心”。天真烂漫的儿童拥有一颗天生的宗教之心。皈依佛门之后，丰子恺先生法名“婴行”，意为“婴儿的行为”。在取材方面，先生的漫画、散文以及音乐等作品中皆描绘了天真纯粹的儿童世界。不止这样，在先生的烟嘴上刻有近代诗人八指头陀的诗：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对镜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这一时期的作品常常通过孩子的视角来表现生活中的物象和周遭的境况。他的画仿佛是一部相机，记录下了生活中最精彩，最美好的瞬间。作品流露出的是丰子恺对儿童的喜爱之情。孩子的天真无邪，仿佛就在身边，让人身临其境。

我们从《阿宝赤膊》中读到的是满满的亲情和浓浓的父爱。阿宝就是先生的第一个女儿丰陈宝。刚刚洗完澡，穿着花裙子出来了，让阿宝难为情的是上身赤膊，她忸怩着双手交叉于胸前，很不好意思。岁月如此短暂而温馨……

《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这真是一幅幅童趣盎然的漫画！阿宝有两只脚，阿宝穿着鞋子好走、好跑、好跳；凳子四只脚，但是凳子却没有鞋子。这，怎么好呢？阿宝别出心裁，突发奇想，拿来自己的鞋子，于是凳子也有鞋子啦！

《瞻瞻底车（二）脚踏车》：创造这辆神奇的脚踏车的是先生的长子丰华瞻。两把寻常的芭蕉扇，在瞻瞻手里成就了一辆独一无二的脚踏车，好不让人羡慕。我们看到除了对瞻瞻惊人的想象力的赞叹之外，溢满画面的还有丰子恺先生的舐犊深情。

丰子恺先生曾在学校担任教师，因而对学校的情况很熟悉。《村学校的音乐课》：音乐课堂，一群学生，圆张的嘴巴，专注的模样，竖起的耳朵，努力地捕捉老师的伴奏和同学的合唱声。眼睛在音乐的世界里是多余的，所以便省略了。

《星期日是母亲的烦恼日》：中国式成长的烦恼！母亲是矛盾的。星期天，孩子们聚在家里，一切都“动”起来了。孩子们打、叫、嚷、吵，闹得不可开交，于是，母亲带着疼爱，严厉斥责。另一方面，倘若，孩子们一反常态，很安静，母亲也是很不放心的。孩子的成长，母亲的担心，母亲的心思，母亲的无奈，母亲的爱子情深，一一跃然纸上。

三、人间百态——自然相和众生相的“禅”释

丰子恺先生笔下的人间百态，包括自然相和众生相。有道是艺术皆源于凡俗之悟，又远远超脱于凡世。“子恺漫画”中流动着的是美妙的旋律，呈现出的是满目的空灵祥和与清幽深广，凡尘杂色尽皆洗去。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作品中有很多是描写和表现人间百态的这些画中，一些饶有情趣却容易被人忽视的生活场景被画家敏感地发掘出来，有温馨、有讽刺、有同情也有怜悯。“子恺漫画”对这些人和事的描写，表达了画家对人世间最博大的爱与关怀，萦绕其中的是一种俗家的禅味。

《阿三夫君如见》：阿三妻谦恭地立着，对着代写书信的人掏话；一个斯文端坐，既当“阿三妻”又当“阿三夫君”。是阿三妻寄人篱下，进城当了打工嫂，还是阿三进城干苦力，撇下乡下的妻和儿？是收到阿三寄来的钱？还是向阿三要钱？抑或仅是遥寄对阿三夫君的思念？日子不好过，可总得活下去，信的主题少不了“穷”和“苦”。戴眼镜的提笔者像是在审问，阿三妻像是被审问。没有文化，便也没有了感情的角落，一个虽有文化，却又只能说别人的话。街头一出《三岔口》，同是天涯沦落人！

生命是一场旅行，而《疲》中所表现的形象，大约如此。画面总使人想起罗丹的《思想者》。没有裸露健美的肌肉，没有故作的表情，甚至略去了眉鼻口眼，也许，比“思想者”更真实、更感人。用这样几根线条，要表现出准确的形态已经不容易了，要传达出神态当然更加难。看这人的全身都透出“疲”态，连翘起的脚丫子也像是在告诉读者要舒缓一下赶路的酸胀。休息成了他此刻的唯一需要，如飞鸟缩颈静栖枝头，如骏马俯首闲步于草地水滨。人在旅途，跋涉不止、险阻重重、风光无限！漫漫征程，谁也无法说清有多少可以驻足的驿站。小憩时脸也朝向前方，无声的思绪书写着人生的悲壮：任重而道远！

《邻人》是丰子恺“在天通庵车站附近所见的实景。一根根坚硬冰冷的铁扇骨，心里的牢笼隔开了自己与邻人，拉出了距离，隔出了冷漠。他说，“我觉得这件东西很触目。这是人类的羞耻的象征，人类的罪恶的铁证。因为丰子恺先生觉得在形形色色的都市风景中，唯有铁扇骨最为触目惊心。他曾在散文《邻人》中把这铁扇骨称之为“人类社会的丑恶的最具体最明显最庞大的表象”并且这是与“肯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怀”的乡野恬淡的生活方式遥不可及的，它冷面地展示着都市人与人之间的状态。

《生机》是表现春天的，因为丰子恺先生尤其喜欢春天。他关注到破墙砖缝里转出来的一株小草，因而创作了一幅《生机》。虽只极简的数笔，展现出的却是一种欣欣向荣的勃勃生机。

四、线条和留白———“子恺漫画”的形式语言

苏轼推崇文人画鼻祖王维的诗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书画同源，这是中国画所特有的一种表现手段。丰子恺先生的漫画看似漫然落笔，信笔所书，却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极高的绘画创作的境界和极为厚重的艺术修养。在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作品里，我们品读的是禅境，读到的是诗意，欣赏的是画境，“子恺漫画”是禅、诗、画的完美融合。

“子恺漫画”常用的线条是单线白描。丰子恺认为线可以最痛快最自由地造出梦幻的世界。传统的毛笔在他的笔下产生一个个艺术的奇迹。可以这样说，毛笔和宣纸等画材，经由他手，妙笔生花。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作品无疑是最鲜明的诠释了他的关于中国画线的理论。俞平伯说丰子恺的漫画“既有中国画风的萧疏淡远，又不失西洋画的活泼酣恣”。他的作品中一般不是精细的表现，而是突出所画对象的特征，通过白描的方式，独到的文字传递出浓浓的诗意和悠远的画境。

除了用线条之外，丰子恺先生的漫画最突出的特点还有特殊的留白。关于留白，这是中国画所特有的艺术特质。一方面我们可以说留白是一种为了突破艺术媒介的限制的不完全的形，通过留白可以达到一种以少胜多的画外音、境外味。因为留白，使得传统山水画具备了充填宇宙万象的广度和表达无穷的深度。看似简单的留白，实是表现了复杂的无限空间。这也是中国传统艺术虚与实的一个表征，从有限的实到无限的虚。在丰子恺先生的作品中，我们常常看到简约的形比，通过这简约的形，读到更多的是画外的意象。比如人物通常只一个轮廓或者正面往往也就几条概括的线，甚至是没有五官的，但是我们却能够联想到很多。用先生自己的一首诗可能更为贴切——“泥龙竹马眼前景，琐屑平凡总不论。最喜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这些应该都是“留白”这种独特的形式语言所营造出的馥郁的想象空间——一种清幽深广且绵长悠远的禅境。

五、云在青天水在瓶——“子恺漫画”淡泊通脱的禅意

“子恺漫画”中既有世俗的诗意，又有俗家的禅味，还有淡泊通脱的禅意。禅是生活的艺术，与之同时，禅又是一面镜，通过它，可以照明人的心境；禅是生活的艺术，与之同时，禅又是一盏灯，通过它，可以指引人的心路。对于心境和心路而言，平常心即是道。何谓道？云在青天水在瓶。广阔的青天之上，漂浮着纯净的白云；狭小的瓶颈之中，装载着纯净的海水。不论是天上的白云亦或是瓶中的水，相同的，不变的是它们纯净的颜色。在青天的云，和在瓶中的水本是一物。只是形态不同。你是什么样的形态修为，就决定了你在什么位置。又或者，你不以在瓶悲，以平常心态对待。而这种心态，其实也是一种修为，一种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一种淡泊通脱的禅味。禅者无心的日常生活，无我的每一天，使迷惘的现实朝着觉悟的禅境转化。人们观照世界的方法不同，所见亦不同。禅者对俗世的无心观照，使一切转化为一种禅境的觉悟。置身俗世，人的烦恼总归会比诗意要多。当人们面对这一切时，其中有很多人往往会怨天尤人，但是，丰子恺先生却能够坦然面对，巧妙处置化解，体现了禅者的伟大人格。正所谓水清月自现，禅者的心大抵如是。

禅宗有“道在平常心间”的说法，就是说不必刻意的去参禅打坐，一切随缘即可。赵州和尚关于“吃茶去”的典故，突显出众生皆平等无分别这一理念。丰子恺先生所具备的率真的品性、自然的质朴及风格即是此间写照。“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就如同一首首的小诗———带核的小诗。你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的揭露出来，我们就像吃橄榄似得老砸着那味儿”朱自清先生曾如是评价丰子恺的漫画。俞平伯先生则评价丰子恺的漫画为“其妙正在随意挥洒，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一片片的落英都蕴含着人间的情味”。

应该说，弘一法师的认真，夏丏尊的慈悲，马一浮的通脱，还有竹久梦二的诗意，我们都可以在丰子恺先生的本人和作品中一一找到对应点。丰子恺先生作为一名艺术家，他的作品既可以导引世人渡往宗教生活的彼岸，又溢满了影响物质生活的慈悲之心。在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作品中，禅的心境、禅的韵味，我们随处可见，俯首可拾。

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作品中融入了典雅的意境、浓厚的禅味，给了作品别样的“禅”释。漫画作品的背后，是一个真实的社会，是一段真实的历史。无怪乎日本的谷崎润一郎先生曾经这样赞叹:“他（丰子恺）所取的题材，原并不是什么有实用或深奥的东西，任何琐屑轻微的事物，一到他的笔端，就有一种风韵，殊不可思议”。这是赞叹丰子恺先生的散文，其实同样适用于先生的漫画作品。

“子恺漫画”，寥寥数笔，简单勾勒出的是一个诗意的人生，一个清平美好的爱的世界：在风里，在树下，在青山绿水间，在袅袅炊烟处…有对自然万物丰富的饱含深切的人文关怀，有对人世现实蕴藉深厚的人情之美，有憧憬的味道，有思念的味道，有寻常百姓家生活的味道，有不同四季花香的味道；花开的声音，雨落的声音，孩童稚嫩天真的声音……天地间的诸般天籁。这些，是画家艺术精神境界的呈现，也是丰子恺先生丰富的人文修养、高尚的人文关怀的表露。“子恺漫画”，让我们在喧闹的现代生活中，体味到一种心灵的独白，将烦躁的情感转化为恬静与和谐。这是一种充满诗情画意的、喜怒哀乐的、富有禅意的人生。

[1]苏学文.丰子恺漫画品读[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

[2]余连祥.丰子恺的审美世界[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