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朱凌凌 刘庆宇 袁开惠△
预防医学是本能的、朴素的,处于变化演进之中 范行准在给余云岫的信中说:“医学的起源是多元的、演化的。”譬如我国古代预防卫生中对于水源卫生的保护,最开始就是人们自发的、本能的对饮水清洁的需求,但也难免会有人的破坏和旱季井水短缺的情况,因此必须订立护井公约,不仅以“法制居人,令节其饮食,无穷竭也”,而且也规定了濬井、修井和澄清水井的具体工作。社会道德的规范有时候比法律公约的强制更有效力,因而人们又假借道德来约束井水的卫生。《金陵记》记载一计吏急于上路,并认为自己不会再走这条路,就将喂马剩下的草倒进井中。不久后他再走此路,在此汲水饮用,被当初倒进井中的碎草刺喉而死。后人戒之曰:“千里井,不写莝。”这个故事或许并非确有其事,但对于井水卫生的保护却加入了因果报应的道德说戒,自虑吉凶对于个人来讲更有实用价值,也更具约束力。可见,水源卫生防护,其实是经历了本能自发的、法律制约的、道德戒说的这样一个演进的过程。
仅就本书目录而言,也可见范行准医学演化的思想。中国预防医学经历了“结不成胎”、“人民创造”、“神道设教”、“环境卫生”、“避疫与检疫”、反动思想干扰、中国免疫学发生、欧洲免疫学传入等几个阶段。“结不成胎”与“人民创造”,反映出预防医学发生于人们日常生活点滴经验的积累;“神道设教”,反映了古人神权观念极其浓厚,有识者利用这一点,以鬼神阴阳等言说对大众生活有重大危害的事物,提倡日常生活中的禁止触染和逃避,其本质却符合现代传染病的隔离原则;当人们认识到水源、尘埃等环境卫生对于预防疾病的重要意义后,便加强了公共卫生的治理;对于重大疫病、传染病,切断疾病的传播途径,无疑是截断疾病发生的有效途径;避疫与生产生活、孝亲道德自然有其相悖之处,因此也曾有反动思想的出现;中国免疫学的发生是“以类治之”思想和确有实效医疗的结合,如葛洪《肘后方》中疗猘犬咬人方,以猘犬脑傅猘犬所咬伤口,或许是在“以毒攻毒”和“以类治之”的原始思想下产生的,思想是朴素的,行为本身却或有疗效;欧洲免疫学传入,其被中国人接纳的过程也是国人用中医理论认识欧洲免疫学、发展本土免疫学的过程,因为种痘有成败的差异,因此中医以天气四时、幼儿体质等综合论治,努力探求种痘之最佳时机与最佳效果。
中国预防医学的发生发展,既是人们趋吉避凶本能的思想与行为,也经过了不断的总结与发展,其表现方式或许有当下所谓的迷信神权,而还原其历史语境,则未必不是预防医学的最佳途径。欧洲免疫学的传入,实际上也是经历了中西医融合的一个过程,是对中国本土预防医学的发展与提升,也是中国预防医学思想发展的必然趋向。
中医治未病并非预防医学 “中国最古方书治未病的伎俩,实际是不符合预防医学的原则的。因为病已上身,不能说它是能预防病毒之不侵入,所以它们所说的上工治未病,仅能说它提倡早期治疗而已。”[19]11范行准认为中医所说的“治未病”实际上包含了五行生克的思想。《金匮要略·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云:“夫治未病者,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四季脾旺不受邪,即勿补之。中工不晓相传,见肝之病,不解实脾,惟治肝也。”程林《金匮要略直解》卷上云:“治未病者谓治未病之脏府,非治未病之人。”范行准预防医学是明确提出防止疾病的发生,而非中医治未病所主张的防止疾病的传变。因此,巫医药石治病也曾为古人所贱。《吕览·三月纪》:“夫以扬汤止沸,沸愈不止,去其火,则止矣!故巫医毒药,逐除治之,故古人贱之也,为其末也。”相比之下,道家和佛教则是直接提出了预防疾病发生优于病后治疗的。《淮南子·说山训》载:“良医者,常治无病之病,故无病;圣人者,常治无患之患,故无患也。”唐释灵澈《大藏治病药》载:“大藏经曰:救灾解难,不如防之为易。疗疾治病,不如避之为吉。今人见左,不务防之而务救之,不务避之而务药之。”
《中国预防医学思想史》以历史研究的视野及方法来探究中国预防医学的发生发展,医学与预防医学并非仅仅关乎疾病、医生与病人,而是生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相应地预防医学的思想与智慧则可见于巫术、民俗等。
巫医从未绝对分离 范行准说:“巫医的历史生命至今未断,而巫医从来没有绝对的分离,就是以现在的旧医来说,他们的理论,他们的用药,还都有巫的气息。”[5]301他对于巫医、巫术、民俗、阴阳禁忌等都能客观分析,从疾病预防与公共卫生的角度对巫术、民俗、阴阳禁忌中合理因素进行阐释。如爟火仪式,后世加入了五行生克的思想,要按照“四时变国火,以救时疫”。后来,改火防疫逐渐附会成民间的寒食节。虽然北方寒食节曾有老弱病残不堪冷食而死的,但爟火的最初本质是保存难得之火种,是因为先民发现了火能改进饮食卫生,预防胃肠疾病,改善人们生活质量。归根结底,可以说爟火实际是以火防病的巫术仪式。范行准认为“在巫术方面,却有若干实际而近乎科学的办法出来。这些巫术是从历史很久的广大人民那里保存下来,其功绩是不属于医家的!”[19]10对于巫术,范行准能层分缕析,既能以历史的发展的眼光来观察对待,又能审照科学理性分析巫术。因此,他认识到巫术中蕴含着实际有效的、近乎科学的办法。
古代医书中的巫术 《中国预防医学思想史》集结出版于新中国成立初期,书中系列文章的写作自然受到科学主义思想的影响,但其书所选用的材料并不局限于所谓科学,而是以唯物史观分析先秦以来的巫术、奇书、民俗等,这些材料和分析为我们作医学研究提供了可以借鉴的研究思路与线索。如该书谈及《括地图》时说:“桃都山有大桃树,盘曲三千里,上有金鸡(《玄中记》作天鸡)日照入,此鸡则鸣,于是晨鸡悉鸣。”[19]26《玄中记》说:“今人正朝作两桃人立门旁,以雄鸡置索中,又以此象勇也。”在先秦两汉文化中雄鸡象勇,可逐疫。《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说好勇之子路“冠雄鸡”,山东武氏祠和嘉祥宋山村汉画像石上的子路佩雄鸡冠。雄鸡象勇且可逐疫的观念与信仰延及六朝隋唐。《荆楚岁时记》说:“魏时任文议郎董勋云:‘今正腊月门前作焰火、桃人、绞索、松柏、杀鸡著门逐疫,礼也。’”唐代墓室出土的武吏俑冠饰鹖,曹操有《鹖鸡赋》,《后汉书·舆服制下》载:“鹖冠,雄雉也,其斗对一死乃至,故赵武灵王以表武士,秦施之焉。”唐代武吏冠鹖,仍因雄鸡象勇[20]。
雄鸡逐疫,在隋唐医书中不难觅其踪迹。《备急千金要方》防治温疟,采用的方法是“未发前抱大雄鸡一头着怀中,时时惊动令鸡作声”,认为雄鸡勇武而可逐疫。这种禳疟法晋唐十分流行,《肘后方》、《崔氏书》、《外台秘要方》中均有收录。《外台秘要》卷第四十蜈蚣螫方八首曰:“趁雄鸡令走,以鸡嘴气阿之,数易鸡立瘥。”雄鸡呵气能解蜈蚣之毒,是雄鸡禳疟的进一步应用。以雄鸡血、雄鸡冠、雄鸡肝等入药,可补充正气,以雄鸡粪入药则不得不说是因为人们相信雄鸡逐疫了。至于自缢死者“男用雌鸡,女用雄鸡”则是附会的说法了。
到了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百病主治药”中的雄鸡其实是治瘟的禽兽类药物。冬至做成腊鸡,立春食用,可以辟疫。又说东门上鸡头,可以辟疫禳恶。《本草纲目·禽类》鸡头(丹、白雄鸡者良)“发明”中说:“《山海经》祠鬼神皆用雄鸡,而今治贼风有鸡头散,治蛊用东门鸡头,治鬼痱用雄鸡血,皆以御死辟恶也。又崔实《月令》云:十二月,东门磔自鸡头,可以合药。《周礼·鸡人》:凡祭祀禳衅,供其鸡牲。注云:禳郊及疆,却灾变也。作宫室器物,取血涂衅隙。《淮南子》曰:鸡头已瘘,此类之推也。”[21]正如范行准《中国预防医学思想史》所分析的,在明代李时珍看来,以雄鸡入药的渊源仍是先秦两汉时期雄鸡逐疫思想的绵延。
《中国预防医学思想史》内容固然有欠缺与不足。譬如未论古代的尸体防腐与火化;只注重科学医学以内的痘疮预防,而对于清代民间与朝廷都盛行的痘疹娘娘祭祀却并未论述;其将古代的蛊等同于日本血吸虫病。实际上,根据《说文解字注》卷十三蛊部蛊、傅再希1958年文《论日本血吸虫病不是古代的蛊——答复李仁众先生》可知,在古代文献中,“腹中虫”、“晦淫所生”、“枭磔死之鬼”等均为蛊[22]。范氏所论独孤皇后猫鬼案之“蛊”恰非日本血吸虫病。《诸病源候论·猫鬼候》载:“猫鬼者,云是老狸野物之精,变为鬼蜮,而依附于人。人畜事之,犹如事蛊,以毒害人。其病状,心腹刺痛。食人腑脏,吐血利血而死。”[23]以毒害人是猫鬼蛊的实质。
然而瑕不掩瑜。《中国预防医学思想史》启示我们思考什么是医学,什么是预防医学,医学的来源与发生是本能的、多元的。日常生活中的清洁、防病、趋吉等本能均可促进医学的发生发展。还原巫术、民俗等的历史语境对于巫术便可有“迷信的与科学的”的双重认识。民俗未必为陋俗,戒说与神秘的背后往往是文化与科学的真谛。中国预防医学一直处于发生发展与演进之中,这种发生发展不仅仅关乎医学本身,也得益于文化、民俗、宗教中有效合理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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