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中医学院(石家庄,050091)
著名中医文献专家李经纬在《关于评价医家学术思想的几个问题》中指出了中医学派研究常犯错误和正确的研究方法,值得学派研究者认真学习。他指出:研究医家的学说和学术思想,结论必须确切,必须符合实际,能反映其特点。要做到这点,就要全面研读原著,研究时不能离开时代背景,并不受前人结论所惑,不能人云亦云,也不能单凭序跋、小传或二三手资料作结论。这样才能抓住主流,对医家作出客观评价,以达到为现代中医临床、科研提供思想和理论武器,为现代中医发展提供借鉴[1]。
在对张元素的研究中,笔者认为也存在李老文中所说的错误方法和不客观的结论,兹对张元素学术思想加以辨析。
《医学启源·张吉甫序》有言:“洁古治病,不用古方,但云:古方新病,甚不相宜,反以害人。每自从病处方,刻期见效,药下如攫,当时目之曰神医。”[2]张序《金史·张元素传》载:“元素治病不用古方,其说曰:‘运气不齐,古今异轨,古方新病,不能相能也。’自为家法云。”以上传、序所言常为人引用,给人留下张元素排斥古方、另立新方的印象,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点从研究原著可得。
纵观元素之书,张元素不仅不捐古方,而且善用古方,广采众方,并有独到见解。
张氏对仲景方很崇尚,李东垣在《内外伤辨惑论》说:“易水张先生云:仲景药为万世法,号群方之祖,治杂病若神,宗《内经》法,学仲景心,可为师矣。”王海藏《汤液本草·序二》曰:“金域百有余载,有洁古老人张元素,遇至人传祖方不传之妙法,嗣是其子云岐子张璧、东垣先生李杲明之,皆祖长沙张仲景《汤液》,惜乎,世莫能有知者。”
张元素对于钱乙方选用亦多,任应秋也认为:“元素一向是以‘不用古方,自为家法’自许的,但于钱乙的地黄丸、泻青丸、安神丸、泻心汤、导赤散、益黄散、泻黄散、泻白散、阿胶散等,竟列为五脏补泻的标准方,则元素于钱乙的临证治法,可谓取法独多”[2]。
在《医学启源·六气方治》治燥十方,首列仲景脾约丸,并收《局方》之七宣丸、七圣丸,《魏氏家藏方》之橘杏丸,《类证活人书》之神功丸,《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之厚朴汤,润肠丸和当归润肠丸自拟方,麻仁丸、犀角丸出处不明,足见他博采众方的情况。
有学者对《医学启源》所录方剂作分析:“书中共录用81首方作为证治的标准方剂(除去重出)。其中《伤寒》、《金匮》方19首,如小柴胡汤、大柴胡汤、麻黄汤、白虎汤、承气汤等;钱乙方14首,如地黄汤、泻青丸、白术散、泻心汤、导赤散等;《和剂局方》9首,如至宝丹、灵砂丹、八正散、四君子汤、化痰玉壶丸等;《千金方》1首,为黄连解毒汤。以上古方约占全部方剂的53%,余下38方中,用刘河间《宣明论方》12首,自己化裁拟定的新方不过26首。以此观之,张氏应用最多的古方为仲景方和钱乙方。”[3]
张元素选用古方固多,但均不注明出处,是其不足之处。
张元素所用古方占之过半,不能得出“洁古治病,不用古方”的结论。他不套用古方,强调明其本义,详其配伍,临证有因有革,灵活化裁。他在《医学启源·用药备旨·用药用方辨》中对桂枝汤和小建中汤作精辟论述:“如仲景治表虚,制桂枝汤方,桂枝味辛热,发散助阳,体轻,本乎天者亲上,故桂枝为君,芍药、甘草佐之。如阳脉涩,阴脉弦,法当腹中急痛,制小建中汤方,芍药为君,桂枝、甘草佐之。一则治表虚,一则治里虚,是各言其主用也。后人之用古方者,触类而长之,则知其本,而不致差误矣。”
对于张仲景治“脾约”之“麻子仁丸”,首先解释了“脾约”名之含义:“约者,结约之象,又曰约束之药也。”接着依《内经》之理分析了病机:“《内经》曰:‘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为共津液者。脾气结,约束精液,不得四布五经,但输膀胱,致小便数,大便硬,故曰其脾为约。”然后以《内经》之理说明“甘以缓脾”、“润可去枯”的治则:“麻仁味甘平,杏仁甘温,《内经》曰:‘脾欲缓,急食甘以缓之。’”“麻仁、杏仁润物也,《本草》曰:润可以去枯,肠燥必以甘润之物为主。”阐述了方子的君臣佐使:“是以麻仁为君,杏仁为臣。枳壳味苦寒,厚朴味苦温。润燥者必以甘,甘以润之;破结者必以苦,苦以泄之。枳壳、厚朴为佐,以散脾之约。芍药味酸微寒,大黄味苦涌泄为阴,芍药、大黄为使,以下脾之结。燥润结化,津液还入胃中,则大便利,小便数愈。”
张元素把仲景《伤寒》、《金匮》方奉为“万世法”、“群方之祖”,认为是组方遣药的规矩准绳,同时尚认为这些“治杂病如神”,具有很高的疗效。其脏腑辨证体系“自为家法”,但绝非“另立家法”,而是依据《内经》理论,在前人基础上完善的。任应秋说:“元素从病机的探讨,一直到制方遣药的自成家法,无不本于《素问》、《灵枢》之所言,而自能化裁于其中者。”“诸家对元素的影响,则以《华氏中藏经》、王冰《素问释文》、钱乙《小儿药证直诀》、刘完素《素问玄机原病式》为最。”[2]
《医学启源·用药备旨·治法纲要》曰:“前人方法,即当时对证之药也。后人用之,当体指下脉气,从而加减,否则不效。余非鄙乎前人而自用也,盖五行相制相兼,生化制承之体,一时之间,变乱无常,验脉处方,亦前人之法也。厥后通乎理者,当以余言为然。”张元素所谓“古方今病,不能相能”,是针对当时套用《局方》和仲景方的时弊而言。他临床不仅善用古方,且能用其药物和制方理论分析古方,同时能依据《内经》理论,创制新方。
对于河间和易水两大学派,有人习惯于将他们对立起来,这是受后世评价的影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医家类》小序曰:“医之门户分于金元。观元好问《伤寒会要序》,知河间之学与易水之学争。”[4]刘完素被冠以“寒凉派”标签,张元素则成了扶正为主的代表。金人许衡《济生拔粹·序》中概括云:“近世医术,洁古之书,是医中之王道。”
对于张元素的学术思想,任应秋《中医各家学说》中认为,可得而言者有二,“脏腑辨证说”和“遣药制方论”[5],后来教材又列出“重视扶养脾胃”,倡导“养正积自除”的思想[6- 7]。在研读张氏原著后,根据“脏腑标本寒热虚实”可知,辨证用药是其学术思想的主流,“养正除积”不当为其学术特色。
张元素依据《内经》理论,在《中藏经》、《千金方》、《小儿药证直诀》等辨证论治经验的基础上,自成其从脏腑寒热虚实以言病机辨证的学说,较之以前诸家所辑,实有所提高。每脏每腑均先述其生理,其次均列其不同病理,并附相关方药。当补则补,当泻则泻。《医学启源·制方法》云:“识其病之标本脏腑,寒热虚实,微甚缓急,而用其药之气味,随其证而制方也……”
对于脾、胃同样相其虚实而施以对应治法:土实泻之,土虚补之,本湿除之,标湿渗之,胃实泻之,胃虚补之,本热寒之,标热解之等。土实泻之,包括泻子、涌吐、泻下。土虚补之,包括补母、补气、补血。本湿除之,包括燥中宫、洁净府。标湿渗之,主要开鬼门。胃实泻之,包括泻湿热、消饮食。胃虚补之,包括补胃气以化湿热、散寒湿。本热寒之,主要是降火。标热解之,主要是解肌等[8]。虽有“脾者,土也……消磨五谷,寄于胸中,养于四旁”,“胃者,人之根本,胃气壮,则五脏六腑皆壮也”等论述脾胃功能的话,但临证攻补兼施,“脾虚则甘草、大枣之类补之,实则以枳壳泻之。如无他证,虚则以钱氏益黄散,实则泻黄散。”[2]70
仍以《医学启源》“治燥十方”为例作一分析:10方中有8方用到大黄,其中3方并用槟榔,1方并用牵牛,有8方配伍润下药,7方配伍行气药,5方配伍升阳药,4方配伍养血药,5方配伍补气药(其中人参2方,甘草2方,白术1方),2方配伍温里药,2方配伍清热药,1方配伍活血药。在辨治中指出:“胃实秘,物也;胃虚秘,气也”,“有虚秘,有实秘。有胃实而秘者,能饮食,小便赤,当以麻仁丸、七宣丸之类主之;胃虚而秘,不能饮食,小便清利,厚朴汤宜之。”可见张元素在燥证的治疗中强调的是辨证论治,实用攻,虚用补。“量脏腑虚实加减”,从用药上完全看不出“养正除积”的用药倾向。治疗中不效继服,“如大便不通,倍服,利为度”,或先攻后补,“觉病势退,服五补丸”,具体用药据症调理。
在治疗中既警示医生慎用峻利药:“峻利药必有惰性,病去之后,脾胃安得不损乎?脾胃既损,真气、元气败坏,促人之寿。”(《内外伤辨惑论·辨内伤饮食用药所宜所禁》)同时又鼓励大胆使用汗吐下之法,指出当用则用,不能姑息,否则遗患无穷。“可下而不下,使人心腹胀满,烦乱鼓胀;可汗而不汗,则使人毛孔闭塞,闷绝而终;可吐而不吐,则使人结胸上喘,水食不入而死。”(《医学启源·三才治法》)既讲扶正之重要,也讲用攻不及时的后果,虚实相对,攻补并重。
张元素脏腑辨证说,相脏腑之标本、虚实、寒热而选方、用药,没有攻补偏尚。其学生和私淑者在脏腑辨证的基础上各有发挥。如李东垣独重脾土,温补学派则将命门的地位提升到诸脏之上。
“养正积自除”一语不见于《医学启源》,出自《卫生宝鉴·卷十四·腹中积聚》,罗天益首先阐述积病治疗之常法,“或以所恶者攻之,以所喜者诱之,则易愈。如硇砂、阿魏治肉积,神曲、麦蘗治酒积,水蛭、虻虫治血积,木香、槟榔治气积,牵牛、甘遂治水积,雄黄、腻粉治涎积,礞石、巴豆治食积,各从其类也。若用群队之药分其势,则难取效,须是认得分明是何积聚,兼见何证,然后增减酌量用药。不尔反有所损,要在临时通变也。”
接着记述了“真定王君用”虚中夹实的“病积”案:真定王君用,年一十九岁,病积,脐左连胁如覆杯,腹胀如鼓,多青络脉,喘不能卧,时值暑雨,加之自利完谷,日哺潮热,夜有盗汗。以危急来求,予往视之。脉得浮数,按之有力。谓病家曰,凡治积非有毒之剂攻之则不可,今脉虚弱如此,岂敢以常法治之。遂投分渗益胃之剂,数服而清便自调,杂以升降阴阳,进食和气,而腹大减,胃气稍平,间以削之,不月余良愈。
之后作如下按语:“洁古老人有云:养正积自除,犹之满坐皆君子,纵有一小人,自无容地而出。今令真气实、胃气强,积自消矣。洁古之言,岂欺我哉!《内经》云:大积大聚,衰其大半而止,满实中有积气,大毒之剂尚不可过,况虚中有积者乎?此亦治积之一端也,邪正虚实,宜精审焉。”[9]
可见,张元素治积同样坚持辨证论治,既是积,常法则当以“所恶”、“所喜”选用“有毒之剂”攻之,但兼顾正气,王君用虚不耐攻,自以扶正为主,分渗益胃之剂取效。但从按语可以看出,“养正”不是除积之常法,不当作为张元素的学术思想,否则与客观实际不符。
正如任应秋所概括,张元素的学术思想主要是“脏腑辨证说”和“遣药制方论”,这两大贡献从历史角度看,均是对《伤寒论》的补充。
脏腑辨证至张元素渐趋完善,每脏先从其性质、功用、部位及特征等论生理,结合脉象论其本病、标病、寒热虚实、是动、所生诸病,进而阐述其演变和预后,并结合经典及经验论其治则和方药。这与《伤寒论》六经辨证、方证辨证思路不同。岳美中总结《伤寒论》特点是“列条文而不谈病理”[10],而张元素脏腑辨证说则由生理言及病理,知其常达其变,虚实相对,寒热相比。从这点上看,脏腑辨证实际上羽翼了《伤寒论》。
另一大贡献就是与脏腑辨证配套的“遣药制方论”,以《黄帝内经》理论及运气学说为指归,取类比象,用自然之五行、六气类分中药和方剂,其药物归经和方剂引经等学说,均使药物应用细致入微,直达病所,提高疗效。这与岳美中所说《伤寒论》“出方剂而不言药理”[10]风格迥异,张元素不仅言药物之理,且言制方之理,并能据机组方,在当时同样具有羽翼《伤寒论》的意义,这或许就是后人评价中所说的“另立家法”。
张元素开创的易水学派,主要学术贡献是脏腑辨证说和遣药制方论,这两方面都是张仲景《伤寒论》所欠缺的,张元素的创新“大扬医理”,羽翼了仲景,填补了当时中医药理论的空白。他善用古方,博采众长,临床“随其证制其方”,不尚温补,不废攻下,为一代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