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鹏 军
在一个多世纪以来的中国近现代文化建设过程中,在以进化论、启蒙主义、科学主义、现代化、革命化等激进思潮或文化主张为主流价值、占据主导地位的同时,其实还存在着另一种微弱而有力的声音,构成了思考近现代中国文化思想问题的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方面。这种声音的核心思想在于从世界文明经验、现实处境和中国现代文化遭际的角度对工业化、战争与屠杀、专制与独裁、道德伦落、价值迷失、人心不古等现象进行反思,表现出对人类前途与中国命运的深切忧患,并试图从世界不同宗教、中国传统儒道思想局限性与恒久价值的高度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人类文化困境提出思考并寻求出路、探索前行的方向。在以创新变革、改造传统甚至批判、清除传统为主导取向的中国近现代戏剧史、文学史历程中,也仍然存在着一种以守护传统、传承传统为主要价值取向的戏剧与文学观念,并留下了具有重要价值、值得关注的剧作。20世纪40年代末王季烈所撰《人兽鉴传奇》就是以传统戏曲形式对世界文明、中国文化的现代化过程及其经验教训进行深刻反思和充分表达的代表作,其文化立场、文化观念表现了深切的文化关怀和深刻的文化忧患,以怀旧复古的方式表现出特别可贵的超前意识和先知先觉的人文价值,值得时人和后来者认真倾听并深入反思。
王季烈所作《人兽鉴传奇》由八个单折短剧构成,即《原人》《著书》《解愠》《说法》《救世》《去私》《劝善》和《大同》,与唐文治所作《茹经劝善小说》合刊,书名《茹经劝善小说 人兽鉴传奇谱合刊本》,中华民国三十八年四月(1949年4月)正俗曲社石印本。
《人兽鉴传奇》原是作为王季烈所编《正俗曲谱》最后一辑,但由于《正俗曲谱》仅出版了最初两辑,在唐文治促成之下,遂将《人兽鉴传奇》与《茹经劝善小说》合刊出版。对此情况,中华民国三十八年四月(1949年4月)李廷燮所作《跋》中云:“冬间君九先生又数度来沪,携有所著《正俗曲谱》已刊子丑两辑,其馀十辑意欲续为编印。并出示新撰《人兽鉴传奇》,谱词佳妙,不愧为曲坛祭酒。同时蔚芝先生亦以其近作《茹经劝善小说》见示。苦心孤诣,尤非寻常小说可比……两书均以匡正人心、挽救时艰为旨,寓意深远,有功世道。合成一编,相得益彰。但愿流传日广,于人心风俗有所裨益。此余所馨香祷祝也夫!”*唐蔚芝、王君九编著:《茹经劝善小说 人兽鉴传奇谱合刊本》卷末,上海:正俗曲社,1949年,第88页。可知王季烈所撰戏曲,并非游戏笔墨,确有拯救世道人心之深意存焉,而以曲学家撰作传奇,具有鲜明特色,曲律精赡、文词雅妙,着眼时势,用意深远。
关于《人兽鉴传奇》的创作用意,1949年3月唐文治所作《〈人兽鉴〉弁言》中有云:“居今之世,为善而已矣。为善当具实力,不易几也。惟有劝善而已矣。人间世善机善因善果,随在皆是,交臂而失之者,何可胜道?诚欲以善行达诸万事,必先敛之于一心……叔季之世,俗尚浇漓,心术变诈。众生芸芸,接之俨然人也。而考其行,则有近于禽兽者矣……《周礼》云:‘国有鸟兽行,则狝之。’人既无异于禽兽,造物乃以草薙禽狝之法处之。而民生之历劫运,乃靡有已时,惨乎痛乎!今君九兄《人兽鉴》之作,其挽回劫运之苦心乎?昔刘蕺山先生作《人谱》,其门人张考夫先生,复作《近代见闻录》以羽翼之。君九兄此书,其体例虽与《人谱》略异,而其救世苦心则一也。深愿家置一编,庶几出禽门而进人门,由人门而进圣门已夫!”*唐蔚芝、王君九编著:《茹经劝善小说 人兽鉴传奇谱合刊本》卷首,第3—4页。唐文治作为王季烈挚友,对《人兽鉴传奇》的创作用意、主旨寄托进行了准确深入品评并予以高度评价。其中尤可注意者有:其一,当动荡变革之世,为善既已不易为,当以劝善为要务;其二,善之基础是良心、礼义,如同中国古代典籍中的许多阐述一样;其三,《人兽鉴传奇》之作乃是有感于民生苦难无边,是出于挽回劫运之苦心;其四,《人兽鉴传奇》与明末思想家、理学家刘宗周所作《人谱》及后续著作异曲同工,堪可广泛传播。唐文治对《人兽鉴传奇》的创作用意、主旨寄托进行了准确深刻的揭示,对于认识和理解该剧极具启发价值。
唐文治指出王季烈作《人兽鉴传奇》与刘宗周作《人谱》及其门人张考夫作《近代见闻录》在文体形式上虽迥然不同,但在思想用意、道德理想和救世之心上却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论断是有根据的。刘宗周在《人谱》卷首《自序》中说:“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今之言道者,高之或沦于虚无,以为语性而非性也,卑之或出于功利,以为语命而非命也。非性非命,非人也,则皆远人以为道者也。然二者同出异名,而功利之惑人为甚……予因之有感,特本证人之意,著《人极图说》以示学者。继之以六事功课,而《纪过格》终焉。言过不言功,以远利也。总题之曰《人谱》,以为谱人者莫近于是。学者诚知人之所以为人,而于道亦思过半矣。将驯是而至于圣人之域,功崇业广,又何疑乎!”*吴光主编:《刘宗周全集》第二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2,5,116页。又在《人谱续篇一》“证人要旨”中云:“学以学为人,则必证其所以为人。证其所以为人,证其所以为心而已。自昔孔门相传心法,一则曰慎独,再则曰慎独。夫人心有独体焉,即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所从出也。慎独而中和位育,天下之能事毕矣。”*吴光主编:《刘宗周全集》第二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2,5,116页。指出探究“人之所以为人”命题对于人心、人道具有根本性作用,而为人的根本、出发点是为心和慎独。他又在《人谱杂记二》之末有识语云:“右记百行考旋。百事只是一事,学者能于一切处打得彻,则百事自然就理。不然,正所谓觑着尧行事,亦无尧许多聪明,那得动容周旋中礼也!今学者都就百处做,即做得一一好在,亦往往瞒过人,故曰:‘其要只在慎独。’”*吴光主编:《刘宗周全集》第二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2,5,116页。再次强调一心、慎独对于为人的极端重要性。可见,正如唐文治所说的,王季烈作《人兽鉴传奇》与刘宗周作《人谱》在思想脉络、精神传承意义上具有相通性和一致性,可以视为儒家道德理想主义、内圣外王之学在近现代新奇背景下的一次着力展现。
在结构方式上,《人兽鉴传奇》综合传统戏曲的结构方法和构思习惯,运用中外科学与人文知识、宗教与社会学说,采用的是具有现代意义的荒诞跳跃的时空安排,设计了不可能存在的自由离奇的人物关系,为了表现思想主题、文化态度,在中外人物、古今故事、史料传说之间进行自主选择和随意运用,形成了相当独特的结构形态,传达出完全不同于传统戏曲范畴的创作观念并进行了前无古人的艺术探索。全剧八折,未标明折数次序,每折之间的人物、故事、情节都是不连贯的,而是各自具有相当独立的人物设置和内容安排,其间充满了时间空间上的自由性和跳跃性,形成了颇为新奇的艺术结构和呈现方式。
《人兽鉴传奇》突破了明清文人传奇的许多结构习惯和传统作法,不受既有戏曲创作成法的限制,采用了非常自由灵活的结构方式,在时间空间、人物故事、情节设置等方面都以创作的思想主旨、文化态度、情感寄托为主,以思想主题贯穿全剧。这种作法显然来自明末以来以徐渭《四声猿》为标志,以后来的多种相类作品为后劲而形成的新的戏曲创作传统,成为清代至近代戏曲史上一种相当突出的创作现象。因此,20世纪40年代末产生的《人兽鉴传奇》采取这种结构,已不算是特别有创新价值或变革意义的创作选择了,但似乎可以将其视为中国传统戏曲结构变革结束过程中的一个标志。
另一方面,《人兽鉴传奇》艺术结构上的延续性、传承性并没有限制其在内容安排、主题表现、情感寄托和文化态度等方面的丰富充实、变革出新,而这,正是这部篇幅不长的传奇作品的独特之处和价值核心,也是作者的主要创作用意所在。《人兽鉴传奇》着重表现的对于战争杀伐、残酷竞争、物质崇拜的清醒认识和批判,对于世界状况、人类命运、文明前景的深刻忧患,是传统戏曲中没有出现过的新内容、新因素。这种新内容、新因素正是此剧在精神内涵、思想深度和文化视野上超越传统戏曲从而获得哲学思辨、人类忧患价值的集中表现。这是中国传统思想观念与近现代西方宗教科学观念相激发、中国传统戏曲形式与近现代思想观念相结合的新产物,也是中国传统戏曲在近现代中西冲突、古今嬗变背景下取得的新成果。
在以自然进化、生存竞争思想为依据的社会进化观念兴起之后,人类之间的残酷竞争、国家之间的掠夺战争就处于无休无止状态。这种状况将人类带入了无可挽回的困苦之中,给人类道德、文化带来了日益深重的伤害。王季烈在《原人》一折中对这种不幸局面予以指出,在“目今世界,七国争雄,人类相戕,无所底止”*王君九:《人兽鉴》,第1,2—4,4页,唐蔚芝、王君九编著:《茹经劝善小说 人兽鉴传奇谱合刊本》。之际,担忧文明人类,不久将要灭种,并用两支曲子揭示全剧主旨云:“【大红袍】天道不偏私,生物循公理。溯地球凝结之初,只块然顽石遍地。渐水冲,渐风化,渐生动植。历几千万岁,历几千万岁,五大洲方生人类。石器期,铜器期,民德未漓。只为着天真日蔽,嗜欲愈滋,同类相争,弱者供刀匕,强者恣吞噬。嗳!圣贤菩心思救世,阐明宗教止杀机。中国有老子宣尼,印度迤西有释迦耶稣相继起。这四家教规,因地以制宜,劝人为善初无异。自科学兴,宗教替,战争多,杀运启。欲免世界末日,宜求诸人兽鉴里。”*王君九:《人兽鉴》,第1,2—4,4页,唐蔚芝、王君九编著:《茹经劝善小说 人兽鉴传奇谱合刊本》。又云:“【清江引】人生须要求真理,参透天人秘。动物总求生,好杀违天意。劝世人读此书,快把良心洗。”*王君九:《人兽鉴》,第1,2—4,4页,唐蔚芝、王君九编著:《茹经劝善小说 人兽鉴传奇谱合刊本》。这种处理方式虽与明清文人传奇的开场家门有相似之处,但其内容含量和深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传统戏曲的范围。《人兽鉴传奇》的深刻立意和悠远忧患也从中得到了相当充分的反映。
以此为基础,对造成这种可悲可叹、可忧可愤局面的原因进行追究,指出人类私欲膨胀是其最重要原因,因而主张“去私”就成为《人兽鉴传奇》的又一项核心内容,也是王季烈表达情感、寄托忧患的又一重要途径。在倡导去除私欲、讲究忠恕并强调其必要性的基础上,王季烈还进一步探究人类摆脱这种难堪的物质困境和精神危机的可能出路,冀图为已经走在愈来愈危殆道路上的人类未来指出一条救赎性通途。这种祈愿在20世纪以来的世界格局和文化处境中,无论对于任何一个时代的哲学家、思想家和文学家来说,都无疑是一个极其艰难、极具挑战性的话题。王季烈以其丰富的中西古今文化、科学、宗教观念为基础,提出了一个既迥异于传统又不同于时人的设想,希望通过世界上影响最大的儒、道、佛、耶四大宗教家及其宗教思想的联合,集不同宗教思想学说之精华,为人类指出一条可以摆脱困境、走向危险的道路。因此对于人类未来前景、文化出路、精神归宿的探求,就成为《人兽鉴传奇》最深刻的创作意图和思想指向。
这种思想在该剧的后半部分、也是最为核心的部分中,表现得尤为集中。《说法》一折在内容表现和结构设置上,开始由现象、问题的描述转向救世方案、人类出路的思考探寻,已经涉及将几种世界范围内影响最大的宗教思想进行整合融通,为人类指出一条可能摆脱困境的出路这一非常紧迫且异常艰难的问题。由佛教思想引出对其他宗教学说,将三教同善、心理相通、相亲相爱、皈依佛教作为思考人类摆脱困境、寻求出路的起点。在《救世》一折中,作者借耶稣基督之口,在阐述基督教要义基础上,进一步提出综合不同宗教思想要义,弘扬博爱平等、为善救民精神,以拯救人类命运,从另一角度阐述对于世界局势和人类处境的看法,探求解决危机、摆脱困境的出路。作品通过对不同宗教之间互鉴共生可能性的思考,特别是在20世纪中叶欧洲政治势力影响及于全世界背景下,人类如何寻求出路、摆脱简单的以生存竞争、适者生存为逻辑、为公理的状况,重新回到劝善、救民、求真理、去私心的正轨上来。可见,在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下提出如此深刻严峻的问题,其思想深度和预见性的确是卓尔不群的。
循此创作思路,在全剧的最后一折即《大同》中,集中表现了经再三思考得出的认识和形成的思想文化主张,作者通过作品着重传达的思想主题、文化姿态和宗教哲学意味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作者通过世界四大宗教代表人物的集中出现、共同商讨、交流切磋,提出人类追求向往的生存境界和理想精神场景就是“大同”,也是对于人类前途的向往与期待。四大宗教家从不同角度渐次提出自己的主张,通过不断丰富、逐渐深入的商讨议论,将作者的思想主张、文化态度展现开来,从而完成了作品最深沉的思想寄托和情感表达。作者借释加牟尼之口阐述公教主旨云:“俺想公教主旨,以尼父有志未逮之大同学说为最善。其言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不必为己。是谓大同。’世界各国,苟能共趋于大同之治,则战争自然永息。至其余细目,则就现在各教共同所垂为善行者遵守之,为恶事者戒除之,亦可免战端而渐进于大同之域矣。”*王君九:《人兽鉴》,第82,84页,唐蔚芝、王君九编著:《茹经劝善小说 人兽鉴传奇谱合刊本》。耶稣接着继续发挥道:“这几端,我在《新约全书》中,均已说过,亦为孔夫子之《四书五经》所常言,而释教道教,亦皆有此说,列作公教之主要规条,洵可免彼此争论,使劝化之力薄弱。抑我尚有管见:今日人心之堕落,非由各宗教家立论之不周至,而由于世人之不信宗教。所以不信宗教,则由于科学发达,人人过信唯物论,人生于世,只图目前肉体之快乐,而不计将来心地之光明,以致无恶不作,人兽无别。请如来佛再将物质文明之不可恃,精神文明之不可少,再说几句,以警醒世人。”*王君九:《人兽鉴》,第82,84页,唐蔚芝、王君九编著:《茹经劝善小说 人兽鉴传奇谱合刊本》。于是四人共同确定公教宗旨,以《礼运》大同之治为主旨,应劝仁爱、忠恕、节俭、温柔四端,应戒贪得、嗔怒、善战、妄言四端,并令门人将公教大纲译成各国文字,传布环球,以救众生。
可见,以四位宗教家思想学说为基础而形成并在剧中表达的“公教大纲”,其核心思想仍然是儒家的“大同”观念。值得特别注意的是,这种大同观念已经与道家、佛教、基督教学说产生了深切关联并吸纳了其中的某些思想因素,因而在内容的丰富性、多元性、综合性上发生了显著变化,早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同观念,从而有可能获得突出的现世价值。尤其是其中所蕴含的对于由于战争、杀伐、贪欲、竞争等等引起的人类命运、世界未来的忧患,对于人类解脱困苦、摆脱困境所进行的思考,是具有突出的先觉性和前瞻性的,对人类提出了警告,敲唱了警钟,这种危机感和警示性正在愈来愈充分地被人类的发展和世界的局势所证明。《人兽鉴传奇》创作的时候,正值中国的抗日战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之际,战争危害、血腥暴力、贪欲无度等等对人类生存与发展构成了空前严重的威胁,人类的科学与技术、道德与文明遭到空前严峻的挑战。因此,《人兽鉴传奇》集中表现的危机意识、忧患意识,进行的关于人类命运、世界未来的思考,寄托的文化理想和思想情感,表现出强烈的针对性和超前性,尽管这种具有深刻内涵的精神前瞻和人文忧思长期以来处于不为人知或无人懂得的境况之下。
《人兽鉴传奇》就是以如此离奇怪异、荒诞不经的虚构式、超越性艺术结构来表达如此深沉凝重、孤独深刻的人类忧思和世界忧患,二者构成了强烈的对比并形成了奇妙的统一,使之成为一部具有独特艺术内涵和宗教哲学意味的作品。就其艺术结构来说,在继承传统戏曲体制习惯、结构特点的基础上,综合运用中国儒家道家、印度佛教、基督教和近代西方科技中关于时空、生死、轮回、因果等观念进行重新构思与大胆虚构,从而形成了具有创新性甚至可以说前无古人的艺术构思方式和创作方法,可以视为中国传统戏曲在近现代这一特殊文化背景下艺术结构、体制构造的尝试与新变,反映了戏曲家创作观念、艺术思维等方面发生的深刻变革。就其思想内涵来说,剧中传达和确立的具有超越某一国家民族、某一宗教学说、某一具体时空范围的具有明显共同性、普遍性的人类关怀和世界忧患,所表现出来的思辨性和启发性、深刻性与前瞻性,不仅使作品获得了空前深刻的思想内涵、人性光芒和精神底蕴,而且获得了具有深切的现实批判性和长远前瞻性的宗教哲学意味。而这,正是中外文化冲突交汇、融会贯通之世中国戏曲转化生新过程中在思想文化内涵、精神境界方面取得的突破性发展,从而获得了更加长久的思想文化意义。
从内容安排和艺术处理方式上看,可以发现《人兽鉴传奇》和《茹经劝善小说》之间有着更加密切、更加深刻的事实联系和思想关联。中华民国三十八年四月(1949年4月)颜惠庆所作《〈茹经劝善小说〉〈人兽鉴传奇谱〉合序》揭示二者的创作意图和思想主旨云:“近数十年,人皆喜新厌故,薄相传因果之说,以为愚陋。于是杀机大开,生灵涂炭,迄今益烈,未始非一果也。茹经先生以儒林丈人,为人伦师表,惄焉忧之,撰有《劝善小说》八则。吾友螾庐与先生同具拯民水火之深心,精南北曲,著述甚富。以为声音之道,感人最深,移风易俗,莫善于乐,拟选昔贤提倡忠孝节义之曲百折,谱以行世,名曰《正俗曲谱》,分为十二辑,月刊一辑。乃甫印两册,因病中辍。茹经先生闻而惜之,谋藉众擎之力,续成斯举。更属螾庐撰《人兽鉴传奇》八折,载入谱中,为世人修身养心之助。其书阐孔老之微旨,参以佛耶之哲言,外似诡而内不失其正,所以为浅见寡闻者道也。二老善与人同之怀,翕合无间,谋将小说八则,及《人兽鉴》八折合刊行世。杀青将竟,螾庐来属弁言。余尝独居深念,以为先圣之言仁,佛之言慈悲,耶稣之言博爱,无不以生人爱人为本,而以杀人害人为戒,道无分于中外,理不违夫古今。顷者窃不自量,奔走南北,尝期化干戈为玉帛,消戾气为祥和,亦犹两贤之心也。吾知此书一出,自必家弦户诵,口沫手胝,岂特媲美定宇之注《感应篇》,抑太平之基,兆于此乎!”*唐蔚芝、王君九编著:《茹经劝善小说 人兽鉴传奇谱合刊本》卷首,第1—2页。不仅详细记载了这两种作品创作的基本情况和刊行经过,而且相当充分地分析了作品中寄予的思想道德内涵、宗教哲学意蕴和对于人类命运、世界未来的关注,对于认识作品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茹经劝善小说》含八个短篇故事,依次为:《孝德本原》《崇孝兴廉》《焚楼大善》《天日共鉴》《保全节孝》《苦节回甘》《狐裘节义》《昭雪冤狱》。这八个故事,题材内容比较丰富,或写孝心孝行、廉洁奉公,或写同情弱者、仗义疏财,或写苦节救夫、节义善报,或写仁爱恤民、昭雪冤狱,但均集中于劝善这一主旨,从家庭、子女、夫妇、朋友、主仆、为官、应试、断案等不同方面诠释和表现劝善对于维护全社会应有的道德秩序、维系以忠孝节义为核心的儒家社会理想的价值。作品的思想主旨和价值追求由此也得到充分的展现。
值得注意的是,《茹经劝善小说》中宣扬的这种道德理想与价值向往同样突出表现在《人兽鉴传奇》之中,而且成为其内容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给这部篇幅不长的传奇作品带来了新颖而独特的思想内容和表现形式。第七折《劝善》写金陵仲冕(号陶山)“近来编成劝善小说数则,改为新曲,拟付之歌喉,或于易俗移风,不无小补也”*唐蔚芝、王君九编著:《茹经劝善小说 人兽鉴传奇谱合刊本》,第60页。,然后就将由劝善小说改编而成的新曲六种逐一表演出来。接下来演述的六个故事均本于唐文治《茹经劝善小说》,也就是说,《茹经劝善小说》中的绝大部分内容被王季烈改编、写入《人兽鉴传奇》。
由于改写《茹经劝善小说》、表达积善果报、劝导世道人心这样的原因,遂使《劝善》一折在《人兽鉴传奇》中表现出明显的特殊性,显示出值得注意的创作用意和艺术面貌。这主要表现在:从内容设置上看,该折的内容安排与全剧明显不一致,表现得相当特殊,甚至颇显突兀,只与上一出《去私》在人物关系上有所关联,而与该剧的其他六折并没有什么具体联系,只是在表现劝善的思想主旨上具有统一性和关联性,可见该折内容安排上的特殊性。从艺术结构上看,该折逐一演述六个详略不等的劝善故事,在全剧中字数最多,篇幅最长,与其他各折显得极不均衡。这种有意为之的篇幅安排,使全剧的结构设计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另一角度反映了这折戏的特殊之处。从文体特征上看,该折以接连改写、演述六个劝善故事为主要内容,采取的是以叙述文字为主、曲词为辅的方式,采取边说边唱的形式将六个故事逐一演述完毕。这种明显有别于该剧其他各折说唱、表演相对均衡的文体形式,再次表现了该折戏在全剧中的特殊性和作者的创作用意。
因此可以认为,《人兽鉴传奇》之《劝善》一折所表现出来的题材来源和创作用意、故事取舍和内容安排、结构设计和文体形态上的多方面特殊性,与全剧的其他几折之间也构成了明显的差异性。从另一角度来看,也反映了王季烈对待《茹经劝善小说》的特别关注而且采取了特殊的处理方式,在对待这一部分时创作思路与处理方法的有意调整。这种情况恰恰反映了作者王季烈对于这部分内容的特别重视和特殊处理,反映了唐文治《茹经劝善小说》对《人兽鉴传奇》产生的直接影响,当然其中也包含着王季烈在戏曲创作中对唐文治劝善小说进行的有意回应、改编与增饰。而两位作者及其两种作品之间的密切关系、深刻关联,从这些颇显特殊又并不意外的处理方式和表现方式中也得到了更加充分的证明。
从思想渊源上看,《人兽鉴传奇》和《茹经劝善小说》的出现,当与中国古已有之、至明清时期趋于兴盛的“道德劝善”思想运动及在此背景下出现的多种著述活动密切相关*这方面研究,可参考吴震《明末清初劝善运动思想研究(修订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是这种传统思想观念在20世纪40年代末期这一特殊政治文化背景下的戏剧化、文学化再现。从这一角度看《人兽鉴传奇》和《茹经劝善小说》的创作,可以肯定地说,它们曾受到王阳明《传习录》、刘宗周《人谱》等著作的直接影响。在《人兽鉴传奇》中甚至可以直接看到这种影响的痕迹。《劝善》一折中借汪彦文之口说道:“阳明先生云:‘今之戏本,与古乐意思相近。《韶》之九成,即虞舜一本戏;《武》之九变,即周武一本戏。取今之戏本,删去淫词,只取忠孝故事,使愚俗无意中,感发他良知起来,却于风俗,大有补益。’仲丈今日之举,正合阳明先生之意。仲丈曾云:‘余教人读文,向主道德教育。迨阅历世变,始悟性情教育为尤急。居今之世,教授国文,必选可歌可泣、足以感发人性情之文读之,方于世道人心有益。’是亦阳明先生之意也。”*王君九:《人兽鉴》,第61页,唐蔚芝、王君九编著:《茹经劝善小说 人兽鉴传奇谱合刊本》。按此语概引自王阳明《传习录》下第297条,原文作:“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未达,请问。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这段概引自《传习录》的文字,可以作为王阳明思想影响的直接证明。而唐文治在《〈人兽鉴〉弁言》中特意强调:“今君九兄《人兽鉴》之作,其挽回劫运之苦心乎?昔刘蕺山先生作《人谱》,其门人张考夫先生,复作《近代见闻录》以羽翼之。君九兄此书,其体例虽与《人谱》略异,而其救世苦心则一也。”*唐蔚芝、王君九编著:《茹经劝善小说 人兽鉴传奇谱合刊本》卷首,第4页。不仅可以作为王季烈受到刘宗周思想影响的证明,也反映了唐文治同样受到刘宗周思想的影响。而且,唐文治《茹经劝善小说》的写作用意、故事组织,特别是故事中透露出的劝善惩恶、慎独自省、贞烈节义、恩怨果报等观念,也与《人谱类记》存在明显的相通之处。从地域文化关系上看,王季烈、唐文治生活、活动的苏州、太仓等江南一带,正是道德劝善运动最具传统、最为兴盛的地区。可见明末清初兴盛于江南及其他地区的道德劝善运动,不仅深刻影响了清代的思想动向,而且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并在民国时期的部分学者、思想家、戏曲家、文学家及其著作创作中得到有力的反映。王季烈《人兽鉴传奇》和唐文治《茹经劝善小说》的出现就是值得注意的证明。
与以往劝善书经常综合、杂糅儒道释三家思想的做法相比,《人兽鉴传奇》在思想资源与核心内容上的一个显著变化就是耶稣形象的出现和基督教思想的引入,形成了儒、道、释、基督四大宗教兼容合一的思想格局。这种变化当然是作者知识结构、宗教意识、文化视野发生显著变化的反映,表明对于包括基督教在内的西方文化的空前关注,但更重要的是反映了明末传教士进入中国以来、特别是近代西方文化大举东渐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的深刻影响,也可以理解为是对基督教学说的一种有意借鉴、运用和传播。从另一角度来看,这种内容选择和创作方式也使得道德劝善这一颇为久远的著述方式在新的思想文化背景下获得了更丰富的内涵和更广阔的适用性,使之具有更强的包容性和普适性,有利于思想的传播和观念的普及,当然也有助于道德劝善效果的实现。
结合20世纪40年代末中国的政治文化状况来看待《人兽鉴传奇》和《茹经劝善小说》,可以引发更多的联想和思考。中国在经历近代以来的种种欺凌屈辱、艰苦抗争过程中,进行着同样艰难曲折、永不放弃的救国救民出路的探索追求。特别是在经过了两次世界大战之后,一批知识分子对于中国前途和命运、在世界格局中地位与处境的思考也愈来愈深切。正是在这样的思想文化背景下,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取得胜利、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特殊时刻,产生了《人兽鉴传奇》和《茹经劝善小说》。两位作者正是既深谙中国传统思想学术、又关注西方思想文化观念,既具有中国传统士人入世济民情怀、又具有近现代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特征的两位杰出人物。由此看来,这两种作品以传统文学形式承载具有现代思想内涵的文化观念,以戏曲小说寄予对人类前途命运、世界文化出路的担忧与思考,就具有了更加深广的思想意义和更为长久的警世价值。
明清以降的中国戏曲史上,以政治时事、宗教观念为题材的作品并不鲜见,这种创作传统在晚清民国时期的戏曲创作中得到继承发展,这一时期的多位戏曲家在戏曲题材内容的拓展、内涵的丰富变革、体制的探索创新等方面进行了颇有成效的探索。但是,像《人兽鉴传奇》这样从当时世界局势、人类处境、文化前途的角度对生存竞争学说、科学主义泛滥造成的人类命运、世界局势的不稳定,对假进化论之名行贪婪、专制、战争、掠夺之实的行径提出严厉批判,试图综合儒、道、释、基督四大宗教,取其共同的合理因素,为人类命运和世界文明指出一条可行出路,表现出具有如此明确深刻的宗教哲学意味的戏曲作品,据笔者目前所见知,可谓绝无仅有。因此可以认为,《人兽鉴传奇》的出现,不仅表明中国传统戏曲题材内容在新的思想文化背景下取得的突破性进展,而且反映了中国戏曲家基于对中西文化经验与教训的深切洞察,产生的对于人类共同命运、世界文化前途的深刻忧患和幽远思考,从而表现出具有如此突出前瞻性、预见性和超越性的文化眼光和思考深度。
从情节结构和文体特征上看,《人兽鉴传奇》在一些方面着意继承了中国传统戏曲的体制规范和文体习惯,延续了明清以降传奇戏曲的基本作法,在最后阶段的传奇杂剧史上表现出护持传统戏曲、承续戏曲体式的倾向。特别是从文本内容与工尺谱的结合中,可以看到作者对于传奇戏曲舞台性、歌唱性的重视,提供了相当完备的戏曲文本。另一方面,该剧也在一些方面明显地改变着明清传奇的旧有习惯,对传奇文体形式进行了大胆突破,形成了颇为新奇的戏曲文体形态,表现了王季烈传承与创新相结合、以表现文化理念与现世忧思为目标的戏曲创作观念。对于最后阶段的传奇戏曲来说,这种尝试探索既反映了传统戏曲对于新的文化环境的疏离,也反映了进行某些适应性改变以图获得生命力、生存空间的愿望。这种创作选择和文化姿态,较之近代以来仅仅以批判传统、变古趋新为主导特征并长期流行的戏剧观念和文化观念,显然都更具有建设性和前瞻性,也更具有戏曲史和思想文化史价值。
但是,在近一个多世纪以来的中国戏曲史、文学史乃至思想文化史上,由于这种对传统戏曲、文化观念饱含深情且具有深刻启发性、可贵预见性的声音在喧嚣繁杂的近现代语境中显得过于微弱,甚至经常处于被湮没、被剥夺话语权的境地,鲜有人注意或倾听;在长期以来以激进主义、科学主义、不断革命逻辑为主导的话语体系中被严重遮蔽,甚至被粗暴地批判否定。因而在中国近现代戏剧史和文学史上,这些戏剧家及其作品不唯从未有过应得的一席之地,甚至从未引起研究者的应有注意,其具有深刻内涵且具有明显前瞻性的思想价值当然也不可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在当前的世界文化背景和中国文化状况下,特别需要既深刻地总结历史的经验,又深切地吸取既往的教训,也应当是对以《人兽鉴传奇》和《茹经劝善小说》为代表的一批戏曲家、文学家和思想家的思考方式和价值选择进行清醒认识、有效分析、合理借鉴的时候了。应当清醒地认识到,只有这样的文化建设才可能是真正有希望、有前途的,也才可能是符合人情与人性的根本需要的,因而也才可能是具有长久意义和普遍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