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也
如果能生一千次,我也愿意生在这里;如果要死一千次,我也愿意死在这里。
——巴勃鲁·聂鲁达
1
老宅在山中。深藏老宅的山是真正的山。
老宅周围连绵不绝视野难尽的群山中,海拔在三千米以上的峰头随手可指。其中,由于有“滇中东岳”之称的轿子雪山傲然屹立于滇蜀交界的金沙江畔,近年来,这些山已经很是有些名气了。回溯政区地理史,这些山一直在滇、蜀之间晃动。唐、宋前溯,它们属于云南政区。晚唐,随着中央控制力的日渐衰弱,南诏政权成为滇中最重要的政治力量,公元 784年,基于特定的政治生态和特别的政治诉求,南诏王异牟寻效法中原王朝,对境内名山大川进行册封以宣示地理主权,轿子山首封“东岳”,绕山东向的金沙江流段封为“北渎”。岳,王者巡狩之所至也。通过封山册水,地方势力的政治诉求在貌似无心的游戏中清晰可认,所以,这一时期,山中老宅所属的区域在滇境无庸置疑。在年代不确的某个时期,它们却又晃进了四川版图。清康熙晚期,轿子山区发生了法戛王禄天佑武装反抗事件,历时多年,在云南督、抚两府的统一指挥下,武定、东川、寻甸各府官兵对禄氏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全力围剿,至清雍正二年冬才告平息。清雍正六年,四川巡抚年羹尧觉得这片区域隔着一条凶险的金沙江,实在难以治理,划归云南更有利于管理。当然,这是很官样的可以摆上桌面的理由。实质上,年羹尧抛弃这一片区域是因为它地处边蛮僻疆,官吏难安插,钱粮收不上,酒水沾不着,自己空得治下的虚名;更说不出口的理由是,这样的穷山恶水竟然还有暴力闹事的前科,这使得年大将军和一帮四川官员们随时担惊受怕抖铃壳颤,吃不着羊肉也就罢了,莫昏头梦脑惹上一身羊膻臭。由于特殊的身份和特定的区域,当时的年羹尧正处于每弄出一点响动都会引起雍正皇帝重视的辉煌时期,当年,清庭就对年氏的奏章就做出书面批复,这些古老的山、这些喧腾的水,时空界线明确地晃进了云南版图。
在这片山连山、峰挤峰的世界里,山与山的拥排推搡中,千百年来,水,兀自喧腾;树,兀自参天。在亘古不歇的推搡闹腾中,山们有时也会相互谦让一下,于是,山与山的峡缝间就有了清幽舒缓的河流,四处乱撞的水找到了路;山与山的礼让处就有了平坦安静的坝子,逐水飘泊的人找到了定居之地。
老宅有多老?
某个秋末冬初,挪出几个闲天,按老家的传统习惯,我带着妻小从外乡返家为先人扫墓。
农历十月,刚刚挨过了秋收冬藏的忙碌,在红土地中艰辛刨食的山民们进入一年中最慵懒的时节。
静谧清秀的群山里,温暖明净的阳光中,因为漂泊在外的人陆续回家了,老宅的居民们也攒三聚五围坐在院中,有一句無一句地拉着家常,在东家碗大西家筷长的闲话里,老宅的历史又成了一个公共话题,住西厢房的大姐说了一段有些拗口的家史,把大姐叙述中所使用的感叹、所进行的联想过滤后,大意是她的曾祖母嫁进这个院时才几岁几岁,而这位曾祖母的公公是在几岁几岁时,提着一茶壶银子,带着一群姑娘儿子,从大山更深处走到这里,起了这道院子。大姐不是我的亲大姐,年近古稀,与我的母亲同龄,她的曾祖母也不是我的曾祖母,但她的曾祖母的公公,却是我们共同的曾高祖。由于是招赘在家,一生几乎从未离开过这个院子,大姐的话有极强的权威性。大姐的小儿子是中学数学老师,把母亲感性细腻的絮叨换成了数学思维,眯缝着眼推算片刻,得出了结论:老房子动工建盖的时间是公元 1877年。数学老师睁开眼睛后,历史老师眯缝起了双眼,换了一种时态表述方式:始建于清朝的光绪六年。院中起了一片惊呼声,显然,前者只是一串干巴巴的数字,后者就唬人多了:有听说过的朝代,有没见过的皇帝,那肯定是老古老代的事了。
也不过就一百三十八年的事嘛,何必那么神叨叨的。数学老师有些看不惯历史老师的故弄玄虚,话才出口,正在对“清朝的光绪六年”一脸肃穆的长者们立即生气了:咦!坐着享福不知前人苦。比一比嘛,你们盖的那些砖房,隔不上几年就拆球掉了,就算不拆也早就歪倒斜扛使不成了,这大一道院子一百多年地震摇不垮,山洪冲不倒,一代又一代人稳稳当当地用着,你还嫌日子不长?
近一个半世纪,确是不短了。
屈指一算,到我和大姐一辈,已经是这位曾高祖的第五代传人了,我和大姐眼前,温暖、明净的初冬阳光里,这位曾高祖的第七代儿孙们正在老宅中嬉戏欢闹着;而环视禄劝、寻甸、富民等相邻县区,出生于这所老宅,在不同时期因不同原因迁建他居的后人,最晚一辈的,已属于这位曾高祖的第九代后裔了。
娃娃们东躲西藏的闹腾,长者们七嘴八舌的回忆,互相不但没有冲突,这样突然发生的无序的欢闹与混乱,给老宅后人们的是一种令人欣幸的快慰。事实上,回老宅的人并不只是我一人,也并不只有我一家,近三十年来,尤其是高考制度恢复以来,院子里的人几乎是长大一个走一个,以商贸、物流、教师、医生、警察、部队首长、公务人员等各种身份在他乡谋生,在异地立业,在外乡成家,虽然不能肥马轻裘,却也衣食无忧,这所百年老宅已很少有如此热闹的光景了。这样七嘴八舌的生活、东闹西笑的热烈场面,非但没有人反感,相反的,让人感觉熟悉而包容、让人体会亲切而留恋,仿佛老宅故旧的过往时光在幽幽回放。
2
细细往回梳理,我惊异地发现,老宅的兴衰与荣辱几乎是紧扣着时代的每一个节拍,老宅的喧嚣与沉寂,无不契合着时代的脉动、彰示着时代的精神。
家族里保存着一本略显残破的谱牒,手抄,右起,直排,从后往前读,繁体和异体汉字的存在,使后人读起来并不容易。族人集中或者日子好、心情好的时候,会拿出来大家相互传着翻一翻。在这份简单的小册子里,我找到了大姐提到的、我的曾高祖的名讳及简略生平。
膝头端端正正地放着卷页泛黄的家谱,耳边絮絮叨叨着老人们的回忆、感叹,眼前闪动着娃娃们的喧闹、欢乐,山区初冬的阳光明净而温暖,将老宅浸濡出几分柔媚,更透出悠远和醇厚。坐在曾高祖们坐过的石阶上,浸在曾高祖们浸过的阳光里,我的目光不知不觉入梦样迷离起来,眼前的一切渐渐幻化回溯到一个半世纪前,一个短褂长袍、头戴瓜皮小帽的精明汉子穿越时空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是我的曾高祖,吴显文。
大清光绪六年,秋末冬初的某一天,金沙江南岸的滇北地区群山苍郁,天清气爽,阳光明媚,身材修长、英气逼人的吴显文从轿子山深处分花拂草款款而来,他的手上,提着一把茶壶,那是一把寻常人家过寻常日子用的寻常茶壶,茶壶的质地不详,式样不详,重量不详,但手中茧子厚、壶里乾坤大,在家族津津乐道的若干传说中,这是最经典的段子之一。
因为,据说,那是整整一壶白花花的银子。
那一年,吴显文年仅二十三岁,他的身后,是目光茫然的老父亲和一群不识愁滋味的儿女。而他的前面,是一片迷人的残阳,是未知的家园。
说起来,真是愧对这位曾高祖,我一直没有能找到资料证明他是否断文识字,当然,我更不知道他带着一家老小在深山老林中艰难行走时是否默念过《尚书》,是否感受过盘庚西迁时的豪气誓言:往哉生生!今予将试以汝迁,永建乃家。但,这位睿智的年轻人一定用身边这一群人都能听明白的话表述过相同的意思,那是说,走吧走吧,找一个地方好好过日子,我打算带着你们去那里建立永久的家园!
渡过源自轿子山天池的清水河,吴显文率一家老小风餐露宿,一直向南,溯洗马河而上,进入了他颇马地界。彼时的他颇,即此时以禄劝彝族苗族自治县转龙镇甸尾街为中心的区域,在吴显文创业的时代,“马”是与“境”相对应的行政区划建制名称。有清一代,现在的禄劝全境共划分为五境二十四马,行政区划史上有所谓“马地则夷人居多,境地则汉人为众”的说法,普渡河以东近千平方公里的地区,划分有四片以“马”为建制的区域,地方史志中统称这片区域为“河外四马”。大清开基以来,甸尾街一直是“河外四马”的政治、经济、文化甚至是军事中心。他颇为马,这一设置和称谓,反映出当时转龙的居民格局与现在的状况还是有着相当差别的,那时,这里是民族兄弟聚居的地区。
过了甸尾街,沿着清波荡漾的洗马河再南行,在一片林木葱郁的山坡前,吴显文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放下从出门就一刻没有离过手的茶壶,凝神,躬身,屈膝,把自己掩入生机无限的深深绿草繁花间。吴显文立起修长的身形时,双手中多了一捧新鲜的泥土,放在鼻尖下,良久,稚嫩尚存却已历经风霜的脸呈微醺状,笑一笑,回头把目光转向父亲,当父亲微微点头时,他又笑一笑,挨个摸一遍子女们疲惫的小脑袋,从茶壶里取出一锭白花花的纹银,眯起双眼,在洗马河的涛声中,在秋末冬初柔和的阳光下,他面对着轿子雪山,举起银子,向子女们宣布:从这回起,我们找到过日子的地方了,我们找到家了!
就是在这片山林草坡上,他用曾经开山劈岭的双手搭起一个草棚,安頓好苍然老父和垂髫儿女,同时也建立了自己的征地建设指挥部。
不经意间,收了吴家银子的人家发现,曾经属于自己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幢漂亮气派的四合院。还是在人们的不经意中,吴显文增丁添女,随着四子三女的成长,新的家庭不断增长,吴家开始院外增院,并使之院院相连,俨然成了村落。因为新来,因为户少,这浅浅的山坡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小新村。后来,这个村名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官方文书,标上了政区地图,再后来,由于新中国的地方党政机关选中了这个村来建治办公,近百年中,这个曾经的荒坡成为县境东北部的政治文化中心。
显然,这些表述中掺杂着某种自以为是的想象成分。但是,推导这些想象的材料是真实的,比如,那本虽不厚重但不失翔实的家族谱牒;比如,代代传承而言之确凿的口头发家史;比如,那个时候颇有中兴气象的朝政背景,即使短暂如回光返照,也让长期在压抑惊恐中生存的人们有了喘一口气的机会。吴显文大兴土木的时代,滇北的轿子山区连年风调雨顺,大清王朝刚刚经历了鸦片战争的屈辱,扑灭了太平天国的硝烟,普通人家有了安居乐业的样子,中华帝国进入后世史学家称之为“同光中兴”的发展时期。
如果时代不赋予古老的中华帝国这一段貌似平静的时光,滇北无边无际的崇山峻岭中会不会出现这样一道院子并进而形成一个村落,很难说。
3
仅有平静的时光,只是一个客观条件,这还远远不是构建一座宏富山居的充足要件。
大兴土木,钱,才是第一要件。
该说说那一茶壶银子了。
从现有的资料看,吴显文以上三代、以下若干代至今为止,这个家族鲜有投机取巧的人,也未闻有欺哄骗诈的事。他的父亲吴琨有过一段令人唏嘘的童年,由于父母双亡,出生于东川新村的吴琨一路讨饭投奔姑母,姑母远嫁在轿子山中一个叫三堆坟的小山村。有幸遇上了一个称职的姑母是吴琨的大幸,也是吴氏宗族的大幸。在姑母的庇护下,孤苦伶仃的吴琨在三堆坟成家立业,竟然一口气生了七个儿子、三个女儿,我的曾高祖吴显文就是他的第四个儿子。吴琨自建的居所我没有见过,我甚至没有拜访过那个叫三堆坟的小山村,但吴琨晚年一直随四爷即我的曾高祖吴显文住在小新村新建的吴家大院,殁后住进的也是一座相当气派的阴宅,其规模,在转龙坝子中少有能出其右者,墓碑历经百年风雨,仍然光洁鉴人。碑文称其生于嘉庆丙子年腊月二十六日寅时,卒于光绪癸巳年九月二十二日寅时。他栖栖惶惶如丧家之犬般令人同情的少年时光,正是中国处于近代政局最混乱、百姓最悲苦的时代,而他的子女们,则成长在曾国藩、左宗棠、张之洞等所谓“中兴名臣”活跃于朝政并一定程度地影响着这个国家走向的时期,这个家族生活的触角开始向定居农耕之外的制造产业、商业贸易等领域延伸。前面说过,这是中国近代史上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自古国运即家运的说法绝非虚言妄语,从这个家族前几代人的发家史中,我们不难看出,一个国家最高层面的兴衰与稳定,是怎样深刻地影响着它的普通子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哪怕是最边远、最荒芜的地区,这种影响都丝丝缕缕地存在着。
动乱的时代可以让投机者发横财,和平的时光有利于老实人挣血汗钱。
传说中,那一茶壶银子是吴显文盘槽子苦来的。
现在的人已很少知道“盘槽子”的含义了。
盘槽子是晚清以来轿子山区出现的一个特殊产业。
盘槽子。三个字其实是两个词:盘、槽子,或者直接是一个动宾结构的短语,前者是动词,后者是名词。这是一个有鲜明地域特色的说法,在轿子山区,“盘”是一个去声字,是生产某物、经营某事的表达语式,比如,盘庄稼,是生产且经营粮食作物的意思 ;盘猪鸡,是养猪喂鸡且积累再发展垫本的过程。槽子是两山之间状如马槽的一洼,由于高山,由于寒冷,轿子山区一个接一个的山洼里能生长一种当地叫竹麻的野生山竹,茂密且遍山连洼,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知在什么时候,轿子山区的人们發现,这些竹麻竟然是造纸最好的原料,于是,有见识、苦得起的人开始携家带口闯入人迹罕至的“槽子”中,烧荒种地,盘庄稼活人,伐竹造纸,挣血汗钱养家。地方史志资料表明,在晚清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间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轿子山区的土纸制造业曾经是对整个滇中的土纸生产技术和市场销售有着重大影响的产业。在公开出版的禄劝地方志中,有一条史料能支撑这一观点: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转龙的土纸生产大户以强强联手的方式,在昆明市金牛街建成一幢号称“禄劝土纸会馆”的宏丽建筑,以此为轿子山区土纸产业的生产和营销指导中心,直接操控了省会城市的土纸市场。在这一特殊背景下,轿子山区的许多人家也因“盘槽子”积累了可观的财富,成为一方土豪。
吴显文的那一茶壶银子有了合法的来历。从“土纸会馆”出现的时间看,显然,在
“盘槽子”这一行业中,吴显文起步更早。盘槽子,苦哇!在我少儿时代,常听祖母那一辈人说起带有明
显传奇色彩的盘槽子旧事。漫长的冬夜里,刺栗疙瘩闪烁明灭的火塘边,亲自参与或是耳闻目睹过盘槽子的老人们一般都是长叹一声后,才以这样一句“盘槽子,苦哇”作为讲古今的开场白,或许是一声苦哇难以曲尽其意,还用一段顺口溜附在后面,充分说明了寒山野林中淘生活的苦楚程度:
春季恶风吹
夏天毒日晒
秋来山水冲
冬至大雪埋
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家里,人已完全脱形,却受村乡挖苦,被邻居歧视,连盘槽子的人都自己说:
脸仿乌龟壳
手成柯松苞
回乡人不识
个个说你是猪尿泡
需要说清楚的是,盘槽子绝不是单枪匹马野蛮闯山的个人动作,它更多体现的是一种家庭、甚至是家族式的集体行为。从起源到过程再到结果,都与同时期北方人的闯关东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最初,它是被生活所逼迫,无可奈何而不得不携家带口,栖栖惶惶地进入蛇虫遍地、虎豹横行的深山老林,从此长期与世人隔绝,孤独遗世。若干年后,任劳任怨且精打细算者,挣下了不菲的家产而成为家族豪杰,其栖栖惶惶的发端,也成为一方传奇的悲壮源头;更多的是时运不济者,冷霜冰雪冻死饿死,虎豹豺狼咬死吓死,总之,无数背井离乡寻求活路的人最终不但难逃死路,还命丧荒野尸骨无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还在小学阶段,我们被要求向伟大领袖学习,开展农村社会调查,我曾做过一份百把字的所谓“调查报告”,现在想起来,唯一记得的调查数据是,那时,我的户口从属地小新村共有三十八户,主要分三姓,依出现的时间先后,依次是吴姓、罗姓,蒋姓,三姓人家的家族历史上都有过“盘槽子”的经历。显然,从不多的文字记录和家族口头文学中可以看出,时、运俱佳的吴显文是轿子山区做“盘槽子”发家梦最早、最成功的人。
只是,举家进山几年后,兄弟姐妹相继长大,那个叫三堆坟的小山村里,那个曾经是他的家的所在,再也没有他和他的家人可以立足的地方了。
4
在家族的传说中,吴显文是一个极有远见的人。
一个半世纪前,他所带来的,其实并不仅仅只是一茶壶银子。可能早在携父将子离开轿子山中的那个小山村前,他就预见到,那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他是回不去了,在往洗马河畔选点安身之前更早的时候,他就悄悄地、持续不断地把积累的血汗钱用在了新家的周围,买下了足以安身立命的土地。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这是最常见的积累与发展方式,农耕文明的核心,这也是农民们最大的梦想,挣钱然后买地,买地然后出租,收租然后再买地,靠着锱珠必较的精打细算,成为人们眼中的富人。
吴显文实现了这一目标。
成为富人前的吴显文没有机会入学读书,是可以肯定的。但他在有了富余的银两后是否后知后觉地读书识字,谱牒上没有记载,传说中也没有他享受过“红袖添香夜读书”之类文人雅趣的内容。但成为富人后的吴显文,不能容忍后人成为文盲,却是事实。他在世时,儿辈、孙辈已经不但识字断文,每辈人中还都出现过靠教书谋生的人,以至他选定的家族墓地,最初是因他排行第四称“吴四爷”坟,却被长期讹称“吴师爷坟”,最终还演变成为一个大集体生产时代方位性的地块名称。不知什么原因,有一个时期家族墓地是由我的祖父代为管理着,在生产队时代,墓茔中的空地被祖母见缝插针地种上作物以补充一家人的口腹之不足,这应该是吴显文对后辈儿孙的最后余荫。少年时代,我有很多时光是在这片墓地中度过的。春光中播种,艳阳里收获,种与收之间采摘新鲜的瓜果,面对这些排列整齐、荒草遍覆的坟茔,我从来没有阴森的感觉,也从来没有对它们心怀恐惧。奇怪的是,吴显文本人并不在“吴师爷坟”下葬,这里长眠的只有他的父亲和几个光字辈的儿子,这些碑文内容平淡声名无奇,墓主生平少有出彩之处,但碑文的存在形式却让人赏心悦目。在不计成本用银子无数次精心打磨的青石上,正文是工整的楷书,清秀而优雅,联楹是行书,圆润而流畅,既显示了为丹者相当的书法功力,又体现了镌刻人扎实的还原再现水平。但即使如此,我仍然不能确定吴显文在有生之年就读过书识过字。
真正感受吴显文对文化的敬仰,是在一百多年后,真正认识到吴显文有远见,始于一件与学校教育有关的事。
事不算大,但也不小。
转龙三圣宫曾经是全县范围内规模最完备的文庙,也是故乡最早有文字记录的官办学校。一百多年来,在这所学校接受启蒙,学成硕士博士者、官拜县长主任者,甚至漂洋过海实现国际主义理想者一直代有其人。然而,就是这样一所文化根底深厚的学校,几年前却在整合教育资源的口号下,要撤并另建了。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来,我对“教育产业化”、“学校后勤管理社会化”之类的折腾一直就心怀不满,对盲目撤并校点的做法更是深恶痛绝,这次动到我的母校,即使面对各级权威的批复文件和有关官员申明“已成定局的事就不要捣乱”的威胁,我还是决计不顾后果地为她做些事。学校就在老宅后,为寻求文献支撑,利用回乡的机会,我拜谒了原三圣宫大殿前的功德碑,细读之下,我惊奇地发现,从未有机会读书识字的吴显文竟然是这所官办学校的倡建人之一,而且在筹款助建中,留下“捐银拾两”的记录。拾两银子究竟是多大一个体量,以当时当地的购买力和现在的物价认知,我虽然不能给出一个直观的物态化参照,但如果一茶壶银子就能盖起一幢漂亮的四合院,10两银子在当时应该也不算少了。银子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功德碑上的排名,吴显文位居第四,而前三人是缀一大串官衔的地方大佬,换而言之,吴显文是捐资筹建文庙的民间第一人。
曾经的三圣公腾身让位后,大殿一度变身为地方政府的教育行政中心,再后来成了中心学校的办公楼。在盛开的玉兰花枝下,凝望着功德碑上的名字,我对这位享年仅五十六岁的先人肃然起敬。
我在老宅中出生、成长,在老宅后的小学里闹腾,又在小学附设的初中班读完初中,直接从这所小学考入大山之外的中等专业学校,从此与老宅渐行渐远。异乡谋生略知世事艰难后,返乡省亲也会时不时翻一翻前人留下的那本家谱,其中,吴显文的条目下,赫然有“热心公益”的字样。我一直以为這四个字是编谱的人溢美祖先的虚文,因为自古以来中国人都爱干这事。从面临撤并命运的学校回到老宅,我又一次翻阅族谱,梳理那些发生在一个半世纪以前的事态,并试图还原一些事态的原貌。我发现,故乡的先贤们筹建文庙,是在吴显文的第一幢私宅建成二十年后,这时的吴家大院里,四子三女渐次长大并相继成家立业,新人频增,吴显文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扩建自己的庄园,最终形成了三院相连的规模,越到后期,底子越薄,到筹建文庙的时候,支出银子已肯定没有了壮年时提一茶壶银子起房盖屋的精神和豪气。但是,吴显文仍然以极大的热情,为创建家乡第一所官办学校而奔走呼号,仍然在一户农家的支出账目上列出了一笔巨款。至此,我对吴显文“热心公益”的记录和“极有远见”传说找到了诠释。
对故土家园的不断了解,我对自己的浅薄也越加汗颜。
学校最终还是原址扩建了。
能保住一所以文庙为根基的百年老校,我不知道,最终发挥作用的是传统文化的韧性,还是后人卑微的努力。
5
如果说吴显文生活的“同光中兴”时期,是一个还有一些创造活力的年头,他的儿孙辈们则进入了一个混乱无序的时代。
大清王朝回光返照式的创造力,摧生了轿子山区以土纸生产为代表的手工制造业,也暴发式地摧生了那片土地上的第一批富豪。这是一批基本上由血泪和汗水浇灌成长起来的大树,辛勤努力、节衣缩食、精打细算是他们共同的底色。但在这些大树的庇荫中,也迅速成长起来一批寄生乱串的藤蔓和吸食衰落枝叶营养的杂草。
吴显文是那片森林中的一棵大树,这棵大树下自然也有小树,但藤蔓杂草也不在少数。
吴显文有同胞兄弟七人,姐妹三人。十兄妹中,吴显文行四,迁入老宅的人,除了他的父母之外,还有小于他的弟妹们。他哺育了四子三女,第三个儿子是我的曾祖父,而我的曾祖父又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自曾祖父一辈开始,各房各枝已是分门立户,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吴家大院实在是装不下如此繁盛的子孙了。家族的口头文学中,我的曾祖父这位老三算是个会“理正事”的人,在完成了养育九个子女的重大工作后,他和他同胞兄弟、叔伯兄弟们不得不做另一件事,找新的地方,盖新的宅子。好在老父有远见,建成老宅后,又在别的地方为子孙们买了地置了田,本着生产就近的原则,分家后的各房各枝先后在远离老宅的自家田地里建了新的院落。然而,令后人惊异的是,吴显文的子孙们建新的居宅时,竟然采用拆除分到自家户头上的老宅的方式,用旧材盖新房,这座封建时代院套院、房连房的典型乡村庄园最终毁在了自家儿孙的手里。在子孙繁盛的表象下,家族经济的衰败已是不言自明。到我记事的时候,老宅只留下了榫卯相连却各自开门的两个院落,院前是一个四季碧绿的竹园,园边有一棵桃树两棵梨树,春风拂面的季节,老宅的院前院后,粉红雪白地飘逸着花片。每到这时,打扫残花的祖母时不时地就会停下手中的扫帚,指着竹园的某个角落或某些残痕,说,以前吴家的大门在某处某处,桃树栽在某家的房后,梨花落在某家的门前,某家的火塘在哪里,某家的供桌在哪里,哪里是某家与某家的隔墙,等等,等等,说这些时,祖母的目光忧郁而悲伤。
在瓦解老宅的同时,吴显文的子辈和孙辈们还干了另一件同样令后人唏嘘的事。前面说过,不知什么原因,吴显文没有与自己的父亲和子女葬在同一座墓园,而是另择他处。出于家族间难以启齿的原因,他的子孙们决定搬迁吴显文的坟茔。在那个时代,对于一个家族而言,迁动祖坟是一件特别重大的事,需要极其慎重的决策和周密详尽的安排,然而,诡异的是,吴显文的子孙们在取出他的骨殖另葬后,竟然放弃了坚实大气的围坟石和精美绝妙的墓碑铭志,这些堪称艺术品的碑与石被周边村落随意拾取,作为普通石材用于修桥补路了。
事态的混乱无序,行为的虎头蛇尾,正是一个迅速崩塌时代的典型特征之一。
而另一种景象更能代表吴显文的子辈与孙辈生存时代的形态。
五十六岁时,吴显文驾鹤西归。他在世时,可能绝不会预料到,他勤苦一生创建的家园,会成为一个鸦片烟雾弥漫的地方。
站在大龙潭
这帮望那帮
明知是毒物
光珦还自钻
这曾经是一首故乡民间长期流传的打油诗,说的正是晚清至民国时期民间吸食鸦片的盛况。诗中所指的“大龙潭”是位于老宅北侧数百米处的一个间歇性喷泉,因其泉水诡异的盈缩和清浊难料的状态,现在已是一个省内外都小有名气的旅游景点;诗中所云,“毒物”即指鸦片,其余部分除几个动词和副词之外,以谐音的形式嵌入了清末民初转龙坝子中最有影响的几个“富二代”的名字,其中唯一直接原名原字被嘲笑的“光珦”就是吴显文的长子。长兄如此,可能其他兄弟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后人的传说中,我的曾祖父光华也曾吸食过鸦片,只是名声远不如乃兄而已。
这样的打油诗在民间产生,在民间流传,所承载的功能完备而驳杂。它展示对某些行为的民间态度,比如吸毒 ;它发泄对某些人群的敌视情绪,比如吴家大院的居民。最重要的,是它表述具体事像,取笑无能纨绔,警示良家子弟,教育后辈儿孙,树立了某种社会价值标杆,这才是打油诗能流布百年的根本原由所在。也正因为它的流布,我才得以知道,在吴门“祖德流芳”的光鲜溢美碑文之后,我的祖先们也有一些不堪的行为成为大众笑柄。
在日夜弥散的鸦片毒雾中,老宅的三间正房被偷偷的卖掉了。好在吴显文的众多儿孙辈中,也还有把面子当回事的人,族人们东拼西凑着又把它赎了回来。老宅的买家蒋昌海先生是村中后来居上的暴发户,即后来滇北轿子山区颇有名声的蒋家大院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主人。因之,赎回的过程,就不仅仅是经济上的纠缠,而是家族与家族之间的面子上的抗争。有意思的是,在家族的口头文学中,近百年前祖先吸食鸦片的历史被一代又一代的后人小心翼翼地避开、甚至有意无意地掩盖了,赎回老宅的情节却作为家族荣誉保卫战的壮举,被后人们一再放大,并一直流传。按年逾古稀的姑叔们的回忆,策划赎回老宅的主角是光华的长子培良、光珦的次子培荣,即吴显文的两个嫡孙,赎回的代价是一块能播种五升种的大麦地,50驮空捎纸。在当时的转龙土纸交易市场中,土纸计量的标准是12张为1刀,40刀为1捆,4捆为1驮。在这一过程中,值得细想的正是这赎回的代价中费思的空捎纸,多方询问,才知道,所谓空捎纸是土纸商人向生产者预定的产品,即尚未生产出来的土纸。一个为建一所学宫捐助 10两银子眼都不眨的家庭,转眼间只能出卖土地和赊卖物资赎回祖先的房产,不能不令人唏嘘。
大树倒下了,孕育大树的国家运势和社会环境不再,剩下的几棵小树在疯长的藤蔓和荒芜的杂草中已难以长大成材。从一百年前开始,从鸦片的烟雾腾起开始,家族的衰落就已注定,并一如帝国的崩塌,不可遏制。
赎回被偷偷卖掉的三间正房,是人民共和国诞生前家族的最后一次挣扎,吴家大院是保住了,但老宅居民衰落的速度和衰败的程度都令人扼腕。
事实上,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新生的政权以户为单位、以经济现狀为依据划分阶级成分时,庞大的老宅里,吴显文的子孙里竟然找不出一家够得上成为地主身份的人,只有两户守住几亩薄田的人家勉强划为富农,其余都成为了光荣的贫下中农。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一百多年来,因种种原因,从这所老宅中分出的吴姓子孙,已遍布周边的东川、寻甸、富民诸县区,而不论在哪里,都很少有人家的经济条件能够达到地主、富农的标准。
6
如果说,大清的最后两朝是吴家大院兴盛的时光,大院人丁繁盛,事业欣欣向荣,吴显文和他的父亲、正在出生和成长的子女们同心协力,不断将院落做大。那么,民国政权的四十余年,则是这个大院走向衰败的时代,光绪丙午年戌时,享年仅五十六岁的吴显文英年早逝,身后七个子女之间的关系一如所处的混乱世道,站不起号召性人物,看不见标致性的事件,听不到共鸣性声音,甚至,一所恢宏的封建时代的地主庄园在不知不觉中走向分崩离析,走向全面衰败,我们竟然找不到转折性的时间。
但,分崩离析中,绝非毫无征兆,除了前面说过的袅娜飘逸的鸦片烟雾,山中的百年老宅还潜藏着阴谋诡计,还笼罩着光怪陆离。
吴马氏的传说,就是大院中一个充斥着阴谋诡计的家族斗法故事。
这要从祖坟搬迁过程中的一声惊呼说起。
2013年仲春,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长眠着吴显文的父亲和儿孙们的“吴四爷坟”,因为区划变动和建设发展的需要,被迫搬迁。
按照先生瞧定的时辰,深夜子时整,吴四爷坟的墓园深处,一阵鞭炮突然令人惊悚地炸响,煞白的灯光下,吴显文的子孙们姿态各异却皆神情肃然,在一丝不苟地集体跪拜祈祷之后,才在风水先生的指导下,按照分工小心翼翼地刨开了一堆接一堆的祖茔,突然间,人群里一声惊呼:啊呀,真个是翻扑着身子!
众人围拢,静静地看着那一具白骨。因为长久的掩埋于地下,棺木无存,骨殖的大部分已然消失于黑色的土壤中,除了一撮乱发外,坟井中仅见四肢和头骨,都雪一样白,最让年长者目瞪口呆的是,头骨朝上的一面,居然是后脑勺。显然,这是一具被人反覆着身体入土安葬的遗体。看清雪白的遗骨之后,年长者一脸的凝重也一脸的释然,年轻人却一脸的惊愕也一脸的困惑。
凝重和释然,惊愕和困惑,皆源自那一具惨白的骨殖。
反葬。女性。
丧葬事大,反葬,更是丧葬中的非常之举。家乡传言,翻扑着身子入葬的人,永世不得超生。因为用什么样的方式入葬,死者并没有选择的权利,所以,反葬只能是举丧者干的,那么,几代人前,吴家大院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人选择这种可恶的方式,葬下一名女性呢?
曾经的传说得到验证,一些关于吴马氏的悲情旧故又一次在吴显文的子孙中流布。
民国时期,某个不能确定的年月日里,邻村一个姓马的姑娘嫁入吴家大院,成了吴显文第四子吴光璧的妻子,即后人传说中的吴马氏。皇帝重长子,百姓爱幺儿,在后人的传说中,吴光璧正是吴显文巴心巴肝倾身偏爱的幺儿。我们不知道吴光璧是否有能力承受父辈的千宠万爱,但他确实辜负了父辈的期望,因为,造化弄人,富二代光环绕身的吴光璧家初成,业未立,却遗下娇妻幼子英年早逝,更让人唏嘘的是,他驾鹤西归不久,唯一的孩子也一病不治夭折了。活着备受宠爱的吴光璧绝后了,留下一份家产无人继承,这份家产掌握在如花似玉的寡妇吴马氏手中。哀恸欲绝的吴马氏还没有从丧夫失子的锥心之痛中回过神来,就感受到自己面临着最危险的境地:一方面,吴家大院的叔伯们虎视眈眈,都盯着那份房产;另一方面,马家的兄弟们也群狼环伺,还是盯着那份房产。因为,吴显文把吴家大院中最精华的部分分给了吴光璧,吴光璧把它留给了娇妻幼子,而幼子的不幸夭折,使吴马氏成为了唯一的继承人,她的一言一行,都对这份遗产有着特别的意义。比如,有人希望她趁着年轻赶紧再次出嫁,这样吴家就有了收回房产的口实 ;比如,有人希望她坚贞不二,这样马家就有了继承房产的条件。很快,家里家外都被居心叵测的人深切关怀着的吴马氏惊恐地发现,有一种结局对争夺房产的双方都是有利的,那就是她如轻烟般随夫随子飘然而去。我们已无法探知看透亲情人性的青春少妇吴马氏是怎样的绝望,残酷的现实使吴马氏逐渐从锥心泣血的痛楚中清醒过来,在宗族和血亲中,她谁也不敢轻易相信,在吴家叔伯和马家兄弟中,她谁也不愿随便沟通,她以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绝果敢,撕开了吴、马两门貌似脉脉浸濡的亲情面纱,将吴家大院当作捍卫自身名誉和利益的主战场,早骂晚咒,东吵西闹,终于把一个笑靥如花的少妇变成家族传说中“扎实可恶的人”。她一直一个人独自热闹地活着,让一批又一批觊觎她家产的人不断失去耐心。她活过了六十岁,不管叔伯子侄们有多不耐烦多不愿意,她仍然靠几十年的苦难生存,赢得了进入吴家祖坟的资格。以结局而论,在各方夹击中,吴马氏以一种悲惨至极的方式,成为了最终获胜的人。晚年的吴马氏愈斗愈勇,院内院外已无可畏惧之人亦无可害怕之事。直到有一天,人们突然觉得吴家大院呈现了久违的安静,而这种安静竟然沿续十来天了。人们最终撬开藏在黑暗中的各种门,在床上找到了吴马氏。由于离世颇有时日,她曾经姣好的面庞和袅娜的身躯,已被老鼠基本毁坏了。据说,她娘家的兄弟们没有出现在她的去世现场,甚至连为家族挣点薄面的“闹丧”都省了。为什么死了人娘家都不出面,吴家版本的解释是因为她“扎实可恶”,马家未闻有声明流布于世。传说中,出于家族名誉的考量,吴家大院的成员们张罗着为吴马氏送了葬,在葬礼上,吴家花钱请来的小弟兄竟然把棺木底朝天地翻进了坟井。对此,吴家人给出的理由仍然是“她扎实可恶”,马家弟兄还是一言不发。世情纷乱,人心不古,当图谋的利益不再,即使血脉亲情也薄过于轿子山中出产的一张土纸。如果说,“她扎实可恶”,马家就不管她的死活还有几分道理,而吴门关于反葬吴马氏是请来帮忙的小弟兄自作主张的说法,就难以让人信服了。试想,以吴门当时的豪强之势,没有吴家的指使,反葬一个守身如玉几十年的寡妇这样不地道的阴毒事,谁会干?谁愿干?谁敢干?!
望着泥土里的一袭青丝,目光轻抚过面向黄泉深渊的雪白头骨,一个问题袭过我的心头:吴马氏到底“扎实可恶”到什么程度,以至于兄弟不认,叔伯不亲,连屁事不关的外人也要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管子》有云: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当代学者陈传席先生特爱此语而篡改之,曰:扬恶则善者恶,扬善则恶者善(陈传席《悔晚斋臆语·瑕与坚》,中华书局 2007年 3月版)。吴马氏的悲剧,是陈传席论断最好的注脚,就事实而言,善者自善,恶者自恶,本不因攻扬而变之,但一经攻與扬,则事实的主体、客体、载体都会变得很可怖。在吴马氏的悲剧里,吴门传说作为攻、扬的载体,主体吴马氏、客体叔伯宗族和血裔兄弟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场阴谋诡计的恶行劣迹被实施者小心地抹掉了,而一个弱女子的抗争却因方式的不当被拥有话语权的人刻意地放大了。尤其让人细思极恐的是,就吴家大院而言,吴马氏的故事主体是一个野蛮卑劣的长期设计,志在图财,表演的三方是吴家、马家及命运悲苦的吴马氏,舞台的后面,还藏着一只长袖善舞的黑手,那是村中爆发式出现的另一豪族 ;而随后开始的传说,从源头到流布都是一个精心布局的阴谋,虽然源自对一个寡居数十年的妇女持续伤害的残存愧疚,但流布的本意在于洗白,由老吴家主演,另外两方已无奈谢幕。而深藏幕后的那只手,就是前面提过的曾经一度巧取了部分吴家大院所有权的豪族。在轿子山中,有关这个暴发户的传说一直不绝于口,在吴家大院的口承文学中,有一个细节常让吴显文的后人津津乐道,它有利于后世子孙深化对吴家大院产权保卫战的认识,那就是吴显文平地起大院时,这家人还等着吴家人控饭的米汤做菜呢。只是,传说人语气中表现出的那种昨夜星辰的梦幻炫耀、隔夜黄花的酸楚无奈已然显而易见。
一个朝气蓬勃的家族,开始渗进人性中最丑恶最污浊的毒素,吴马氏故事,是标志性事件,吴马氏的哀怨,是吴家大院开始走向衰落的第一曲悲歌。
民国,一个阴谋四伏的家族政权,一个苦难民族的混乱时代,一个贫弱国家的多事之秋。
这样的时代孕育出吴马氏这样的悲剧,不让人奇怪。
7
百年回首,重新审视老吴家那次以五升种的土地赎回房屋的家族财产和家族荣誉保卫战,让人感慨良多。
祖屋失而复得的吴家以为赢了,其实永远失去了祖先用盘槽子攒的血汗钱置下的土地;绞尽脑汁才谋得吴家大院部分主权的蒋家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大片土地,也自以为是赢家,其实是灾难的开始。
斗法较劲的双方都不知道,大山之外,真正的赢家正以摧枯拉朽之势高歌猛进,奔向轿子山中,所到之处,不论古镇新村,一律重新洗牌。
没有喧天旳锣鼓,没有昂扬的口号,没有悲怆的控诉,失去土地支撑的吴家大院带着一群贫困的吴姓子孙,进入了人民共和国时代。这些不幸的人家撞大运一样被评定了新的社会身份叫贫农、中农或下中农,后来统称贫下中农,在那个特定的时代,这一个光荣而相对安全的社会身份。
在随后的日子里,吴家大院也多次成为特殊目标,除挂过村卫生室的牌子外,其他动议皆因吴姓公社社员多是贫下中农而作罢。一次,大院被人民公社选定办大集体食堂,正要实施之际,我的一位已出嫁的姑妈偶然回家,正好碰到了上门的公社干部。这位姑妈素以心直口快、性烈如火名扬家族邻里,而且娘家是贫农,婆家也是贫农,根正苗红底气十足,自是无所畏惧,一番据理力争嬉笑怒骂,又摆出短兵相接准备撕抓啃咬的阵式,本来气势昂扬志在必得的公社干部料不到在一所百年老院中会遭遇一个年轻少妇的伏击,被迫仓皇应战,在且惊且怒的自卫还击中且战且退,最终落荒而逃,让老院亦惊亦险地度过了一次劫难,我的这位早已作古的姑妈也因捍卫家族利益的壮举一战成名,进入了吴家大院的传说中。
从我有记忆开始,吴家大院里已渐渐掺进了外姓人家。入住大院的外姓人家,有进驻者,也有相商共议租借者,更有出资购买者。在一些特殊的年头甚至住过部队小首长、学校教师以及供销社等强势部门员工之类有来头有身份的人。这些人皆非孤居独处而是举家拥入,最甚时,老院中同时住着七八户人家,且几乎家家三代同堂。老院里,一姓独居一堂独大一言独尊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五湖四海南腔北调的时光中,一天里东家捶儿西家训囡热闹不断,一月里南屋来客北屋串亲新奇常有,一年间周家嫁人邓家讨亲惊喜频现。当然,寻常里最常见的热闹是娃娃之间院里院外的欢闹和游戏式的拉帮结伙的斗殴。
那是一些贫穷的日子。至今还记得,租住我家对门的张家本来就是供销社的双职工家庭,他们家最小的女儿找了一个驻地方部队的山西帅小伙,当兵的,开车的,吃国家粮的,穿皮鞋的,戴手表的,这些条件在当时都是山区姑娘们梦寐以求的姑爷身份,四姐夫样样占了,小四姐自然是一天到晚院里院外唱出唱进的。某一天里,我万分惊异地发现,她手里捧着一个又红又大的果子闪进了堂屋,随后就闻到了一种从未嗅到过的香气,那香气细细的,细若游丝却连绵不绝地在大院里飘逸。直到第二天,我才听小四姐说,那果子竟然就是书上说的苹果。真相大白,我为自己没有多看一眼漂亮而神秘的苹果的样,后悔得一夜咬大拇指。当然,在山中老宅里,苹果这样的稀奇并不常见,常见的还是哪家哪家不待客不应事也舍得熬一锅老红豆,会让人念叨上好几天;哪家哪家有要紧的事求人有要紧的客上门,不得不煮了一刀老腊肉,会让人咽上几夜清口水;而有身份的人家如果拎回半个猪头一挂小肠更不用说半把斤油汪汪热呼呼的新鲜肉,又不小心让人看见了,那就会让一院子人对他家眼绿绿地恨上好多天。
那是一些勤苦的年代。我在老院中成长的年代,是我五十来年的人生旅途中最快乐的时光,却是老院中成年人最艰辛、最勤苦的年代。吴显文的后代子孙们虽有个别沾染些如争强好斗之类的时髦恶习,或是吞云吐雾之类的不良嗜好,但整体而言,在我所见所闻的范围内,日常生活中,老院的传人鲜有嫖赌偷摸者,大都遵循“晨醒即起,洒扫庭院”等持家古训,生活平和而勤苦。所闻者如祖父,亦耕亦织,我的父亲不脱稚形就提篮沿街叫卖,所卖者就是祖父家织自染的土布。所见者更是无一闲汉游女,满院皆是为衣食奔波忙碌者。我的祖母总是随着院外老柿树上的喜鹊们一起醒,她拾粪捡柴归来时,院中的子侄辈才陆续背箩扛锄出门下地。那个曾被院里的红卫兵小将们吓得魂飞魄散的大姑奶,缁衣素食一生孤寂,虽有“五保”社员待遇,却一直参加集体劳动直到古稀之年往生莲台。我的父亲是老院中最早的外出打工者,身背一锯一斧一凿,足迹遍及富民、东川诸县市区,为等块把几角的血汗钱,大年三十夜,风雪夜归人。出身富农的四叔领着队里精悍青年酿酒,增强集体经济实力,靠自己的扎实苦干,还一度把自己酿成了村里的最高领导。五叔靠换大米,肩背手扛地挣些许血汗钱,把儿女送进了大学。我的母亲把省嘴挪牙求人欠情买的蝴蝶牌缝纫机背到街面为人缝缝补补,几分一角地苦点零钱补贴家用。直到今天,身高一米五出头的母亲把头伸进缝纫机的脚架之间,扛着几十公斤重的笨重机器艰难出门、欣喜回家的样子,仍然让我心酸;对门的大姐家甚至买了一台全手工的摇把式压面机为村乡邻居加工面条,只是那机器沉得需要一个壮劳力才使得动,读书的姐妹们一放学就直奔耳楼,两人一班,绞动压面切条的金属轴柄,把大汗小水变成分角毛票,变成老人的药钱娃娃的学费!
8
一种变化是微妙难言的,对山中老院的影响最初是静悄悄的、润物细无声式的。比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祖母想离开村子去看看漂泊他乡的女儿,不用再低三下四求生产队长证明开条了;比如,想不起是从哪年开始,院中的哥哥姐姐们读小学上初中进高中,取消了生产队参与政治审查的环节,不用队委会指导员同意盖章了;比如,当队长的大爹不再动不动吹哨子召集社员开大会了,当富农的老二奶不再动不动被人挂在嘴上羞辱了。凡此种种,都显示出一个冰封的时代开始松冻的迹象,坚决打击投机倒把活动的标语尤在墙上,街上卖姜葱辣茄的人却不知不觉中多起来,老院中,年轻力壮的五叔以正房为仓储间,悄悄倒卖大米,赚些背出背进的血汗钱;算计精明的大哥借着父亲当过几天生产队长积累的人脉资源,和当地驻军厮混,与山区老俵来往,偷偷把北方人爱吃的麦面换成南方人爱吃的大米,把山区人爱吃的大米换成街上人当菜的芸豆,在倒来换去中,积累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另一种变化则来得既大张旗鼓又激动人心。这种变化对老院的影响,迅捷而直观,这就是高考制度的恢复。此后,老院中赶上政策变动的适龄人开始走向另一条更拥挤、更残酷也更公平、更公正的竞争通道。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吴家大院开始以一种特别的变化方式而让上村下邻侧目,有一个时期里,大院里的娃娃几乎是长大一个考走一个,不数年中,吴显文的子孙已遍及工商仕学诸多领域。回乡探亲,遇到月明星稀的时候,我常常会走进老院后的那所以“大学堂”之称名闻四境的山区小学,站在建校碑记,叹息良久。一百多年前,不读书不识字的吴显文却积极倡仪建文庙兴学校,当他大方出手豪气一掷就捐银十两时,可能根本没有料到,他参与建造的其实是一个精神的家园,他更不会想到,自己有如此众多的后世儿孙受益于这一念之间的善举。
事实上,这所山中老宅的命运,绝非孤例。山区农村走向沉寂的每一步,都和国运时势密切相关。一年前,我曾到过邻县牯牛山间的一个小山村,路是石板铺,院是石头围,墙是石条砌,甚至,瓦也是石片盖,山村景致绝美却路头不见狗跳院中不闻鸡鸣,偶有老者蹲踞路边树下,如风化后的石头,如火燎过的树桩,呆滞木然。透过上锁的大门,院中艾蒿杂草大有翻院越墙之势;贴近紧闭的窗牖,在漏进的光芒中,看得见室中皆供祖先牌位,亦摆沙发电视,但四壁蛛网乱结,地板尘现鼠迹。导引游历的人是当地文学艺术界的领军级人物,称政府已下决心要把此地列为乡村文化旅游的重点项目向外推送,但年轻人长大一个离开一个,村里除春节期间热闹几天,平时没有人肯回来。言毕,望着我笑,我亦笑,彼此心照不宣。人之不存,焉有文化?
但,在清明、中秋、春节之类传统节庆的三两天中,却是另一番景象,老宅院里院外欢声笑语,各道门中人来人往,医生教师官员警察,老板商贾会计出纳,举凡这个社会主流所拥有的角色,这道老院几乎都找得到对应者。这种景象,常常出现得让人猝不及防,常常出现得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些回光返照式的悲情。爱尔兰作家托宾曾经说过,漂泊他乡,就会在故土和他乡都成为异乡人。这,或许就是山中老宅的后人们往回奔的原因。只是,这种对乡村文化固本培根的努力,已呈无意识状态,在时代的洪流中,这种努力太卑微了,卑微到身处其中的人都没有意识到奔波的意义。
如此人气,老院兴欤?
如此情势,老院衰乎?
我还是难以判断!
9
静静地坐在屋椽下,老宅的过往时光幻化着。 在我的眼前,老宅是一本厚厚实实的书,每间房子都有一个个扯不断、理还乱的故事;在我的面前,每个角落都是一段段情亦真、意亦切的散文;在我的耳边,每片瓦缝都飘逸着一曲曲绕梁不绝的音乐,每道墙缝都弥散着一首首幽思难抑的诗章。
在中国“同光中兴”的时代,轿子山下,洗马河边,老宅如一团突然爆发的尘埃,留下一个一眼百年的奇妙空间。经历过“同光中兴”创造是主题的时代、民国政权阴谋是主题的阶段、文革过程混乱是主题的时期后,在各种新政的刺激下,这个空间周围,是一颗接一颗更加闪亮的新星,景致越發奇妙。而在不断闪现的星光中,老宅虽然存在着,吱呀吱呀作响的户枢转动着,日渐古旧的窗棂存在着,墙缝间的苍苔斑驳着,瓦缝间的草丛枯荣着,但其间却没有新的生命在这条时间的古道上呐喊着出生、欢呼着奔跑、哭叫着成长。实际上,算起来,在老人的叹息中,有许多年头没有新的生命在老宅中降临了。
一切都在出现,一切又都在消失。
这就是山中老宅正在面对的现实。
山中老宅不是一轴绵延长卷,是一函时空册页。缓缓拉开,思接百载,事涉数代。一茶壶银子起房建屋的艰辛让我心悸,为公益事业奔走呼号的壮举让我气短,少儿时代天井上方神秘闪烁的星光让我痴迷,庭院深处金色透明的阳光让我沉醉,如精灵般漫天飞舞的楸木花让我欣喜。还有,老宅的厚重与悠远,会让我不由自主的谦卑;老宅的兴盛与破败,会让我难与人言的自警;老宅的强作欢颜,会让我莫名以对的伤感。置身山中老宅,在明净的阳光下,沉静中返观自我,突然间有一种难言的感觉。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一座精神的老宅?在激荡不安、瞬息多变的环境面前,个人情智的清醒与昏昧,一种品质的养成与丧失,一种精神的构建与坍塌,一种意识的产生与消亡,都与我们所处的时代以及这个时代思想的愚钝与开明息息相关。个人思想的触角一旦探向未知的领域和危险的境地,将如“盘槽子”的先祖们一样,或孤立无援丧身绝境,或功成名就满载而归,结局充满着不确定的因素。
即使你如山中老宅般遗世独立,有谁,又会天真到认定自己真的能够完全左右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