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有一顶白色的帽子(创作谈)

2018-01-17 02:09庞羽
滇池 2018年12期
关键词:小说家帽子勇气

庞羽

在我 20岁的时候,我很想买一顶白色的帽子。到了我的 25岁,我还是没有一顶白色的帽子。

为什么呢?因为这就是人生,有人 8秒鐘吃完了一个豆沙包,有人一辈子等待一个人,有人花了 5年时间,还是没买到她要的帽子。

在我写的《金陵晚餐》中,莫宇峰心系一个风尘女子,与之相会 30年,他叫她“如是”。如是生活在南京,莫宇峰在汤山。我在文中穿插了三个时空,一个是柳如是与虞山先生,一个是莫宇峰爷爷那一辈的南京大屠杀,一个便是莫宇峰自己的故事。活着是一场厮杀。在厮杀中,有人投降,有人放弃自己,还有人日复一日地与岁月顽抗。在《我的蛋白质总是超标》中,郑水心一直是优等生,从小到大事事顺心,得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一切。然而,她所在的公司里,有三个人与她有过节,并且一一消失了。她们去了哪里?郑水心无法深究,也无法断定自己是不是那个变态跟踪狂。最后,郑水心离开了地面,离开了自己,才得到了人世间稍微缓和一些的解脱。他们都在追逐着自己的白帽子,白帽子飞着飞着,变成了千篇一律的塑料袋。

有很多人问过我,你为什么要写这篇小说,你怎么构思的?我想提出一些“过时”的词语。坚贞、谦和、宽容、怀疑、信仰、深刻、慈悲、优雅,在这个时代,这些词早就不流行了。但我想说,我写小说,是一种对字与词的迷恋。既然没人疼、没人爱,那我就去爱它们,温暖它们。比如,我问你,你有多久没有悲伤过了?悲伤是多么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啊,它让你自省,又让你浑身上下充满了诗意。悲伤往往能成为一个小说家的底色。在大环境下,选择做纯文学,已经很有勇气了。而有时候,小说就是挽回。黑夜挽回白日,死亡挽回昨天。为什么这样讲,因为小说家写小说时,都会先“回归”。鲁迅回归了鲁镇,萧红回归了呼兰河。这是地理意义上的。时间上,普鲁斯特回归了似水年华,马尔克斯回归了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都要有回归。我喜欢回归古老,回归到遥远的篝火前。我喜欢老实,我喜欢毕恭毕敬。这是每个人的选择。老实有老实的好处,在篝火前,讲一个故事,然后大家满足地去睡觉,醒了,又满足地去打猎。这样,小说家才能巧妙、充实地度过一生。小说家编织了自己的城市,起床、吃饭、午睡、工作。他们就在那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活得久一点,城市再编得大一点,人再多一点。

还有很多人问我,你写的小说,你自己有没有经历过?我的老师毕飞宇曾经说过,“人的想象有他的局限,有时候,这个局限和想象本身无关,却和一个人的勇气有关。”小说家写小说,写很多很多小说,这代表他经历了很多很多人生吗?不是。足球手在球场上踢球,进了球,这代表他早就计划好路线、每时每刻都算准了抛物线吗?不是。我们生活中有太多太多可能,每一种可能都又衍生出更多更多可能。就像细胞分裂一样。我们要算出每一种可能的最终值吗?不必。写小说、踢球、生活,都是让我们一次次航行,一次次抵达。他们还问我,你写作的素材来自于哪

里?其实,当你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能够独自面对黑暗了,你就已经拥有了足够的素材。剩下的只有勇气,去写的勇气。

不过,故事和小说之间是有区别的。小说微妙,有缝隙。故事完整,有情节。莫宇峰幻想自己变成马,郑水心开着飞机飞上天,不是故事应到之处,而是人性应到之处。人应该这么去做,小说应该这么走。所以,在各类小说中,“人性”是一个非常普遍的主题。而故事与小说之间有共同点,那就是“创世界”。我创造了人物、地点、时间。但是,你们需要注意的是,小说家在创造的同时,也在被创造。被读者创造。读者有读者的理解。作为小说家,你无能为力。爱因斯坦提出这样一个假说,过去,现在,未来是同时存在的。那我也提出一个假说。小说是虫洞。进入这个虫洞,你不过是人物的影子,唯一要做的是,追随他们,追随人物的影子。作为小说家,你还是无能为力。作为小说家的“我”,是不能否定自己的作品的,那是对自己的背叛。而作为读者的“我”,该如何理解自己的作品呢?所以,小说家是种很无奈的人。他负责写,其他不要去管。适当的时候,学会背对这个世界,与自己说话。

小说家不单单和自己说话。有时候,他还充当了与上帝说话的职责。生活是什么?按照字面意思,就是生下来,活下去。上大学三年级时,我选修了一门课,《中国古代书法艺术》,篆书、隶书、草书、楷书、行书,黄老师讲得飘逸生动。然而,我看见了智永和尚的《真草千字文》,纵扬飞逸中,我似乎看见了他的生活,从红尘中逃脱,只身赴佛海,在窄小的楼中,一个人写下这一篇行书。然而,

我更多地看到了我们的生活。每个人心中都有笔墨,都有伤痛有执念有解脱。智永和尚如此选择,他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呢?于是,我从大学生活入手,描写了一群缝补伤痛的孩子。他们的生活与《真草千字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最后完成了属于自己的最后一笔。这是我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对我影响很深。在小说里,我可以是你,而任何人都可以是我。然而,你创造出一个人物,他有两条腿,两只手,两只眼睛,你可以虚构一条路、一座桥、一个星球,但你不能代替他看,代替他走,甚至你不能决定他去哪里。你唯一能做的,只有目送他,看着他走入光芒里,看着他坠入黑暗中,看着狂喜、无助、仓皇飞掠他的脸庞,却不能触碰他于一丝一毫。

而我们的意识又是什么?我们的意识是上帝的抽屉,放入一些,拿走一些。灵感多的时候,你要感谢,上帝今天多放了一些。灵感少的时候,你要去寻觅,上帝放在哪个抽屉里了,你要和那些抽屉交流,化为己用。所以,小说家其实很不光彩,他们有自己的小九九。那上帝在哪里呢?上帝在每个人的后脑勺。只有人类相互关照,才能看见。你看,这个世界设计得多好。一个人活着,不单单是一个人活着。你要有去发现的眼睛,还要有去探索的动力。还有人问,小说家写出这么多作品,意义在哪里?其实,小说家在写作的时候,也是糊里糊涂。而写完,相当于走完了一条路,而路的尽头,所眺望处、所不能及处,就是曙光。就是意义。

我写小说,也有 5年时间了。说实话,我只是想写出某些已经消逝的东西,某些无法定义的东西,一些狂风巨浪后,还存留在一些地方的东西。佛教中,有一句话叫“求岛即成岛,欲灯化为灯”,说的是商人为了寻宝,常年漂泊在大海中,非常疲惫。于是神便化现为岛屿,让他们得以休息,解救他们于惊涛骇浪之中。世人孜孜矻矻,常年不见光明,神便成为照明的灯。岛屿、路灯、船只、光明,这些都是我们所求。然而,成为自我的岛屿,需要阵痛。成为他人的岛屿,需要勇气。也许我的某篇小说,能成为某个人的岛屿。也许我见到的某个人物,能成为我自己的光明。这便是对作家最高的奖赏。

对我来说,写作意味着拯救自己。小学的时候,我乱读书,居然把一本厚如字典的《人类死刑大观》看完了。里面各种刑罚都有,我看到了人类文明几千年的残酷。看完后,我整个人都木掉了。我决定再看书“压住”它。后来我看了《释迦牟尼故事集》,这才缓过神。非常感谢这两本书在我生命中的出场顺序。有些时候,我们做一些事,不是为了雕塑自己,而是为了连接,连接过去与未来。作为小说家的我们,要甘愿当一座桥梁。人们从黑暗中经过这座桥,也许对面也是黑暗,但总是向光明更近了一步。而文学的作用,就像克里斯多夫,我们以为文学背负我们到达光明,其实,恰恰是我们背负文学到达彼岸。

在漫长的文字探索中,我也会想念20岁的那顶白色帽子。我并没有得到它。在这个世界,无论是人或事物,我们得不到就痛苦,得到了就无聊。我很感谢那顶白色帽子没有给我无聊的感觉。我也感谢那顶白色帽子给予我的对于漫长岁月的憧憬。这是神迹,也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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