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羽
你看见了吗?莫宇峰摇晃身边的人。座位左边是个黄发小伙,在玩“王者荣耀”,右边的是个打盹的中年妇女。小伙子别了他一眼,侧过身继续玩游戏。妇女醒了,一脸疑惑:看见什么?
地铁依旧穿梭着,犹如身上的血液。他指着车窗外,说不出话来。妇女看了看,扭过头,挪挪身子,离他远点。
你们看不见吗?莫宇峰叫了起来。那儿有匹枣红色的马,在追着我!
地铁上的人抬头,又低下头。站着的人转过身,把屁股对着他。
莫宇峰拍打着车窗:我在这儿!我在这儿!说着,他站了起来,仿佛他拿着马绳,蹬着脚蹬,刚刚离开的,是留着残温的马鞍。枣红大马一个劲儿地奔,鬃毛飞舞,四肢颤动,却被地铁甩在了后面。莫宇峰停下手,贴着窗玻璃望。他看见了它的眼睛,温柔的、多汁的眼睛。他抚摸着玻璃,低声对自己说,驾。
地铁开了,关了,他的 20年,也这么开了关了。他坐在红色的座位上。还没地铁时,公交车的座位是蓝色的。蓝色的好啊,显年轻。红色的也不错,有生气。以前是到新街口,宝丽按摩屋。后来搬去了西安门,彩云发廊。现在还是到了新街口,生意大了,什么皇家美洗浴场。她还是那样。20年前烫的黄色波浪卷,淡了一点。嘴唇是樱桃味的,如今有了蒜油辣子的味道。眼睛那会儿贼亮的,像星星,现在多了流星的尾巴。
开了。这回得下车了。莫宇峰攥着自己的手。食指是点钞票的,中指是钻机孔的,无名指是留给荀瑞云提醒戴戒指的,小拇指喜欢鼻孔。只有他皲裂的、粗壮的拇指,可以在她的胸脯上,按上那么一颗爱心。是用左手握右手,还是用右手握左手呢。人群涌起。他迈出步子。两只腿,两只手,有时真不那么好数。
她叫什么?月莲?可欣?梦琪儿?那些都是妈妈桑起的名字。他就叫她如是。如是,如是,如是也。他解释给她听,她也一遍遍地听。他搂着她,听着她轻微的喘息,有时候会流下眼泪。她不问,让他的眼泪流下来。泪水落在她的睡衣上,
把她身上的小花都洇开了。如是。如是。喊累了,她反身抱住了他。两个人痛哭起来。
如是不是一般的女子。每次到了她的小粉屋,他都要打千,拍拍袖子,哈下腰,左膝前屈,右腿后弯,左手扶膝,右手下伸,上体稍稍向前。如是说一声“免礼”,他才肯起来。他脱衣前,都会小坐在如是膝前,叙好一会儿旧。说什么今年收成不好,佃户们交不出佃金;昨儿天热,不知小姐可吃绿豆粥解暑;天也晚了,小姐和衣而睡吧。然后莫宇峰帮如是解衣。这里是盘扣,这里是铜扣,这里是金扣,这是明黄色四合如意花缎面,这是土黄色素绸里,这是罗。如是赤条条的,里面也没有肚兜。
小姐,可否?莫宇峰捧着自己的手,颤巍巍的。
如是点头,岔开自己的双腿。
完事后,莫宇峰会点上一支烟。烟头闪闪的,像如是指甲上的亮。
可苦了你了。如是小姐。莫宇峰捻熄烟头。要不是敌军入城,家族走散,你母亲颠沛流离,你定不会做这生意的。
如是伸出手,指尖璀璨。
莫宇峰捂住脸:小姐,你原谅我吗?
如是转了一圈手腕,挽住了他的身子。
莫宇峰酸了鼻子,摸着如是滑嫩的胴体。
晚了。如是眨巴着眼睛。睡吧。
他的老婆不叫如是。姓荀,草头荀,叫瑞云。荀瑞云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可莫宇峰已经习惯了,每个月,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在外头过。荀瑞云以为他在跑长途。反正也没什么两样。20年的婚姻了。
莫宇峰喜欢南京,也喜欢上南京。究竟是因为喜欢南京所以才上南京,还是喜欢上南京才喜欢南京,他也没个准数。就像是因为恋爱而结婚,还是因为结婚而恋爱,莫宇峰已经不去想了。在汤山找一个媳妇,给他生孩子,给他做家务,冬天泡温泉,夏天吃昂公烧豆腐,媳妇说这样是大补。况且汤山边上就是南京。天底下,哪个女人不能解决男人的性需求?偏偏汤山的荀瑞云想解决他一辈子的。莫宇峰摸着卡车方向盘,总是在想,要不就这样吧。想着想着,他都觉得自己开着一个阳具,行驶在荀瑞云的阴道上。
从汤山拐过去,是南京。年轻那会,他在南京生活过。主要是做器械加工,拧螺丝,按部件。后来他干起了长途运输。倒也赚了不少,婚后他在汤山添置了一个公寓,算个家。他家有个阳台是朝西的。荀瑞云抱怨,他不回话,只是站在阳台上,抽一只又一只的烟。烟灰堆在瓷砖上,像坟冢。
下了城乡巴士,他眯着眼走在仙林的路上。走了两步,到了南大仙林校區。他喜欢去学校转转。早些时候,他还差点被学校保安当成了变态。杜厦图书馆前有一条河。他喜欢站在上面说话。他说一句,河水回一句。青色的水,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两只手,两条腿……数不过来。河面飘着几只鸭子。他告诉自己它们是塑料的。可他还是想把它们捉上来,听它们嘎嘎叫。
你们知道吗,那会儿……莫宇峰张口,又悬在那儿。河水微波,他有了四只
眼睛,两个嘴巴。那不是他说的话,是另一张嘴巴说的。那也不是他看见的,而是他的爷爷,他的父亲,无数死去的人看见的。活着才叫荒唐。
更荒唐的是,那么远的路,转眼要出站了。人流把他推到了前浪。莫宇峰把地铁币扔进了孔里。20年了,他也办过一卡通,丢了几张,学乖了,随身带硬币。他总是对自己说,在南京来来回回,这座城市却不认他。哪座城市都不会认他的,他只是一个永远在路上的人而已。
新街口地铁中心有个大转盘,转盘周围有好几个出口。沿着电梯上升,到了汉中路。汉中路上有众多购物中心,比如那个金鹰。莫宇峰曾经在那买过一条丝绸围巾给如是。天蓝色的,缀有玫红的小花。如是围起来可美了。像青草地,白云天,一个少女在树下闪闪发亮。
莫宇峰是故意绕路的。他喜欢汉中路,以前的宝丽按摩屋就在这儿。虽然现在的皇家美洗浴中心也不远,就在上海路。可他就是喜欢完完整整地把汉中路走下这么一段。树荫在头上摇晃,阳光窸窸窣窣的。
皇家美的站台们又换了一拨。锥子脸,高山根,大眼睛,白胸脯。望过去,怕一个连连看,她们就消失了。
莫先生,找琳姐?一个面颊打了三层高光的站台问。
想起来了,她们都叫她琳姐。
莫宇峰站在那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要把心口的气顺出来。憋了好些年了。一个公主头的姑娘把他牵走了。
“莫先生,你真痴心。”公主头朝他笑。莫宇峰回之一笑:“习惯了。”“偶尔串串味嘛。”公主头的手软软的,她贴上来的胸部也软软的。莫宇峰拍拍身上的包:“就这点。老价位。”公主头放开了他的手:“喏,里屋第三间。”
推开门,如是在床上酣睡。黄色波浪卷更淡了,看得出一根根晶莹的白发,发梢带着三层分叉;床边放着快餐盒,盒子里有几只吃剩的水饺,辣油浸出了盒子,在被单上开出一朵赤艳的花;她的小腿肚子耷拉在床沿,摊出了一棒子的肉;她的手变得蜿蜒崎岖,在空气里绵延,想把什么东西抠出来;她的眼窝下沉得厉害,像是两个窟窿。
他没有喊她,只是坐在床边上。辣油弥漫在空气里。他到现在还没吃饭呢。他伸出手,想把她凌乱的发稍微理一理,却触碰到了快餐盒。饺子还是温热的。他一惊,这才悲伤地想到,年纪这东西,大抵是世间最公平的。
首先是她的小腿肚子,抽搐了一下,踢到了他。她脸上的两个窟窿豁开,泛起浑浊的浪:“来了?”
如是小姐。他开始打千,拍拍袖子,哈下腰,左膝前屈,右腿后弯,左手扶膝,右手下伸,上体稍稍向前。然而这次,如是没有说“免礼”,而是呆呆地望着他,黄色波浪卷垂在她的肩头,散乱的。空气里的辣油味一阵一阵的,撞击着莫宇峰的胃。
如是那多丘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他下垂的右手:我等你好久了。
莫宇峰望着她觉得怪怪的,他蹙起身子,捡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如是膝前,叙着叙了几百遍的旧:今年收成不好,佃户们交不出佃金;昨儿天热,不知小姐可吃绿豆粥解暑;天也晚了,小姐和衣而睡吧。莫宇峰起身,碰到如是粉红的睡衣。睡衣上有污渍,淡黄的,看起来是洗不掉了。这里是对襟扣,这里是球状扣,这里是圆形扣,这是花朵绫格宝相花纹绸缎面,这是水红色麻料里,这是足足走了20年的罗。
莫宇峰放下了手,里面没有肚兜,抓一把,空的。
一如往常,如是岔开了腿。
莫宇峰解开皮带,褪去外裤内裤。
如是閉上眼睛。过了好久,窟窿泛起波涛:“怎么了?”
莫宇峰望了一眼下身,把内裤捞了上来,抚着自己的胃:大概是饿了吧。
上来吧。如是躺在床上,用手拍拍床褥。
天色暗沉下来。空调机的水滴声、若隐若现的电视剧声、有人爬露天楼梯的嚓嚓声。两个人躺在床上,目光所及,是一个摇晃的灯泡。黄色的灯光照下来,凳子腿、餐盒影、如是沉默的发梢。谁都不肯说话,仿佛一开口,就有什么碎了。
打破沉默的,是莫宇峰的“咕噜”一声。如是笑了,往莫宇峰怀里钻:“峰哥,我请你吃饭。”“别这样。我请你我请你。”莫宇峰搂住如是的胳膊。
两人依偎了一会。莫宇峰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滑。像那匹枣红色的大马,要是追上了他,他可要好好抚摸。光滑的肌肤,顺滑的鬃毛,连它的蹄子,都是温热的、美好的。他甚至想微笑了。
我等了你好久。如是转过头。恐怕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如是的父母业已去世,留下三间房,她妹妹一间,她弟弟一间。她每月资助弟弟上学的钱,没有白出,弟弟打电话来,说给她留了一间。弟弟也帮她看好了,镇上缺裁缝店,如是手艺好,做个小本生意。况且,镇西头开小超市的郑老板,刚死了老婆,想续弦。
莫宇峰没有说话。肚子抢先叫了起来。
我们去吃饭。
出了皇家美洗浴中心,迎面而来一阵热浪。如是的胳膊还维持着冰凉。莫宇峰搂着她,在街道上信步走着:这里是新百,这里是中央,这里是大洋,这里是金轮。突然,点了穴似的,两人站住了。这里是金鹰。莫宇峰说。
如是钻进了圣罗兰专柜。这是星星色,这是人鱼色,这是珊瑚粉,这是豆沙红。营业员一一介绍。如是的手腕上出现了一串各色的红:你说呢?
都好看都好看。莫宇峰捏住自己的包。买一个。
如是没回话,又去迪奥专柜试了粉底液。左手白了两度。如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一瞬间,莫宇峰想起了那条天蓝色、玫红花的丝绸围巾。如是穿梭在各大化妆品专柜。莫宇峰陪着她。如是也挑了不少衣服试了,还用手机拍照。
别拍了,买一件。
不不不,到淘宝搜同款好了。如是低着头看手机。他们坐在休息区,有的人在微信视频,有的人在看抖音,还有的玩着抓娃娃机。如是靠着莫宇峰。“有点心就好了。”如是喃喃。“我带你去吃牛排,”他语气突然高昂起来。“就是那种澳洲和牛!带雪花的!别管熟不熟!”
金鹰新建的 7楼,有一家日膳食牛排馆,主打健康、自然、原味。女侍者都穿着和服、木屐,男侍者都是武士打扮。里面都是榻榻米,进入要脱鞋,盘腿坐。进了小隔间,对着满是片假名的菜单,莫宇峰只说了一句:把灯关了。
日式小隔间里,一片烛光摇曳。闪动的橘色光芒,犹如这世界偶一为之的善意。如是的脸仿佛打上了三层高光。莫宇峰照着菜单下面的中文介绍,一一念着:“先付:即小酒菜,一般以甜、酸、咸为主;前菜:即凉菜,量小开胃;先碗:即饭前上的清汤;煮物:即烩煮,分为白煮、红煮、照煮、泡煮、甘露煮;扬物:即炸菜,主要有天妇罗,是日料中的油炸食品;蒸物:即蒸菜,冷鸡蛋豆腐一类的蛋制品;酢物:即醋菜,一种冷食酸类菜;烤物:即烤菜。以明火或暗火烤制,有焦香味;后碗:即酱汤,以大酱为原料,放海鲜、蔬菜及菌类;渍物:即腌制的咸菜;串烧:也被称为‘烧鸟,是日本常见的下酒菜;锅物,即日本的火锅,汤底为红汤,且煮且食。有石狩锅、鲜蟹锅、土手锅、柳川锅等;御食,即主食,以面条、寿司为主。面条有荞麦面、中华冷面。”
“他的牛排呢?怎样?”如是抽出他手里的菜单,一一看着。烛光把她的指关节照得粉嫩透亮。“能怎样呢。”莫宇峰摸着自己的指关节。
如是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菲力牛排取自牛内脊部位牛肉……”突然,她不念了,转而望着莫宇峰:“你找到你爷爷了吗?”
“看过了。”莫宇峰把菜单拿过来,放在烛火上。菜单开始卷曲,发黑,冒气,化为灰烬。“人和纸一样。没了就是没了。”如是不说话了,垂着眼。莫宇峰用手搓着桌面上的灰烬:“仙林那个乱坟场,恐怕有我爷爷的尸骨。”
如是抬起了眼:“总得有大概位置吧。”
莫宇峰撮起一小指的灰:“南大以前就是城门旁的坟堆。”
如是突然站了起来,吹走了他手指头上的纸灰,朝他笑了。
莫宇峰挤出一个笑容:服务员!
他们俩要了两份顶级澳洲雪花牛排,按克计价的。又要了一瓶 89年的红酒,说是要配着烛光喝。趁着侍者一不留神,两人借着上厕所为由,跑了。日式小隔间的墙壁上,如是用口红试用装写下红色大字:打倒鬼子!
两个人出了金鹰的门,躲在汉中路上的一棵大树旁,笑得喘不过气。“他们会追上来吗?”如是问。莫宇峰做出握剑的姿势,捅向自己的肚子。如是伸出手,拍拍他的肚腩:“晚了啊!”
莫宇峰低头,望着自己的肚腩。结结实实的,这边是切齿骨,这边是鼻骨,这边是胸椎,这边是肋软骨,这边是背阔肌,这边是口轮匝肌,这边是趾深屈肌,这边是肩胛舌骨肌……逐渐地,一切清晰起来。
两人带着笑容,抄小道回了皇家美。没进门,如是惊叫起来,拦住了莫宇峰。
警察。
莫宇峰望过去,公主头正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那一溜的网红脸,正垂着头发,等待警察带走。屋里还闪着暗黄色的光。那些灯泡,等这天等很久了吧。
天也晚了。两人准备去认认真真地填饱肚子。踌躇了一路上,莫宇峰在思考,是先有失足女,还是先有嫖客。男人都以女人的贞节为重,而三从四德,都是说给自家媳妇听的。那些男人啊,管着自己的媳妇,还打别人媳妇的主意。
“就这家吧。”如是停住了脚步。“河南手擀面。”莫宇峰念着。这个擀字,一划,两划,三划……数不清。你数得清自己有几只手吗?莫宇峰摇头。
“一碗牛肉手擀面。”如是朝着店小二说。
“吃得饱么?”莫宇峰拍著身上磨了边的皮包,涨红了脸。
“尽管点,尽管点!”
如是笑了:“你准备请我两碗?”
莫宇峰瞪直了眼睛,拉开皮包拉链,露出花花绿绿的钞票:不差这点钱。
如是又点了灌汤包、胡辣汤、红焖羊肉、大盘鸡、盒子馍。莫宇峰总是觉得不够:两个人呢。两个人呢。如是接着点了猪蹄、疙瘩面。
“你那位知道么?”如是放下菜单。
“怎么可能。”莫宇峰把皮包放在屁股后面,安稳地、妥帖地靠上去,仿佛在给钞票加温。“这些是我存了 20年的私房钱。准备偷偷存起来。用南京的银行卡存。我可是南京人了。”
隔壁桌响起了猜拳行酒令。“天上雷,雷打雷;地上锤,锤碰锤,这个世界谁倒霉,谁有老婆谁倒霉,几个老婆谁倒霉?”两个半老徐娘,把酒往男人的喉咙里灌。
“20年啊,”如是吐出一口气。“她还好么?”莫宇峰微微埋下头:“老毛病。半夜没事跳绳。”“跳绳?干什
么?”“说什么南京边上都是孤魂野鬼。有个小鬼附在她身上了,趁着它能出现的空当,一鼓作气,把它跳出来。”
“你睡不好?”
“有什么办法。”莫宇峰耸耸肩:“服务员!”
莫宇峰对那个板寸头的店小二说,来两根蜡烛。今天是他和老伴的 20周年,千万不能亏待了她。“先生,我们店里不准明火的。”小二迎上笑脸。“那我要抽烟呢?”小二指着墙壁上的字:本店为无烟区。
“算了。”莫宇峰又往椅背后面靠靠。皮包被挤扁了。“小伙子也不容易,”莫宇峰对如是说。“幸亏他活在这时代。要不苦得惨。”
“为什么?”
莫宇峰陷在椅子里:他像我年轻的时候。
满屋子的葱香酸味。厨房里,有连绵的“刺啦”声。隔壁桌男人干呕起来,半老徐娘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又开了一瓶啤酒。
莫宇峰啜了一口水:“要我能回到过去,很多选择我都要重改。”莫宇峰把水咽下去。“你呢?”
如是埋下了头:要是能重改,就没有历史了。
“说得对,”莫宇峰喊起来,“店小二,来两瓶啤酒!”
红焖羊肉上桌了。浓油赤酱,热气腾腾。莫宇峰夹了一块,放进如是的碗里。“多吃点,看你比上次瘦了。”
如是望着他。两只窟窿般的眼睛,泛起古老的波。
也就是因为这一卷小浪,面店里一片漆黑,像是一只巨大的神兽,冲着他们张
开黑色的大口。
“停电了!”小二惊慌地喊。
不知哪里飘来的一丝光芒,把红焖羊肉上面的白气照得透亮。
不碍事。莫宇峰说。
热浪逐渐升腾起来,桌上的菜也在增加。味道、白气。隔壁桌的男人跑出去吐了。两个徐娘碰着啤酒瓶子,自顾自喝了起来,砰砰响。如是抹着汗,把手擀面夹断,一根一根塞进嘴里。
“你知道吗?”莫宇峰望着黑暗里的如是,“我爷爷是司令。”
如是抬起了头:“没听你说过。”
不提也罢。可咱们就这一次了。我们莫家,曾经是南京的大户人家。书童、丫鬟、公子、小姐,一个不落。日军进城后,为了保住我们家族,我爷爷投奔了日军。日军占领南京城后,我爷爷连夜安排我父亲出城。后来他死在了哪里,我也不知道。莫宇峰闷了一口酒。有人说,他被扔在了城外的乱坟场。我估摸着,就在仙林那块。南大仙林校区图书馆前有一条河,你知道是干嘛的吗?
如是望着黑暗里的莫宇峰,摇头。
阻断鬼魂的,可我爷爷爱看书。莫宇峰举起啤酒,一饮而尽,又举起筷子:小姐,快吃。
对面半天没有动静。
莫宇峰“啪”地放下筷子,双手抱头,似乎啜泣起来:小姐,你原谅我吗?小姐,你原谅我吗?
良久,对面才有响声:你希望谁原谅你?
莫宇峰在桌上摸索,握住了如是的手:你原谅我吗?原谅吗?
如是的手依然保持着冰冷。似乎时间对此无可奈何。
手擀面店里突然充溢着橘色的光,从光源发散出去,客人们被照成了长着獠牙、利爪,后背尖耸的怪物。莫宇峰突然发现,自己才是那只巨大的神兽,冲着所有人张开黑色的大口。
“两根。”那个笑眯眯的店小二走过来,“每桌两根,你们吃好。”蜡烛是白色的,长条的,圆柱形的。莫宇峰半倒着蜡烛,烛油低落下来,一滩。趁着没有凝固,两根蜡烛竖起来。蜡烛照着灌汤包,浑圆油亮。
“为什么要期冀别人的原谅?又为什么原谅别人?发生过的事,原谅也没用。”那个叫如是的女人,头发更黄更亮了,嘴唇闪着橘色的光,眼睛也通透而晶莹。“原谅是强者干的事,弱者只有服从。”一阵微风过来,对面那个叫如是的女人,袅娜了一下,摇晃了一下。
莫宇峰伸出手,摩挲着如是手上的筋络蜿蜒:“如是……”如是甩開他的手:“我是河南人。我就是喜欢手擀面,胡辣汤,手擀面,盒子馍。我叫钱小琳,我不是如是。我外公帮日军看路,我外婆被日军抓了去,有了我母亲。”
莫宇峰睁大了眼,手指哆哆嗦嗦地在桌上探寻,似乎要逮住如是的手:“我们不一样。”
“我们都一样。”如是举起手,烛光照耀下,如同一只火炬:“我们的血液,从头到脚,从脚到头。”
莫宇峰望着这个火炬,边喝着酒,嘴里边喃喃着,荀瑞云该醒了,西阳台的烟灰该收拾了,他的白色背心该洗了,到吃昂公烧豆腐的时候了。他又瞥了一眼门外的夜色。乱坟岗上的人,都是变态。图书馆前的鸭子,都是假的。他自己其实有四只眼睛,两只嘴巴,只有清醒的人才能看到……
“莫先生,我明天的火车票,得收拾东西呢。”莫宇峰没听见似的,把半瓶啤酒倒进自己的肚子里。“莫先生?”莫宇峰对着面前隐隐绰绰的女人,眯起了眼睛。他找了她 20年,他上了她 20年,才发现她不是她。那他还是他吗?莫宇峰朝着暗处投一个苦笑,稍稍松动屁股,把身后的皮包递给她:你去结账吧。
如是接过皮包,有些走神。莫宇峰望着这个女人。明天之后,在这个薄情的世界,他们再无干系了。他又啜了一口啤酒。黄色波浪卷,樱桃味的嘴唇,星星般的眼睛。
这个又叫如是,又叫钱小琳的女人,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虞山先生可降清了?
莫宇峰摇晃着酒瓶,摇晃着脑袋,晕晕乎乎地哈了一口气:我还没朝这个该死的生活投降。
也不知过了多久,电来了,光来了,桌上的菜冷了,肉块上结了一层白色胶质。莫宇峰也清醒了。对面是一个木椅,似乎从来没有人在上面坐过。他笑了,笑得咯咯咯的。是椅子啊,不是凳子,也不是轿子。于是他沉下身子,紧紧地靠着椅背。空调开了,有点冷。正好,可以泡汤山温泉了。他靠着椅背,就靠着。温泉的白气浮上来。他感觉自己像一匹枣红大马,在八万里的大地上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