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倩
摘要:本文从词义和功能的变化两方面入手追溯古代汉语动词“往”的历时演变,分析“往”由最初的“去”义动词逐步虚化为介词的过程。在此研究的基础上延伸讨论现代汉语“往”的词类归属问题。一方面,“往”已成为虚词系统中相对稳固的成员,另一方面,“往”在一定环境下仍然保留动词的用法。现代汉语“往”虚化的进程并未到达终点,它仍然具有虚词和实词两重属性。
关键词:“往” 虚化 词类归属
一、引言
古代汉语“往”出现于甲骨文当中,后来在强大的“去”义动词系统里长期占据优势,接着逐步虚化,“往”及其所介引的宾语成为其他动词前的状语成分或其他动词后的补语成分。随着语言发展,“往”及其所介引的宾语作为补语成分的用法开始大量使用。我们亦可以从“往”的发展历史观照汉语介词虚化的漫长历程。直到今天有人预言“往”可能会退出汉语动词的历史舞台,“往”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变化?现代汉语“往”的词类归属问题怎样?这些都是本文要探讨的核心问题。
二、古代汉语实词“往”的虚化
“往”最初是一个表示趋向意义的“去”义动词,本义为“移动”。现代汉语中介词“往”的语法意义就是由其动词意义虚化而来。直至今日,“往”的动词用法依然存在。作为介词的“往”仍处于继续虚化的进程当中。本文将总结古代汉语中“往”的虚化进程,追溯“往”的历史渊源,从而更加深入、清晰地了解“往”的发展,为介词发展演变的历史提供一个真实的语言实例。
(一)虚化条件
“往”的虚化过程就是伴随着词义和功能这两个变化同时进行的。解惠全在《谈实词虚化》中认为:“实词的虚化,要以意义为依据,以句法地位为途径。”也就是说,当一个实词因句法功能或词义发生变化,而只具有语法意义,不再具有原来的词汇意义时,它便发展成为虚词。
马贝加(1987)将词义虚化方式归结为义素数目的减少和义素范围的扩大。他认为具有动词性质的义素消失,是虚化进程开始的基本条件。古汉语动词“往”是“到某处去”义,可以分析出三个义素:①面向N方位(即外向性);②以N为目的地(即“往”介引目的地);③行走(即位移)。伴随这三个义素的变化,“往”逐步实现了它的虚化历程。
汉语动词在经历虚化的过程时会进入三种格式:
F1:S+vl+N+v2;
F2:S+VI+V2(+N):
F3:S+VI+V2
“往”在古代汉语中属于表“去”义的运行动词,上面的F2是与本文所讨论的“V+往”结构变化发展密切相关的格式。F2格式的出现是单音动词后“往”字虚化的必要条件。
下面是对词义和功能两个决定性因素的具体阐释。
1.词义变化
1)同义替换
一个动词的实义用法被其他动词所替代,替代词更适合表达这一实义,并且更加常用,那么该词的用法有可能会减少。“往”的动词义被“去”替换,是“往”实义用法减少的直接原因。“往”如果不退出词汇系统,必然要寻求另一种存在的价值,虚化则是它继续存在于这一系统中的最佳途径,“这是语言经济性原则和语言系统整化原则的必然要求。”
先秦时期,“往”是最为常用的一个“适往词”,“往”的使用有着绝对的数量优势。唐宋时期,“去”开始广泛使用,与“往”形成强有力的競争,“往”开始出现介词用法。元代以后,“去”成为“往”义最主要的动词,为寻求生存价值,介词用法作为“往”的主要用法开始大量使用。
2)义素磨损
上文说过马贝加(1987)将古代汉语中的“往”分析出三个义素:①面向N方位;②以N为目的地;③行走。接着他又举出“往”在中古汉语中充当连动结构前一个动词V1的用例:
(1)先时有张妪者,尝焦周家佣
赁。(干宝《搜神记·卷十》)
这一时期,“往”的义素没有变化,仍然是动词,V1和V2有“行动一目的”语义关系,时间上有先后。
南宋时期,出现了V2由运行动词“去”充当的例句。如:
(2)道君大怒云:“尔焦哪里去?”(张端义《责耳集李帅师佚事》)
此时,V2发生了变化,义素③开始逐渐消逝,最终“往”失去运行动词的性质。
至元代,V2范围扩大,V2可以由“来”等动词充当,这一现象说明“往”已经确定了介词性质。同时,义素②也开始扩大范围,不仅介引目的地,也开始介引目标。
(3)抬头觑是个钟楼模样,焦下觑是人旋窝。(隋树森《全元散曲·杜仁杰<七夕>》)
该句中“往”介引目标。
(4)那腔子里的热血焦空泼。(隋树森《元曲选外编·双赴梦第一折》)
该句中义素1也消失了。
像上面例(3)和例(4)这样的用例在元明之际已经大量出现,可以推断义素1的消失和义素2的范围扩大都发生在这一时期。
宋元之际,表示“动作一目的地”关系的“V+往+N”结构就已经出现。
(5)逆旅主人拉往近郊。(洪迈《夷坚丁志·卷八·华阳洞门》)
2.句法结构及功能的变化
“往”经历了由不及物动词到及物动词,再到连动结构中的一个动作动词,最后发展成为介词的历史过程。“往”在汉代便具备了虚化的条件,至唐宋五代开始了它的虚化进程,到明清时期“往”的介词用法发展成熟。
现代汉语中“往”作为实义动词的用例已经非常少见,但在产生之初它却是一个表示“去”义的纯粹的实义动词,即“到某处去”,可以单独作为谓语动词而存在。它有两个义素:位移、外向性,后来逐渐发展出第三个义素:介引目的地。“往”从表示外向位移的实义动词虚化为动词后介引目的地论元的介词,在句法功能方面必须具备如下条件:
1)由不及物动词转化为及物动词
先秦“往”为不及物动词,单独作谓语时,后面不能带宾语。要发展为介引目的地论元的介词,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往”先由不及物动词转化为及物动词,并带处所宾语,这样,“往”才有可能由动宾关系演变为介宾关系。
2)出现连动结构
“往”成为连动结构中的后一动词是“V+往”结构虚化的又一必要条件。连动结构中的两个动词先是共主同一施事,且前一动词对“往”有修饰作用。后来,二者不再共主同一施事,运行义开始由“往”偏移至前一动词,“往”开始充当次要动词。当这一现象作为一种语法格局固定下来时,“往”便由实义动词演变为虚词,只介引目的地,而不再表示外向位移。
(二)虚化进程
1.上古
“往”字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据统计,“往”最早在甲骨文当中就已广泛使用。甲骨文中的“往”,比现代汉语中用法还要丰富,可单独使用,也可与其他动词连用,可以后接介词再带处所宾语,也可与其他动词连用再接介词再接处所宾语。
“往”在上古汉语中普遍用作不及物动词,但足句性不强,虽然可以作谓语动词,但用“往”之处在前文已经提到,只是这里不说出来而已。
(6)及期而焦,告之曰:“帝许我罚有罪矣,敝於韩。”(《左传》)
“往”在这里用作不及物动词,其后隐藏一个处所,就是前文提到的“新城西偏”。
“往”一般不接宾语,有时通过其他词“于”“焉”“之”等引出宾语。
(7)帝初于历山,焦于田,日号泣于曼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秦博士《今文尚书》)
(8)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焦?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於天下矣。(孟轲《孟子》)
(9)往女家,必敬必戒,无违
夫子。(孟轲《孟子》)
这一时期已有“V”在前和“往”连用的格式,但数量较少,还处于萌芽阶段,“往”在这里仍为不及物动词。
(10)晏子死景公驰焦哭哀毕而去第十六。(淳于越《晏子春秋》)
2.汉代
“往”作为及物动词带目的地宾语,但用例仍然不多。
(11)岁时焦祠,以先人所出,重难解亭,止诸冢舍。(应劭《风俗通义》)
这一时期,“往”在前和“V”连用的格式开始普遍使用。
(12)秦攻魏,取宁邑,诸侯皆贺。赵王使往贺,三反不得通。(《战国策》)
但“往”为不及物动词,且“V”在前和“往”连用的格式依然不多。
(13)太子闻之驰焦,伏尸而哭,极哀。(《战国策》)
“V+往+O”格式在汉代也已经出现,但用例极少。
(14)甘露三年从楚主归京师,元帝时复遣焦乌孙。(严可均《全汉文》)
3.魏晋六朝
这一时期,“V”在前和“往”连用的格式当中,“往”仍然是主要动词,表位移,“V”只是“往”前面的修饰成分,表示方式。
(15)寿命欲终时,我八人便当飞往迎逆之。(支谦(译)《佛说八吉祥神咒经》)
其中,“V”和“往”共主同一施事。如例(16)當中“飞”“往”的施事都为“我八人”。
此时也出现了少量不共主同一施事的用例。如:
(16)当驱焦东土,乃至难恕。(《全刘宋文》)
这里实为“驱之往东土”,“驱”和“往”施事不同。
这样的用例中,两个动词大多具有时间先后顺序,“驱”在前,“往”在后,“之”为隐含的兼语,“V”的地位开始上升,不再只是做“往”的修饰伴随成分,向充当主要动词的目标迈进了一步。
4.唐宋时期
这一时期,“往”真正开始了它的虚化进程。
“往”的及物用法和不及物用法同时并存,且“往”的及物用法在数量上有所增加。
(17)使人请蠋,蠋谢不焦。(司马光《资治通鉴》)
(18)因焦后山,见一古院号大随,群峰矗秀,涧水清泠。(释普济《五灯会元》)
在“V”和“往+O”连用的很多用例中,“往”只负责引出“V”这一动作结束的处所,即位移所到达的目的地,而真正的语义重心已是“V”。马贝加(1987)认为宋元之际才出现这样的用法,而本文通过语料调查发现,该用法始于唐宋。
(19)帝乃命府佐沈叔安、崔善为等,间遣赢兵焦太原,更运一月粮,以待开霁。(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
此外,出现了非外向性位移动词带“往+O”的情况,“往”的位移意义和外向性均脱落,虚化程度已经很高。
(20)于山下卖酒,常有异人来饮。或药童樵父,来焦其家。(李防、扈蒙、李穆等《太平广记》)
该句中“往”的后面是名词,不是动词,因此“往”与后面的词不可能形成连动结构,只能是介宾或者动宾关系。若“往”为动词,且“来”和“往”都以“其家”为终点,则“往”表示外向位移,“来”表示内向位移,二者矛盾。因此,这种情况下,“往”只能作介词,而非动词,只负责介引处所词“其家”。
5.元代
这一时期,动词前的“往”虚化程度较高,出现了“‘往某方向‘去|来”的用例,也有表示抽象意义的“‘往+形容词+‘里V”。
(21)我才从朝鲜地方来,才刚出门,焦羊市角头去了。(《老乞大新释》)
(22)你们休做客。慢慢的焦饱里吃罢。(《老乞大新释》)
“V+往+O”格式也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动词不再局限于“差”“遣”“驰”“飞”,开始多样化,范围增大。
(23)数日,引马超焦东戎郡,剑关下多刘独霸。(元代话本《三国志评话》)
(24)贫僧是普救寺来的,今有孙飞虎作乱,将半万贼兵,围焦寺门,欲劫故臣崔相国女为妻。(王实甫《西厢记》)
(25)安慰了几句言语,走焦厨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元代话本《蒋兴哥重会珍殊衫》)
6.明清时期
这一阶段“V+往+O”结构进一步虚化,已和现代汉语非常接近。
“V+往+O”结构后面出现了趋向动词“来”和“去”。它们的出现,使“往”真正走进了介词系统,只介引处所词语。
(26)“好生伺候你姑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了,忙命备马,躲焦别处去了。(曹雪芹《红楼梦》)
“O”范围扩大,类别增多,开始大量出现表泛指的处所名词(如例(33))和方位词语(如下两例)。
(27)云挺枪骤马直杀焦前去。(罗贯中《三国演义》)
(28)我就上前拿去,他便一走,走往山神庙内。(如莲居士《说唐全传》)
三、“往”的词类归属
上一章讨论了关于“往”虚化历程的问题,“往”在古代汉语中是表示“去”义的实义动词,自甲骨文开始,就有大量的动词用例,现代汉语中的“往”就是由古代汉语动词“往”演变而来。发展至今,雖然“往”已经成为相对稳定的虚词,但并未完全丧失动词属性,在一定环境下仍然残留动词的部分用法,尽管用例数量相对较少。例如:已经固定成词的“来往、此来彼往、人来人往、人来车往、熙来攘往、来来往往、古往今来、一来一往、一往无前、勇往直前、礼尚往来、南来北往、东来西往、寒来暑往”等等,它们还体现着“往”的动词意义,只是“往”没有单独成词。当然仍有较少情况是“往”还在词性虚实的界限处徘徊不定。除此以外,大多都已完全虚化为介词。不容忽视的是,这个进程并未完全到达终点,现代汉语中“往”仍在虚化。这一章所要讨论的“往”的词性问题也是上一章内容的延续,即“往”在现代汉语中的继续虚化。
(一)“往”是虚词系统中相对稳定的成员
1.“往”介引的宾语不可主题化
金昌吉(1995)曾提出区分动词和介词的方法,其中第五项内容是:动词所带宾语可外移、删除和转换,而介词是不可以的,即动词宾语可以主题化,而介词宾语则不可。如:“我写好了信。”可以转化成“信,我写好了。”宾语“信”从句末位置外移到句首,变成了主题,这个句子依然成立。而“我从北门走。”则不可以转化成“北门,我从走。”根据这样的原理,考察“V+往”结构中“往”所介引的宾语,结果表明,这个宾语不可以提前。例如:“火车开往北京”,不可以转化为“北京,火车开往。”因此,动词后的“往”已基本发展为一个介词。
2.从表示现实位移发展为可表虚拟位移
“V+往”结构已出现可表虚拟位移的用例,“往”所介引的宾语出现了不表处所意义的抽象名词,这说明“往”表示现实位移的意义正在弱化。
3.“往”有附着于谓语动词的趋势
前文提到“单音动词+往+双音宾语”的“1+1+2”这一典型结构,已经越来越趋于“2+2”的语音形式,例如:“飞往北京”,不说“飞|往北京”,而说“飞往I北京”,甚至有个别“V+往”后面已经没有了任何成分,只剩下附着其后的“往”。例如:
(29)一次,他们得知售给哈尔滨的车出了毛病,连夜派人赶焦,维修人员在冰天雪地里很快把车修好,用户感动得直掉泪。
这一现象说明“往”与前面的动词“V”之间的关系已经越来越紧密。曾传禄(2009)认为,“往”作为介词,“V+往”的结构关系是述补关系,但“往”逐渐由“前附于0而逐渐演变成后附于V,V往成为一个韵律单位”,这是汉语双音化趋势的结果,“V往O”正在向述宾结构发展,甚至部分“V往”已凝固成词,“往”已经成为词内成分,例如“赶往”“去往”“通往”等。这些现象说明“往”还在继续虚化的进程当中。
4.“往”在特定条件下出现脱落现象
大多数情况下,“V+往”结构所在的句子当中,如果没有“往”的出现,句子将无法自足。但有时在极特殊的口语表达中“往”可以省略,也就是说“往”出现了磨损以致脱落的现象。例如:北京方言中,“飞往上海”“通往南京”有时会说成“飞上海”“通南京”等。这说明“往”的语法功能正在弱化,“往”作为介词而存在的意义都已经有所动摇。
总结上述四项可以发现,“往”已经在虚词系统中成为一个相对稳定的成员,作为虚词它仍然处于继续虚化的进程当中。
(二)“往”仍然残留一定的动词性质
“往”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残留动词性质,下面是它的两个具体表现:
1.仍有少量“V+往”后出现动态助词“了”
动词后面可以接动态助词,而介词后面不可以。在第二章“V+往”结构的总体探究中提到过,“V+往”后面几乎不能出现动态助词“着”和“过”,这说明“往”已经基本脱离了动词范畴,边缘化为虚词,但由于仍有少量“V往了”的用例存在,“往”还保留了一定的动词属性。
2.“往”有时仍是位移意义的主要承担者
致使义非位移动词并无位移意义,而真正表示位移意义的是“往”,若没有“往”及其后面宾语的补充,“V”可能难以自足。例如“调往”,即便没有“往”在句中出现,“调”也不能独立存在,其后要有表示位移的“离”“走”“来”等出现,例如“调走了”“调离洛阳”“调来广州”等。没有“往”的出现,有些动词则不再表示伴随位移,只表示一个在原地即可完成的动作,例如:“推”,“用一个水平力推放在地上的木箱,但没推动。”因此,在这些动词后面,“往”依然具有较强的动词性质,是位移意义的主要承担者。
四、结语
“往”的大多数特征说明它已发展成为一个相对稳定的虚词,但仍处在逐步脱离动词群体的进程当中。关于这一问题,胡裕树(1987)在他的《现代汉语》中指出“V+P+NP”(V为动词、P为介词、NP为名词短语)结构中,介词“P”“可以直接附着在动词或其他词语后边,构成一个整体,相当于一个动词。”这里,他所说的是“相当于”而不是等于,这样的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往”的大多数特征表明它的虚化程度已经很高,但在现代汉语中“往”仍然存在一定的动词属性。它的历时语法现象共时存在于现代汉语中,因此,它应是一个仍在虚化的具有虚实两重性的介词。